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心居(海清、童瑤、張頌文主演同名電視劇原著)
- 滕肖瀾
- 8943字
- 2022-03-03 16:55:16
施源家是老式里弄房子。曬臺上搭房子,前后樓再搭三層閣。他家住底樓亭子間。正對著前客堂,再下去是灶披間(廚房)、曬臺。改造過,但還是煤衛共用。房間統共不過三十多平方米,隔成兩塊。他住里面,父母在外面。地方雖小,竟是不亂。物品倒也擺放整齊。空間再逼仄,一只書架也是要的。全套大英百科全書便占了一半地方。早年的鋼琴也還在,拿布罩了,上面擺個魚缸,養一些熱帶魚。旁邊一尊水晶花瓶,插幾束淡紫色康乃馨。居然還有塊角落騰出來,放一架踏步機。他母親說,上??諝獠缓?,不能時常出去散步,跑步機又占地方,這樣小巧的踏步機剛剛好,鍛煉身體,也不傷關節。
她幾乎沒見過他父母。當年他們每次回滬,都是來去匆匆。他父母生得高高瘦瘦,五官清癯,倒不顯老。笑容禮貌而親切,稱呼她“顧小姐”,而不是“小顧”。問她“喝什么茶”,床底下翻出整套茶具,洗凈,開水燙了。茶是好茶,紫砂壺里夾一小撮出來,再蓋緊,放回原處。平常應不常喝,專為待客的。在餐桌上擺開。溫具、置茶、泡茶、倒茶,一應步驟都是極專業的。他父親手指纖長,翻轉間行云流水,很是漂亮。房間不見陽光,頭頂一盞白熾燈照著,映得各人臉上都有些蒼色。
“歡迎常來做客?!彪x開時,他父母送到門口。又堅持讓她帶了一瓶自制的楊梅酒回去,“我們每年都做這個。對腸胃好。吃吃白相相?!?
其實她沒想這么快去他家。是施源堅持?!安怀燥?,就坐坐,隨便聊會兒?!彼靼姿囊馑?。把一切早些攤開,由她定奪。對她公平,他也坦然。人生許多問題都是虛虛實實。愛情是虛的,婚姻是實的。雖說眼下談婚姻還為時過早,但作為男人,這層意思是少不了的。不該讓女方被動。愈是處境落于下風,愈是要早說。知情權是基礎。他每月賺多少,住在哪里,父母如何。這些是硬指標。脾氣性格那些,倒是后面的事了。
她問他:“你叔叔嬸嬸呢?”
他停頓一下,“我奶奶去世后沒兩年,他們去了南非,開飯店。打算在那邊賺夠錢,再回上海買房子。我叔叔是很果斷的一個人,敢冒險,也吃得了苦。不像我爸,新疆待那么多年,回來照樣連個青菜也炒不好?!?
她“哦”的一聲。從他的語氣中,猜想后面的內容應該很壓抑。果然,他說下去:
“他們2009年回的國。一共賺了三百多萬。照我叔叔嬸嬸的想法,這筆錢除了買房,應該還足夠他們養老??苫氐缴虾#虐l現完全不是這么回事。普陀區買套兩室一廳,就花去兩百萬。剩下一百來萬,吃吃喝喝好像是夠了,可說到養老,放在上海,真是不敢想的。何況我堂弟也快到結婚年紀了,有的是用錢的地方。我叔叔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出國,貸款買房,把積蓄統統拿來付頭期,別說三百萬,就是六百萬也有了。他為這事一直耿耿于懷,加上那幾年在南非受了苦,身體越來越差。2011年查出肝癌,第二年就沒了?!?
