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低低的云腳沉沉的壓在山頭上，林中霧靄氤氳，仿佛與云腳融在了一起。

展眉抬頭看了看天色，不由有些焦急。眼看就快下下雨了，李清玄所說的那個抱石老人卻還不知在哪里。按著他的指點，他們在山中越走越深，已不知繞了多久了。

李清玄仿佛脫力般，幾乎倚靠在她懷中。雙眸微闔，也不知是昏迷了還是睡過去了。

展眉皺眉看向李清玄，被人，特別被一個男人靠在懷中，實在是感覺很不爽。開始時，他還勉力規規矩矩的坐在馬上，指點路徑。到后來，也許實在是支撐不住，便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只是，事到如今，又不可能將他丟下馬去。

她霍大小姐救人要么不救，若救了，斷無半路丟下不管的道理。如今，自然也是不能了。只是，這山中的天氣，居然說變就變。明明上午還是艷陽高照，到眼下，卻陰云密布，眼看著就要下雨了。若是不能找著個避雨的地方，二人非變成落湯雞不可。

展眉心中焦急，催著馬兒急急沿著山路而行。幾陣涼風吹過，豆大的雨點便稀稀落落的砸了下來。展眉一邊策馬，一邊四下打量，搜尋著躲雨之處，終于發現在前頭的一個山凹處隱隱有一角飛檐挑出。

展眉心中一喜，急忙催馬而去。雨點仿佛合著馬蹄聲般，下得愈發大了起來，剎那間，天地間便滿是密集的雨簾了。待二人終于行到山凹時，渾身濕的仿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走到跟前，展眉才發現這是一座山神廟。廟門傾頹，屋瓦也塌落了一小半，也不知敗落了多久。廟里蛛網密布，鼠跡縱橫，污穢不堪。只是眼下展眉哪里還顧得這許多，扯下神案上垂落的一幅帷幕，尋了處干燥的所在，將帷幕鋪好，方將李清玄安頓在上面。

一陣穿堂風過，展眉不禁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方才醒起身上的衣服已是全濕了。她不由得扭頭看向地上的李清玄，只見他雙眸緊閉，臉色蒼白得幾欲透明。她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入手一片冰冷。若不是他還有著淺淺的呼吸，展眉幾乎疑心他是不是死了。

好在來時，霍驚羽將包裹也一并系在鞍橋上。展眉打開包裹，尋出衣服換了。又拿起一件自己素日穿的男裝，在李清玄身上比比劃劃的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風雨颯颯，寒風裹挾著雨絲從屋頂破漏之處不住撲進來。地上的李清玄想是受冷的緣故。身子不住顫抖，唇色發青，臉色愈發慘白。若是再不替他除下濕衣，他的病體雪上加霜，怕是更加危險。

展眉將心一橫，一咬唇，在他身邊跪坐下來，扭轉了臉，伸手便去解他的衣裳。指尖甫一觸及他冰冷的肌膚，臉上驀然如火燒一般，手指軟得幾乎解不開衣結。

好在展眉終究并非尋常閨閣女子可比，她自小便跟著父親在軍中廝混，很少有人拿她做女兒看。每到炎熱的夏日，便有士兵們打了赤膊在軍營里晃來晃去，展眉倒也習慣了。

當下定了定神，快速除去他身上的外衣，替他換上袍子。正欲走開，卻突然發現他左側頜下似乎有一塊皮微微翹起。

展眉眸光一閃，捏住那塊皮，輕輕的撕開。不多時，一張精巧的人皮面具被撕了下來。面具下，是一張完美得仿若神祗祝福過的臉龐。

他年紀極輕，約莫只有十八九歲。修眉長睫，極具立體感的鼻梁下，是輪廓分明卻又不失柔和的雙唇。幾縷漆黑的濕發靜靜貼伏在額際，愈發顯得整張臉龐蒼白無比，就連唇色也是淡淡的粉白。仿若最珍貴的瓷器般，韶秀俊美絕倫，卻又顯得那般的脆弱與不真實。

