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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夜航。

長長的波音747/400飛機客艙,幽幽的側燈給在座椅上安睡的人們帶來一種朦朧的溫馨。

一個空姐的背影。她撩開后廚房的門簾,步入D艙,然后慢慢地巡視著客艙。

隨著她的視線可以看到,旅客們幾乎都在夢鄉之中。這位巡視客艙的空姐緩緩地行進著,偶爾彎下腰來替旅客蓋好毛毯,或者將掉在地上的枕頭撿起來,墊在旅客的頭側。一切都是輕輕的,悄悄的。客艙內也因此顯得格外靜謐和安詳。

這位空姐的腳步已步入O艙,在過道中行進的,仍然是她的背影。看得出來,她已不再年輕,但她穩健卻又不失柔和的步姿依然顯示著女性的魅力。她邊走邊左右觀察著,在她的背影里,能夠感覺到她曾經過的訓練。

她又彎下腰去。


駕駛艙里也是一片靜謐。

機長文思琦端坐著,盡管窗外是一片漆黑,他仍舊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戴白手套的手搭在操縱桿上。

他的助手坐在左側的位置上,也是這樣的神態。精神的高度集中,使他們的面色多少有點過于嚴峻。

遠程巡航,使得座前的一大片儀表不時地出現著準確無誤的指示。

窗外,天空一片晴朗,幾乎沒有一朵云。從很遠很遠的天際處,默默地飄起了一抹熒光似的曙色。

文思琦的面龐輕輕一仰,嘴角浮起一絲輕松。

他的助手從儀表上收回目光,輕輕地說了句:“已經進入國境了。”

文思琦點點頭。


旋轉著的雷達。

塔臺,矗立在機場那片影影綽綽的建筑群中。四周都是大玻璃窗的塔臺指揮室在這靜靜的清晨里竟有一種神圣的氣氛。

機坪,薄薄的晨光。

寬闊的跑道。


已經步入B艙的空姐通過旋轉式的樓梯走向上艙。也許是為了保持安靜,她盡可能地放輕自己的腳步,使臺階上的這一雙女人的小腿顯得尤其柔和與優雅。她的背影出現在上艙,在望了望艙內情況后又轉身步入上艙廚房。正在廚房一側倒著茶水的空姐藍星兒側過臉來,莞爾一笑:“童真姐。”

這位被叫做童真的空姐便是執行這次航班任務的乘務組主任乘務長。她朝藍星兒微微一笑,笑容里透出一種溫和與典雅。

童真走到藍星兒身旁,用手指輕輕碰了碰她的額頭,然后朝駕駛艙方向使了使眼色。

藍星兒會意地一笑。

童真轉身又步下樓梯。

藍星兒專注地投入工作,她那幾乎無懈可擊的體形和此刻失去了笑容的臉龐竟有一種冷傲的美麗。


童真在A艙與B艙連接處的乘務員座位邊站住了。

座位上假寐著的2號乘務長趙亞嵐睜開了眼皮:“童真。”

童真笑笑,輕輕地坐了下來。

趙亞嵐附在童真耳邊悄聲說了一句什么,兩人都漾開了笑臉。

仿佛在此刻才感到了疲倦,童真系緊了安全帶,仰在靠椅上,閉上了眼睛。

趙亞嵐用手搓了搓臉。

多么寧靜安詳的夜航呀。

上艙。藍星兒端著茶盤步向駕駛艙。

她突然意識到什么似的,穩了穩腳跟,又繼續前去。


駕駛艙內,文思琦也感覺到了什么,他緊緊地握住操縱桿……判斷,或者是決定著。

藍星兒將茶杯遞向文思琦:“思琦。”

文思琦沒有接,也沒有轉過身來,他突然撥亮了指示燈,然后拿起電話。

藍星兒悟到了什么,急速轉身走向艙外。


A艙的指示燈隨著一聲音響亮了:請系好安全帶!

童真已在接電話:“好的,明白。”

整個客艙里響起了童真柔和但又是無可置疑的聲音:“女士們、先生們,飛機現在有些顛簸,請您在原座位坐好,系好安全帶,請不要吸煙,并在指示燈熄滅前不要使用廁所。在這段時間里,我們將停止一切服務供應。謝謝。”

接著又是一遍流利的英語廣播。

在這期間,趙亞嵐已起身巡視客艙,進行安全檢查。飛機已處在輕微的顛簸狀態中。

趙亞嵐步入O艙時,4號乘務長張鵬正在為一位仍舊睡著的旅客系安全帶,他抬起頭來,趙亞嵐已在他面前站住。

張鵬的目光流露出一些愛意:“亞嵐……”

趙亞嵐笑笑:“張鵬,注意力集中。”

她說著,又轉身走去。

張鵬也一笑。


駕駛艙。看得出文思琦為了保持機翼水平,盡可能柔和地控制著姿態。

他的助手正在與地面聯系:“……文機長已經作出判斷,我們遇到的將是越來越強烈的垂直氣流,請求改變高度,改變高度……”

文思琦的眼睛緊緊地盯住ADI儀表。


地面總控室。

各種儀表的熒光屏在閃現著。

值班指揮神色嚴峻地呼喊著。

但是,一切都顯得有條不紊。


文思琦神情專注地緊盯著儀表。

窗外的天空已浮現淡淡的青色。

盡管文思琦極其到位的駕駛能力發揮出色,但是惡劣的氣候仍使飛機處在顛簸之中。


長長的客艙里,人們都靜靜地坐在起伏的座位里。

穿著制服的空姐們雖然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但都集中精神注視著艙內。

童真和趙亞嵐并肩坐著,她們都感覺到機體的抖動又有所加劇。

客艙內,仍然秩序井然。

但是,意外的情況發生了。離童真座位不遠處的一位男性旅客站了起來,向A艙的廁所走去。

童真下意識地想站起來,但是安全帶拉住了她,與此同時,她已向旅客發出了警告:“先生,現在飛機遇到顛簸,請回原座位坐好,快,請回原座位坐好。”

旅客捂著肚子:“我……我受不了。”

就在剎那間,飛機突然又一陣劇烈顛簸,然后是一陣下沉,那位男性旅客被拋了起來。在這瞬間,幾乎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童真解開了自己的安全帶,伸開雙臂朝旅客撲了過去。伴之而起的是四周一片驚恐的喊聲。