“上海的房子——”顧清俞停了停,想說“讓人看不懂”,又覺得這話太輕描淡寫。人家都涉及生死了,又是長輩。好像不該隨便評述。施源叔叔她是有印象的,長相與姑父高暢有幾分相似,美男子,也多才多藝,那時拿一把吉他,唱張行的《遲到》,“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哦,她比你先到——”整條弄堂孩子們人生中的第一首流行歌曲,便是借此而來。他叫顧清俞“阿俞”,帶一點蘇州口音。施源奶奶便是蘇州人,喜歡聽評彈。每次去他家,收音機里多半在放評彈。童年回憶像春日里的小雨,淅淅瀝瀝,落地會生根,印跡也許不深,卻是另一種意味。偶爾觸到某個點,一連串地憶起,猶如雨水在地上掀起一圈圈漣漪。也不知該說些什么。瞥見他神情黯然,一會兒恢復了,搖頭:“——不提了,都過去了。”
她說她有個同事,“做行政的,南京人,比我大兩歲,復旦高才生。他父母老早便催他在上海買房,他一直拖著,從幾千塊一平方米拖到上萬塊,又拖到幾萬。就是下不了決心。幾年前閘北有個新開盤,不是大靜安嘛,講起來也是市中心。好不容易想通了,房子看好,定金也交了,誰曉得連著幾天晚上睡不著覺。他跟我講,不行啊,整晚都在做夢,合不上眼,心跳得要蹦出來似的,眼前就是一張張鈔票在飛。血壓升到180。這樣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最后他寧可損失定金,也堅決不買。到現在還是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存款倒是有兩百多萬。講起來也不少了,可放在房子上,又夠做什么呢?那套閘北的樓盤,當時是四萬一個平方米,現在都直逼十萬了。那時候不買,現在就算想買也買不動了。這種例子太多太多。道理誰都懂,要果斷,要抓住機會??少I房子到底不是買小菜,一出一進就是全部家當。我爸當年要不是被我逼著,戶口本存折統統掏出來,押過去把錢付了,也下不了決心?!?
顧清俞平常不是話多的人。說這些,是想安慰施源。也是表態。一是不看重,二是世道如此,也難怪。不敢說得太深,諸如“我不在乎”“沒關系”那種,太直接,反令他別扭。去他家時,她差點被門檻絆一跤,不等他扶,忙不迭站穩了。對塵螨過敏,進門便連打噴嚏,搶在前頭說不該穿裙子,怕是感冒了。她猜他應該看在眼里。怎么辦呢,說多說少,或者不說,情況都是那樣。那瞬她竟想,干脆馬上結婚算了。不管真的假的,先結婚再說。是她的誠意。她被自己這個念頭惹得都有些想笑了。心頭泛起一絲甜意。再怎樣,她畢竟是尋到他了。就算天塌下來也無所謂,她尋到他,此生無憾了。
顧磊給她打電話:“阿姐,你快點回來。”
她以為出了什么事——其實也沒有。顧士宏上午挨家挨戶去送投票單,關于萬紫園停車收費的事。小區車位少,早些年一直是五元暢停,后來旁邊建了兩幢寫字樓,那些上班族貪便宜,把車停進小區,倒弄得業主沒地方停車。怨聲載道。業委會針對這事開過幾次會,重新調整了停車收費標準。業主還是按月算,每月150元。外來車輛一小時10元,一天50元封頂。還規定了業主有多輛私家車的,第二輛300元,第三輛便按外來車輛標準收費。大多數業主都是贊成的,但總免不了有人反對。那些家里有好幾輛車的,或是做生意的,擔心客人舍不得停車費,便不再上門,擋了財路。俱是一百個不樂意。通常也只在群里發發牢騷,倒不見得真會如何。偏偏就有人喜歡搞事。二期開足浴店的史老板,溫州人,專挑投票這日,調了八輛車過來,分別堵住小區東南西北四個門,讓大家進出不得。顧士宏是業委會主任,聽了匆匆趕過去,找史老板理論。算起來都是街坊鄰居,平常關系不錯,洗腳卡也被他哄著買過幾張。原想著這人不過是虛張聲勢,鬧一鬧便罷了。誰知他竟是死活不讓,齷齪話一句接著一句。小區交通頓時陷入癱瘓。最后打110叫來警察,才把人帶走。車子挪開。
“儂就是只狗,幫著物業賺我們老百姓鈔票的狗。哈巴狗!”
