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忠誠
- 周梅森
- 2908字
- 2021-11-01 16:53:33
1998年6月24日21時 明陽市委
僅僅一天,新書記高長河即將到明陽上任的消息就四處傳開了,因此,下午跨海大橋的剪彩儀式上出現了讓鐘超林意想不到的橫幅。與此同時,鐘超林也敏感地發現了辦公室主任劉意如的微妙變化。劉意如過去從沒在鐘超林面前說過不字,可這晚鐘超林要國際開發區的最新引進外資數據時,劉意如竟說時間太晚了,國開辦有關人員都下了班,恐怕很難辦。
鐘超林心里很火,卻又不能不壓抑著,只好說:“好,好,劉主任,你就明早報給我吧,這些最新數據,我向新書記高長河同志交班時要用的。希望你不要誤事。”放下電話時,鐘超林說了句,“我們有些同志的眼頭可是活絡得很喲!”
田立業當時就在鐘超林辦公室,正向鐘超林匯報如何安排新華社記者李馨香的采訪調查工作,一聽這話,馬上說:“那是,老書記,權力崇拜嘛,誰有權力就崇拜誰。所以,人家才說,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嘛!”
鐘超林感嘆著:“是啊,是啊,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所以呀,下臺前就突擊提干,就安排親朋好友,就拿原則四處大送人情,好像這日子從此不過了似的!”
田立業揶揄地說:“就是嘛,那日子是人家的日子了,關你什么事?”
鐘超林虎起了臉,“你這是什么意思?像不像副秘書長說的話?!”
田立業笑了:“不像你撤我,只怕來不及了吧?”
鐘超林也笑了:“你這人看來是改造不好了,我六年的改造工作宣告失敗。”想了想,表情認真起來,“哎,說點正經的,前一陣子那么多人往我面前湊,想在我手上最后進一步,你咋沒動這心思?”
田立業說:“我敢嗎?你沒撤我,我就感激不盡了。”
鐘超林點點頭:“你這同志還不錯,有點自知之明。”
田立業卻又來了勁:“不是我有自知之明,是您和組織部門缺乏伯樂的慧眼。其實,按我這水平到哪個市縣做一把手不是好樣的?沒有伯樂,像我這種千里馬只好臥槽了。”
鐘超林佯怒道:“你千里馬?千里牛吧!你自己想想,早先組織上是咋培養你的,啊?就因為你是第一個分到明陽市委的研究生,又是黨員,讓你下去鍛煉,鎮黨委副書記,書記,縣委副書記還兼紀委書記,你倒好,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在烈山和耿子敬吵成了一鍋粥!你還說什么說?別人臥槽還情有可原,你叫活該!”
田立業不滿地道:“你就是袒護耿子敬!”
鐘超林道:“袒護耿子敬?你有耿子敬那本事?能把烈山搞成今天這樣子?”
田立業不服氣:“當初你要是把耿子敬調走,讓我當烈山縣委書記,沒準我干得比耿子敬還好!”又咕嚕道,“說真的,我也實在是討厭官場上臺上握手臺下踢腳那一套,總也不習慣,所以總吃虧!”
鐘超林說:“高長河書記來了,你就會漸漸習慣的,我相信他比我本事大,一般說來,會對你加大改造力度,我交班時,也會向他這樣建議。”
田立業說:“讓他改造好了,了不起我挪挪窩,副處級還得給我。”
鐘超林說:“是呀,鐵交椅嘛,上去了就下不來,你算把干部政策吃透了。”
田立業卻認真說:“哎,老書記,我跟你去人大怎么樣?不要你提我,平調,還做副秘書長——人大副秘書長好不好?我就喜歡跟你干!”
鐘超林愣了一下,馬上說:“我到人大搞家天下呀?你是我的親兵呀?”
田立業真誠地說:“不是,老書記,是我服你,從心眼里服你!我還想為你寫本書哩,書名都起好了:《一個人和一座城》!”
鐘超林擺擺手道:“秀才,這種為我個人評功擺好的書,我勸你別寫。什么《一個人和一座城》?工作都是我一人干的?二十年改革開放,三屆市委書記,起碼應該是‘三個人和一座城’吧?更重要的還是九百萬人民的支持,沒有明陽廣大干部群眾二十年的拼搏進取,現在這座城就不存在,所以,你就是真寫這本書也應該是‘九百萬人民和一座城’。”
田立業說:“好,我就這么寫。”
鐘超林卻說:“先不要寫,新書記馬上到了,你還是要安心工作,一定要記住,你田立業畢竟是明陽市委的副秘書長,不是作家。”這才想起了正題,“哎,秀才,你繼續說,那位新華社的李記者想怎么逐級采訪?具體怎么安排?”