童真緊緊地抱住了重重摔下來的旅客。

結果是,童真像一塊及時而至的軟墊一樣墊在了旅客的身下,那位男性旅客安然無恙,而童真的頭顱重重地砸在了座椅之間,小腿也扭在了扶手里。

童真昏了過去。


晨暉里的機坪。

救護車和一些小車急速駛過。

跑道上,巨大的波音747/400飛機呼嘯著擦地而過。

黃色的引導車自信地顧自前行。

救護車的出現,使得首都機場清晨的安靜已不復存在。但是,當代最先進的龐然大物——波音747/400飛機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艙門打開了,躺在擔架上的童真被抬了出來。

艙門口,那位被童真救護了的旅客想沖出來與童真的擔架一同步下舷梯,但被趙亞嵐攔住了。

趙亞嵐平靜地瞥了一眼。

旅客已滿臉淚水。

從艙內傳出來的是空姐的聲音:“……在這段旅途中,您選擇乘坐了中國鳳凰航空公司的班機,我們表示衷心感謝,并歡迎您再次乘坐中國鳳凰航空公司班機,祝您旅途愉快,再見。”

接下去是英語廣播。

童真的擔架步下舷梯。

童真依然昏迷。


無數的擁擠的人頭。

這是北京火車站站前廣場。剛好有幾班火車到達,旅客們往外擁著。

只有一位女人,逆人流而進。

她是江雪竹,鳳凰航空公司乘務培訓中心的主任,中國第一代空姐。她竭盡全力擠向車站,滿頭銀絲在晨光里晃動著。


北京四元橋。

青灰色的縱橫交錯的線條中,一輛小紅車疾駛而來。

駕車人是藍星兒。


江雪竹已經奔進站臺,奔到了火車站調度室窗前。

窗內,童真的父親,也是兩鬢染霜的一位老人,正對著話筒在呼喊著什么。

江雪竹站住了,瞇起了自己的眼睛。

窗內的童真父親下意識地感覺到了什么。他轉過頭來,目光越過了這間足有百把平方米的大調度室,越過了許多張辦公桌和忙碌的人群。

也許是江雪竹凝重的面色使童真父親顯得有些慌亂。

清晨的站臺,有一些絲絲縷縷的淡霧。


醫院急救室門外的大廳。

張鵬及一些空姐們焦急地等待著。機長文思琦和趙亞嵐在低聲說著什么。

大門外步進幾位領導干部模樣的人,文思琦和趙亞嵐迎上去,然后一起走進一旁的醫生辦公室。

急救室大門移開,一位醫生毫無表情地步出。

空姐們迎上去,想打聽什么,醫生目不旁視地走進辦公室。

辦公室里的趙亞嵐正說著:“……遇到這樣的顛簸情況……”突然,她停住了,她看見了進門的醫生,她脫口而出:“大夫,童真她……”

醫生的語言也不帶任何表情:“對不起,現在還沒有到回答你的時候。”


一位40歲左右的男人從樓道內沖出,跳上了紅色的奧拓轎車。他是劉大川,童真的丈夫,是這個城市里屈指可數的年輕的主任外科醫生。

藍星兒的車沒有熄火,待劉大川一跳上,車便飛速而去。

夏日的風飄起了藍星兒的黑發。

劉大川滿臉焦慮。


穿過地鐵車站的列車。

從大玻璃窗望進去,江雪竹和童真的父親擠在人群中。

江雪竹還不停地在說著什么。


醫生辦公室內。

一位領導模樣的人:“聽了你們剛才的介紹,我非常滿意。剛才我去看了,根據儀表的記錄,文思琦同志,你們遇到的這次嚴重顛簸是我們大陸飛行史上罕見的,你采取的措施和具體的實施操作都是非常恰當的,謝謝你了。”

更為年長的領導:“童真不容易啊,像她這樣沖上去保護旅客,不亞于戰爭年代在敵人的炮彈襲來時沖上去舍身救戰友。我會向總裁建議,表彰童真同志。”

趙亞嵐:“謝謝領導。這次顛簸剛起來時,我們按照機長的命令,十三位乘務員對全體客人都進行了檢查,如果沒有這位急于上廁所的客人,本來不會發生任何事故。不過領導也經常要求我們,像這樣的情況發生時,我們都應當,我想,我們都會沖上去保護客人。”

文思琦瞟了一眼趙亞嵐。

趙亞嵐:“童真乘務長是好樣的,她這樣說也這樣做了。”

更為年長的領導:“我多次聽乘務部領導說過,新組建的八分部有一個優秀的乘務組,看來就是你們乘務組了。趙亞嵐同志,你是2號?”

趙亞嵐淺淺一笑,笑得非常矜持:“……我是童真的助手。”

文思琦又瞟了一眼趙亞嵐。


醫院走廊,幾位報社記者走向急救室大門。

趙亞嵐、文思琦等人步出醫生辦公室,恰好碰上這些手持照相機和筆記本的記者。

某記者:“喲,碰上空姐了。請問,童真乘務長……”

趙亞嵐回頭向兩位領導征求了一下眼色:“對不起,童真還在急救室內,請你們改日、改日……”

但是幾位記者似乎不聽勸阻,仍然往里走去。

走廊盡頭是醫院大門的門廳,遠遠地能夠看見藍星兒和劉大川、江雪竹和童真的父親也趕到了醫院。


急救室大門敞開了,童真在護士的攙扶下出現了,她并沒有一般病人常見的那種蓬松著頭發滿臉苦痛的樣子。她笑瞇瞇地出現在眾人面前。但是終究是昏厥后的蘇醒,總是顯得典雅優柔的臉上,此刻反倒多了一點點嫵媚。

幾位空姐擁了上去。


已經步至走廊口的記者們趕緊上前幾步,他們急于想采訪到童真此時此刻的真實想法。那位年長的領導又攔住了他們:“記者同志們,謝謝你們對我們工作的支持,這次988航班遇到的嚴重顛簸,確實是極為少見的,希望你們宣傳童真同志和整個乘務組的精神,宣傳文思琦機長,哦,就是這位同志,是他那高超的駕駛技術,才使得我們的波音747/400飛機轉危為安。”

趙亞嵐直奔童真而去。

文思琦已經發現了從走廊那端進來的藍星兒,他沒有顧及這里的記者采訪,穿過記者群,迎向藍星兒。


急救室外大廳。

趙亞嵐已經在童真身旁:“童真,來了許多報社記者,剛才你一直在里面,我把他們留住了,現在你得好好跟他們談一談,剛才頭頭也這樣要求啊。”

童真只是嘻嘻一笑:“你瞧,我的腿還不利索哩。”

趙亞嵐:“現在不需要腿,只需要嘴,懂嗎?嘴。”

記者們已到了童真身旁。

某女記者搶先:“童真女士,先問句題外話,你是女強人協會的嗎?”

