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尋逝去的時光(選本)
- (法)馬塞爾·普魯斯特
- 9字
- 2021-10-26 17:03:30
第一卷 去斯萬家那邊
第1部 貢布雷
[醒來?;貞浀拈l門打開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早早就上床了。有時,剛吹滅蠟燭,眼皮就合上了,甚至沒來得及轉一下念頭:“我要睡著了?!钡^了半小時,我突然想起這是該睡覺的時候呀,于是就醒了。[……] 回憶的閘門卻已打開了。一般情況下,我并不想馬上就再睡著。我把夜的絕大部分時間,用來回想往日在貢布雷姑婆家,在巴爾貝克、巴黎、冬西埃爾、威尼斯,還有在別的地方的生活,回想那些地方和我在那兒認識的人,以及他們留給我的種種印象,或者人家對我講起的有關他們的事情。
[理性的回憶是無法保存往事的。往事隱匿在智力范圍之外,在某個我們意想不到的物質對象里。只有不由自主的回憶,才能讓往事從記憶中清晰地浮現出來?,數氯R娜小蛋糕喚起的無意識聯想,就是這樣的一種回憶。]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夜半醒來只要回想起貢布雷,眼前就會浮現這一小片光亮,映在黑茫茫的夜色之中,好比焰火或探照燈的光驟然照亮建筑物的一隅,而把其余的墻面依然留在濃密的夜色里:在相當寬闊的底部,是小客廳、餐廳和幽暗小徑的起點,使我憂傷而自己渾然不覺的斯萬先生,就是從那里來的;通往令我黯然神傷的樓梯口的那個前廳,單獨構成這座不規則金字塔的窄窄的柱身;而在頂端,則是我的臥室,連同那條狹小的過道和帶玻璃的門,媽媽就是從那兒進來的;總之,始終在同一時刻呈現,不管與環境如何隔絕,孤零零地兀立在黑暗中的,是精簡至極的場景(就像供外省上演的老戲劇本開頭的布景提示),這就是我更衣上床的悲劇場景;仿佛貢布雷就只有樓上樓下,由一部小巧的樓梯相連接,又仿佛永遠都是七點鐘。說實話,倘若有人問我,我也許會回答說,貢布雷還有別的東西,還存在其他的時刻。但這些都是自覺的回憶,亦即理性的回憶所提供的,這種有意識的回憶根本無法保存往事,所以我從來不想去回憶貢布雷還有些什么別的東西。對我而言,所有這一切都已經消逝了。
永遠消逝?有這可能。
其中有許多偶然情況,而我們的死亡,也就是第二種偶然情況,經常會使我們等不到第一種偶然情況的發生。
我覺得克爾特人[1]的信仰很有道理,他們相信我們失去的親人的靈魂,被囚禁在某個低等物種,比如說一頭野獸、一株植物或一件沒有生命的東西里面,對我們來說,它們真的就此消逝了。除非等到某一天(許多人也許永遠等不到那一天),我們碰巧經過那棵囚禁著它們的大樹,或者拿到它們寄寓的那件東西,這時它們會顫動,會呼喚我們,一旦我們認出了它們,魔法也就破除了。經我們解救,這些親人的靈魂就戰勝了死亡,重新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往事也是如此。有意去回想,只能是徒勞,智力的一切努力都是沒用的。往事隱匿在智力范圍之外,在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我們根本意想不到的某個物體(或者說我們對這個物體的感覺)之中。這一物體,我們能在死亡來臨之前遇到它,抑或永遠都不能遇到它,純粹出于偶然。這就是方才說的第一種偶然情況。
那已經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貢布雷,除了與我的睡覺有關的場景和細節之外,在我心中早已不復存在。但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媽媽見我渾身發冷,說還是讓人給我煮點茶吧,雖說平時我沒有喝茶的習慣。我起先不要,后來不知怎么一來改變了主意。她讓人端上一塊點心,這種名叫瑪德萊娜的、圓嘟嘟的小蛋糕[2],那模樣就像用扇貝殼瓣的凹槽做模子烤出來的。天色陰沉,看上去第二天也放不了晴,我心情壓抑,隨手掰了一塊瑪德萊娜小蛋糕浸在茶里,下意識地舀起一小匙茶送到嘴邊??删驮谶@一匙混有蛋糕屑的熱茶碰到上顎的一瞬間,我冷不丁打了個戰,注意到自己身上正在發生奇異的變化。我感受到一種美妙的愉悅感,它無依無傍,倏然而至,其中的原由讓人無法參透。這種愉悅感,頓時使我覺得人生的悲歡離合算不了什么,人生的苦難也無須縈懷,人生的短促更是幻覺而已。我就像墜入了情網,周身上下充盈著一股精氣神:或者確切地說,這股精氣神并非在我身上,它就是我,我不再覺得自己平庸、凡俗、微不足道了。如此強烈的快感,是從哪兒來的呢?我覺著它跟茶和蛋糕的味道有關聯,但又遠遠超越于這味道之上,兩者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它究竟從何而來?它意味著什么?怎樣才能把握它、領悟它?我喝了第二口,沒覺得跟第一口有什么不同,再喝第三口,感覺就不如第二口了。該停一下了,這茶的美妙之處似乎在消減。很清楚,我要找的個中真諦并不在茶里面,而是在我自身里面。這熱茶喚醒了它,但我還不認識它,于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勁道隨之減弱地重復這一現象。我不知道怎么說明這一現象,只能希望同樣的感覺至少再有一次毫不走樣地重現,即刻被我攫住,得出一個明確的解釋。我放下茶杯,讓思緒轉向自己的心靈。只有在內心才能找到真諦。可是怎么找呢?心靈是個探索者,同時又正是它所要探索的那片未知疆土本身,它的本領在那兒根本無法施展;我沒有絲毫把握,總覺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探索嗎?不僅如此:還得創造。它所面對的,是某種尚未成形、唯有它才能了解并闡明的東西。
我重新又想,這種從未經歷過的情況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對它沒法進行任何邏輯推論,但很明顯,它讓人感到幸福,而且那么實在,有了它,其他的一切就都消融不復存在了。我想讓它重現。我回想舀第一口茶的那個時刻。我又仿佛置身相同的情景,但依然不明究竟。我要智力再作一次努力,去找回那已消逝的感覺。為了不讓任何東西來中斷智力捕捉這一感覺的沖勁,我排除一切障礙和雜念,對隔壁房間的聲音充耳不聞,不去理會。但我很快覺得自己的腦筋不管用了,于是就決定讓它松弛一下,平時思考問題時,不到它竭盡全力我是不會允許自己分心的,而現在我卻有意讓思緒岔開一會兒。而后,我再一次為它廓清道路,把第一口茶的味道送到它跟前。我驟然感到周身一顫,覺著腦海里有樣東西在晃動,在隆起,就像在很深的水下有某件東西起了錨,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但它在緩緩升起。我感覺到它頂開的那股阻力,聽到它浮升途中發出的汩汩的響聲。
當然,在我腦海深處如此搏動著的東西,一定是形象,是視覺的記憶,攀緣著那味道,竭力要跟著它來到我眼前。然而它在一個那么遙遠、那么混沌的地方掙扎,我只能勉強瞥見融入模糊的光色旋渦之中的那道淡薄的反光。我辨認不出它的形狀,沒法詢問這唯一的知情者,讓它向我解釋那味道——它的同齡伙伴、密友——究竟在表明什么,沒法讓它告訴我,它到底跟怎樣的特定環境,跟過去的哪個時期有關系。
這一記憶,這一由某個一模一樣的瞬間遠道而來,從我腦海深處喚醒、搖動并使之升起的往昔的瞬間,它真能浮升到我的非常清楚的意識層面上來嗎?我不得而知。現在我又什么都感覺不到了,它停住了,說不定又沉下去了;誰知道它是否還會從夜一般的混沌中升騰起來呢?我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從頭來過,俯身向著隱在深處的它。而每一次,又總是那讓我們在所有艱難的任務、重要的事業面前望而卻步的怯懦,在勸我就此罷手,去喝自己的茶,想想自己今天的煩惱和明天的希望就夠了,這些事怎么翻來覆去地想都沒關系。