田立業也回到了正題上:“哦,老書記,是這樣的,李記者在明陽準備呆一周左右,就住明軋廠招待所。然后,我陪她到省城和北京。在明陽期間,有些關于當初明軋廠上馬的重要決策情況可能還要問到你和文市長。”匯報完后,又說,“李記者現在也服你了,說你接受他們聯合采訪時,簡直像趙忠祥播新聞!”
鐘超林呵呵笑著說:“秀才,你別捧我了。這個事,我看這樣辦:一,不一定住明軋廠招待所,條件艱苦了點;二,在明陽你陪同,省城、北京你不要去,其他同志也不要去,以免給人家造成誤會;三,此后,這事不要再向我匯報了,可以向新書記高長河同志直接匯報。”
田立業明白了:“好,老書記,我全按你的指示辦。”臨走,再次認真地道,“老書記,我不是開玩笑,我是真想到人大去,您看能不能考慮一下?”
鐘超林心里隱隱發熱,拍拍田立業的肩頭說:“先在市委好好干,高長河同志和你一樣也是研究生,沒準也會很看重你呢。當然嘍,真弄到呆不下去的程度,我也不會看著你做待崗干部的,反正我是被你賴上了嘛。”
田立業又說:“要不,你向新書記推薦一下,讓我到下面干個正職怎么樣?只要是正職就行,哪怕是個鄉,是個鎮都行,我這輩子非得干出點模樣給您老書記看看,別以為我只能在機關分蘋果!”
鐘超林根本沒把田立業的話當回事,揮揮手說:“走吧,走吧,我還有事。”
田立業自覺沒趣,悻悻走了,走后沒幾分鐘,市長文春明便來了。
文春明一進門就說,剛把交通部副部長一幫人送走了,明天走的客人也安排好了,剪彩活動大致可以算善始善終了。說著說著,就發起了牢騷,先怪省委書記劉華波和省長陳紅河不來,后來又談起明軋廠的事,道是忍辱負重也得有個限度,這回真該借新華社李記者的手好好反擊一下了。
鐘超林說:“春明呀,你看你,又帶情緒了吧?反擊什么?誰要反擊呀?是有人往新華社遞了材料嘛,我們只好實事求是地把明軋廠的問題公之于眾!這樣一來可能會得罪那些條條塊塊中的一些人,以后明陽有些工作可能會受到一些影響,可有什么辦法呢?不是我們不愿忍辱負重了,是有人非要把它當個大問題來抓嘛!”
文春明問:“這事要不要向高長河匯報呢?”
鐘超林說:“當然要和他通氣了,交接時,我就把那份原準備發表的內參復印件交給高長河同志,光明磊落嘛!”
正說著,文春明的秘書拿著手機進來了,向文春明和鐘超林匯報說,市防汛指揮部來電話,說是由于昌江上游廣大地區連降暴雨,昌江明陽段水位已接近歷史最高位,如果上游地區暴雨不停,新的洪峰再下來,縣級市濱海和明陽部分城區可能會出問題。文春明一聽就急了,起身要走:“我得趕快到防汛指揮部去。”
鐘超林囑咐說:“還得向省防汛指揮部報告。”
文春明走后,鐘超林想想仍覺得不安,叫起已上床休息的司機和秘書,也驅車趕往位于城鄉結合部的昌江江堤,突擊檢查防汛工作。
根據市里的安排,昌江沿線十幾個鄉鎮已組織了幾萬人馬上了江防第一線。
然而,0001號奧迪一路往江堤趕時,明陽的夜空卻明月高懸,滿天群星燦爛異常,不說看不到電閃雷鳴,月邊連一絲烏云都見不到。
這時已是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二十三時四十五分,迄至這一時刻,鐘超林作為明陽市委書記的最后一天還沒過完,他仍對明陽這座城市,對生活在這座城市和生息在這塊土地上的九百萬人民負有一份不可推卸的沉重責任。
坐在車里,目視著撲面涌來的滿城燈火,鐘超林想,這真是最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