童真一愣。


人們開始圍住了童真。文思琦這時卻截住了藍星兒,將自己的手臂圍上了藍星兒的肩膀,他倆轉身走上已經悄無聲息的走廊。

走廊那端已斜斜地射進來朦朧的晨光,漸漸走遠的文思琦好像輕輕地吻了一下藍星兒的鬢發。


江雪竹和童真的父親望著已經清醒的童真都松了一口氣,江雪竹又看看童真父親的滿面倦容,多少有點擔憂。

趙亞嵐走近他們:“童師傅,您好,請放心。江老師,剛才醫生說,童真還需要住院觀察幾天,她的腿也需要請中醫來進行按摩治療。”

江雪竹點點頭,她看見了劉大川:“大川,怎么不過去?”

劉大川:“在采訪呢。”


童真:“……請大家不要奇怪,我現在想起來真的有點后怕,我不想接受你們的采訪,我也不想請你們報道這件事。飛機上的工作是不能有半點馬虎的,從來不允許有絲毫松懈,我們有三十多年的安全飛行歷史。我們不要去制造一種緊張氣氛。你們想想,將空中可能出現的危險拿到報紙上去到處渲染,這是干什么呢?請相信我們,相信我們那些從容不迫的飛行員。哎,文機長呢,張鵬,文機長呢?”

張鵬往外看去。他與趙亞嵐對視了一下。

張鵬擠了出去。

某記者:“童真乘務長,你的這種思維讓我們有一種新鮮感。看來,你有一種優柔溫潤的性格。請問,優柔溫潤和勇敢是一對孿生姐妹嗎?”

童真:“如果這是一對好姐妹,有什么不好呢?”

那位剛才搶先的女記者又冒出一句:“童真怕是在做廣告吧。”

童真的眼里有了一種叫做銳利的東西。

有竊笑聲。


張鵬走到趙亞嵐身旁:“亞嵐,她們去為童真安排病房了,我們走吧。”

趙亞嵐:“等一等。”

張鵬:“要不,我先走了,你遲一點回來也無妨,我給你留好晚飯。”

趙亞嵐沒有留意,她突然聽見童真提高了嗓門。

童真:“……我告訴你們,沒有什么好寫的,我不想這樣。我做的一切像工人上班農民種地一樣自然。我只是,我只是想說,我不愿意我們的客人帶著緊張的心理上飛機……”

江雪竹注意地看著童真。

童真的父親也這樣看著。

劉大川顯然有點責怪之意了。

擠近一點的趙亞嵐簡直有點傻了。

童真生氣了:“……我的記者小姐、記者先生們,你們沒有權利,懂嗎?沒有權利那樣去寫我。盡心盡職其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們這樣,反而不正常了。我想,我們首先需要的不是勇敢……哦,也許是我沒有說清楚,你們是不是多少能理解一點,哪怕是一點點我的意思……”

劉大川忍不住了,他幾步走近童真:“童真!”

童真突然看見了自己的丈夫,淚水竟噴涌而出,她顫抖地輕喊道:“大川。”

記者們都有些驚異。

只有那位女記者,舉起相機,照下了童真哭泣的面容。

臉盆中的水,浮動著的紫色葡萄。

一雙老人的手在洗著葡萄。

這是童真的母親,并不見得有多少皺紋的臉卻有太重的衰弱的特征。她將一顆顆洗凈的葡萄放到桌上的盤子里,細心而顯得蠻有滋味。

她還輕輕哼著一種小調,只是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太熟悉這種調門了。

她抬頭望望門口。

這是一幢北京常見的普通四合院,熟悉北京的人看得出來,這只是一個四合院系列中的小小側院,當初的用處是不言而喻的。窄小的院落和那棵老榆樹倒是給人一種家的暖意。

院墻上方是初夏的天空,夕陽正紅。

童真母親嘆了一聲。


街旁的三角地帶。

一輛公共汽車停了下來,童真的父親跳下,帶著一臉的憂慮。

江雪竹迎上,她的手中拿著一個搪瓷飯盒。

童真父親:“江老師。”

江雪竹沒有應聲,將手中的飯盒交給他:“拿著吧,里面有火腿腸和六必居的咸菜,聽童真說過,她媽愛吃。哦,你就說你自己買的。”

童真父親遲疑了一下,但仍默默地接過。

江雪竹:“童真那里會安排好的,還有大川呢。你盡管放心……只是她媽……唉,你就按童真說的辦吧。”

童真父親點點頭,那意思仿佛在說,只能這樣了。

江雪竹無言。

夕陽的余暉里,童真父親背身走遠。

江雪竹瞇著眼睛望了一會,感慨地轉身走去。

童真父親步至胡同口時,突然轉過身來。

江雪竹的身影隱入另一條胡同。

童真父親也瞇起眼睛,過了一會,也長長地嘆了一聲。

殘陽如火。


童真母親突然直愣愣地瞪起了眼睛。

院門口,只有童真父親一人跨進門來。

童真母親愣了半晌,又突然顫巍巍地站起,童真父親忙去攙扶,卻被重重地甩開了。童真母親抖索索地步至門口,扶住門框又轉過身來,發出一種怪怪的聲音:“閨女呢,閨女怎么不回來?”

童真父親將飯盒放到桌上:“真真給我來了電話,真真一落地又有緊急任務起飛了,你瞧,她還特意囑咐我給你買這個呢。”

童真父親打開了飯盒。

童真母親:“不,不不,閨女不回來,你怎么也那么晚才回來,你……”

童真父親的神態有點恍惚:“我也碰上了臨時調遣,忙了一陣子,你急什么,我給你去熬粥。”

童真母親突然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不,不不,你在騙我,你的臉,像在騙,你在騙我,告訴我,閨女怎么啦?”