展眉望著面具下的臉，不禁微微失神。

一陣風過，指尖微寒，展眉猛然回過神來。想了想，還是將面具仔細收好。又尋出火折子，將傾頹的廟門拆下生了一堆火，將濕衣搭在一旁烤著。方遠遠坐到一旁，只覺心突突亂跳不已，倒比上陣廝殺更費勁百倍。

折騰了這一陣，外面的雨聲卻漸漸的小了下來。展眉起身望了望外面，天色明亮了許多，雨絲也稀稀疏疏。只是李清玄依舊昏迷不醒，看來今晚只能在這廟中歇息一晚，明天再做打算。也不知小蠻阿羽怎樣了，以他們的武功，應當無虞才是。

展眉沉吟著轉身，一回頭，忽然對上一雙黑漆漆的眸子，那眸子正瞬也不瞬的望著她。那雙眸子通透明澈之極，仿若極品黑曜石鑲嵌其上。映著跳動的火光，好似漫天星河都沉于其中，璀璨華美，令人迷醉。

展眉心中暗嘆：只有這樣完美的臉龐，方能配得上這般美麗的眼睛。

展眉先是一怔，繼而欣喜道：“你醒了。”

李清玄望著展眉的神色，仿佛明白了什么，抬手摸向自己的臉上。卻見一只手伸了過來，修長的指尖上挑著一張人皮面具。

“這個，很抱歉。可能是被雨水的浸泡了的緣故，它脫落了一角，于是被我發現了。” 展眉歉然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未經他人許可，擅自窺探，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

“無妨的。”李清玄眸光微微一閃，溫聲道。左手接過面具，用又右手勉力撐起，意欲起身。

展眉見他吃力的樣子，伸手欲扶，卻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出的手頓時僵在身前，瑩白如玉的臉上忽然泛出一片緋色。

李清玄仿佛沒有發現她的異常，只以手撐地，慢慢坐了起來。展眉不由得緊張起來。若是他，他問起衣裳，那……

饒是展眉素性豁達，此時，卻也頗覺窘迫不堪。只垂了眼，不再看他。

李清玄卻仿佛壓根就沒注意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掉了，只是望著展眉笑道：“請姑娘暫避片刻，可好？”

展眉點頭，起身站在廟外檐下。

不過片刻，便又聽得李清玄揚聲道：“可以了，姑娘請進來吧。”

展眉轉身，見李清玄又恢復了之前平凡普通的模樣了，連眼睛的形狀都有了改變。唯一不變的便是他溫煦清亮的眼神。

展眉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不解。

李清玄淡淡笑道：“出門在外，這樣不會太麻煩。”

展眉點了點頭，似是接受了這個理由，心底卻是半分也不肯相信。

李清玄也知她不信，卻根本不想多做解釋。

一時間，兩人俱都沉默了下來。火光不住跳動著，兩人的身影投射在墻上，不住的變幻著，時大時小，說不出的詭異。兩人之間，卻有著淡淡的疏離感彌漫開來。

忽然，展眉臉色一變，低聲道：“有人來了，你先躲起來，我去看看。”

李清玄微一思索，低聲說了幾句什么。展眉眼睛一亮，悄無聲息的走了出去。

大雨后的山林里，憑空的多了許多條小溪流。逼仄的山道久無人行，覆滿了青苔。一腳踩上去，滑溜無比。

忽然一聲樹木折斷的脆響自林中傳出，緊接著便是一聲低喝“看著些！”。

一群黑衣人貓著腰自林中梭巡而出，手持鋼刃，雙眼警覺的掃向四周。其中一人的身上滿是泥濘與青苔。原來，方才他腳下突然打滑，他急忙伸手攀住前面的樹枝。沒承想那卻是一根枯枝，頓時便斷了，他自己也狼狽不堪的摔倒在地。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停下了腳步。他指了指前方，一座山神廟靜靜矗立。幽暗的廟內，那跳動的火光尤其醒目。在廟外的廊下，還拴著一匹馬。他們臉上不由現出一絲喜色，腳步卻放得更輕，神態也更為警覺。仿佛一群狼，悄無聲息的逼近他們的獵物。