最讓顧士宏郁悶的,便是這句。史老板當著密密麻麻的人群,扔過來。遇到不明真相的,看他的眼神便摻些曖昧。起哄的也有。人數雖不多,湊在一起也頗具殺傷力。
物業是今年新換的。原先那個是老牌公司,中規中矩得過了頭,其實是不作為。被炒了。一人一票選了現在這個。新公司就位,百廢待興,各種歷史遺留問題,一樁樁排著隊。安保、停車、會所、綠化、外墻整修、兒童樂園……也是應了“不做不錯,多做多錯”那句老話,索性不動倒也罷了,真要放開手腳去做,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F在又不像過去,信息公開,宣泄渠道又多,誰不滿意了都可以在群里吼上幾句。動不動就嚷著“不繳物業費”。垃圾滿了、門鈴壞了、隔壁人家說話大聲、對面飯店油煙味飄進來、花謝了、草枯了,都可以作為拖欠物業費的理由。每當物業頒布新通知,不論內容,后面總是一片叫罵聲。顧士宏做了十幾年業委會主任,近來竟是覺得事情愈來愈難做。吃力不討好也就算了,關鍵是窩塞,說出來一把辛酸淚。
顧磊勸父親:“所以說呀,這種差事有什么好當的。沒錢,還傷精神。”
“講得輕松。人人都不做,這么大的樓盤,幾百戶人家,誰來管?”
“對,萬紫園沒你在,房價馬上跌一半?!鳖櫪跊_了父親一句。也是擔心。下午顧士宏回家時,臉色一塌糊涂。還以為他哪里不舒服。問他也不理,只是悶聲看電視。顧磊這才把姐姐叫回來。“老頭子傷了心了。”又道,“傷了身,我還有辦法,傷了心,只有阿姐你出馬了?!彪娫捵詈蟛煌由弦痪?,“——阿姐你是不是真的要結婚?”
“干嗎?”
“展翔今天親自到樓下討債來了。惡聲惡氣,還跟三千金爸爸打了起來。心情不大好?!?
顧清俞“哦”的一聲,“年關快到了。逼債的和欠債的,都不好過?!?
“阿姐你也是欠債的。欠了他的情債?!苯裉爝@小子似乎有點興奮,話不少。昨天去下游公司咨詢,正事沒辦,王經理已湊上來表功了,“業績考評,顧磊排在前面,年終獎也比人家多——”她一臉公事公辦,“你不要因為他是我弟弟,就故意搞特殊化,要一視同仁?!蓖踅浝砻Σ坏f“不會不會”。她又提起上次嘉興送貨的事,“生活多做些不要緊,最好少去外地。你也曉得,他身體不好?!蓖踅浝眍D時張口結舌,保證“以后絕對不會”。
“拿了多少?”顧清俞問弟弟。
電話那頭傻笑兩聲?!胺凑热ツ甓?。”
“請客。”
“再多也沒有阿姐你多。我這點小鈔票,只好請你去吃肯德基麥當勞。”
“那也行?!?
晚飯是在顧清俞家吃的。買了幾個熟食,燉個湯,再炒兩個蔬菜。顧清俞平常不大下廚,但真要弄起來,也是像模像樣。馮曉琴要幫忙,被她推出去:“到我這里,你們都是客人。坐著就行?!瘪T曉琴便削水果,榨果汁。冰箱里有現成的牛油果和梨。不放糖,單加牛奶,榨了,口感不錯。顧清俞開瓶紅酒,問父親:“來一點?”
“沒啥開心的事?!鳖櫴亢戤Y聲甕氣。
“兒女雙全、身體健康、衣食無憂。這還不開心?”
