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縣城也好像不甘心落后于中等及大城市似的，鉚足勁兒向空中提升。原來縣城最繁華的地段莫過于人民路。人民路上最高的樓房莫過于電影院，共三層，在當時是鶴立雞群的。十幾年二十來年后，電影院的身旁及整個人民路特別是人民中路，眼睜睜一座座高樓生長挺立起來，并且后建者居上，好像不超越先前所建的大樓絕不心甘罷休似的。很快，電影院的那幢年老色衰的樓房好像傴僂蹲伏了下去，變成了一處小小的雞窩房似的。

小城在向空中發展的同時，以更加驚人的速度向四周擴展而去。原先的什么蔬菜大隊，以及跟縣城臨近的幾個公社——后來稱鄉——都劃歸了如海鎮的范圍。稻田，瓜菜地，湖桑地，溝坎，水渠，小河，河灘，小面積的荒地，高垛，統統歸屬到了如海鎮的懷抱。縣教育局向縣人民政府請示，并分別跟多部門協商協調，在原如海鎮新通海河的北岸，劃出了一大片土地，作為原縣城及臨近鄉鎮部分教師的建房用地。這個項目一經確定，雖然沒有召開教職員工大會正式宣布，就已經迅速地在多所學校的教職員工中乃至在整個社會傳揚開來。幾乎人人都想改善住房條件，但這事情又不能一哄而上，得按條件依順序步步推進，公平公正的原則是丟棄不得的。數月后，教師集資建房的相關證件全部辦齊，建筑工程隊正式進入施工區域開展工作。依據圖紙開挖，打實地基，鋼材及水泥等多種建筑材料被一輛輛卡車運來。好多老師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在放晚學之后，或在不需要值班的晚自習的時段，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前來施工區察看，想像著住進樓房的空闊、敞亮、干凈、便捷，以及由這一切所構成的無形的舒適和愜意。不過，這一期住宅樓的建設，就有如一次科舉考一樣，會造成幾家歡樂幾家愁的結果。好多人都趕不上這趟列車。——盡管錯過了一趟列車，不等于永遠停留在原地，失敗了一次考試，不等于毀壞了全部的人生。有些剛剛高校畢業進入教師隊伍不久的年輕蛋，不僅覺得這一期的住宅建設跟他們無關，甚至還有些不知何時才能準備充足的資金等到下一期建設的茫然、悵惘與失落。

首先根據工齡和職稱確定了集資建房人的資格范圍，——剛走上工作崗位的年輕人不曾有資格入圍，他們對此的冷淡或悵惘甚至失望，確是有現實原因的，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每套房預付款四萬元人民幣，其余的部分等到具體分配時按樓層差額再進行最后的結算。這樣的價格在當時當地與純商品房比起來是非常便宜的：為了改善教師住房條件，教育局每人每套房貼補了壹萬元，這在當時當地也可算是很大的一筆款子，是可以引來別人的羨慕和嫉妒的。有的老師很快活地說出了幾句粗俗的話，說是對教師集資建房進行財政補貼，政府是下了大決心的，并且用了把大勁兒，“屙了一坨粗壯的屎”。

有了這筆貼補款項，但依然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凡是按經濟規律正常發展的社會，都是有些貧富差距的，哪可能絕對均貧富等貴賤呢。部分老師將自家若干的銀行存單從抽屜里或箱子底下拿出來合計合計，減去房子預付款，數量還多多有余，而有的老師家卻幾乎沒有存款。教研組教研活動剛結束的時候，是大家較為清閑的短暫的時光，這時大家一般都沒有課務。——課務都分配給其它學科的老師了。丁華明有點愁眉苦臉地對陳天祥、何明明說：“你們兩個要比我好得多，我現在所有的積蓄都整合起來只能籌集到四分之三的款子，夢想中的新房子可能要成水泡泡了。”陳天祥說：“我家夫妻兩個比你家收入高不成？——明明情況比較好，他老子早年就是鐵飯碗，固定工資，支持他一定不會少。”何明明反駁說：“你以為如今是拿固定工資的人富裕？再說了，我家老頭兒又不是在電力、稅務、水務、工商、建筑之類的部門，他所在的廠子已經在走下坡路了，盡管還在努力掙扎。”說到這里，何明明忽然想到了什么，對陳天祥說：“哦，我忽然想起來了，你別在華明和我跟前放煙幕彈，你悶聲大發財還不想讓我們知道？我聽人說過，說令尊令堂大人在蘇州，要么在無錫，開飯館，掙了大錢了！是不是？”陳天祥微笑著說：“是在蘇州，開小飯館是真，但說掙了大錢是假。飯館門面本來就不大，加上除去房租，水電，本錢，所剩就寥寥了。用孔乙己的話說就是，多乎哉？不多也。另外，我有個弟弟在南京，這個你們也知道的，他也剛剛集資建房，老頭兒老奶奶弄的辛苦錢，差不多先淌到我弟弟弟媳婦兒的腰包里了。當然，話說回來，這幾年，兩個老香瓜兒在蘇州掙的錢，比在家種稻種麥養豬子雞子鴨子要好得多了，這是老實話，騙你們小狗兒！”

丁華明說：“什么？你騙我們，我們是小狗兒？”

陳天祥咧著嘴道：“語文老師，酸，什么主謂賓，定狀補，陳述對象一致性。——我再鄭重地重復一遍：如果我騙了你們，我就是小狗，你倆依然是光榮的人民教師，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行不行？”

何明明接著說：“什么，老頭兒老太太弄的錢，都淌到你弟弟和弟媳婦兒的腰包了？那還了得！老頭兒老奶奶一碗水不曾端平，你怎么竟肯依了？鬧，打官司，法庭見！”

陳天祥仍然咧著嘴笑。丁華明倒是接過了話茬子：“唉唉，你們別以為，為了老頭兒老太太的一點錢，弟兄們之間兄妹們之間，鬧得不可開交的人家，倒也不稀奇。你們聽說過沒有，直鹽鎮有戶人家，為了老頭兒的幾萬塊存款，弟兄三個各不相讓，吵到法庭上去了。更好玩的是，到了法庭上，老大跳出來就要毆打老二，要不是法官喝令阻止，法警沖上去阻攔，說不定真的扭打起來，打得糾纏到一塊兒，那才好玩呢！”。

三個人幾乎同時笑起來。陳天祥說：“什么話到了你嘴里就會把一根毛說成一只鴨子。你見幾個打架的交織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