火光后，坐著一個人，他們看得真切，正是他們上頭要他們追殺的人。

他們矯健而輕巧的靠近廟門，卻見李清玄抬起頭來，望著他們靜靜一笑。他的笑溫暖動人，此刻看來卻透著幾絲詭異的味道。

黑衣人仿佛明白了什么，急忙轉身，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咻咻咻”，幾道勁風掠過，黑衣人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已死在勁弩下，只剩下那個滿身泥濘的黑衣人孤零零的呆愣在當場。

展眉輕巧的從屋頂的飛檐后躍出，手中弩箭緊緊鎖定那人的咽喉，一步步逼近，口中笑道：“別動。你若一動，我便會害怕。我一害怕，手就會發抖，這箭便要射出來了。”

黑衣人只覺得嘴中發苦，自己的幾個兄弟不過瞬息間，都橫尸當場。這女人明明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卻說會害怕？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可是，他卻哪里笑得出來。

“你們是誰？”展眉緊緊盯住他的手。

那人一張嘴，似是欲要開口，卻突然狠狠咬下。展眉心道不好，掠上前去，伸手捏住他的下頜，卻已晚了一步。那人的嘴里，慢慢流出一線黑血，臉色瞬間變得烏黑猙獰。

展眉只得放開手。那人一頭栽倒在地，雙眼圓瞪，口無聲的大張著。翻滾了幾下，便不動了，七竅里卻汩汩的流出黑色的血液。

真是好霸道的毒藥。

展眉狠狠的收了弩箭，兀自不甘心，俯身在那人身上細細搜索起來。

“別費力氣了。”一個溫潤的聲音嘆息著響起，“他們都是死士，出任務時，身上從來不會攜帶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

李清玄緩步自廟中走出。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唇色卻已恢復了正常，甚至比常人還要紅些。映著他蒼白的面容，居然使得他平凡無奇的面容也生出了一絲綺艷流麗之色來。

展眉手下卻是不停，終究被她搜出一根長約三分竹管制成的物事。想來這便是他們通訊的焰火了。然而，除此之外，便再無其它了。

“你知道是誰做的？”展眉奇道。

李清玄搖搖頭：“我不過是一介商人，講究的是和氣生財，哪里會得罪人？”

“商人？”展眉上下打量他幾眼，滿眼狐疑。他也許是當世名士，也許是貴族公子，卻無論怎樣看，都不像是一個商人。

他身形頎長，比她高了大半個頭。自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短了一大截，小半截手臂也露在外面，看上去很是滑稽。縱然將俊美無雙的面貌掩去，卻掩不住他高華清雅的氣度。仿若一介王孫公子。縱使穿成這樣立在這荒郊野外，也仿佛是卓立在華麗精致的殿堂一般，卻怎么看怎么別扭。

展眉忍不住笑出聲，卻見李清玄輕輕扯了扯衣袖，目光怪異的看著自己，純黑的眸中仿佛也正在泛起一絲笑意。展眉猛然醒起，他的這身衣服，可正是自己的杰作。

那笑，頓時便卡在喉中，一口氣上下不得，憋得她滿臉通紅。

“咳出來就好了。”李清玄笑瞇瞇的伸出手，很體貼的在她后背上拍了幾下。

“咳，咳，咳。”展眉一面咳，一面打開他的手，“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李清玄滿眼無辜的望著她：“我故意什么？”

“你，你……”展眉指著他，忿然幾聲，卻終是說不出口。她總不能說她是因為突然想起她給他換衣服的場景，而被嗆著的吧。

展眉恨恨轉頭。卻沒發覺，在她轉頭的一剎那，李清玄注視她身影的眸中陡然泛起一絲漣漪，卻又極快的隱入沉沉的眸底。仿若燕剪碧波，方挑出幾許溫柔旖旎，下一刻，便又平復如初。

展眉輕咳了一聲，道：“呃……那個……我去收拾收拾。你既然醒了，我們便繼續趕路吧。”說著，便急急忙忙的走進廟中去了。

李清玄看著輕捷如麋鹿的身影，輕抿的嘴角不自覺的微微翹起，卻連自己也恍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