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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月入懷

朔風無情,落雪有意。王莽大義滅親之舉,像候鳥的信風夾雜雪絮,一路席卷了十三州所有王化之地。各地的民眾都呵著霧氣,揣手嘮著這熱氣騰騰的共同話題。

咱老百姓是胳肢窩里放閑屁,啥都不是,百姓白悻,悻了收拾你。你嘗了呣,你咋知道是咸屁?咱賢德公你是閃眼不見,饑了尋他要,冷了穿他衣,真把咱百姓當人看哇!兒女是父母的心頭肉,老二失手打死奴役,本可送個埋殯了事,他硬要一命抵一命,還說人家也娘生爹養的,憑啥他死你活著?

可不是么,哪方天神一栽嘴兒,給咱撂下個青天來,百姓這下有過頭兒了。就是就是,聽說賢德公乃是當年高祖劍斬的白蛇——白帝少昊之子哪!有星宿兒照著,專門兒給百姓撐腰哩!也是哈,別看擱這兒叨閑筋,他要真能得了帝,天都能捅出個窟窿來。得帝不得帝,也叫那壓榨百姓血汗的,生個小孩兒沒屁眼兒,摟著金山沒命花。可罵歸罵來笑歸笑,很難碰上個現世報兒。好人往往不長壽,壞人活它一千年……

時值隆冬,冰天雪地的,能潑水成冰,撒尿成柱兒。溫室殿前那層兒殘雪,被吹哨兒的冷風一遍遍掃滌,都尋個凹處啜泣去了。

可天家偏偏就有興致,立在那墀臺舉目望去,觀雕闌玉砌,賞天地一色。表看這面兒上云淡風輕,心里頭可窩著一肚子燥火。舍人董賢自太子宮始,就形影不離地服侍自己,不消說是勞苦功高,情同手足也是有的。年前要給他謀個爵位,可王嘉死諫,賈延力拒,無奈暫時擱淺一邊兒。可鄭崇這直臣不長腦子,認為天家寵溺過盛,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面死諫,非要批逆龍鱗不可,這下倒好,暴死獄中,成就了美名。

自去冬十一月久病不愈,皇帝也是起了拐了,麥秸火脾氣一上頭,任誰說了都不好使。東朝于此也是心痛,就降旨恢復了甘泉泰田的祭天與汾陰后土祠祭地的禮儀。可祭祀與疾病是兩碼事,太常都祭得禿了頭了,皇帝的疾病也未痊愈。難為了圣卿晨起暮落去熬藥,日日捧喝苦湯子,成了高級病秧子了。

董賢怕他再染了風寒,就好言相勸、半哄半拽送回了暖閣。劉欣剛被扶坐榻上,就手卷成筒猛咳了起來。閃見圣卿一臉驚懼,遂輕輕搖手回氣道:“能把鄭尚書給活活打死,這幫禽獸也是膽兒肥!回頭查下趙昌這小子,身為朕的尚書令,跟屬官仆射下死手,若真應了孫寶所言,公報私仇,朕就點了他的天燈!話說子游你諫就諫罷,何以出言堵嗆人呢?你看我這暴脾氣,弄得內外都不是……”

董賢曳了塊素帕過去,輕輕沾拭著他的唇邊,鶯聲道:“鄭尚書雖出高密世家,卻是我朝少有的清流,人品正,好諫爭,常常曳著個革履覲見。每次一聽那橐橐聲,陛下便會笑呵道:聽聽,聽聽,鄭履來了。”

天家的淚就下來了,傅嘉、王閎也跟著唏噓。董賢勸道:“鄭尚書履事察無大錯,今遣入獄,明日赦回,都是帝家常有之事,不想被歹人從中利用,狠心要了仆射老命。查便查吧,死則死耳,也不能隨身跟了去。私下可多多賞些埋殯,也算盡了君臣之義。不過這脾氣須得改改,近諍臣,遠小人,良藥苦口利用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哇!”