驟然間,回憶浮現在眼前。這味道,就是小塊的瑪德萊娜的味道呀,在貢布雷,每逢星期天(因為這一天我在望彌撒以前不出門)我到萊奧妮姑媽屋里去給她道早安時,她總會掰一小塊瑪德萊娜,在紅茶或椴花茶里浸一浸,然后遞給我。剛看見瑪德萊娜小蛋糕,嘗到它的味道之前,我還什么也沒想起來。也許是由于后來我雖說沒再吃過,卻常在糕點鋪的貨架上瞥見它們,它們的形象就脫離了貢布雷,而與更近的其他時日聯系在了一起。也許是由于這些被拋出記憶如此之久的回憶,全都沒能幸存,一并煙消云散了。物體的形狀——糕點鋪里那盡管褶子規規整整,卻依然那么豐腴性感的貝殼狀小蛋糕——會變得無跡可尋,會由于沉匿日久,失去迎接意識的活力。但是,即使物毀人亡,即使往日的歲月了無痕跡,氣息和味道(唯有它們)卻在,它們更柔弱,卻更有生氣,更形而上,更恒久,更忠誠,它們就像那些靈魂,有待我們在殘存的廢墟上去想念,去等候,去盼望,以那種幾乎不可觸知的氤氳,不折不撓地支撐起記憶的巨廈。
一旦我認出了姑媽給我的在椴花茶里浸過的瑪德萊娜小蛋糕的味道(雖說當時我還不明白,直到后來才了解這一記憶何以會讓我變得那么高興),她的房間所在的那幢臨街的灰墻舊宅,馬上就顯現在我眼前,猶如跟后面小樓相配套的一幕舞臺布景,這座面朝花園的小樓,原先是為我父母造在舊宅后部的(在這以前,我在回想中看到的僅僅是這一截場景)。隨著這座宅子,又顯現出這座小城不論晴雨從清晨到夜晚的景象,還有午餐前常讓我去玩的那個廣場,我常去買東西的那些街道,以及晴朗的日子我們常去散步的那些小路。這很像日本人玩的一個游戲,他們把一些折好的小紙片,浸在盛滿清水的瓷碗里,這些形狀差不多的小紙片,在往下沉的當口,紛紛伸展開來,顯出輪廓,展示色彩,變幻不定,或為花,或為房屋,或為人物,而神態各異,惟妙惟肖,現在也是這樣,我們的花園和斯萬先生的苗圃里的所有花卉,還有維沃納河里的睡蓮,鄉間本分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教堂,整個貢布雷和它周圍的景色,一切的一切,形態繽紛,具體而微,大街小巷和花園,全都從我的茶杯里浮現了出來。
[父親的家鄉貢布雷。萊奧妮姑媽和女仆弗朗索瓦茲。]
貢布雷,我們在復活節前的那個星期來到這兒。從十法里外的火車上望去,看到的僅是一座教堂,這就是貢布雷,在向遠方宣告它的存在,訴說它的風致。當我們離得更近些了,教堂就像一個牧羊女把羊群攏在自己身邊一樣,在曠野里迎著風,把密匝的房屋那毛茸茸的灰色屋頂收在自己高高的深色披風周圍。中世紀城墻的殘垣,斷斷續續地把這些房屋圍在中央,畫出一條文藝復興前期油畫上小城那般溜圓的曲線。就居家而言,貢布雷稍稍顯得有些陰郁,因為它的那些街道兩旁的房舍都用當地色澤灰暗的石頭砌成。門前有臺階,頂上的山墻把陰影投在門前,所以街上顯得很暗,太陽剛下山,家家戶戶的廳堂里就撩起窗簾、點上燈了。一些街道是以圣徒莊嚴的名字命名的(其中不少都跟貢布雷早年幾位領主的掌故有關):圣伊萊爾街;圣雅各街,我姑媽的家就在那兒;圣伊爾德加德街,姑媽家的鐵門沖著它;還有圣靈街,她家花園的邊門開出去就是這條街。貢布雷的這些街道,留存在我的記憶深處,跟我此刻看出去的這個世界迥然不同,我覺得它們連同高踞在廣場上的那座教堂,都顯得比幻燈機打出的影像還要虛幻;有時我甚至覺得,要是還能穿過圣伊萊爾街,還能在鳥兒街上那座古色古香的飛鳥旅店租上一間客房——從那地下室的氣窗里飄上來的廚房的氣味,至今還不時一陣一陣地、熱氣騰騰地在我心頭升起——那就好比是開始跟冥冥中的另一個世界有了聯系,比結識戈洛或者跟熱納維埃芙·德·布拉邦[3]交談更加神奇,更妙不可言。
那時我們住在萊奧妮姑媽家里,她母親就是我姑婆,也就是我祖父的表妹。這位姑媽,自從她的丈夫,我的奧克塔夫姑夫去世以后,先是不肯離開貢布雷,接下來是不肯離開她在貢布雷的家,再接下來是不肯離開她的房間,最后是不肯離開她的床,干脆不下來了。她整天躺在床上,處于那么一種狀態之中,叫人難以確定那究竟是憂傷,是身體虛弱,是疾病纏身,還是抱著偏執的念頭,抑或滿懷虔誠的信心。她的那套房間臨著圣雅各街,這條街遠遠地一直通到大草坪(這個名稱相對于小草坪而言,后者綠意盎然地坐落在市中心的三岔路口),街面很平坦,灰不溜秋的,幾乎家家門口都有三級高高的砂巖臺階,看上去就像有位雕鑿哥特式圣像的匠人,在本來可以刻個耶穌降生的馬槽或受難十字架的石頭上,鑿了一條狹道似的。我姑媽其實就只住兩個毗連的房間,每天下午總在其中一間,好讓用人給另一間換換空氣。這是外省常見的那種房間,它們——如同在有些地區,大片大片的天空或海域浮游著無數肉眼看不見的原生動物,因而變得亮光閃閃或香氣彌漫那樣——會以上千種氣味令我們心醉神迷,那是從美德、智慧和習俗,從一種隱秘的、看不見的、氤氳般懸凝在房間里的豐腴的精神生活中散發出來的氣息;誠然,那仍是一種自然的氣息,就像鄰近田野上飄來的氣息一樣帶有季節的色彩,但已經給幽閉起來,失去了野趣,變成了藏品,就像當年從果園摘下的水果給加工成了玲瓏剔透的美味的果凍;這些氣息也隨季節的更迭而變換,但畢竟有了一種柜藏的特色和家常的風味,霜寒讓新鮮熱面包的溫馨給消融以后,這些氣息就變得像鄉鎮上報時的大鐘那樣閑適,那樣一絲不茍,悠忽而又有條不紊,無憂無慮而又高瞻遠矚,有如洗衣女工那般清新,有如早晨那般寧謐,充滿虔誠的意味,怡然自得地把整座小城籠罩在一種和平的氛圍里,這種氛圍對小城居民而言,只是讓他們徒添愁緒,越發感到生活的平凡罷了,但這種平凡,對沒有在這座小城生活過的匆匆的來客,卻成了汩汩不絕的詩的源頭。這兩個房間的空氣中充滿著一種滋養膏腴、沁人心脾的靜謐的精華,我往里走,就不禁變得垂涎欲滴起來。尤其是復活節的那個星期,我因為剛到貢布雷的緣故,對這種況味的感受特別敏銳:乍暖還寒的早晨,我進屋去向姑媽問安的時候,總得先在外面那間屋里等一會兒,殘冬的陽光鉆進屋來,挨在壁爐跟前取暖,爐膛的磚墻之間,火生得正旺,整個房間都有一股煙灰的味兒,猶如鄉間兩旁有擋墻的大爐灶或是城堡里的大壁爐臺,坐在屋里,巴不得外面下雨飄雪,甚至狂風大作、暴雨滂沱,好讓室內的恬適添加幾分冬日蟄居的詩意;我在跪凳和軋花絨面的扶手椅中間走動了幾步,這些扶手椅的靠背上總是蒙著卷葉飾邊的布套;熊熊的爐火把那些誘人的香味,那些由整個房間里的空氣凝聚而成的撩撥食欲的香味,猶如烤面團似的焙烤著——早晨濕潤的、充滿陽光的清新空氣已經把這些香味和成面團,發了起來,爐火把它們不停地翻動、烤黃,讓它們起酥、發泡,烘成一張鄉下烘餅,一個碩大無朋的卷邊果醬餡餅,我在這張大餡餅里一聞到壁櫥、衣柜和印花墻紙的那種更松脆、更細膩、更令人肅然起敬但也更干澀的芳香,就會以一種連我自己也不肯承認的猴急勁兒,沉浸到繡花床罩的那股黏糊糊、淡幽幽,叫人難以消受的水果氣味中去。
我聽見姑媽在隔壁房間里低聲地自言自語。她說話一向聲音很輕,因為她總覺得自己腦子里有樣什么東西碎了,來回晃蕩著,她要是話說得太響,它就會挪開去的,然而她即便是獨自一個人,也不會長時間待著不說話,因為她覺得說說話對保護嗓子有好處,能防止喉嚨淤血,對她常犯的胸悶心慌毛病也有緩解作用;再說,她整天生活在一種不活動的狀態中,所以把自己哪怕一星半點的感覺都看得極其重要;這些感覺被她賦予了一種運動機能,弄得她自己都很難留住它們,而由于沒有知心的人可以交流,她就對著自己訴說這些感覺,這種經常的自言自語成了她唯一的活動方式。遺憾的是,她有了這個想到哪說到哪的習慣以后,有時就顧不得隔壁房間有沒有人了,我常聽見她自言自語地說:“我可得記住,我剛才沒睡覺哦?!保◤牟凰X是她最引以為榮的事情,我們平日里說起話來都很火燭小心,有些字眼是要避諱的:每天早上弗朗索瓦茲不是去叫醒她,而是上她屋里去;每當姑媽在白天想打個盹兒的時候,大家就說她要靜一靜或者養養神;要是碰巧她一時忘乎所以,脫口說出“把我吵醒了”或者“我夢見什么什么”之類的話,她馬上會臉漲得通紅,忙不迭地改口。)
