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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魯迅的早年,是中國外患甚深,而維新的空氣頗濃的時代。他的家是在紹興城里。據他的《自敘傳略》,母親姓魯,是鄉下人。在他小說中屢屢提及的魯鎮,恐怕就是他外祖家的地方,這是《社戲》一篇散文里已經告訴我們的。這個地方一定給魯迅印象十分深,他說他每年跟了他的母親住在外祖母的家里。看他自己的敘述:

那地方叫平橋村,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的,臨河的小村莊;住戶不滿三十家,是種田,打魚,只有一家很小的雜貨店。……他們合村都同姓,是本家。

——《吶喊》,頁二四〇

他既然常去,所以他從小對于農村就很熟悉了。他母親雖是鄉下人,卻“以自修得到能夠看書的能力”(《自敘傳略》)。父親,不用說,更是讀書的。

到了一八九四,是甲午之戰的那一年。也是興中會起來的那一年。他家中起了一個很大的變故,這時他十三歲。他一無所有了,寄居在一個親戚家,有時被人稱為一個乞食者。他在《吶喊》序里所謂:“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就是指的這個。我以為他后來在文字中時時流露的常像被奚落和排斥之感,就是這早年在情感上受了損傷的結果。

他決意不要寄居了,而回家,同時,他的父親也患了重病。病了三年多(據《自敘傳略》),就死了,這時他應該是十六七歲。這期間,照了《吶喊》的序文:

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里,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柜臺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

這里所謂“年紀可是忘卻了”,并不是真的忘卻,這由他的《自敘傳略》可證,只是太傷心了,不愿意去回憶吧。他之痛恨中國舊的醫藥自此始。因為:

回家之后,又須忙別的事了,因為開方的醫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藥引也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辦到的東西。然而我的父親終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所以,他此后“漸漸悟得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這是他后來學西醫的一個根由。此際正是康梁活動的時代。魯迅十四歲的時候(一八九五),康有為上書,次年梁啟超創《時務報》,又次年,康有為請變法。一八九八年,魯迅十七歲,就是有名的戊戌政變的那一年,同時,京師學堂也成立了,并且我們知道,在一八八七,是魯迅六歲的那一年,國家已經加算學一科取士了,所以這時是科學與維新的空氣正在鼓蕩的時代。

魯迅十八歲,即一八九九,到了南京。這時他沒有入學的錢,只好入無需學費的學校去。幕友或商人,他又不肯做,雖然這倒是他們地方“衰落了的讀書人家子弟所常走的兩條路”。他的母親沒有法,為他籌了八元的川資,說是由他的自便吧,然而她就哭了。魯迅到南京,先入的水師學堂,分在機關科。在《朝花夕拾》里,他有一篇《瑣記》,說到第一個進去的學校,在光復后,似乎有一時稱為雷電學堂,他說“可愛的是桅桿”,卻又說把名字忘掉了,但從后文看來,他說“爬了幾次桅,不消說不配作半個水兵”,可見就是在《自敘傳略》里的水師學堂的。之后是考入路礦學堂,在水師學堂不過半年。路礦學堂的功課不同一點,不復是英文了,而是德文,中文則除了《左傳》,還加上《小學集注》。在這校里,他接觸了科學。即當時所謂“格致”,這時他的學校已經有了新黨,《時務報》和《譯學匯編》也已經在流行。魯迅這時,還買了一本《天演論》。精神上有了新的糧食了,庚子這一年(一九〇〇),他十九歲,大概正在路礦學堂讀書。

路礦學堂畢業后,魯迅是校中被派留日的五人之一。先在東京的預備學校,因為同情于被中醫所騙的病人,又知道新的醫學是日本維新的一個助力,于是入了鄉間的仙臺醫學專門。在這里學了兩年,給他印象甚深的,有解剖學教授藤野嚴九郎先生,是非常認真教學而不修邊幅的人物,他后來在《朝花夕拾》里還有專文紀念他。一九〇三年,日俄戰起,魯迅這時二十二歲,我們有他這時寄往《浙江潮》發表的文字兩篇,一是《斯巴達之魂》,一是《說》,分別載于《浙江潮》第五,八,九期上。現在收入《集外集》中。這是我們見的魯迅最早的文字,看光景是翻譯,他自認受了嚴又陵的影響。他之決意從事文藝運動,卻是因為這期間用電影來說明微生物學時夾了些日俄戰爭的畫片,其中竟“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那是:

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精神。據解說,則綁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本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鑒賞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

——《吶喊》,序

這一年,他就棄了學籍,跑回東京了,覺得醫藥并不急切,要著還在改變國民的精神,因此他要提倡文藝運動。糾合了三五個同志,要出雜志,定名為《新生》,但也竟沒有成功。想往德國去,也失敗了。

他說是二十九歲回的國,那么,是在一九一〇年。在此前,于一九〇七年作的文言論文,現在收到《墳》里的,還有四篇,便是:《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和《摩羅詩力說》,這時他二十六歲。一九〇九年印行的《域外小說集》,其中有魯迅的譯文,是三篇,這時他二十八歲。他在國外,對于文學的涉獵,是注意被壓迫的民族中的作者,興趣在短篇。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里說:

因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勢必至于傾向于東歐,因此所看以俄國、波蘭,以及巴爾干諸小國作家的東西就特別多。也曾熱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但是得不到。記得當時最愛看的作者,是俄國的果戈理(N.Gogol)和波蘭的顯克微支(H.Sienkiewitz)。日本的,是夏目漱石和森鷗外。

——《南腔北調集》,頁一一〇

回國以后,辦學校,先是在浙江杭州的兩級師范學堂做化學和生理學教員。在孫福熙作的《我所見于“示眾”者》文中,說:“魯迅先生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他想盡量的愛人,然而他受人欺侮,而且因為愛人而受人欺侮。倘若他愛人,不給人以輕氣瓶中混入空氣燃燒時就要爆烈的知識,他不至于炸破手。”隨后有一個注,說這是在兩級師范學堂時的故事:

他在教室試驗輕氣的燒燃,因為忘記攜帶火柴了,故于出去時告學生勿動收好了的輕氣瓶,以免混入空氣,在燃燒時炸烈。但是取火柴回來一點火,居然爆發了;等到手里的血濺滿了白的西裝硬袖和點名簿時,他發見前兩行只留著空位;這里的學生,想來是趁他出去時放進空氣之后移下去的,都避在后面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京報》副刊

這真是一個好對照。魯迅的忠厚,卻往往換來了人們的卑劣。

次年,他改就紹興中學堂的教務長。一年又離開,沒地方可去,便想在一家書店做編譯員,但也被拒絕了。這時革命就起了,紹興光復后,他做了師范學堂的校長,南京革命政府成立,他被教育部長招呼了去,作了部員。這時他三十一歲了。在《兩地書》里,他說:

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是光明得多,當時我在南京教育部,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頁一九)

可以代表他那時的觀感。

政府移入北京,他也還在教育部。此后就是他在會館里住著,抄古碑的時期。他這時恐怕在異常的寂寞和無聊,他的古碑,抄是抄,但卻明知道是“沒有什么用”,也“沒有什么意思”。這便是林語堂所謂的他的第一回蟄伏的時期,一直到他的老朋友錢玄同來催促他開手寫小說。這就到了一九一八年的事了,他已經三十七歲。

在他這精神進展的第一個階段里,因為他熟悉農村,所以后來才有那許多以魯鎮、咸亨酒店為背景的小說;因為他恨中國的醫藥,所以后來才擴大了而向那以舊醫藥為代表的封建文化猛烈攻擊;他接受了科學,所以他確定了人得求生存的人生觀;他被刺戟于國家之感,所以他愿意獻身文藝以改造中國的國民性;他早年所受的奚落、侮蔑,是使他永遠銳感著,而同情于被迫害的弱者了;他在日本電影里看到的被示眾和鑒賞示眾的同胞,是使他永遠不能忘卻那些模糊而殘忍的群愚了,這里已經有了阿Q及其周圍的人物的影子;他在會館的寂寞和無聊,就又使他有一種似乎驅除不凈的哀感,表現為類似《傷逝》之類的創作。所有這一切,在這時卻只是感受、儲蓄,并沒有表現出來,所以我認為這是一個成長和準備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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