這話一出唇嚇壞了兩人,敢當堂數落天家的,除了四宮后主一敬武,還真尋不出一個人來。傅嘉、王閎都張嘴瞪眼兒,生怕主上那麥秸火脾氣一暴燃,禍水東引濺到了自己。

皇帝只是慘淡一笑,吩咐一旁的御史道:“尚書令趙昌草菅人命,這還了得,先拘武庫,查查到底有無私仇?”見御史退去,又憐看著董賢那副清秋的臉籠,啞嘆道:“圣卿何日封侯呢?東朝那邊也好說,得尋個由頭叫三公閉嘴。”

董賢惶惶不安道:“又是這話,又是這話!陛下與臣相識相知,有君臣之親,手足之誼,奴家便已知足了!高官厚祿皆身外物,切莫毀了大家清譽?再說剛剛封過傅商,即有了鄭崇下獄罹死,群臣忿忿,滿城風雨的,這才熬過了幾日哇,非要架奴家于爐上烤么?”

皇帝許是聽得乏累,就倒身斜臥床榻上,眼瞟著上面的藻井道:“傅商封侯,也是無奈,你說一個花甲之人,還能蹦跶幾天哇?既然永信開了口,怎好拂了祖祖顏面?傅商乃太后阿翁同母兄弟的長子,從小于太后膝下養大,恩義至厚。然朕也是幼而喪父,建平二年又母崩,全由祖祖悉心照顧,一泡屎一把尿地育我成人,容易么?鄭尚書不知內里恩義,也怨我私恩無有斷絕,腦子一熱,遷怒于人哇……”

幾人聽得是眼圈兒霞紅,都曳著個袖袂哽咽不止。侍中傅嘉嗚咽道:“韓信千金酬漂母,秦穆公寬恕食馬人,陛下真乃我當世至純、至善、至情、至性之孝賢之人哪——”

傅嘉直憋得兩眼翻白,說罷迅即回了口氣,又道:“陛下要海報雨露之恩,小臣這里倒有一計,不妨于息夫躬、孫寵告發東平王疏上大做文章,去宋弘,改董賢……欲張其功,先賜其爵關內侯,再與東朝話裂土。”

董賢一聽嘟著嘴兒,紅著個臉子嗔怪道:“本中常侍宋弘向陛下告發,你張冠李戴,胡作非為,不怕閃了爾的舌根兒!”天家卻笑著嗯了一聲,擺手道:“不錯不錯,也動了腦子,只是這點子太損了。君肚里到底有多少壞水,是否干過許多壞事?”

傅嘉一聽汗毛炸起,不防這樣也能問罪,雙腿一軟癱倒地上,連連搖手哭愴道:“小人胡謅,圖個口嗨,誠乞陛下開恩哪!”

皇帝蹺腿鄙視道:“看你那慫樣兒,有賊心沒賊膽的,若加個天膽,敢把這殿宇給掀了去!”罵罷又長吁了一口大氣,望著青窗擺手道:“起吧起吧,下不為例,朕便準了你的奏請!若是日后東窗事發,可得用爾項上人頭擔著點兒。”傅嘉直嚇得通身汗流。

此時有謁者踢檻而進,慌慌張張揖報道:“皇太太后與中宮娘娘,已下了懸廊赴溫室而來!”天家驀地支身問:“到了哪里?”“已過宣室。”“我的天!就說朕躬稍有不適,喝過藥湯睡下了。”說著就趿拉著無憂履子,不緊不慢去了后寢,床上一躺,絲被一蒙,便四腳拉叉窩在了那里。

皇太太后由皇后扶著下了鸞輦,見幾小侍中都伏謁闥口,獨獨不見小皇帝,白眼兒一剜拉下了臉子,陰陽怪氣地對皇后言道:“和兒這是長出息了,連個照面兒都不打。小時天天跟屁蟲樣,蛻了屎皮兒,就翅膀硬了,存心與朕較勁兒呢!”