等了一會兒,我進去吻她,向她問安,弗朗索瓦茲給她沏茶。要是姑媽覺得情緒有些激動,她就會吩咐以藥代茶,這時就由我負責把一撮椴花茶從藥袋倒在一只盆子里,隨后別人再把它們放進開水杯里去。干枯的茶梗彎彎曲曲地組成一幅構圖匪夷所思的立體圖案,在虬曲盤繞的網絡中間,綻開著一朵朵色澤幽淡的小花,仿佛是由哪位畫家經心安排,有意點綴上去的。葉片由于失去了,或者說改變了原來的模樣,看上去就像是雜沓的不協調的東西,有的宛如飛蟲透明的翅翼,有的恰似標簽白色的背面,有的好像玫瑰的花瓣,但都擠在一起給軋碎了,或者像筑巢那樣給編了緶。成百上千不能成茶的碎枝細末——這是藥劑師可愛的浪費——在制作藥茶時是得棄之不用的,但它們卻給我帶來了莫大的喜悅,我猶如在一本書里意外地看見了熟人的名字那樣,驚奇地發現它們都是真正的椴樹莖梗,就跟我在車站林蔭道上看見的椴樹是同樣的東西。這些椴樹莖??瓷先ブ宰兞藰樱∏∈怯捎谒鼈儾⒎欠轮破范钦尕?,只是放置時間久了的緣故。每種新的形態都是從舊的形態衍化而來的,我從那些灰不溜秋的小球身上,認出了當初尚未綻開的嫩綠骨朵兒的影子;尤其是那片月光也似的柔和的粉紅光澤,在干莖枯梗之林中,把小朵金色玫瑰般的掛在林梢的花兒襯托得格外分明——這是一種標記,就像一綹微光照在墻上原先有過壁畫的地方那樣,顯示出椴樹一度色彩鮮艷的部位和原本就沒有顏色的部位的差異——讓我明白了,這些花瓣就是那些在裝進藥袋之前,曾經在春天的夜晚散發出馨香的花瓣兒。這片紅紅的燭光,依然是舊日的顏色,只是已經半明半滅,光影幢幢,儼然是今日花事衰頹的景象了。再過不一會兒,姑媽大概就要把一塊瑪德萊娜小蛋糕浸到她嘗過的那些殘花枯葉的熱氣騰騰的椴花茶里去,等完全泡軟后給我嘗一口了。
她的床的一邊有一張用檸檬樹木制成的高高的黃色衣柜,另外還有一張兼作藥柜和祭壇的桌子,桌面上放著一尊小小的圣母雕像和一瓶維希礦泉水,下面還有幾本祈禱書和一些藥方,這樣一來,在床上做禱告和養身體就什么也不缺了,既不會錯過服胃蛋白酶的時間,也不會耽誤做晚禱的工夫。床的另一邊沿著窗,看出去就是街道,她從早到晚望著街景,儼然像個波斯王公似的,靠瀏覽貢布雷的這部正在日復一日往下寫,卻又可以上溯到遠古時代的編年史來解悶,過后還要跟弗朗索瓦茲一起進行評論。
我和姑媽在一起待上五分鐘,她就要打發我走,生怕我會累著她。她把蒼白、憔悴的額頭伸給我吻,在早晨的時候,她還沒有把前額的假發梳理好,頸椎的骨突看上去就像荊冠上的那些尖尖或是誦經的念珠,她對我說:“行啦,可憐的孩子,去吧,準備望彌撒去吧。要是在樓下遇到弗朗索瓦茲,告訴她說別跟你們玩得太久了,讓她一會兒就上來瞧瞧我是不是要什么東西。”
弗朗索瓦茲雖說服侍了姑媽多年,而且當時也沒料到將來有一天會完全到我們家來幫傭,但我們住在那兒的幾個月里,她對我姑媽確實有些不怎么盡心。在我小時候,我們還沒來貢布雷之前,萊奧妮姑媽每年都是到巴黎姑婆家去過冬的。那時候我跟弗朗索瓦茲還很生疏,每逢元旦去看姑媽,母親總要事先把一枚五法郎的硬幣放在我手心里,對我說:“千萬別認錯人喲。等聽到我說:‘你好,弗朗索瓦茲’,就把這枚硬幣給她。到時候我會輕輕地在你胳膊上按一下的。”我們剛邁進姑婆家幽暗的前廳,一眼就瞥見暗頭里聳著一頂白得耀眼、熨得筆挺,像是用飴糖做的那般脆生生的無檐高帽,帽子下邊是一張預先就在表示感激的笑臉,笑意有如同心圓似的在這張臉上蕩漾開來。那就是弗朗索瓦茲,她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過道小門的門框里,恰如壁龕里的一尊圣像。我們稍稍適應了這種小教堂的幽暗光線之后,就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充滿人情味的無私愛心,以及對新年賞錢的期盼在心靈最恰當部位激發起來的對上等人的拳拳敬意。媽媽在我的胳膊上用力捏了一把,大聲地說:“你好,弗朗索瓦茲?!币宦牭竭@個信號,我松開手指聽憑那枚硬幣落了下去,被一只局促不安伸將過來的手接個正著。自從我們來到貢布雷以后,弗朗索瓦茲就成了我最熟悉的人。她喜歡我們,至少在開頭幾年里,她服侍我們就像服侍我姑媽一樣周到,甚至更盡心盡力,因為我們除了屬于這個家族的這點魅力之外(她對那種無形之中把一群人維系在一起的血緣關系的敬重,絕不亞于一個古希臘的悲劇詩人),還占了一層便宜,那就是我們并非她平日里尋常服侍的主子。所以,我們在復活節前一天到達貢布雷的那會兒,她迎接我們時有多高興啊。她口口聲聲向我們數落天氣怎么還不轉晴,其實在那種時令,寒風凜冽本來就是很平常的事。在她嘮叨的當口,媽媽就問候她的家人,問她女兒和侄兒外甥都好嗎,外孫乖不乖,打算讓他長大以后干什么,小外孫長得像不像外婆。
等大家都走了以后,媽媽又語氣輕柔地跟她談起她的父母,不厭其詳地詢問他們在世時的種種生活細節,因為媽媽知道弗朗索瓦茲在雙親去世以后的這些年來,還一直在為他們傷心落淚。
媽媽早就看出來了,弗朗索瓦茲不喜歡女婿,因為有他在場,她跟女兒說起話來就有些不自在,是他敗壞了她跟女兒共享天倫之樂的興頭。于是,當弗朗索瓦茲到離貢布雷幾法里開外的地方去看他們的時候,媽媽笑吟吟地對她說:“弗朗索瓦茲,要是朱利安有事出門,只能整天都讓瑪格麗特一個人陪著您,您當然會覺得有點遺憾,不過也并不怎么太在乎。是不是哪?”弗朗索瓦茲就呵呵笑著回答說:“夫人什么都知道。夫人真比X光還厲害(她說X光時故意一笑,裝作很拗口的樣子,以此來自我解嘲。意思是說,瞧,我這么個無知無識的粗人,居然也搬弄起時興的詞兒來了),有一回人家拿這玩意兒給奧克塔夫夫人擺弄過,你心里想些什么,它全能看得清清楚楚哩?!闭f完,她就躲了開去,仿佛別人的關心讓她感到很不好意思,或許不想讓人看見她掉眼淚似的;在媽媽來這兒以前,還從來沒有一個人給過她這種充滿柔情的體驗,讓她感覺到她這么個鄉下女人的生活,她的歡樂,她的悲傷,都還有另外一個女人也在關心,在分擔著這些愉悅和憂愁。我們住在貢布雷期間,姑媽只能忍痛割愛,稍稍把弗朗索瓦茲讓給我們點兒,因為她知道我母親很喜歡這個既聰明又勤快的女仆。每天從早晨五點鐘起,弗朗索瓦茲就在廚房戴上漿洗得又白又挺、看上去就像瓷器似的折裥高帽,周身上下打扮得漂漂亮亮,仿佛要去望大彌撒的模樣;她干什么事都挺勤快,而且不論身體好壞,干起活來總是像匹馬那般使勁,但又從不炫耀,看上去就像沒干過什么事似的。在姑媽的所有女傭當中,唯有她能在媽媽想要杯熱水或清咖啡的時候,端來真正滾燙的開水或咖啡。她屬于這樣的一類用人,生客乍見之下會覺得不喜歡他們,原因也許在于他們心里很明白自己對客人一無所求,主人寧可客人從此不再上門,也決不會辭退他們的,所以不想費神去巴結客人,對客人獻殷勤;但與此同時,他們又深受主人的器重,因為主人賞識的是他們的實際能力,而不是那種表面的討人喜歡或者低聲下氣的逢迎,那固然能給客人留下個好印象,但背后卻有著一種無法調教的低能。
[貢布雷教堂的鐘樓。]
貢布雷教堂的后殿,對它真的還能說什么呢?它是那么粗俗,非但談不上藝術的美感,而且毫無宗教的激情可言。從外面看,由于它臨著的那個交叉路口比較低,所以粗陋的外墻在底部墊了一層由毛毛糙糙的礫石砌成的墻基,小石子像皮刺似的戳在外面,看上去真是沒點兒教堂的況味,彩繪玻璃的窗洞似乎又開得特別高,整堵墻的外貌與其說像教堂,倒不如說像監獄。當然,后來當我回憶起所有那些我見過的其他教堂輝煌的后殿時,我從來不曾想到把它們跟貢布雷的后殿進行對照。只是有一天,在外省的一條小街道的拐角處,我瞥見三條街道交匯的路口對面,豎著一堵加高過的墻,墻面毛毛糙糙,彩繪玻璃窗的窗洞開得很高,外觀就跟貢布雷的后殿一模一樣的不對稱。當時我并沒有像在夏特勒或是蘭斯那樣去考慮宗教感情在那兒是何等有力地表現了出來,但我情不自禁地脫口喊出:“教堂!”