“都被人家罵成狗了。”
顧清俞笑了一下。直奔主題,解決起來就容易許多?!啊獦I委會主任是什么?講得好聽點,是大管家,講得不好聽,就是受氣包,而且還是兩頭受氣。物業催,業主罵。爸你也不是第一天做了,該有心理準備。社會越進步,不同聲音就越多,正?,F象。也就是您,威信能力擺在那里,頂多被人罵兩句,換了別人,家里玻璃窗都不曉得被砸過幾回了,人身安全都沒保障。爸你要是實在氣不過,明天我雇人到足浴店,木桶里放幾只死蟑螂,毛巾上拿香煙燙幾個洞,掛到網上??磩e人怎么罵他。關門大吉都有可能?!?
“你被那個姓展的帶壞了?!鳖櫴亢瓿畠簱u頭。
晚餐氣氛總體不錯。女兒燒的菜,顧士宏平常也難得吃到。便覺得額外地香。講起來聚餐每周都有,但算上兄弟姊妹,那是一大家子。眼下才真真是嫡親的,濃縮的精華。老娘、兒子、女兒、兒媳、孫子。一張六人桌便夠了。小而溫馨。女兒到底是女兒,平時不讓人省心的是她,現在一本正經開解自己的,也是她。廚藝到底是不過關,16歲時一碗蛋炒飯已經炒得油光澄亮,整整二十年竟是毫無長進。霜打過的矮腳青菜,應該是怎么炒都好吃,也難為她小人家做成那樣,不脆不糯,一言難盡的口感。腌篤鮮里的咸肉改成火腿,本來也沒啥,問題在于火腿外的皮沒斬去,整個湯都油浸浸的,還腥氣。愈是葷湯,湯頭愈是要清爽,何況又是現在,肚子里都不缺油水。喝了兩口便停下,“放在三年自然災,是好東西——”顧清俞撇嘴,“爸爸吃口也刁了?!鳖櫴亢険u頭,“被你弟媳養刁了。”馮曉琴聽了笑,“阿姐天賦比我好,就是平常燒得少,生疏了?!鳖櫱逵徂D向顧老太,撒嬌的口氣:“奶奶,小菜味道好嗎?”顧老太瞇著眼,豎起一只大拇指,“靈光!”
萬紫園對面的地鐵站,原先是兩條線。馬上又要建成一條新線路,半年后通車?!坝泻?,也有不好,”顧士宏道,“三線貫通,方便是方便的。但人一多,魚龍混雜,治安就成問題。刷卡進出,都講了好幾年了,準備春節后試運行?,F在先統計各戶信息。每戶三張卡,到時候認卡不認人,看吧,有的熱鬧了。你讓那些阿姨媽媽買小菜隨身帶張卡,她們會睬你才怪。到時候機器倒是裝好了,純粹多個擺設,保安旁邊瓜子剝剝,手機白相相,就算肩上扛著沖鋒槍也照樣讓你進去。”
房子的事,顧清俞原先也不懂。但好歹買過兩套,跟中介打交道,多少聽了些意思。總體而言,萬紫園屬于定位尷尬的樓盤,地段不差,早期配置也過得去,但物業設施沒跟上,差了口氣,豪宅不用提了,一線小區也擠不進,普通二手房又心有不甘,半吊子。市政配套也跟開玩笑似的,先說要建個浦東地區最大的公園,一會兒又說磁懸浮延伸段要經過這里,一期二期統統拆光,隔幾天又說要建成使館區,全上海的大使館都搬過來,旁邊還有圖書館,文化氣息一流,沒幾天,又說準備建個大型公交樞紐站,幾十條線路匯集——傳言好好壞壞,房價也隨之忽高忽低,跟股票差不多,一會兒全是拋盤,一會兒又全是買盤。成交總體不多,但因為盤子大,絕對數目在那里,中介也是愜愜意意。漲幅相比板塊而言,屬于溫暾水。年中那樣的行情,也只漲了兩三個點。忒穩。
楊梅酒放在酒柜里。顧磊見了,奇道:“阿姐,你還喝這個?”
“人家送的?!鳖櫱逵岚丫拼蜷_,“要不要喝一點?”
顧士宏把杯子遞過來:“倒是很久沒喝這個了。以前拉肚子,挑粒楊梅出來,一吃就好?!?