童真父親已經走進廚房,傳出來他依舊耐心的聲音:“她好好的嘛,飛著呢。”

童真母親扶住桌子……突然,她將桌上盤子里的葡萄全部抹到了地上。

滿地打滾的葡萄。

童真父親從廚房奔出,見狀竟習以為常地苦笑一下。

童真母親的語調幾乎低得讓人聽不清楚:“閨女也不吃了,也沒用了……老頭子……老頭子干啥啦……閨女也不來……不來吃葡萄……”

她這么嘰咕著走進屋子。


屋子墻上,有童真穿著空姐制服的放大的彩色照片,童真的笑容一如既往,平靜而優柔。

童真母親倒在床上,仍舊在低聲說個不停。

從屋門望出去,童真父親蹲在地上拾著葡萄,突然,他加快了動作。

夏雨,突然降臨了。


雨珠子打在小紅車的車頂上,濺起一層雨霧。

借助遠處機坪上的照明,才能看清楚車內坐著文思琦和藍星兒,但是,他們都仰躺在座椅上呼呼入睡。

遠處機坪上的飛機靜候在那里,也像入睡的巨鳥。

初夏的夜雨被斜斜的風攪動著。

文思琦已經醒來,他把藍星兒攬在自己的臂彎里,深情地吻著她的頭發。

文思琦:“星兒,你的頭發有一種油亮油亮的光澤,像水貂皮。”

藍星兒嬌嗔:“那多好啊,我把它養長了,以后做一件水貂皮大衣。”

文思琦一樂。

藍星兒睡眼惺忪:“唉,有了水貂皮大衣有啥用呢,能有多少時間去穿呀?噢,穿著水貂皮做空中服務小姐……思琦,房子有消息嗎,我們還老是在這間小屋子約會?”

文思琦:“快了吧……明天我備份,可以送你。”

雨中,有個披著雨衣的人走到小紅車旁,在車頂上砰砰敲響。

文思琦打開門,探出頭:“干嗎呢,你。”

披雨衣的人已經回頭走去:“不干嗎,半夜三更還能干嗎,打掃街道衛生呢。”

文思琦想沖出去,被藍星兒攔住了。

雨繼續下著,小紅車滑動了,文思琦和藍星兒對話的聲音還在繼續。

“思琦,你飛行時間長,昨天這樣的顛簸,你常遇見嗎?”

“應該說很少見。不過,高空中的氣流總會有這樣的可能,你有點怕?”

“現在想起來總有點后怕……也不知童真姐怎么樣了?思琦,我們去看看她?”

“不必了,留點時間給那個據說是了不起的外科大夫吧。”


醫院走廊,長長的,靜靜的。

只有一間病房的門敞開著,斜射出來一道光亮。

一位中年大夫輕輕地步至病房門口,只見童真臥在床上睡著,劉大川在床后坐著,背倚在墻上翻著什么資料。

大夫在門口輕聲喚:“劉大川。”

劉大川轉臉,征詢似的應一聲,然后起身走到門旁:“喲,老同學,什么事?”

大夫輕聲地:“你看,多么難請動你哪,夫人受傷才讓你到這里露露臉,腦外科的大夫們想請你明天下午在這里上一課,就講你在腦腫瘤手術上的突破。”

病床上,童真只是假寐著,她睜開眼皮看了一下,又疲倦地閉上了。

劉大川:“恐怕不行,我那醫院里積了一大堆事,連照顧夫人都沒有太多的時間了。”

大夫:“劉大川,他們都說我和你是老同學,讓我來和你說說,總得給我個面子吧。”

劉大川:“不行。哦,你沒有必要這樣說嘛,明天肯定不行。”

大夫:“那就改個時間和你商量。”

劉大川點點頭,又用手示意了一下嘴,中年大夫會意地轉身離去。劉大川走回床邊,看了一下閉著眼睛的童真,剛想走向床后,童真睜開眼來:“大川,你就答應了他們吧。”

劉大川:“你看,把你吵醒了。”

童真起身,倚靠在床背上:“我本來就沒有睡,想讓你多翻一會兒書呢。”

劉大川:“這是剛進來的一批國外外科科研資料,我得抓緊讀完,以便盡早弄完我的論文,爭取出席第一次在我國召開的國際外科學術研討會。”

童真:“我想,你會成功的。”

劉大川:“不一定,我們醫院的謝大夫也正積極準備呢。”

童真不介意地:“其實,你只要解決了醫學難題,出不出席會議有啥關系呢,你趕緊弄你的論文吧。”

劉大川:“你又不懂了,你知道在國際會議上宣讀自己的研究成果,對一個外科大夫有多么重要嗎,不,應該說對我有多么重要嗎。”

童真笑得有點天真:“怎么個重要法?”

劉大川已經坐到床后的椅子上,翻開書:“咳,你不懂,我也不想讓你弄懂了,等你回家了,我再和你說。告訴你,出席會議以后的學問大著呢,我的夫人,你的身份都要變一變嘍。”

童真:“大川,不說別的了,明天下午你還是來吧。”

劉大川抬頭:“童真,你別想這個了。你說,我來干什么呢,現在時間那么重要,我上半天課,純粹是輸出,我自己呢,什么也沒有,沒有半點輸入,童真……”

童真擺擺手,不想再說了。劉大川又低頭翻開資料。

窗玻璃上的雨跡和雨澆淋著的窗外的夏夜。

燈光不太明亮,劉大川卻專注地翻閱著。

童真的目光幾乎一直盯在丈夫的身上,慢慢地,又浮上一絲憂慮。


高跟鞋敲打著雨后初晴的清晨路面。

這是趙亞嵐。垂肩的一頭柔發和在剪裁上顯得天衣無縫的西式套服,使她身上顯露出的職業女性特征更為鮮明。她走著,不斷禮節性地微笑著。

她走在乘務部大院,不斷地有人和她打招呼。很快,她走進乘務部大門。


趙亞嵐穿過時明時暗的走廊,加快步子一直走進乘務組的更衣室。進屋后,她從自己背著的坤包里抽出一張報紙,靠在衣柜前翻看起來。

占了報紙四分之一版面的是一幅大照片,定格在報紙上的正是童真在醫院淚水噴涌的那一刻。壓在報紙照片上的還有五個黑體大字:哭泣的英雄。

趙亞嵐看著照片邊上的文字介紹,她沒有太驚訝的神情,但是看得出她極為關注。

藍星兒推門進來,趙亞嵐抬頭:“喲,星兒,來啦,今天學習哪。”

藍星兒:“書記在找你呢。”


乘務部八分部書記看上去年屆40,但是精氣神兒相當充沛。她示意趙亞嵐坐下:“亞嵐,童真要休息一段時間,分部也不派別的主任乘務長了,童真復飛之前,就由你帶班,你看行嗎?”