教堂!我們這熟稔的所在啊。它的北門坐落在圣伊萊爾街上,位于拉潘先生的藥鋪和盧瓦佐夫人住宅之間,跟這兩戶鄰居緊挨著;倘若貢布雷的街道上有門牌號碼的話,它作為貢布雷的一戶住宅,準也有個門牌號碼,而且恐怕郵差每天早晨來送信的時候,在前腳從拉潘先生的鋪子出來,后腳還沒進盧瓦佐夫人家的當口,也該在它前面停一停;然而在教堂跟所有不是教堂的住所之間,始終存在著一條我的理智無法逾越的界限。盧瓦佐夫人家窗臺上的那盆吊鐘海棠有個壞習慣,老愛把耷拉著腦袋的枝條到處亂伸,枝頭的花骨朵兒長大以后,總又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血色極好、紅得發紫的臉頰湊到教堂陰暗的墻上去涼快涼快,但盡管如此,這些吊鐘海棠在我的心目中并未因此而變得神圣起來;在這些花兒和它們所投身的黑乎乎的石塊之間,雖然我的肉眼看不出間隙,但在我的心靈里卻始終保留著一道鴻溝。
從很遠的地方就能認出圣伊萊爾教堂的鐘樓,貢布雷還沒有在地平線上露面的時候,鐘樓那令人難忘的身影,就已經遠遠地呈現在眼前了;復活節前的那個星期,我們從巴黎乘火車駛來的當口,父親瞥見了這座在天空上輪番劃過一道道弧線、尖頂上的風信雞四下轉動著的鐘樓,就沖著我們說:“嗨,把毯子收拾好,咱們到了。”還有一次我們從貢布雷出發作長距離散步,沿著一段狹仄的小路走到一個地方,眼前驟然間出現一片非常開闊的空地,前方匝繞著一圍叢林,遠遠望去,只見圣伊萊爾教堂鐘樓優雅的尖頂高聳在參差不齊的林木之上,但它顯得那么纖細,粉紅的色澤又是那么淡然,看上去就像是有誰為給這片景色、這幅大自然的杰作添上一抹藝術的痕跡,一道僅有的人為的印記,才用指甲在天際劃了這么個道道似的。當我們走得更近,能瞧見挨在鐘樓邊上顯得稍矮的那座半圮的四方形塔樓時,使我們感到驚異的,是塔身石塊的那種黑里泛紅的色調;在秋霧彌漫的清晨,不妨這么說吧,就像有座色澤如地錦草[4]似的紅彤彤的廢墟,聳立在大片暗紫色的葡萄叢中。
我們回家路過廣場時,外婆常會叫我停下望望這座鐘樓。塔樓上的窗戶兩扇一組,分層排列,彼此間的距離保持著一種準確、別致的比例關系,這種比例關系所具有的美感和尊嚴,并不只適用于人的五官哩。每隔一陣就從塔樓窗口飛出一群烏鴉,它們凌空落下,聒噪著打著旋,仿佛那些先前任憑它們嬉戲而視若無睹的古老的石塊,頃刻間變得無法容身,成了騷動之源,把這群驚惶不安的暮鴉轟了下來。隨后,它們在暮靄沉沉的紫紅色天幕上撲翅斜飛一通,突然又安靜下來,重新飛回塔樓棲息,不安之源重又變成了福地;一些烏鴉上下錯落地停歇在一個小鐘樓的尖頂上,看起來像一動不動,但說不定是正待啄食小蟲,就像海鷗以漁人般寂然不動的姿勢停歇在浪尖上一樣。我不太知道為什么,外婆總覺著圣伊萊爾教堂的鐘樓超塵脫俗,從而使她更愛大自然(當人類的雙手不曾像我姑婆的園丁那樣去玷污它的時候)和天才的杰作,認定它們對造福人類都有重大影響。雖然人們所見的教堂的每個部分,都憑著一種生來就有的沉思姿態顯示它與所有其他建筑的區別,然而讓它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價值,表明自己獨具個性、責無旁貸的存在的,似乎還是這座鐘樓。這座鐘樓在為它立言呢。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外婆在貢布雷的鐘樓上找到了對她來說這世上最可珍貴的東西,那就是自然的風致和卓異的氣度。她不懂建筑,但她愛說:“孩子們,你們愛笑我就笑吧,可我覺著,或許它不合規范,并不漂亮,可是那古里古怪的老派模樣兒,讓我瞧著挺受用。我敢說,要是它會彈琴的話,一準不會彈得干巴巴的?!彼⒁曋姌?,目光隨著它徐徐升起,順著塔身石塊虔誠地傾向天空的斜勢,眼望著兩邊的斜面彼此愈靠愈近,猶如雙手在合掌祈禱,她的整個身心都跟尖頂的取勢融為一體,目光也仿佛隨它向天而去;與此同時,她朝向塔身陳舊剝蝕的石塊親切地笑著,此刻僅有塔尖沐浴在夕陽的余暉中,而一旦整個塔身進入這抹夕照的范圍,就會敷上一層柔美的色調,仿佛驟然間升得又高又遠,好似一支用假聲升高八度演唱的歌。
圣伊萊爾教堂的鐘樓,賦予所有的行業以象征的標志,賦予所有的時刻以美好的意義,也賦予所有關于城市的觀點以真正的價值。從我的房間里望去,只能看見它那深灰色的板巖墻基;但當我在夏日某個星期天炎熱的早晨,望見這些板巖猶如一輪黑太陽那樣熠熠生輝的時候,我就會對自己說:“我的天主!九點啦!得準備去望大彌撒了,要是我還想有時間先跟萊奧妮姑媽道個別的話?!蔽夷艽_切地知道廣場上的光線是什么顏色,我知道市集上熱浪滾滾,塵埃飛揚,我還知道店鋪的涼篷投下濃蔭,而媽媽也許會趕在望彌撒前走進去買幾塊手帕,店堂里散發著一股坯布的氣味,掌柜的挺起腰來吩咐伙計拿貨給媽媽挑選,他已經準備關門打烊,剛在后間換上了節日的上衣,正在洗手哩,說起這雙手,他還有個習慣,每隔五分鐘就要帶著一副躊躇滿志、雅興大發的得意神情搓這雙手,哪怕生意再不景氣,也照搓不誤。
彌撒過后,我們到泰奧多爾的鋪子吩咐他送一只比平時大些的奶油圓球蛋糕上門,因為我的表兄弟趁今兒天氣好,要從蒂貝爾齊趕來跟我們一起用午餐。鐘樓聳立在我們面前,就像一只烤得金黃松脆的祝圣大蛋糕,鱗片似的磚瓦和松脂似的墻面,在陽光下閃爍著,鋒利的尖頂直刺藍天。傍晚時分,當我散步回來,想到過一會兒就要跟媽媽道晚安,就要再也見不到她了,這鐘樓在一片薄暮中反倒顯得格外溫柔起來;它看上去猶如懸在蒼茫的天際,像一只褐色的絲絨靠墊似的往后倚去,天空在它的輕壓下微微凹陷進去,給它讓出地方,隨即又團團圍在它的四周。鳥兒繞著鐘樓盤旋飛翔,它們的叫聲仿佛更為鐘樓增添了幾分靜謐,尖頂也越發顯得高遠,整個鐘樓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意味。
即使當我們走在教堂背后的街上,看不見教堂的時候,周圍的一切,其位置似乎仍是根據這座不時在屋宇間冒出頭來的鐘樓而定的,而且正因為這鐘樓是在看不見教堂的情形下出現的,或許它才更能撥動人們的心弦。當然,有許多別的鐘樓從這樣的角度看過去要更美得多,我的記憶中有好些高聳于屋宇之上的鐘樓的圖景,跟貢布雷陰郁街巷構成的圖景相比,確是另有一種藝術旨趣。我不會忘記巴爾貝克鄰近的那座趣味盎然的諾曼底城市,城里有兩座可愛的十八世紀的宅邸,對我來說,這兩座宅邸在許多方面都親切而可敬,當我從那臺階通往河沿的美麗花園望過去的時候,可以看見一座遮蔽在宅邸后面的教堂露出的哥特式尖頂,它高高地矗立著,看上去就像是在兩座宅邸終止之后,再高踞其上,而它的模樣是那么與眾不同,那么彌足珍貴,那么節節向上,那么紅而不艷,那么光澤迷人。在我眼里,這個有如閃著琺瑯寒光的紡錘形貝殼的紫紅色尖頂,仿佛夾在沙灘上兩顆緊挨著的美麗的卵石中間,而又超脫于它們之上。甚至在巴黎城里一個最丑陋的街區,我也記得有那么一扇窗戶,從那里看出去,穿過一街一街鱗次櫛比的屋頂所構成的近景、中景,乃至遠景,可以望見一座紫色的鐘樓,有時它會變成淡紅色,有時在從暮色中迭現出來的最典雅的影像上,它還會呈現一種由灰色調襯托著的黑色,那就是圣奧古斯丁教堂的圓頂鐘樓,它使巴黎的這處景觀具有了皮拉內西[5]筆下某些羅馬風光版畫的特點。可是,無論我的記憶以何種風格來描繪這些纖小的版畫,其中任何一幅都沒能體現出我早已失去的那種感情,那種使我們不是把某一對象當作觀賞的目標,而是把它看作一種獨一無二的存在的感情,它們全都沒能如同從教堂后面的街巷所見到的貢布雷鐘樓這樣,在我的生命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記。