傅嘉乃是皇后堂弟,傅后的堂侄,趁是人紅便翻了個瞎話兒:“侍中臣嘉謹奏皇太太后、皇后娘娘:今晨皇上略感不適,喝了湯藥安寢了。”

“身體不適,他什么時候身體適過?”傅后氣極,遂曳裾而進,一入寢閣就暴吵道:“起了起了,掀被子了,適才還押趙昌入獄呢,這會兒倒裝起刺撓皮了?”說著真掀了那床絲被,見他正窩到里頭嘿嘿笑,就屁股一磨坐他床頭,不緊不慢地搗磨道:“鄭崇乃是傅喜門人,又與老嫗為姻親,要他作甚,死了正好,為何還拉個墊背的去?”

劉欣閃眼支吾道:“祖祖是為……趙昌而來?怪不得生了天膽毀僭命官,緣是有祖祖做主的……”“做你個頭哇!”傅后打斷了孫兒的話,拍他一把又叫囂:“俺就干了你還怎地?”

“祖祖也會放刁了不是?”劉欣篾斜著眼子道:“孫兒既然過繼天家,承了社稷已屬不易,為何要′老嫗老嫗′地叫她呢?人家倒不屑于此,你叫外頭怎么看朕?且說鄭崇為傅喜門人,傅喜不是您母家人么?尚書令若真膽大妄為,為個人私怨杖斃仆射,朕定點了他趙昌的天燈!”

“你兔孫,你敢,朕先點了你的天燈!”但見傅后脖筋暴起,一指頭戮在了孫孫額上,“朕讓趙昌去干的,咋?把朕捆了,潑上鯨油,頭頂上再鑿個口子認個捻兒?”

皇后嚇得已面如敷冰,杵在那兒戰戰兢兢地督促道:“夫君你快認個錯吧,看把祖祖都氣瘋了……”傅后眼瞪得銅鈴樣,雙唇抖動著尖叫道:“我沒瘋,好著呢,還氣不死!我怎么光想吃人哩?”說著就搖頭于床頭尋來尋去。這可把劉欣嚇壞了,急緊跳到了床那頭兒。

祖祖咬人可疼了,死狠死狠,只要捉住你手臂,便能啃出個牙印來。奶母王阿忙叫道:“和兒還不跪下呀?”便見他“撲嗵”一聲撂地上,一邊叩頭,一邊疾命那王閎道:“侍中快快武庫獄,把尚書令臺領回來——”

當晚于禁門麒麟閣上,開設了幾席壓驚的筵宴。廊前的甲兵都按劍而立,殿后的樂工擊筑吹竽。九枝連燈珠璧交輝,博山爐前沉香縷縷,鴻羽帳上琮佩叮當,西域織毯華貴彰彰。有兩列宮女各執法樂,舞姬展袂羅纓翻飛……

有太食的宮人正忙著布菜,有蔥爆海參,清蒸蟻卵,炙烤熊蹯,鹵白猩唇,熱氣騰騰都端了上來……天子敬酒向趙昌賠禮,三公倡議舉觴共飲。尚食丞將肉食八珍的炭烤駝峰一端上案,天子就持刀分割多塊,著御侍女一一饗獻于親臣案前。

“一入秋涼,積牘累累,皆言王莽乃肱骨臣子,為朝廷分憂,為百姓解難,舍粥舍飯舍衣裳云云。前日又報他因奴殺子,開清正先河。丞相王嘉、司隸鮑宣與大將軍韋賞皆聯名保舉,欲召之還朝復了公位。卿等議議,如何以對?”

眾臣聽了撲棱著倆眼兒,都摁住葫蘆不開瓢,只顧著嘴角流油兒地大吃大喝。多說一句便是嘴賤,言語不慎丟了飯碗,那就得不償失了。

劉欣頓了頓黑金長冠,將鑲金繡紫的寬袂一甩,持上一卮百末旨道:“前日常朝,群臣吠吠,丞相王嘉,勢頭更盛,這頭兒司馬一缺位,那廂便舉出王莽來。如是離了他新都侯,大風歌兒就吊不起嗓了?”劉欣已是臉色鐵青,以玉指敲案厲聲道:“驕妄過甚,其心當誅!”

國舅丁明見天家申飭老丞相,心里堵塞,遂將旨酒一飲而盡,趁醉意微醺斗膽道:“老丞相公心為國舉賢,是誠意昭昭;新都侯因奴殺仲子,日月可表,皆為大義之盛舉!試問舉座諸賢人,哪個大義滅親呢?”