顧清俞猜想父親應該還有話沒說盡。被人罵倒不見得是全部。天底下最麻煩的事,便是跟人打交道。幾百戶人家,也是個小小社會。父親又是那樣的性格,別人的麻煩,統統看作自己的麻煩。所以才適合坐那個位子。真正是容易操心的人。顧清俞倒不像弟弟,隔三岔五就勸父親收山。沒用,治標不治本。既然勸不動,索性順著他,讓他開心些。其實也是老來的消遣,多個寄托。都說房價到頭了,可一直不停,這波行情更是來勢洶洶,創了紀錄。有人搬進,有人搬出,小區里盡是中介和看房的人,裝修隊扛著家什進進出出。住了二十來年了,抬頭不見低頭見,少一張面孔都能察覺到。上了年紀容易感傷,總覺得走一個便少一個,無論人還是物,都是一去不回頭。說不出的黯然的感覺。況且又臨近過年,愈發辨出里頭的蕭條。這層意思,顧磊未必知道,顧清俞卻能猜著幾分。性子上,她隨父親,有些傷春悲秋,好在學的是理科,還不明顯。顧士宏卻是語文老師,吃的就是這碗飯。她母親生前倒是大大咧咧的個性。據說顧士宏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帶大兩個孩子,非得小心到極點不可,功夫加倍地做,到后來反比女人更纖細入微。
吃過飯,顧磊一家三口去看電影,先走了。顧清俞送父親和奶奶回去。沒有風,倒不怎么冷??諝庖睬遒R皇滞熳∫粋€,三人并排,緩緩地走。通常這種時候,老人家就會感慨,日子好過啊,吃喝不愁,還住這樣的房子。放在以前真是想也不敢想的。顧清俞的爺爺四十多歲就沒了,活著時連肉也不曾敞開吃過。掃墓時那張照片年輕得甚至有幾分稚氣,就是瘦,愁眉苦臉的瘦。顧士宏長得像父親,眉眼更俊朗些。顧老太是單眼皮,三個子女中唯獨顧士蓮像她,都說女兒要眼睛大才好看,兒子單眼皮倒不妨事。偏偏反了。顧老太的幸福感,在這樣的夜晚,與孫女、兒子手拉手的環繞中,無限地放大了。也是因為有比較。最常提的例子,便是12號里的一對老夫婦,姓張,八十來歲,無兒無女。兩年前房子抵給銀行,上海試行“以房養老”的第一批。倒也瀟灑,雇個鐘點工,家務事不操心,這把年紀還跟新婚似的,高興起來勾肩搭背,不高興拔開嗓子就罵,內容也跟小年輕差不多,老頭多看了年輕女人一眼,或是老太跳廣場舞穿得清涼了些,也不論時間地點,立刻便吵個昏天黑地。中氣也足。小區出了名的。誰家夫妻口角,到頭來總拿這兩人自嘲,“那樣都能白頭到老,我們看來問題也不大——”。顧老太與他們是“拳友”。圈子里一眾老人,缺牙豁嘴,說來說去都是兒子孫子,只當這兩人必定聽不下去,誰知他們竟是毫不在意。老頭平常喜歡畫畫,不拘山水人物,粗粗地裱起來,送給鄰里。老太有一陣做微商,賣內衣,朋友圈里發的盡是胸罩三角褲。那些保守的老人,私底下都有些鄙夷,覺得不是正經路道?,F在社會上一些丁克的小夫妻,又有幾個是好好過日子的,何況還要往后退幾十年,那個年代,不養孩子不做家務,只曉得白相,簡直不可思議。便與他們保持距離。唯獨這兩人不覺,依舊我行我素,日子倒也過得風生水起。
“沒小孩,到底不像的?!鳖櫪咸偸沁@句。滿滿當當的四世同堂的優越感。
“沒結婚,更加不像。就別提小孩了。”顧士宏接著話頭。故意朝顧清俞看。
“囡囡是忒優秀,”顧老太道,“女人忒優秀,男人就不敢軋過來。”
“居里夫人也嫁出去了,”顧士宏沒好氣,“你問她自己,是這個原因嗎?”