下午五點鐘我上郵局去取信時,在左邊跟我才隔開幾幢房屋的地方,會冷不丁地瞥見它那孤零零的尖頂聳起在一排屋頂之上;要是我不想往那個方向走,而是想到薩茲拉夫人府上去問個安的話,我就會看著這排屋頂沿著斜坡的另一側通往低處,知道過了鐘樓以后,到第二個街口就得拐彎了;要是我走得更遠,往車站的方向而去,那么從斜刺里還能瞥見它展現屋脊和墻面的新的身影,好比一個剛體在旋轉時驀地被我覷見了似的;倘若從維沃納河的岸邊望去,由于透視的緣故,教堂后殿仿佛正在積聚力氣,使足勁兒迸發出鐘樓借以將尖頂引向云霄的力量;無論哪種情形,所有的一切最終都會回歸到它身上,它永遠凌駕于其他一切之上,以它那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人們眼前的小尖塔,審視著全鎮的房舍,這小小的尖頂矗立在我面前,就像是天主的手指,盡管天主隱跡于人群之中不露真身,但我并不會就此把他混同于蕓蕓眾生。直到今天仍然如此,要是在一座外省的大城市,或者在巴黎某個我不熟悉的街區,有哪位給我指路的行人,遠遠地指給我看前面那條街的街角上一家醫院的大鐘,或是一座修道院頂端像戴著僧帽似的鐘樓作為指示方位的標志,我總會隱隱約約地發覺在它身上有某些跟我那親愛的、業已消失的形象頗為相似的地方,倘若這位行人轉過身來想看看我有沒有走錯路,他準會驚愕地瞅見我還沒邁步,兀自呆望著那座鐘樓,忘了散步,忘了買東西,一連幾個小時,寂然不動地佇立在那兒,在記憶深處尋覓著,感覺到在我內心深處有了一些從忘川奪回的正在干涸、正在重建的土地。這會兒,我或許比剛才向他問路時還要焦急,我依然在尋路,我轉過了一條街……可是……那是在我心中的街喲……

這個包廂,是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在慕尼黑和巴黎兩處府邸生活場景的縮影。見正文第241頁
[勒格朗丹。這個看似清高、優雅的工程師,其實是個愛虛榮的勢利之徒。]
做好彌撒回家的路上,我們常會遇見勒格朗丹先生,他在巴黎當工程師,平時除了休假,只有在星期六晚上到星期一早上才能待在貢布雷的宅邸。他是那類除了在科學生涯中成績顯著,還具有另外的文化修養的人,諸如文學,藝術,他們都很在行,這些修養跟從事的專業不相干,但在談話時派得上用場。這些人比許多文學家更有文采(那時候我們不知道勒格朗丹先生還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所以看到有位著名音樂家為他的詩譜了曲,頗有些大驚小怪),比好些畫家技巧更純熟,他們總以為眼下的生活并不適合自己,所以對待這份講究實際的職業,不是抱一種隨興之所至的不在意態度,就是抱一種居高臨下的認真態度,心里雖有牢騷,做事卻一絲不茍。勒格朗丹先生個子高高的,風度優雅,清秀的臉上蓄著兩撇長長的金黃色小胡子,顯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藍藍的眼眸里射出參透世故的目光,舉止彬彬有禮,說話滔滔不絕,在全家人的眼里,他就是以高雅方式生活的成功男人的典范,我們家里常常要談起他。只有外婆覺得他說話太文縐縐,有點掉書袋,沒有他那飄在胸前打大花結的領帶和學生裝式的單排紐上衣那樣自然。外婆感到吃驚的還有他那些情緒激昂的長篇大論,這些宏論往往是抨擊貴族階層和熱衷名利、附庸風雅的習尚的,“毫無疑問,圣保羅所說的無可赦免的罪孽,就是指的這種罪孽[6]。”
熱衷于名利的野心,是外婆無從領略,而且幾乎無法理解的一種情感,所以在她看來,似乎完全沒有必要如此慷慨激昂地去大事討伐。況且,外婆總覺著,既然勒格朗丹先生的姐姐在巴爾貝克附近嫁了一位下諾曼底的貴族,他再這么拼命攻擊貴族階層,甚至指責大革命沒有把他們全都送上斷頭臺,那就未免有失雅量了。
“各位,你們好!”他迎上前來說,“你們能長住這兒,可真是有福氣;可我明天就得回巴黎,回我那窩里去。喔!”他臉上掛著他所特有的那種微笑,略帶嘲諷和失意,而又有點漫不經心,“當然我那個家里也什么勞什子都有??删褪侨绷艘粯颖夭豢缮俚臇|西,一大片像這樣的藍天。盡力讓您的生活中永遠保持這片藍天吧,孩子,”他轉過臉來對我說,“您心地善良,稟賦卓異,天生有一種藝術家的氣質,千萬別辜負了它?!?/p>
[……]
“趁這會兒全家人都在,”他說,“有件事我想跟你們說一下,省得一個一個講了。我覺得勒格朗丹先生好像在生我們的氣:今兒早上他看見我連個招呼都懶得打。”
我不想留下來聽父親原原本本地說這件事,因為早晨望完彌撒遇到勒格朗丹先生的時候,我就跟父親在一起。我下樓到廚房里去問午餐的菜單,每天打聽一下菜單,在我就如別人讀報看新聞一樣,是一種消遣,這份菜單會像音樂會的節目單那樣使我興奮。早上勒格朗丹先生從教堂出來遇見我們的當口,他身邊有一位附近的女莊園主,這位夫人我們并不認識,只是面熟而已,所以父親沒有停下來,邊走邊向他友好而矜持地點頭致意;勒格朗丹先生很勉強地稍稍點點頭,樣子顯得很驚訝,仿佛他不認識我們是誰似的,他的目光中有一種不想跟對方講什么客氣的人所特有的疏遠的意味,仿佛他的視角驟然退縮到了遠處,他是在一條望不見盡頭的大路的另一端,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在看你,按那木偶的身量的比例而言顯得極小極小的頭,居然還能對你有所示意,應該說已經不容易了。
勒格朗丹陪伴的那位夫人,素來人品高尚,口碑極好;其中不可能有什么曖昧之處,以至于被人看見他倆在一起他會很尷尬,所以父親想不明白自己哪兒得罪勒格朗丹了?!翱吹剿谀侨阂轮怩r的人中間,”父親說,“穿著那件窄小的單排紐上衣,領結皺巴巴的,神態沒有半點刻意做作之處,神態顯得那么真誠,那么天真得叫人感到親切,我一想到自己居然惹得他不高興了,心里就更加感到歉疚?!钡羌彝h的一致看法是我父親多心了,要不就是勒格朗丹當時在想事兒,有些心不在焉。再說,父親的憂慮到了第二天傍晚就煙消云散了。我們散步走得挺遠,回家路上在老橋附近瞧見勒格朗丹,他因為正逢上過節,在貢布雷要住好幾天。他伸出右手朝我們走來:“您是否知道,愛讀書的先生,”他問我,“保爾·代雅爾丹[7]的這句詩呢:
樹林已經黑沉沉,天空依然湛藍。
它用在此情此景豈不妙哉?您也許還從沒讀過保爾·代雅爾丹的詩吧。讀讀他的詩,孩子;聽說他現在變了,當了多明我會修士了,可是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是個筆觸清麗的水彩畫家……
樹林已經黑沉沉,天空依然湛藍……
希望天空對您永遠是湛藍的,我的小朋友;即使到了樹林已經黑沉沉,夜幕迅即降臨的那一刻,這一時刻對我來說正在降臨,您也能像我這樣望著那隅天空,感到心靈的慰藉。”他從衣袋里掏著一支煙,久久地凝視著遠方。“再見,二位。”他突然間說了一句,就撇下我們走了。
[……]
唉!我們終于不得不改變對勒格朗丹的看法了。在老橋跟他相遇后,父親承認自己看錯了勒格朗丹先生,但就在下一個星期天,彌撒剛結束,外面的陽光和喧鬧把某種瀆圣的氣氛帶進了教堂,古比爾夫人和佩斯皮耶夫人(剛才我遲到了一會兒,進得教堂,只見所有的人都低著眼,專注地看著手上的祈禱書,我還以為連我進來都沒人會看見呢,不想就在我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的當口,有誰用腳把擋在我面前的小凳子輕輕挪開了)開始和我們大聲談了起來,話題都是再世俗不過的,就像大家已經是在廣場上似的,就在這時,我瞧見教堂外陽光燦爛,廣場集市五彩繽紛,嘈雜熱鬧的氣息撲面而來,勒格朗丹站在門洞下,上次我們遇見的那位夫人的丈夫,正在把他介紹給鄰近另一位大莊園主的妻子。勒格朗丹顯得神采飛揚,異常殷勤;他深深鞠了一躬,隨即身子后仰,腰板猛地挺了起來,這一招想必是他姐姐德·康布爾梅夫人的丈夫教的。這迅速的一仰一挺,使勒格朗丹那個我看未必有多少肉的臀部,驟然繃緊一扭,向后拱起;我也說不清為什么,這純然形體的一扭,這僅僅肌肉的一拱,其中并沒有表達任何意識,而只是激動難以自已,致使殷勤變成了卑躬屈膝,卻使我驀地意識到一種可能性,就是說不定存在另一個勒格朗丹,一個跟我們所認識的那個全然不同的勒格朗丹。那位夫人請他去給車夫捎個話兒,他朝馬車走去的當口,臉上始終保持著方才被引見時羞怯而熱忱的表情。