趙亞嵐沒有坐下,在她的視野范圍內,能夠看到桌上鋪著那張有童真照片的報紙,她略一思索:“書記,我想不會存在行不行的問題。”

書記大概對這樣的回答有點意外,盯了一眼趙亞嵐。

趙亞嵐從容地:“工作是由大家干的,我們組大家配合得很好,幾位從蘇州招來的姑娘,上崗后顯得特別溫柔可愛,旅客給她們寫過很多表揚信。3號乘務長藍星兒,4號乘務長張鵬也都不錯,書記,所以我說不存在問題。”

書記笑了,移了移報紙:“你看到了嗎?”

趙亞嵐不置可否,向前瀏覽了一下,突然變得激動起來:“這就是那個唧唧喳喳的女記者干的嘛,書記,你看這影響有多不好,遇到這樣的嚴重顛簸,我們能讓全體旅客都安全抵達,這有多么不容易,這對于塑造我們鳳凰航空公司形象有多么好,這記者也真是多事,童真不就哭了一下嘛。”

書記這一回沒有笑。也許對趙亞嵐的意見有點難以揣摩,她又瞟過來一眼。


乘務部八分部學習室里,揚起一陣女孩子的嚷嚷聲。有人在喊:“小豆子,小豆子,你干脆念一下吧。”

被叫做小豆子的是一位圓圓臉的蘇州姑娘,她瞧瞧大家,有點羞澀,坐在一角的張鵬又提一句:“小豆子,你念一下吧。”

小豆子拿起報紙:“哭泣的英雄……我們知道空姐童真舍身救險的英雄事跡以后,聞訊趕往醫院,不料童真拒絕采訪,理由是不愿渲染空中的緊張氣氛。在她看來,這次空中發生的救險,是在一種特殊的氣候、特殊的旅客間發生的,本來就是有驚無險。但是,令人害怕的險情畢竟發生了,你看連這位英雄也哭了……有人說這是一位新鮮的英雄,有人說這是一位柔弱的英雄,但有一點總是真實的,那就是她哭了,所以我們暫且給她題名為:哭泣的英雄。”

小豆子放下報紙,這個看上去總顯得有點羞澀的空姐,臉上也有了憤懣。

一陣短暫的沉默以后,藍星兒站起:“那天我先走了,我沒見到童真姐哭,但我不相信童真是為這件事哭的。”

小豆子嘟噥了一句:“這個記者耍什么花花桿子,小芳,你說是嗎?”

李小芳,有著很賢惠的模樣,她低聲地:“不過總是哭了,這種時候,哭總是不好。”

張鵬認真地:“我看報紙上說什么新鮮的英雄、柔弱的英雄都不對,倒是用了一個詞,挺好,它說了真實,我看叫真實的英雄比較好,童真哭了,我覺得她更是一個英雄。”

小豆子響應:“對對,好英雄好英雄。”

有笑聲,但門被推開了,趙亞嵐和書記跨進門來。

有人冒冒失失喊:“亞嵐亞嵐,你看報紙了嗎?”

趙亞嵐正色:“大家安靜,書記給我們講話。”

書記:“不耽誤大家時間,我只說兩句話,一是祝賀你們,乘務部研究決定,表彰童真乘務組在這次嚴重顛簸中的先進事跡,希望大家戒驕戒躁,繼續努力。”

又有人冒冒失失說:“不是說要表彰童真個人嗎?”

書記只是盯一眼,繼續說:“二是在童真休息期間,由趙亞嵐代理主任乘務長。好,亞嵐,你們繼續開會吧。我走了。”

趙亞嵐輕輕關上門,轉臉一笑:“大家好,今天18點20分我們飛982航班,16點20分在這里開準備會,我提議,大家14點在這里集合,我們一起去醫院看看童真,向童真乘務長告別。不過,有一點我想要求大家,這張報紙的事大家暫時不要告訴童真。另外,大家不要買禮物,由我統一以大家的名義去操辦。”

自然是一片擁護。

張鵬的目光流露出一些贊許,他走近趙亞嵐:“亞嵐,我和你一起去。”


藍星兒的手卷起了那張《青年報》。

乘務培訓中心會議室,江雪竹的手壓住了刊有童真照片的報紙,桌旁的人們是一些中年女人,僅僅從坐姿上看,也可以明白是一些訓練有素的當年的空姐。童真變成“哭泣的英雄”,使她們也有一些疑惑了。

江雪竹環視一下:“童真是我的學生,我相信我了解她,她是優秀的,不單單是她的業務,還有她的品質。現在我決定,聘請童真為本中心的兼職教官,主授緊急處置課。好,現在散會。”

江雪竹說著就想站起來,突然感到有些頭暈,坐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趕忙扶住:“江主任,你不要太激動,年歲不饒人啊。”

江雪竹的目光掠過中年女人那殷勤的笑,她是不愿意聽見這種話的。

江雪竹站住了。


從窗口望出去的醫院花園,初夏的花朵在明麗的陽光下異常鮮艷。很快又有一些很鮮艷的色彩遠遠地晃過,那是在飄拂著的姑娘的花裙,再近一點的時候,能夠看清她們正是藍星兒、李小芳、小豆子等一些童真乘務組的空姐。

望著窗外這一片風景,躺在病床上的童真笑了。她發現了自己乘務組的同伴,想從病床上起來,但看得出來,她的腿有些艱難。

她朝窗外揚起了放在床頭柜上的黃色的手巾。


白色的夏利車駛在大街上。

駕車者是張鵬,后座上坐著趙亞嵐。她身旁放著幾大包水果什么的。

趙亞嵐:“張鵬,你沒有必要再等待我的回答,不是因為你有什么缺點,你是無可指責的。你總是這樣想著辦法照顧我,我真的接受不了。張鵬,我有什么好呢?”