傅晏見主上嘴角一撇,露出一絲不屑來,生怕他黑著臉子去較勁兒,遂挑動刀尖,剜起一塊駝峰肉炙滑入了口中,邊嚼邊抖著雙肩樂呵道:“弄哩不賴,外焦里嫩,滋陰壯陽哇,吃了夫妻都說好。”

不想國丈竟崩出這話,內臣都一愣一愣的,忽而搭眼兒面面相覷,繼而都遮袂偷笑了起來。董賢卻是郁郁起身,他冠加金珰,附蟬為飾,外加貂尾特顯貴氣。這會兒瞟了趙昌一眼,一臉不屑地嬌嗤道:“此酒甚烈,諸君便取;駝峰入口如嚼膏泥,土腥味兒特重。”王閎聽了調侃道:“董侍中乃天生貴體,玉食慣了,怎能如意?”

天家卻是一陣忙張,親命尚食加了道牛腩,圣卿素好這一口。又命食監搬來了一壇圣卿愛喝的馬酒漿,遂拍他弱肩,舌頭打繩兒道:“大賢……不分年老少,簡能任之,擇善從之。文武爭馳,君臣無事,朕可高枕無憂也……”

董賢看他口出不羈,便知又惹了老熟醉。他心里憋屈,有苦難張,中酒也是意料中事,怕只怕酒后亂了性子,急上前勸他回宮歇息。不料他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且手拍龍榻高喝道:“遠古帝家,皆大賢居位。圣卿克嫻內則,性行溫良,可堪大用。我欲效堯禪舜……何如?”

此話一出,滿殿俱驚,可把內臣都嚇壞了,傅晏、丁明疾哭拜席地,董賢也趕忙出班領罪。中常侍王閎急膝行泣勸:“陛下慎言——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廟,當傳子孫于之窮。統業至重,天子之戲言!”

皇帝一聽怒火中燒,龍袖一甩急拔出劍來。董賢尤怕他醉酒傷人,遂不顧一切撲上前,死死摟緊了他的雙腿。天家揮劍不如意,急劍尖朝下欲斬路人,忽聽馬宮一聲大喝:“好哇好哇,陛下要殺董賢了,陛下要殺董賢了!”天家俯身一凝視,趕緊拋了神龜劍……

然這怒氣無處消,遂搭腳踢翻了火齊屏。董賢一看下不來臺,就半押半拽將他帶回了溫室殿。至次日,董賢起早去熬藥,見山案的奏章滿地都是,就伙同趙昌去拾撿。聽趙昌言講還下了圣旨,將王閎連連貶降三級,謫門中郎,扔東宮南門值守去了。

食過寒具,劉欣坐輦赴東朝問安。走懸廊過鳳闕入長樂宮內,經黃門通傳落駕長信。那紅綠的宮娥急俯首退避,由長御揖請入了內室。

長信殿壁面以花椒與膠泥拌和涂抹,防潮御蟲,冬暖夏涼。寢壁上披有西域特色的羊毛掛畫,香桂熏爐,檀木屏風,梁吊鴻羽,鋪紕罽地毯。有一老媼著駝色常服,背靠軟榻,于熏爐耳前暖著雙手,與北宮趙后相談甚歡。

劉欣俯身略一加額,欲撩袍磕上幾個響頭,見東朝二人擺了擺手,便趁機尋了個位次坐下。噓寒間接過了私府的霧茶,小心撩邊嘬了口,直燙得擠眉弄眼禿嚕皮。

“昨晚可是中酒了,聽說還揮劍欲砍夢中人?”東朝怕是一隨口,劉欣心里一激靈:不知是哪家舌頭長,舌尖都撩到東宮了。北宮也跟著湊熱鬧:“沈酗于酒,傷身事小,不理災厄,相為敵仇。江山勢如一葉扁舟,不搖櫓用命,可怎生前行,怎生穩住不傾覆呢?”