他身處夢境那般心醉神迷,嘴角掛著微笑,捎完話急匆匆趕回來告訴夫人,由于走得比平時快,兩個肩膀很滑稽地一左一右搖來搖去,他仿佛完全沉浸在這個使命之中,對其他的一切都無動于衷,那模樣活像一個聽憑幸福操縱播弄的僵硬、機械的玩偶。這會兒,我們剛好走出教堂大門,眼看就要和他擦身而過。以他這么有教養的人,故意掉過臉去的事是做不出的,但他的目光仿佛突然進入了一個深邃的夢境,直勾勾地盯著遠方的一樣東西,以致沒法看見我們,更無從跟我們打招呼。他的臉依然那么天真純樸,那么憨態可掬,那件沒有上漿的單排紐上衣,看上去像是一不小心陷入了可厭的錦衣華服的包圍之中。他胸前打大花結的點子花紋領結,被廣場上的風吹得高高飄揚,猶如展示他驕人的孤傲和高貴的獨立精神的旗幟。我們剛回家,媽媽看見我們忘了買圣奧諾雷甜餅,就讓父親和我往回走,吩咐點心鋪馬上送來。在教堂邊上,我們迎面遇見勒格朗丹,他陪著剛才那位夫人向馬車走去。從我們身旁經過時,他嘴里仍和那位夫人說著話,但用那雙藍眼睛的余波朝我們稍作示意,這種類似眨眼的打招呼,絲毫沒有影響臉部的表情,所以聽他說話的那位夫人渾然不覺;他想表示的情感頗為濃烈,而他所限定的表達空間卻過于逼仄,為了對此作出補償,他讓指派給我們的區區一點兒蔚藍的眼角,煥發出一種興高采烈的表情,那已經不只是活潑,而是一種近于狡黠的神情;他把這微妙的友誼濃縮在讓人意會的眨眼里,讓它進入一種相互默契、心照不宣、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境界;友情的表露最終臻于含情脈脈,臻于愛的表白,在此時此刻上升為唯有我們得以領受的啟示,讓我們領略了對于那位夫人隱而不露、使她無從覺察的惆悵,以及從一張冷冰冰的臉上暗送的熱戀秋波。
恰好頭天晚上他和我父母說過,讓我今天陪他去吃晚飯。“來跟您的老朋友做回伴吧,”他對我說,“就如一位游客給我送來我不會再去的異國的花束,請您讓我從遠離青春的地方,再吮吸一下當年也曾擁有過的春天的花香。來吧,帶著報春花、龍須菊和金盞花,來吧,帶著巴爾扎克筆下作為愛情象征的景天花束[8],帶著復活節的花兒,帶著雛菊和花園里的雪球花來吧,趁復活節夾雪的驟雨過后,殘留的雪球還沒融化的當口,這些雪球花已經開始在您姑婆園子的小徑上散發著香味了。來吧,穿上堪與極榮華時的所羅門媲美的印有百合花的絲綢衣服[9],捧著色彩繽紛的蝴蝶花,拂著春寒料峭中的清新微風來吧,讓這清新的風兒為一早就等候在門口的那兩只蝴蝶催開第一朵耶路撒冷玫瑰吧?!?/p>
大家在家里討論,到底還有沒有必要送我去和勒格朗丹先生共進晚餐。不過外婆說她并不覺得這位先生有任何失禮之處。“你們也都看見了,他上教堂穿得那么樸素,一個愛虛榮的人是不會這樣的?!彼J為不管情況如何,即便往最壞處想,就算他是個勢利之徒,我們最好的做法也是不動聲色,只當什么都沒看見。說實話,對勒格朗丹的態度最反感的當然是父親,他對這種態度背后真正的含義也許還存有最后一絲懷疑。這種態度,跟所有那些把某人深藏不露的性格特點暴露出來的態度舉止有共通之處:它和此人以前說過的話聯系不起來,我們無法根據犯罪嫌疑人的證詞來判斷它是否可信,因為凡是嫌疑人總是不會承認的;我們只得按自己的感覺來推斷所謂的證據,然而單憑這些零星的、孤立的記憶,我們不免會自問,這些記憶難道不會受幻覺的愚弄嗎?于是,種種態度舉止,唯一有其重要性的線索,留給我們的往往只是一些茫然費解的疑團。
我和勒格朗丹在他家的露臺上共進晚餐;月色一片清明。“一種幽靜的美,是嗎?”他對我說,“一顆像我這樣受過創傷的心靈,有位您以后會讀到的小說家說過,和它相宜的唯有幽暗和寂靜。您要知道,我的孩子,盡管那離您還遠著呢,但人的一生中總會有這樣的時刻,那時你疲憊的眼睛只能承受一種亮光,就是像今天這么美好的夜晚透過黑暗滲出的月光,在這樣的月夜,耳朵所能聽見的,也唯有月亮的清輝在靜謐這長笛上奏出的天籟?!蔽衣犞崭窭实は壬f話,覺得動聽極了;可是我不由得又分心想起一位我最近第一次見到的夫人,既然現在我知道勒格朗丹和附近的好些貴族世家都有過從,那說不定這位夫人他也會認識,我何不問問他呢,于是我鼓起勇氣問道:“先生,您是不是認識那位……那幾位蓋爾芒特府上的夫人?”這個姓氏說出了口,我感到一陣高興,就憑把它從我的夢幻中拽出來,賦予它一種客觀的、有聲音的存在,我終于能對它有所作為了。
可是一聽到蓋爾芒特這個姓氏,只見我們這位朋友的藍眼睛中央凹進一個褐色的小孔,仿佛這雙眼睛剛被一根看不見的針戳了一下,而周邊的眼眸迅即作出反應,大量分泌藍瑩瑩的水波。原先就有些發黑的眼皮,變得顏色更深,而且垂了下去。方才掠過一絲苦笑的嘴角,霎時間重又綻出一抹微笑,而目光卻依然那么痛苦,仿佛他是個被亂箭穿胸的崇高的殉難者:“不,我不認識她們?!彼f??墒蔷蜑榻o出這么簡單的一個信息,這么毫無驚人之處的一個回答,他卻不是用與之相應的語氣,很自然、很平常地說出來,而是像念臺詞那樣,一字一頓,說的時候又是彎腰,又是點頭,而且就像一個人怕對方不信,故意把話說得很堅決,來說服對方接受一個不像是真話的結論——好像他不認識蓋爾芒特府上的夫人們雖說聽上去奇怪,卻是造化弄人的真事兒——這種強調的語氣,往往表明某人面對一個讓他難受的情況,已經無法保持沉默,于是他寧可把話干脆挑明,好給人家留下這樣的印象,就是他這么坦陳事實,并沒有感到一點尷尬,這樣做是輕松的、愉快的、由衷的,而且這個情況本身——和蓋爾芒特府上沒有來往——很可能并非他不得已遭遇,而是有意去造成的,其中原因,可能是某種專門針對蓋爾芒特家族,禁止他與該家族來往過從的家族傳統、道德準則或秘密誓愿?!安?,”他接著說,用自己的話來解釋剛才何以要用那樣的語調,“不,我不認識她們,我不愿意結識她們,我始終不渝地捍衛著自己完全的獨立;您瞧,骨子里我是個極端激進的人。好多人來勸過我,他們說我不該不去蓋爾芒特府上,說我看上去就像個粗野的蠻子,像頭孤僻的老熊。可是給人留下這樣的口碑,我才不怕呢,他們說得沒錯!說心里話,我對這個世界已經感到厭倦,能讓我留戀的,不過就是幾座教堂,兩三本書,為數不多的幾幅畫,還有這清朗的月夜,當您青春的微風把老眼昏花的我已經看不真切的花圃的香氣吹拂過來的時刻?!蔽遗欢?,為什么一個人不上自己不認識的人家里去,就非要堅持獨立性不可,不上陌生人家里去又為什么會像一個野人或一頭熊呢。不過有一點我是明白的,那就是勒格朗丹說他只留戀教堂、月色和青春,并不完全是實話;他挺留戀住在城堡里的那些人,在他們跟前唯恐惹得他們不高興,所以不敢讓他們看出他有布爾喬亞,有公證人或經紀人的兒子這樣的朋友,一旦眼看事情就要露餡,他寧愿到時候自己不在場,離得遠遠的,經傳喚未到庭;他是個愛虛榮的人。當然,在我父母和我覺得那么動聽的談話里,他是從來不會提及這種事情的。要是我問:“您認識蓋爾芒特家的人嗎?”巧于辭令的勒格朗丹會回答說:“不,我根本不想認識他們。”可惜,回答這個問題的他晚了一步,因為另一個勒格朗丹,那個他小心翼翼藏在心底從不示人的勒格朗丹——這個勒格朗丹知道不少事情,其中涉及我們心目中的他,涉及他的虛榮勢利等等——早就已經用痛苦的目光,用嘴角的苦笑,用頓挫過分的語調,用我們的勒格朗丹(猶如一個虛榮的圣塞巴斯蒂安)亂箭穿胸、虛弱至極的情狀作了回答:“唉!您觸到了我心中的隱痛,不,我不認識蓋爾芒特家的人,請別再勾起我此生無可彌補的痛苦回憶吧?!边@個愛捅婁子的勒格朗丹,這個以訛詐勒索為樂的勒格朗丹,盡管措辭沒有另一位那么美妙,但說話要直截了當得多,正所謂口沒遮攔,等巧于辭令的勒格朗丹想到叫他別作聲時,這一位早就話已出口,我們這位朋友眼看自己的alter ego[10]露了底,給人留下壞印象,也已經后悔莫及,最多只能虛應故事,掩飾一番。
