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易象數例解
- 王亭之
- 3286字
- 2021-11-04 15:02:46
自序
讀《周易》須明象數。數通于象,《周易》的卦、爻辭即依象而成立,〈系辭傳〉說:“圣人設卦,觀象系辭焉”,這已經說得很白。唯近代卻有學人不信,硬說卦、爻辭與象無關,那便是“疑古”之弊,想學《周易》的人,實在不必依從這一偏之見。
所以讀《易》須先明象數,再由象數來理解卦、爻辭的依據,這是最平實的讀《易》方法。若想走捷徑,依著今人的解釋去讀卦、爻辭,于是辭與象脫離,學者所能得到的便只是一段一段支離破碎的概念,無法理解全卦的主題。
〈雜卦傳〉其實對卦的主題已有簡括的說明,如“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意,或與或求,屯見而不失其居,蒙雜而著”。若將卦象跟這說法聯系起來,那就非常生動。乾六爻都是陽爻,是故說為“剛”;坤六爻都是陰爻,所以說為“柔”。用這概念來理解乾坤二卦的爻辭,便知道陽進、陰退的中和之道。陽進而不宜亢,陰退而不宜窮。否則便“亢龍有悔”,或者“龍戰于野,其血玄黃”。
這幾年筆者在北京以及江南一帶小住,對“蒙雜而著”便有點感受。所謂“蒙雜而著”可以比喻為四方八面的人到大城市定居(“著”即是定居的意思,世居者即名為“土著”),因此蒙六四說:“困蒙,吝。”象曰:“困蒙之吝,獨遠實也。”一個外來人想求定居,卻脫離現實,當然“吝”。比較六五,說“童蒙,吉。”象曰:“童蒙之吉,順以巽也。”能順,即是對現實的適應,是故為“吉”。
上面的說法實由爻象而來,蒙六四爻象是一陰更處于兩陰之中,與陽遠隔;六五的爻象是跟上九陽爻相比,而且與九二陽爻相應,由是便各有不同的爻辭。
舉此一例,便知道讀《易》明象的重要。
不但如此,“明象”還可以幫助我們對卦、爻辭得一確解。
《周易》中的“貞”,李鏡池先生開始釋之為“占”,那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事。時至今日,人人從之。可是,虞翻卻不然,凡是“利有攸往,貞吉”或“利貞”,他都解釋為爻由內卦往外卦得利,如“二五之正”之例。這樣,他分明是同意《子夏易傳》所說:“貞者,正也”,以及〈系辭傳〉所說:“貞固足以干事。”由內往外,立定宗旨而“干事”,便正是虞氏易例的命意。因此,“貞”未必處處可解釋為“占”。
舉此一例,便知道依靠易例來認識卦象、爻象的重要。
《易》象數之學實由儒家開始。在先秦,《易》落在占筮家之手,因此便由陰陽五行聯系卦象、爻象而作占筮,這時《周易》沒有一個中心思想。儒家吸收了占筮家的象數,用儒家的“中和”、“中正”思想來加以整理,由是便有了“儒家易象數”,在“十翼”中,便成立了許多象數易例。所謂“易例”,有如代數的公式、幾何的原理,它是說《周易》象與辭的基本法則,依此法則,即可說明象與辭的關系。
所以〈系辭傳〉說:“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嘖,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系辭焉以斷其吉兇。”由見物象而成卦象爻象,再由象的變動來成立卦辭爻辭,用來占斷卦爻之動宜與不宜,同時用之以行于國事(行其典禮),可見儒家對象數的重視。
儒家易既成立了象數,由是即與占筮家及陰陽家分庭抗禮。但此中亦有親疏之別:儒家易與占筮家親,與陰陽家疏,所以將占筮看成是圣人之道,但對陰陽災異的占候卻不一提。不料到了漢宣帝時,本來是儒家易學者的孟喜,卻接受了陰陽家的學說,因而成立“卦氣”,由是即成立了一個可以用來占陰陽災異的易例系統,西漢的象數易即由此興起。現在陰陽家的一些占候,便只見于八種《易緯》。
象數易自孟喜而后,以焦延壽及京房這兩家最為重要。焦延壽唯有《易林》一書傳世,以六日七分法值日,一卦演六十四變,六十四卦總為四千零九十六題,各系以占斷韻語。由表面看,不見其有易例,但如果仔細研究,便可以發現其中實有易例。近人尚秉和先生一生專研《易林》,便發現了許多“焦氏逸象”,同時發現焦延壽一個重要的易例:“覆象”(正反象)。如困(),便有一個正、一個反的兌卦,所以可稱為“正反兌”,所有覆象在《周易》中都有特殊的意思。覆兌為口、為言,正反兌即是“爭言”,是故困卦的卦辭說為“有言不信”。