張鵬專注地開著車,他的聲音與神情一樣地專注:“不要問我為什么,我一到這個組,就被你迷住了,你有一種魅力,一種風采,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美,就是這樣,亞嵐,我愛你。”

趙亞嵐有一陣輕微的戰栗,她看著張鵬的背影,目光復雜,神情中也閃過一絲柔意,是那種只能屬于女人的柔意。

她靠上軟背,眼睛里又突然透出尖銳精明的目光。

她的聲音很輕:“你這個張鵬。”


病房,再也不是寂寞的世界。

姑娘們的笑聲,一如窗外朗照的陽光。

站在窗前的是小豆子,她穿著一件圖案頗為現代的連衣裙,慢慢轉過身來,有人感嘆:“真是漂亮。”

童真仍倚在床背上,滿足地笑著。

小豆子:“童真姐的手藝真棒。”

童真:“是你小豆子的身材長得好,這塊料子也選得好,絹絲紡,現在做連衣裙最時興的了。”

李小芳:“童真姐,你啥時候學的手藝,什么時候教教我。”

童真:“現在到處都是漂亮的衣服,收入也不是以前那個樣了,想穿漂亮一點的,買一件唄。瞧,你們大家不都是漂漂亮亮的。”

有人附和著童真的意思。

童真:“就是星兒,老是這樣的牛仔襯衣牛仔褲,不過也好,像個藝術家……哎,星兒,你怎么啦,你好像不太高興?”

有人伶牙俐齒:“星兒哪會不高興呀,在童乘務長面前老實交代,昨晚上文機長幾點鐘送你回宿舍的?”

小豆子跟著起哄:“星星都是要晚上才亮出來的嘛。”

又有人學電影臺詞腔調:“大家安靜,這叫飛車戀愛,那是我們的浪漫。”

善意的笑聲。

藍星兒并不理會:“大家別逗了。”

童真收起了笑容:“星兒,你好像是有心事?”

這時趙亞嵐和張鵬捧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從走廊里匆匆走來。

藍星兒不語,從包里抽出一張報紙。

童真打開報紙,立即就發現了自己在哭。她有一陣驚訝,接著又笑了,笑得好開心。

藍星兒:“童真姐,你再看看上面寫的。”

童真又低頭閱讀,病房門口,趙亞嵐和張鵬出現了,有人看見了,但都沒有說話。

童真抬頭:“沒錯,我就是這上面說的那樣,記者寫得沒錯,這該是那個女記者照的吧,那個人,真逗。瞧,快奔40的人了,還不算難看吧,哭都不難看喲,嘿……哎,是什么報……《青年報》。”

童真的臉色突然一沉。

趙亞嵐一步跨進來:“童真,在醫院,你的任務是休息,看啥報呀,來,小豆子、星兒,把這些葡萄拿去洗一洗,童真最愛吃的。”

張鵬發現了童真的神態:“童乘務長,你怎么啦?”

童真從床上躍起:“青,年,報,哎呀,不好。”

眾人皆驚。


劉大川騎著自行車飛一般駛近四合院,他跳下,把車往墻上一靠,就奔進去。

院內,童真父親呆呆地坐在石凳上。

劉大川:“爸。”

童真父親朝里歪歪嘴。

劉大川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仍然征詢地望著童真父親。

童真父親:“我下班回來,問她十多遍,她什么話也不說,給她的藥她不吃,給她準備好的午飯她不吃……我怕她的病,所以,請你來了。”

劉大川匆匆進屋。童真母親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盯住天花板。劉大川拿起床頭柜上的小藥瓶:“媽,你的病必須由藥物控制,每天不能中斷,你該……”

童真母親坐起,竟出奇地平靜:“我沒事,大川,你忙你的,趕回來干嗎?”

童真父親進來:“你這樣不吃不喝,能讓誰放心呀?”

童真母親忽然跳下床,一把抹去床頭柜上的藥瓶,又抹掉了桌上所有的飯碗:“什么擔心,全是假擔心,你們串通好了來騙我一個人,你們知道我出不得門,你們眼里還有沒有我!”

童真父親傻了。

劉大川上前扶童真母親坐下,結果被她重重地甩開了。

童真母親:“大川,你是醫生,你告訴我,真真現在怎么樣了?……真真要緊嗎?大川,你告訴我。”

劉大川驚奇地與童真父親對視一眼。

童真父親:“你看看,你瞎猜什么,我不是告訴過你?”

童真母親:“你,你這個死老頭子,你還騙我。”

她說著走到床頭邊,從枕下抽出了那張刊有童真照片的《青年報》。她翻開,將童真的哭容重重地摔在床上。

劉大川和童真父親看來尚未見到這張報紙,他們也都傻了。

劉大川拿起報紙迅速掃了一遍:“哎呀,這個童真!”

童真母親直愣愣地盯住自己的丈夫。

童真父親只得嘆了一聲。

童真母親突然軟了下來,趴在床上大哭起來。

從外面院子里傳進來童真的喊聲:“媽!”


四合院門口,童真在趙亞嵐的攙扶下跨進門來。后面跟著張鵬。

劉大川從屋內奔出:“童真,你這是?”

童真笑笑:“出院了……亞嵐、張鵬,你們快回吧,不然趕不上準備了。在斯德哥爾摩,亞嵐,可以安排一次業務學習,還有,張鵬,還有就是你們倆,希望你們倆玩得愉快……再見。”

趙亞嵐、張鵬離去。

童真父親、母親出現在屋門口,母親在抹著眼淚。

童真在劉大川攙扶下進屋。

童真:“媽,我不好好的嘛。我知道你又……你看看。”

地上的藥片和飯菜。

童真母親有點不太自然,童真父親趕緊取來掃帚,打掃起來。

童真:“我知道媽呀,最高興的是兩件事,喜歡同我聊天,喜歡看每天的報紙,還是做老師時候的習慣吧。你看,爸為了你高興,訂了那么多報刊。”

童真母親:“真真,你現在不疼了?”