當然,這并不等于說勒格朗丹先生在怒斥虛榮勢利之時是言不由衷的。他不可能認識到自己就是這樣的人,至少無法單靠自己來了解這一點——既然我們每個人所了解的都是人家身上有哪些欲念的激情,至于自己,所知道的無非就是能從別人嘴里聽到的那些罷了。在我們身上,這些激情僅僅以一種間接的方式起作用,它們啟動我們的想象,以種種更體面、更堂皇的中介動機來取代原始的真實動機。勒格朗丹的勢利,決不會直接慫恿他頻頻上門去看望一位公爵夫人。它會啟動勒格朗丹的想象,使這位公爵夫人在他眼里顯得處處透著優雅。勒格朗丹趨前結交這位公爵夫人,只道自己是被這種才情令德的魅力所折服,還以為這種魅力是凡庸的勢利之徒無法領略的呢。但在旁人眼里,他就是這樣的一個勢利之徒;因為對這些旁人來說,他們不可能明白他的想象所起的居間作用,他們劈面看見的,就是勒格朗丹趨炎附勢的所作所為,以及他的原始動機。
[我一心想成為作家,對貝戈特非常崇拜。]
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正如一個人醉心于一首曲調,卻又聽不出一個個音符究竟是怎樣的,我沒能看出他的風格里讓我如此喜愛的究竟是什么東西。我捧著他的小說不忍釋手,但又以為使我這么感興趣的僅僅是小說的題材,正如在戀愛的初期,一個人天天去參加某個聚會,天天到某個娛樂場所去,總在那兒遇見一位姑娘,卻還滿心以為吸引他的就是那些聲色犬馬。隨后,我注意到了那些不落窠臼、古風猶存的遣詞造句,他有時候喜歡用這類遣詞造句的手法,這時會有一股和諧的潛流,一連串發自內心的音符,激揚起他的風格之帆:而正是在這種時候,他往往會談到“虛幻的人生之夢”,“永不停息的美麗假象的湍流”,談到“理解和愛慕,那不結果實卻又無比美妙的痛苦”,以及那些“使教堂莊嚴、可愛的外觀變得如此高貴的,扣人心扉的雕像”,他通過一些美妙的意象表達了一種對我來說全新的哲理,也許可以這么說,正是這些意象喚醒了適當其時出現的那些豎琴,讓它們奏出這支哲理之歌,而伴著這樂聲,那些意象向我們展示了某種崇高的東西。貝戈特有一段文字,那是我摘引下來的第三段還不知第四段,它使我感受到了一種跟讀第一段時無法相比的愉悅,那是一種我覺得在用心靈中一個更深邃、更平坦、更開闊的區域去感受的愉悅,在那兒,似乎所有的阻礙和隔閡都不存在了。這是因為,那時我明白了,這種不落窠臼的遣詞造句,這種富有音樂韻律的感情抒發,這種唯心主義的哲理觀念,其實在我不曾意識到的時候,就早已使我有如坐春風之感了,因而我覺得眼前看到的似乎不僅僅是貝戈特的某一本書里的某一個段落,也不僅僅在我腦海的表面留下一個純粹平面的形象,而是一種屬于貝戈特的,他的所有著作所共有的理想段落,所有其他的那些相似的段落,同這個段落混合在一起,產生出一種厚度感,一種立體感,使我的思想境界也隨之升高。
我并不完全是貝戈特的唯一的崇拜者;他也是我母親的一位很有文學修養的女友所喜愛的作家;還有那位迪·布爾邦大夫,他為了讀貝戈特剛出的新書,寧可讓自己的病人等在那兒;對貝戈特偏愛的第一批種子中,有一些就是從大夫的診所,從貢布雷鄰近的一個大花園里飛揚起來的,如今,這些珍貴的種子已經散播全球,歐洲,美洲,就連最不起眼的小村莊里,也隨處能見到這種體現了人們的理想,為他們所共享的鮮花。母親的那位女友,還有那位迪·布爾邦大夫看來也如此,他們都跟我一樣,在貝戈特的書里最喜愛的就是那種在字里行間流動著的旋律感,那種古典風格的遣詞造句,以及一些看似簡單普通,但由于精心安排,仿佛自有一種別樣的情趣的詞句;此外,還有那些情緒低回的段落中的一種獷悍的格調和近乎粗放的筆觸。而且,看來他大概也覺得自己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此。因為接著出版的幾本書里,凡是提到某件重要的事實或某座著名大教堂的名字,他總要把情節的發展擱置一下,插進一段祈求,一段呼喊,一段長長的禱告,聽憑那些在最初的作品中還只是蘊含在字里行間,僅僅通過水面漣漪的蕩漾才有所流露的個人氣質,充分自由地表現出來;當初那種若隱若現的況味,也許是更柔美、更和諧些,但那時我們畢竟無法確切地說出,那些潺湲的水聲究竟來自何方,又將沉寂于何處。他自己感到得意的這些段落,也正是我們最喜愛的段落。就我而言,我對它們都已經熟諳到能夠背誦的地步。當他重新撿起話頭,繼續敘述故事的時候,我反而會有一種失望的感覺。每當他寫到一些我那時還不能領略其中美感的事物,比如說寫到松林、冰雹,寫到巴黎圣母院,寫到《阿達莉》或者《菲德爾》[11],往往會在一幅畫面里使這種美感迸發出來,使我豁然開朗。我從心底里感到,宇宙間有多少事物,要不是他讓它們跟我靠得更近些,就憑我愚鈍的感覺,是根本沒法看清它們的,因而我但愿時時處處都能知道他是怎樣看的,是怎樣用隱喻來描寫它們的,尤其是對于那些我有機會親眼見過的事物,更尤其是其中的那些法國古建筑和某些海濱景色,因為他在好幾本書里都一再提到過它們,足見他認為這些古跡和風景是含義很豐富,很美的。可惜我幾乎事事處處都無從知道他的看法。我從不懷疑,這些看法一定是跟我迥然不同的,既然它們來自那個未知世界的高處,而我卻剛試著往上爬。我相信我所有的想法,在這位完美無缺的聰明人看來,都不過是蠢貨一堆,所以我就干脆把這些想法全都甩到了一邊,結果呢,當我偶爾在他的某本書里,碰巧看到一個我也曾經有過的想法時,我的心里就會洋溢起歡樂,仿佛有位神祇可憐見我,把它歸還給我,還宣布了它是正當的、美好的。有時候,他在某一頁上寫的內容,正好就是我常常在晚上睡不著覺時給外婆,給媽媽寫信的內容,貝戈特的這頁文字,簡直就像加在我的信開頭的一段題銘。甚至在更晚些時候,我已經開始寫書了,有時突然會覺得對有些句子寫得好不好沒有把握,以致決定不了是不是要把書寫下去,這時我往往又會在貝戈特的書里找到相似的句子。而只有在這時,在我從他的作品中讀到這類句子的時候,我才能感受到它們的美;我自己寫下這些句子的那會兒,由于一心要讓它們準確地反映我心目中看到的形象,又生怕它們落入俗套,所以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寫的這些句子究竟能不能討人喜歡!實際上,只有這類句子,這類思想,才是我真正喜愛的。我感到不安,感到不滿意,總想再作努力,這本身就是一種愛戀,一種沒有歡樂卻又那么深沉的愛戀的標記。所以,當我驀然間在另一個人的作品中見到這些句子,也就是說,當我再也不用躑躅徘徊,不用慘淡經營,不用苦苦尋覓,就又重見它們的時候,我終于如癡如醉地沉浸在我對它們的一片深情之中,就如一位廚師有一回總算不用下廚掌勺,能有時間坐下來品嘗佳肴一樣。有一天,我在貝戈特的一本書里,看到他描寫一位老女仆時說了一句俏皮話,這句俏皮話到了作家風趣幽默、故作正經的筆下,自然更有一種諷刺的意味,但這句話也正是我給外婆寫信提到弗朗索瓦茲時經常說的那句話呀。還有一次,我發現在他看來,在他那些作為反映真實的鏡子的著作中,繪聲繪色地來一段描寫,類似于我曾有機會給我們家的朋友勒格朗丹先生所作的素描那樣,亦完全無傷大雅(狀寫弗朗索瓦茲和勒格朗丹先生的素描,自然是我會最不遲疑地獻給貝戈特的祭品,可我相信,他對這些東西是不會感興趣的),這時我似乎突然覺得,我的卑微生活跟真實王國之間,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樣相距遙遠,在某些個別的點上它們甚至是重合在一起的,我懷著自信和喜悅的心情,撲在作家的書頁上哭了起來,就像是撲在失散多年的父親的懷抱里一樣。
根據貝戈特的作品,我想象貝戈特是一位喪子之痛至今難以平復的孱弱寂寞的老人。因而當我讀他的文章,在心里吟哦它們的時候,我用的是一種或許比原作更dolce[12],更lento[13]的調子,哪怕一個最簡單的句子,我在默誦時也總會念出溫情脈脈的語調來。最讓我傾心的,是他的哲學思想,我對它佩服得五體投地。它弄得我心癢癢的,只盼著早些到上中學的年齡,好進那種叫哲學班的班級去上課。但我所希望的是學校里時時處處都只按貝戈特的思想行事,如果當時有人對我說,后來我服膺的那些哲學家跟他毫無相似之處,那我大概就會像一個墜入愛河矢志對愛人至死不渝的年輕人,聽人家對他講起他將來會有多少情婦那樣滿心失望至極。
有個星期天,我正在花園里看書,斯萬走了過來,他是來拜訪爸爸媽媽的。
“您在看什么書呢,能讓我瞧瞧嗎?嗬,貝戈特?是誰對您講起他的作品的?”