“忒差勁,人家也不敢軋過來?!鳖櫱逵嵝?。
回去時,經過展翔家樓下,想起顧磊說的“跟三千金父親打起來”,竟有些好笑,認識他這些年,嘴上耍狠斗酷聽得多了,還未見過他真正動手。也不知當時是怎樣的狀況。又搖頭,這男人四十歲了,越活越回去了。正要離開,手機響了,她接起來:“喂?”
“晚飯吃了?”是展翔。
“吃了。”
“會出來散步嗎?經過我家,就上來坐坐?!?
“不了,今天有點累。準備睡覺了?!?
他“哦”的一聲:“——那我現在看到的那個,是鬼嗎?”
她抬起頭,他家陽臺沒開燈,暗著,隱約有個人影站在那里。電話沉默片刻。兩人一高一下,一明一暗地對峙?!伴_門?!彼?,掛了手機。
他感冒了,戴著口罩。問她:“茶還是咖啡?”她道:“白開水就行?!彪娨暀C開著,在放一檔選秀節目,人聲嘈雜。他把電視關了,遞給她水。自己拿個馬克杯手里捂著。“蜂蜜金橘茶。我媽做的,說對感冒好。”她道:“那也要看是風熱還是風寒,吃錯藥不行?!彼溃骸俺詫Τ藻e都是一禮拜。感冒就這樣?!彼劦綗熚?,“感冒還抽煙?不要命了?”他過去打開窗,又把空氣凈化器也打開,“——狗鼻子。就抽了一根?!?
他說下午八輛車擋門的事,照片都傳到網上去了。她表示已經看過,“三輛奧迪,兩輛寶馬,兩輛奔馳,還有一輛勞斯萊斯。八車擋門,全上海都傳遍了。這史老板也不簡單,一下子弄來這么多車?!?
“勞斯萊斯是我的?!彼?。
顧清俞怔了一下?!昂?,跟我爸過不去?!?
“跟誰過不去,也不敢跟你爸過不去?!彼?,“史老板前天問我借的。也沒說借來干嗎。早知道是用來堵門,死也不會睬他。車牌號都上網了?!?
“出名了?!彼α艘幌隆?
展翔跟史老板關系不錯,麻將搭子,再加上一點點生意關系。足浴店,展翔也注過資,其實是早幾年史老板問他借的,后來半是賴賬半是示好,勸他這錢別動了,“放在股市倒未必保險,我們這么大的小區,做腳只我一家,老客戶帶新客戶,營業額一年年翻上去。有錢大家賺,算你一個?!闭瓜铻槿怂瑲?,再說也不等這點錢急用,便答應了。史老板倒不食言,每年總有一筆分紅,算下來比銀行理財還低。有點吃大戶的意思。展翔也不計較,一笑了之。史胖子麻將素質差,癮卻極大,隔兩天來一副,稍微使點勁,都在里面了。這陣子,史老板又開始纏他。還是鈔票。論頭腦活絡,展翔不及姓史的。房子上賺錢,那是撲性,談不上巧勁。史老板的思路是與時俱進的,發散性思維。他給展翔洗腦,“互聯網+”那種,最時髦,也好賺錢,但是有文化的年輕人弄的,他們不行,兩頭不沾邊。洗腳店也是夕陽產業,講起來條件好了,做腳的人越來越多,但可復制性太強,弄個門面,請幾個師傅,便成了。飯店那種,風險也大的,競爭又激烈。史老板講一圈,告訴展翔:“我有個朋友,開小型財務公司,去年這時候借出去3000萬,現在到手4500萬。”展翔懂了,“哦,放高利貸?!薄罢劜簧细呃J,利滾利那種才是,一年翻幾只筋斗。我們這叫江湖救急,打擦邊球。”史老板解釋,“現在最缺的是啥,就是現金流。別的不提,光我們小區,又有多少人在做生意?線上的線下的,人人想賺錢,就是沒資金。為啥最近房價停滯不漲了?就是因為政府把首付比例提上去了,沒錢還買個屁啊?首付貸也停了,房貸利率管得緊緊的,銀行再想做業績,也不敢搞名堂。這種時候,誰有現金,誰就是碼子。朋友,聽我一句勸,賣掉兩套房子,一年三成利潤,分分鐘的事。”
“你怎么說?”顧清俞問展翔。
“要黑社會背景的,不是人人都能做。我這種老實孩子,還是太平點好?!?