劉大川:“你怎么跑出來了,你還得臥床休息一段時間。”

童真:“我已經向醫生保證了,正好組里的小姐妹來,大家幫著我把東西都拿回去了。再說,連外科的主任都說了,家里還有你呢。”

劉大川只得笑笑:“那好,我先回醫院了,今天下午我要向衛生局派來的專家小組談我論文的寫作構想,你跟媽多聊聊,晚上我打個的過來接你回去。”

童真母親有點笑容了:“去吧,去吧。”

劉大川:“哦,媽,你的藥還得補吃,缺了一天,等于十天白吃,知道嗎?”

童真母親:“知道知道,你去吧。”


廚房里,童真父親已經在切著大白菜。他的面容是平靜的,但仍然滿帶著歲月的風霜感。門外劉大川喊一句:“爸,我去嘍!”

童真父親只是應了一聲。

童真扶著桌子站起身:“媽,你去躺著吧。”

童真母親:“不不,閨女,你去躺著吧,剛才大川不是說了,你要臥床休息。”

童真:“沒那么嚴重,媽,你去吧。我就是韌帶有些拉傷。”

童真母親:“那你倚在沙發上吧……真真,你說這報紙這樣說,不要緊吧?”

童真:“媽,這有啥要緊的。你自己要放寬心好好養病,不要動不動就生氣。”

童真母親已經半倚在床上:“唉,我也知道,只是氣頭一上來,就什么也顧不得了。”

廚房里響起了剁肉餅的聲音。


一輛大轎車駛進乘務部大院。

著裝整齊的空姐們準備出發了。她們拖著小拉車,走向大轎車。夕陽的金輝灑在大院的地坪上,把這些空姐映襯得英姿勃發。趙亞嵐似乎在清點著人數。不一會,她的目光移向遠處。

樹邊,紅紅的奧拓車旁,文思琦和藍星兒在告別。

文思琦:“982回來以后,你還會飛哪里?”

藍星兒:“不知道。”

文思琦:“我明晨也出差,飛966,七天后回京……”

藍星兒:“你不能再說點別的嗎?”

文思琦:“哦,我再一次遞了要房報告。”

遠處趙亞嵐的喊聲:“星兒!”

文思琦:“走吧。”

藍星兒抬眼,潮濕的目光。她轉身跑幾步又突然站住,然后又跑回來,伸出兩個手指在文思琦的嘴唇上飛快地按了一下。接著,她又跑回去。霞光里,她的姿影美麗動人。

文思琦看著,深情又略有點憂傷。

藍星兒跨上車門之際,傳達室門口有人喊:“李小芳,電話。”

被叫的李小芳與藍星兒擦肩而下,匆匆去接電話,李小芳帶著一臉的焦慮。

趙亞嵐只得再稍作等待,她轉過身,突然看見了霞輝里已經走近了的江雪竹。趙亞嵐迎上:“江老師。”

江雪竹:“亞嵐,飛982哪?”

趙亞嵐:“江老師,我本來是想去你那里呢,剛才開準備會,來不及了。江老師,童真出院了,她自己要求的。”

江雪竹:“是嗎?這孩子,晚上我去看看她。亞嵐,見到今天的《青年報》了嗎?”

趙亞嵐:“看了。”

江雪竹:“童真恐怕是永遠改不了啦。本來準備給她報三八紅旗手的,這一來吹啦。亞嵐,童真和你都是我最喜愛的學生,你們在一塊兒要互相幫助,童真有時候不那么老練。”

趙亞嵐:“江老師,我和童真配合得很好,請您放心。”

江雪竹看著趙亞嵐,點點頭。

趙亞嵐沉穩又不失柔和地一笑。

李小芳接完電話過來,紅紅的眼圈。

江雪竹發現了:“小芳,你這是怎么啦?”

趙亞嵐:“小芳,快出發了,不許落淚。”

江雪竹上前小聲地:“小芳,有什么事?告訴我。”

李小芳:“剛才我愛人來電話說,本來他要來送我的,結果幼兒園來電話,孩子貪玩,摔了一跤,下巴頦拉了個口子,他趕到醫院去了。”

江雪竹:“哦,不哭,小芳,我馬上去看看,你安心去。”

李小芳:“嗯,謝謝江老師。”

李小芳轉身上車后,趙亞嵐跨上一步,然后轉身:“唉,江老師,又辛苦你了……當空姐的,只能咬咬牙!”

江雪竹:“路上照顧她點。”

大轎車緩緩駛去。

風吹起江雪竹兩鬢間的幾縷銀絲。


醫院會議室。夕陽的光輝正透過窗簾,斜射著臺上坐著的一排資深專家,他們正聽著劉大川侃侃而談。

劉大川的精神處在一種異乎尋常的亢奮狀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繼續說:“綜上所述,我以為美國ALM醫學實驗室對人體大腦手術過程中提出的損耗系數有嚴重偏差,如果依我的實踐結果,在上述四方面予以必要的保護和進行增值性安排,那么,ALM醫學實驗室的所謂王牌結論可以打破,我們人類在人體大腦外科手術的醫學領域也因而有了大大的可以探索的余地。據我掌握的信息,瑞士蘇黎世皇家安神院的柯雅斯爾夫教授和日本富士山醫院的中島俊雄大夫都在對這一世界的著名醫學難題發起攻擊,我自信,我的這一研究成果和我的比較全面的闡述,將會在這次會議上引起轟動,為我國的醫學界爭光,為中華民族爭光。各位老師、各位專家,我的論文構想敘述完畢。謝謝。”

劉大川的闡述應該說非常慷慨激昂,但臺上的資深專家們依然保持著靜穆的神情,并不受任何情緒感染。有人興許有贊同的意見,但只是微微地在點頭。

劉大川自信的目光中有一絲慌亂。

醫院門口,江雪竹尋找著走進來,剛好與匆匆而下的劉大川打了個照面。

江雪竹:“大川。”

劉大川:“喲,江老師,您身體……不好?”

江雪竹:“不不,李小芳的孩子在這里看病,我去看看。”

劉大川邊說邊走向門口:“哦,江老師,再見,我去接童真回家。”

江雪竹揮揮手。


門診小手術病房。

李小芳的丈夫正抱起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

江雪竹步進:“孩子,沒大問題吧?”