由《易林》可知,焦氏易例目的在于占筮,及至京房則成立易例用以占陰陽災變。在現今還傳世的《京氏易傳》中,可以看出他不但全盤接受孟喜的所有卦氣易例,而且還加以擴大,擴大到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及人事,真可以說是貫通三才。然而京房并未著意于用他的易例來注經,《京氏易傳》可以說是于《周易》之外成立了另一個說易的系統,由是儒家、占筮家、陰陽家的易便給京房統一了起來。他成立的“積算”,給“爻變”建立了由漸變到突變的依據,成為京氏易例的中心思想。所以在本書中對此亦特別介紹。
如上西漢三家的象數易都未以注經為主旨。到了東漢,出了一位大儒馬融,他設絳帳授徒,門下弟子千余人,后世“設帳授徒”一語即由他而來。他重新弘揚儒家易,同時引入了一些象數家的易例,由是儒家易便得以復興。只可惜他說《易》的書都已亡佚,今日唯留下一些零碎的資料,因此無法將他的易學整理,總結出特殊的易例。
不過馬融卻有一位出色的門人鄭玄。鄭玄亦為大儒,他以“爻辰”為主體,吸收了西漢以來的象數易,結合先秦以來的儒家易,創立了一個以爻辰為主的象數注經系統,由是開展了一些易例。他不但用這些易例來注《周易》,同時還用之于注疏《詩》、《禮》以至《易緯》。他注《易》的書雖已亡佚,但由他的各種注疏中還可以成立易例,由是可說鄭氏易未全佚,他比他的老師馬融幸運多了。
荀爽承繼馬融,治學以注經為主,可以跟鄭玄分庭抗禮。他的易例重點在于“卦變”及“爻變”(“升降”),這便影響了后來的虞翻。
虞翻堂廡廣大,既承繼儒家易的象數,亦全部吸收了孟喜以來象數易家的易例,建立起一個前所未有的復雜系統。整個系統,其實只以卦變、爻變為主題,復雜之處僅在于為卦、爻的變化與變動成立了許多法則。若不理解他成立易例的主旨,對他的易例便會橫加指責,認為是隨意牽合,但若能理解,便知道他的易例雖看似蕪雜,其實卻有系統,并非任意運用。
本書所說的象數易例,即是上述六家,因為七大家中馬融的易例無法成立。于說六家時,亦各各為之建立主脈,如孟喜的“卦氣”;焦延壽的“值日候卦”;京房的“八宮”、“飛伏”、“積算”;鄭玄的“爻辰”;荀爽的“卦變”、“升降”;虞翻的“卦變”、“爻變”。主脈既然建立,其余的易例無論怎樣復雜,亦只是附從于主脈的枝節。主從分明,便易理解。這亦是筆者學習象數易時所遵從的路向。
筆者學易于童年,先父紹如公口授,那時筆者亦只能記誦。紹如公于晚飯后常跟三五朋友閑談,筆者敬陪末座恭聽,對于《周易》的零碎知識便是這樣學回來。后來上中學,蒙陳復蔚老師指點,才曉得系統地讀各家的易,對象數易的興趣即由此而來。
渾渾噩噩地過了十余年,似乎對《周易》懂得不少,但實在只是諸家的皮毛。及至二十八歲時識新亞書院王道教授,由他推薦始識王子畏(震)先生,先生肯收筆者入門墻,然后才知道看卦象爻象不能呆板地看——光看那已成之象,還應該知道它由何象變來,將來還有什么變動趨勢。同時還知道,變動不同于變化,動一定動,化則不須動,那即是變有動靜,因此對虞氏易的了解便比前時要深。
在子畏師的鼓勵下,大概由三十歲開始寫了一些談易的文章,先在臺灣發表,后來得鈴木由次郎教授的賞識,文章才在日本發表。臺北師范大學李遐敷教授讀到那些文章,來函邀請筆者主持一個講座,講虞氏易,子畏師鼓勵應約,那是筆者生平第一次登上講席,面對著許多年紀比自己大、學術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講學。從此便跟遐敷兄結兄弟盟,從他那里,又得到一點探索孟喜易例的門徑。學孟氏易一定要跟《易緯》八種同時合看,比較他們的異同。
就在各位師友的指導下,筆者終于走過象數易的難關,可以在這領域中自在。那時候,筆者已年近四十。在此幾年前,文章已擱筆不寫,因為筆者已將心神放在漢藏佛學。
四十歲以后,連有關《周易》的書也只略為翻閱,因為那時正學如來藏思想的見修。這樣便又過了三十多年。
現在提起勁來寫這本關于象數易例的書,只是將自己的學易作一總結,希望能將一些淺薄的心得跟讀者分享。若能因此而令他們對易的象數生興趣,從而掌握了象數這把開啟《周易》門戶的鑰匙,那便是筆者的心愿了。
請相信筆者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