兩宮太后都耳提面命,叫半張臉子是一青一紅,尚留半張猛一抽搐,遂攤手強顏歡笑道:“祖祖一咒,母后也怪,你說躲身冰窖里,滿檐都掛著冰刀子,不得溫酒御寒么?”

東朝見他兩眼兒迷離,不知又想啥歪點子,索性攤手直白道:“一身病骨還穿街過院的,就不惜惜那身子。”劉欣抓耳撓腮道:“哈著鼻涕到了這兒,不是心里掛祖祖么?”東朝聽了不耐煩,“去去去,有話直說,有屁就放!”

話一到這兒,就聊死了,劉欣只得直白道:“祖祖可聽說過新都侯事?”料想東朝一知真相,定罵王莽個狗血噴頭,虎毒還不食子呢!孰料太后聽了這話,面兒上竟然毫無波瀾,還一展繡袂朗聲道:“王莽殺子,殺得好哇——”

劉欣只覺眼前一黑,差一點兒沒暈厥過去。太皇太后又掰指贊道:“莽兒自小仁孝恭儉,忝居高位而麻蕁裹身;媳婦素衣從不曳地,帷帳從無文繡玉飾;王家塋地不起墳,隨葬皆由陶器屯;王家資財不亂花,天災人禍到民家。莽兒常言:人無貴賤,機遇均分,法不阿貴,理不護親;愛民如赤子,敬賢如大賓;雖殺一子身,儆懾萬人心哪……”

嘮起她母家就如數家珍,膈應得飛燕臉兒朝天。尚記得孝成皇帝幸昭儀,不幸陳尸在小妹趙合德玉體之上,便是他王莽號令三法,直逼得小妹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遂三尺白綾尋了短。后又深挖自己誅許美人、曹宮人所生皇子之罪愆,幸有和兒上了位,自己身家才保全。

過后一提及“屠夫”王莽,她心頭滴血肝兒打顫,可滿腹的怨恚無處訴,只得憋到心里邊。和兒倒是個明眼兒人,傾身與東朝送美言:“大義滅親,賑濟流民,儉以養德,以德化人,外翁真圣人也!和兒出藩居大位,全仗大母來周全。祖祖如今已年邁,孫孫實難繞膝前。昨個孫兒冥想了一夜,務要與外翁討恩典,召他還朝,左右踞奉大母吧?”

東朝憐看這足下的孫兒,是又喜又悲又惡心,無語抒情,只兩行熱淚“嗖嗖”地掉……自和兒面南稱帝始,便以罷黜王氏外家為能事,抬王母,舉丁、傅,親小人,遠直臣,把個孤老婆子的左膀右臂給拔了個精光。如今倒是回心了,轉意了,知道姜是辣的了?或良心發現,或酒中窺人?罷罷罷,權當自己耳聾眼花,聽之任之吧!

東朝不語便是默認,劉欣卻是摸得門兒清,可好事總要有回報,舌頭便兜了個圈子道:“昔楚有子玉,晉文公曾為其側席而坐;近有汲黯,挫敗淮南劉安之謀。今東平王劉云可長了反骨,欲弒天子而行天下,幸先祖有靈,得侍中董賢等聯名告發,劉云一干方能伏誅。《尚書》有云,用德章厥善,宜封董賢為高安侯,南陽孫寵為方陽侯,左曹息夫躬為宜陵侯,賜右師譚為關內侯吧……”

趙太后見他說了實話,趁太皇太后還未應允,忙撥浪著步搖調笑道:“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以啟用巨君為誘餌,為成全董、息之侯位,這與那賣官鬻爵又有何異?這是喝了幾多貓尿兒,才能說出此等話來?叫私官弄碗醒酒湯,回鑾好好醒醒吧!”