顧清俞嘿的一聲,“史老板挑你發財。你不接翎子?!?
他停頓一下,“你要是有朋友想調頭寸,我免息借給他。男的女的,做生意或是做股票,都可以?!闭f完朝她看。有些曖昧的語氣。她懂他的意思。施源幾年前問人借了120萬,至今還套在股市里,進出不得。那天電話里他把施源的情況一樁樁報出來,唯獨這樁只起了個頭,她便岔開話題,不讓他說下去。她要為那男人留顏面。他便也不再提。此刻不知怎的,竟又有些摒不牢。心癢癢,想觸那男人的霉頭。也怕她真惱,只稍提了提,又給她續水。“天氣干燥,多喝點水?!?
她看向他那杯蜂蜜金橘茶,捧了半日,竟是未喝。
“口罩摘了吧,喝水不方便?!?
“怕傳染給你。”
“淤青還會傳染嗎?”她詫異,“倒是沒聽說過?!?
展翔心里嘆口氣。她果然還是惱了,才這樣不留情面??谡质钦谛卟?,遮住嘴角老大一塊淤青。竟被她看出來。討債的被欠債的打,聞所未聞,還丟人?!澳憔筒荒茏屛覀円患椅蹇诤煤眠^個年嗎?”下午,那男人懷里抱著老三,旁邊是阿大和阿二,說得可憐巴巴。樓上樓下經過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仿佛他真成了黃世仁。那瞬,他忍不住有些火起。倒不單為那幾萬塊錢,而是莫名地心塞。也不只對這人。史老板同他說那番話,小區里的雜事,阿姨媽媽雞雞狗狗,他這只耳進,那只耳出,卻唯獨記住一句,“道理是人講出來的,一萬個人有一萬個道理。誰欺負誰,還真是講不清?!薄緛磉€按捺著,一會兒,三千金的媽媽也出來了,兩句話一說,眼淚唰唰地流,撲通一聲,竟跪下了。展翔愣住了,伸手去扶她,心頭不爽,動作便有些硬邦邦,一把將那女人拽起來。那男人見了,沒頭沒腦一句“你竟敢動手”,撲上來就是一拳。兩人扭打起來。樓道里哭聲震天,鄰居也是女人,拉不住兩個大男人。最后還是把顧士宏喚下來,“快過年了,像什么樣子!”顧士宏拔高音量叫一聲,不怒自威。也不看他,單單只哄那兩個小女孩。又道:“你先回去,什么事都慢一步?!痹捠菍λf,卻只留個脊背給他。
“娘個×,弄不過一只癟三?!?
話里有話,指桑罵槐。他也不怕顧清俞聽出來?;沓鋈チ?。七纏八繞的情緒,前前后后的,都在這句里了。有些澀然地。又忍不住懊悔。叫她上來,竟似只為逞這口舌之快。好聚好散那些,到底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虧得手里有水壺,隔一陣便續上,總不至于讓氣氛太僵。她也是喝得快,一會兒杯子空了,任由他再添上。喝了添,添了喝。
“要不,我跟你侄子一樣,去報個書法班,練毛筆字?”他忽道。
“干嗎?”她一怔。
“本來應該報英文班,但人家基礎在那里,這輩子赤著腳也趕不上了。毛筆字不是國粹嘛,練好了,就不是暴發戶了,至少也是農民書法家。好歹能拼一拼。”他自嘲。
她沒吭聲,半晌,問他:“春節出去玩嗎?”
“去南極。包機直飛?!彼A送?,看向她,“——要不要帶只企鵝給你當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