李小芳丈夫:“江老師,您好,孩子挺勇敢,縫了四針,沒有哭。”

江雪竹:“走,家中沒人照顧,這幾天要不住我那里去?”

李小芳丈夫:“謝謝了,江老師,我已經和小芳想好了辦法,從安徽找了個保姆,看上去挺細心的,以后好一些了,幼兒園接送都可以有人了。”

江雪竹:“找保姆?哦,那好那好,小芳那里你放心。”

李小芳丈夫:“剛才打了電話,我又后悔干嗎讓她知道啊,干著急。”

他們走向醫院門口。


李小芳正在人群中擠著。

趙亞嵐帶著一隊空姐和兩位男乘務員走向國際廳。

這是首都機場,國際廳里竟然擠滿了人。

有人看見擠過來一隊空姐,嚷嚷道:“航空公司怎么啦,說說清楚啊,干嗎延誤那么多航班。”

有人的手甚至扯住了李小芳。

還帶著淚痕的李小芳連頭也不回,使勁掙脫了那只手,往前走去。

趙亞嵐在身后喊:“李小芳,我們要執行任務,趕緊走。”

于是,又有幾個人圍住了趙亞嵐。后面的張鵬看見了,幾步上前,與另外一位男乘務員一起,替趙亞嵐擋開擠過來的人群,讓她們通過。

張鵬低聲地:“亞嵐,把你的小車給我,你快走。”

趙亞嵐沒有聽見似的,她幾步快走,已經進入工作人員通道。

張鵬嘴角輕輕一抽。

在這期間,國際廳里響起了柔和的聲音:“女士們、先生們,由于氣象原因造成了航班延誤,讓您久等了,我們對此表示歉意。現在,我們正在等待航空管制起飛的命令,北京前往上海、舊金山、紐約的984航班,北京前往大阪的981航班,北京前往香港的987航班,北京前往斯德哥爾摩的982航班就要陸續起飛了,沒有辦完乘機手續的請抓緊辦理,已經辦完手續的請在候機廳稍候,謝謝大家的合作。”

接著是英語廣播的聲音。


劉大川雙手托抱著童真,將童真輕輕地放到床上。

童真撒嬌地嗔笑。

劉大川的白襯衣和褲縫筆挺的灰色西褲及說話間在顫動著的頭發,使他不失為一位風度翩翩的男子:“我相信我的論文選題和構想將會征服專家小組。”

童真躺著,微微地縮一縮身子,顯得無比嬌柔:“大川,關鍵還是你的研究成果過硬么?”

劉大川上前,給童真一個輕輕的吻:“當然是過硬的,絕對是過硬的。”

劉大川看著童真,笑得有點動情,一種妻子可以理解的情緒。

童真抿著嘴笑,她伸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劉大川。劉大川沉入一片昏暈之時卻聽見了童真輕喊:“小心,我的腿。”

劉大川松開童真:“哦,夫人腿腳不便……”

有人敲門。

劉大川朝童真晃晃頭,走向客廳開門。

童真拉拉自己的衣服仍然倚在床上。


房門開了,進來的是一位老年農民,拎著一只大包。

劉大川:“喲,大爺,你怎么上我家來了?”

老農民:“劉醫師,對不住你了,你瞧……這是從南方空運過來的甲魚,滋陰壯陽……別怕,放這里放這里。”

老年農民說著的時候,從包里掏出用網兜盛著的幾只大甲魚,劉大川下意識地后退一步,網兜里伸出了幾個甲魚頭。

劉大川:“你這是?”

老農民:“劉醫師,你一定收下,這樣我回小旅館才睡得著呢。”

屋內童真的喊聲:“大川。”


劉大川進臥房。

童真小聲地:“那東西貴死了,你讓他帶回去。”

劉大川也小聲地:“你給我好好休息,別多管閑事。”

童真:“大川。”

劉大川已經轉身走出去。


老農民蹲在地上,小心地放好甲魚兜。

劉大川:“大爺……”

老農民不由分說,自己打開了門:“劉醫師,再見。”

劉大川蹲下,看著甲魚,思索著點點頭。

甲魚在網兜里還四處出擊,自然是徒有其勞。

童真已經扶著墻走到客廳:“大川,又是病人的親屬吧?不要動它,明兒送回去吧。這東西他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

劉大川:“告訴你,這是一點也沒有辦法的事情,你要是不收下,反而是害了他。”

童真:“害了他?”

劉大川:“十五天后,我要給他的兒子摘除大腦血瘤,這本來是一個很有把握的手術,可是他不放心呀,你只有收了他的禮物,他才相信你會用心,他才……你聽他說沒有,他才睡得著。”

童真:“唉!”

劉大川:“不過,這個老農民倒是送得非常及時,童真,據我下午的觀察,專家小組中的壽教授好像對我的論文構想毫無表情,但是他又握著關鍵性的一票。他就住在上面,我現在借花獻佛,馬上上去一趟。放在這里,我知道你要睡不著了……嗨,老頭子身體虛弱得很,還有高血壓,甲魚,正好‘生逢其時’……”

童真:“大川,你剛才不還在說你的研究成果絕對過硬么?你又何必弄這一套嘛。”

劉大川:“童真,你看你不犯傻吧,那么多年了,我怎么就教不會你呢。你那么簡單,可社會是那么復雜。你看你,本來是一個當英雄的機會,有記者來訪,你卻不重視,不好好表演一番,卻在那里哭,哭,哭,把一個英雄稱號哭掉了,把一個勞動模范哭沒了。”

童真:“大川,我是救人,又不是為了當英雄。”

劉大川拎起網兜:“好了,不和你說,在這個問題上,我們無法和平共處。你呀,一年里有幾個晚上可以在家里過,今天晚上,我還不想破壞我們的良好氣氛。現在我必須上去,這個王八東西,可是要死的。”

童真向前移一步,眼睛潮濕:“大川。”

劉大川:“你快坐下,坐下,我很快就下來。”

劉大川顧自開門,出門后又將門輕輕關上。


滾滾而來的飛機轟鳴聲。

巨大的波音747/400飛機沖上天空。


童真在家里沒有坐下,她望望窗外,又望望門口,面容茫然,閃著淚花。

又有人敲門。

童真:“誰呀?”

門外聲音:“童真。”

童真:“喲,江老師。”

童真移步,淚珠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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