人常說看透不說透,是個好朋友,這念頭一提就拍死,還當面兒挖臉,就差沒摳眼珠子了。劉欣憋氣回了溫室,見趙昌將奏疏壘得山高,遂臉子一沉心一橫,搭腳下去,“呼啦啦”踢了個滿堂飄。趙昌直嚇得哭拜殿角,不住叩頭泣淚道:“已兩次了……愚臣罪孽深重哇……”

劉欣回寢和衣假寐,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折騰了一陣兒剛合眼兒,忽聽得四野雷聲隆隆,狂風大作。正欲起身頂門扇,突一股旋風破門而入,凝神一觀,驚見一蟒龍盤踞梁間,正托著腹部,拍打一龍蛋。那龍蛋破殼瞬間丈余,焰焰巨目直吊掛下來。

劉欣翻身急躲閃,卻見那大蟒猛一下沉,血盆大口罩在了面前,涎水如溪,腥氣撲鼻。他仰后一躲,又踉蹌被一屏風絆倒,急搖手高呼:虎賁救我,虎賁救我……

皇帝擰開雙眸之時,見左右內侍正綿聲呼喚,遂疾身爬起,緣來是個夢。噩夢纏身,吉兇難料,劉欣便召劉秀解夢。劉秀乃當世經學大家、文學家、目錄學鼻祖劉更生之子,原名劉歆,為避帝諱更名為秀,襲中壘校尉,乃高祖弟楚元王劉交六世孫。

見主上一臉冷汗珠子,董賢忙于袖中敘出個錦帕,與他輕輕沾拭道:“什么夢魘,通身汗流的?”天家不搭,只顧喘氣,有人來報:皇太后駕到。劉欣還沒起身更衣,趙后的笑聲已響徹寢間。

劉欣憶起夢中情事,渾身仍是不寒而栗。趙太后聽了切齒冷笑,“何謂巨蟒,不是他王莽又有何人?沽名釣譽,欺世駭俗,尤嘆有人還舉他入京,好讓他居官毀譖人哪……”

劉欣一聽那“花椒”之語,就一臉窘澀地支吾道:“孩兒……也不過是順口一提,母后您還當真了。聽他滿口仁義道德,錦繡文章的,怎不知他有蛇蝎心腸?”

“幸爾未喝孟婆湯,知道便好。”趙太后那步搖一顛三晃,直晃得劉欣眼花繚亂。“日后切莫再有妄念,省得有人……耽誤磕睡。王莽與外朝一鼻孔出氣,莫讓他再有翻身機會,癰大傷身哪!”見天家連連揖禮應喏,便云袖一甩,輕踢裙擺出了暖閣。

時有謁者帶巨人上殿,他身高九尺,眼窩如泉,躬著個腰子像頭棕熊。劉欣悄問謁者道:“他是何人,劉秀何在?”謁者忙回:“中壘于原上操練兵馬,署上言講后日方回。”又手指那個巨人道:“國卿生李守,宛城貸殖,為閭里雄。隨劉秀帳下研習方技,星歷極精,三輔之內皆有聲名呢!”

董賢將夢境說與李守,見他于案前推摩多時,方禮稟道:“臣有實言,不敢欺君,若有沖撞,誠乞恕罪。”天家敞笑,“卿家放心,言必忠信。”李守方道:“小臣適才細研圖讖,卵生于宮,乃貴胄無疑。宮苑雖大,皆帝王血親,然有馬踏宮門之象,帝家互殺,血流成河矣……”

“哪家亂政?”天家的臉色已由白及青。李守掐指又一推算,雖數九寒天,卻也驚出來一身涼汗,疾伏拜地上顫聲道:“若無差池,十年浪起,三七之厄成讖矣!白帝斷漢,王不為王,邪風四起,天下紛爭……幸我漢家后主已出,百鳥朝鳳,普沐紅光……”天家追問:“家居何地?”“宮墻之內。”

“一派胡言,宮中哪有產子媵妾?給朕尋來!”劉欣忽而勃然大怒,猛然一腳踹倒李守,遂喝令虎賁上前拿人。甲衛們丟戟一擁而上,將李守兩膀高高吊起,頭顱著地押出了宮門……

建平元年臘月初六,袞州陳留濟陽城皆沉浸于新年臘祭的喧囂中。張燈的、掛彩的、立神荼郁壘燃爆竹的,還有做臘八大儺道具的,都是忙得一塌糊涂,不亦樂乎。

濟陽縣衙居中偏北,正南五開,三進三出,抬頭見“濟陽縣寺”四個陰刻小篆的大匾,階面兒杵四名帶刀的衙皂,好一派威嚴肅殺之氣。

濟陽令乃高祖劉邦七世孫,只因武帝時主父偃諫行推恩令,至劉欽這輩只謀了個縣職。劉欽扶待產夫人于西花園散步,他頭束綸巾,身服藍袍,年過而立,英氣逼人。

賢妻乃南陽郡湖陽人氏。其父壽張侯樊重家財萬貫,良田三百多頃,莊園層樓高閣,小橋流水。樊夫人秀發輕挽瑤臺髻,身披暖領白狐裘,面目清秀,白中透粉。時下橫眉略顯憂郁,一雙鳳眸痛成了一字。雖曾熟生了劉縯、劉仲兄妹四個,然宮口一開仍陣陣揪心。

夫君以五指輕輕梳理她鬢邊的亂發,見賊風一襲,便輕攬腰支,向后院偏東的廂閣趨去。穩婆扶夫人慢坐軟榻,又有婢女燒水齊備,一切就這么緊張兮兮又雍雍穆穆。然這官邸低矮潮濕,雖火盆燙臉,仍倍感陰寒。

西花園有座皇家離所,名濟陽宮,雖說年久也未曾失修,年年皆有下撥的專款。其殿臺高筑,基座玉階有青苔環護,宮瓦覆頂,飛甍舒展。此乃武皇帝于濟陽大建的一所行在,先人已去宮如故,喁喁訴說舍別離。

有功曹充蘭獻言道:“里頭又潮又濕的,咋不搬到宮里住?行宮已擱置八十年了,閑著也是白閑著,上有壁毯,下有火道,也保她母子身體平安。”

劉欽推說此乃僭越,充蘭捧腹笑呵道:“令臺乃高祖八世孫,皆出景帝那一支,住上倆月,能遭天譴?”護衛蘇水也嚷嚷道:“就是就是,皆皇家血脈,春上還他還不成么?”此事也算定了下來。

婢女將宮燈點亮,伙計把爐道燒旺,輕拂鴻羽綢帳,擦亮青鎖宮窗。一家人搬進行宮之后,這可樂壞了一幫孩子,坐寶榻,抱龍柱,搖羽扇,騎玉闌,一個個撒歡兒躲貓貓,直氣得劉欽舉拳怒吼:“都滾犢子,看儺戲去——”

樊夫人躺臥在龍床上,宮口直疼得滾珠亂顫。穩婆蒙被察了又看,見戶門洞開,露出了黃發,忙將素帕塞夫人口中,急勸道:“白緊繃,心放松,使點勁兒,跟憋尿樣——”

劉欽幾人漫步堂前,忽而眼前祥云一片,有萬千的鳥兒都聚攏而來,貼青窗、廊下啁啾不息。而于濃白的籠霧里,鐘磬之聲由遠及近,隨之有叮當作響的寶馬香車自青窗徐入,上百的上仙隨駕而來……輕霧一起,泛起紅暈,有月桂的馨香撲鼻而來,隨之官寺都彤紅一片,活像個燃燒的大火球。街市的人群都駐足張望,“咦”聲不絕,歡呼雀躍,忽而半空“哇”地一聲,孩子落了地……

街面正上演著國儺大戲,由縣寺向四門點火而啟,十二歲黃門子弟百二十人為侲子,四位紅發、面目猙獰的“方相氏”,正一手操戈一手持盾,跳起粗獷的原始舞,邊舞邊“儺、儺、儺、儺”地怪叫,又奔向街市的各個旮旯,跳躍著搜尋不祥之物。

劉欽抬腿入了寢閣,只聽夫人弱弱嗔怪:“只知道玩兒,可與小五濾有名姓?”劉欽聽了呵笑著,自架上取下一個黑色木匣,打開來看,竟是一株金光燦燦的九穗稻禾。夫人看了頷首閉目,劉欽輕撩她滿臉的濕發,呢喃道:“宮前生出這九穗嘉禾,實為我朝千年祥瑞……九穗嘉禾,禾苗清秀,便叫秀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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