我回答他說,是布洛克。
“啊!是的,那男孩我在這兒見過一次,長得可真像貝利尼畫的穆罕默德二世[14]!哦!真是太妙了,那彎彎的眉毛,鷹鉤鼻,高顴骨,全都一模一樣。要是再加那么一撮山羊胡子,就活脫活像是那位蘇丹了。不管怎么說,他還挺有鑒賞力喔,貝戈特的確是個很可愛的聰明人。”斯萬平時從不談起他認識的那些人,但這會兒看到我對貝戈特的這副心馳神往的模樣,居然動了惻隱之心,破例開口對我說:
“我跟他很熟,要是您喜歡讓他給您在扉頁上寫幾個字的話,我可以替您去跟他說一下?!?/p>
我可不敢接受這個提議,但我向斯萬問了些有關貝戈特的問題?!澳芨嬖V我他喜歡哪個男演員嗎?”
“男演員,這我可說不上來。不過我知道在他眼里,女演員沒人比得上拉貝瑪[15] ,他對她的評價是最高的。您看過她的演出嗎?”
“沒有,先生,我爸爸媽媽不許我上劇院去?!?/p>
“真可惜。您得請求他們讓您去呀。要說在《菲德爾》和《熙德》[16]里,拉貝瑪就不過,怎么說呢,就不過是個女演員吧,可您知道,我并不認為藝術上有什么高低貴賤之分。”(我注意到,正如他跟我那兩位姨婆談話時常讓我吃驚的情形一樣,每當他談到嚴肅的話題,說出某幾個字眼,而那幾個字眼似乎表示了他對某個重要問題觀點的時候,他總是用一種很特別的,平板的,帶有嘲諷意味的語調,有意一字一頓地把這幾個字念得很慢,仿佛給它們加了引號,表明它們并不是他的本意,所以他剛才的言外之意是:“高低貴賤之分,您知道,這可是那些挺可笑的人說的喲?!笨墒?,既然挺可笑,那他為什么還要說什么高低貴賤之分呢?)稍過片刻,他又補上一句:“您在劇場里看到的高貴典雅的場面,可以跟任何一件杰作相媲美,我不知道跟……噢,”說著他哈哈笑了起來,“就跟夏特勒[17]那精美絕倫的大教堂相媲美吧!”直到那時,我總以為這種唯恐正正經經表態的做派,大概是一種風度,一種巴黎人的派頭,是跟我那兩位姨婆的外省人的武斷作風大相異趣的;而且我還疑心這是斯萬生活其中的那個小圈子里一種表示機智的方式,在那個小圈子里,作為對上兩代人的抒情風格的矯枉過正,他們一味強調那些被傳統說成貧嘴的細枝末節,有意擯棄漂亮話。但現在我覺得,斯萬的這種態度里,有一種令人反感的東西。瞧他那模樣,仿佛他不敢有自己的觀點,必須小心翼翼地提供準確情況才能感到心安理得。可是他卻沒有想過,要人家相信這些準確細節有其重要性,這本身就是表示一種觀點呀。我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我由于媽媽待會兒沒法上樓到我房間吻我,在吃飯時一直悶悶不樂,記得當時斯萬在飯桌上說,德·萊翁親王夫人府上的舞會,他是去不去都無所謂的??墒?,難道他不就是整天都在諸如此類的娛樂消遣中討生活嗎?我覺得所有這些都是互相矛盾的。莫非他還另有一種生活,在那種生活里還真的就能正正經經地說出他對事物的看法,作出不用加引號的判斷,對那些他認為可笑的人和事也不必如此謹小慎微地去迎合了嗎?我還注意到,斯萬對我說到貝戈特的時候,語氣中有一種什么東西,跟他平時說話的口吻不大一樣,卻跟當時這位作者的崇拜者們,也就是說跟我母親的那位女友,以及跟迪·布爾邦大夫非常相像。他們說到貝戈特,用的就是斯萬的這種語氣:“他是個可愛的聰明人,很有特點,他的那套描寫手法有些與眾不同,可是挺讓人喜歡。您不用去看署名,一下子就能認出那是他的作品?!笨墒钦l也不會說:“他是位大作家,是位天才?!彼麄兩踔炼疾徽f他有才氣。他們之所以不說,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才氣。我們總要過好久好久,才會認出一位新作家的臉,原來跟擱在我們的思想觀念陳列館里、名叫天才的那個模型真是長得一樣的。正因為這是張陌生的臉,所以我們總覺著它不怎么像我們所謂的天才。我們就盡會說些獨創性呀,魅力呀,文筆優雅呀,筆力遒勁呀,直到后來有一天,我們才意識到,所有這一切,不就正是才氣嗎。
“貝戈特的作品里,有沒有提到拉貝瑪呀?”我問斯萬。
“我想在他那本談拉辛的小冊子里提到過吧,不過那書大概早就賣完了。但也說不定又重印過一次。我再去問問看。反正,不管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去跟貝戈特講,一年當中從來沒有一個星期他不來我家吃飯的。他是我女兒的老朋友。他們常常一起去參觀歷史古城、大教堂和城堡?!?/p>
[從萊奧妮姑媽家出門,有兩條方向相反的路可以散步。一條通往梅澤格利茲,因為途中要經過斯萬家,所以叫斯萬家那邊。另一條是蓋爾芒特家那邊。
斯萬家那邊,是一片平原景色。我心愛的山楂樹。與斯萬小姐的不期而遇。]
在貢布雷附近有兩邊可以散步,它們恰好是反向的,所以當我們從家里往這邊或那邊出去時,實際上走的不是同一扇門:一邊是梅澤格利茲-拉維納茲那邊,也叫斯萬家那邊,因為往那個方向去,要從斯萬先生那座有花園的宅邸前面經過,另一邊就是蓋爾芒特家那邊。關于梅澤格利茲-拉維納茲,說實話,我所知道的就不過是這個那邊和那些星期天到貢布雷來散步的陌生人,這一回我們大家,甚至連姑媽,都不認識他們了,而也就憑這一點,我們認為他們多半是打梅澤格利茲來的。要說蓋爾芒特家,倒是有那么一天,我會對它了解得更詳細的,不過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在我的整個少年時代,如果說梅澤格利茲在我的心目中,就像天邊一般遙遠,無論我走多遠,眼前總有種種外觀跟貢布雷迥然不同的地貌擋住我的視線,讓我沒法看到它,那么蓋爾芒特家,在我眼里就是它那條邊的終點,一種與其說現實的,毋寧說想象的終點,一種像赤道、南北極、東方那樣的抽象的地理概念。所以,說取道蓋爾芒特家到梅澤格利茲去,或者反過來說,在我都是像取道東邊到西邊去那樣毫無意義的說法。由于父親說到梅澤格利茲那邊時,總說那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平原景色,說到蓋爾芒特家那邊時,又總說那是典型的河畔風光,我就在想象中把它們看成兩個實體,賦予它們只有思維的創造才有的那種凝練和劃一性;其中的任何一個,哪怕只是小小的一角,在我眼里都很珍貴,都在展現著它們卓異的魅力,相比之下,在我們到達這片或那片神圣的土地之前,它們作為平原景色和河岸風光的典范而置身其間的那些十足世俗的道路,就不值得一看了,好比劇院附近的窄街小巷,醉心于戲劇的觀眾對它們是不屑一顧的。尤其是,我在它們中間,除了以公里量度的距離之外,還加上了我那始終想著它們的腦子里的距離,這樣的存在于腦海中兩個不同部位之間的距離,屬于一種意念上的距離,它不僅使兩樣東西離得更遠,還使它們彼此分開,并將它們置于不同的平面。由于我們習慣上從來不在同一天里同時去兩邊散步,而總是某一天去梅澤格利茲那邊,另外一天才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所以它們之間的這條界線就越發顯得涇渭分明,而且,不妨這么說吧,把它們彼此藏得遠遠的,讓它們各守一隅,互不相識,分別置于不同的下午封閉的、互不連通的罐子中。
我們要到梅澤格利茲那邊去的時候,出門的當口(通常不太早,即使天不好也這樣,因為散步路程并不長,也不會耽擱太久)就像隨便去哪兒走走似的,從姑媽家的大門出去,先走上圣靈街,接受兵器鋪掌柜的鞠躬致意,把信投進郵箱,路過泰奧多爾店鋪時替弗朗索瓦茲捎個口信,說她咖啡或者油用完了,然后沿著斯萬先生家花園的白色柵欄邊上的那條路出城。往往還沒走近那花園,就遠遠聞到丁香吐出的芳香,仿佛是在迎接我們這些陌生人。這些丁香花,掩映在心形的綠色小嫩葉中間,從花園的柵欄上好奇地探出淡紫、粉白的羽冠,一簇簇羽冠沐浴在陽光中,就連背陰的地方都是亮晃晃的。有幾叢丁香樹,被那座稱作箭樓、現在是看門人住的小小瓦屋遮去了一半,卻從哥特式的山墻上方伸出清真寺尖塔似的粉紅色花簇。這些《可蘭經》里的仙女,賦予這座法蘭西花園的情調,有如古波斯人的細密畫那般艷麗而又純凈;跟這些仙女相比,連春天里的山林女神都不免顯得有些俗氣。我多么想摟住她們柔軟的腰肢,吻吻她們芳香閃亮的鬈發啊,可是經過她們面前時我們沒有停步,原因是爸爸媽媽自從斯萬結婚以后沒上當松鎮來過;為了不想讓人家覺著我們是在往花園里探頭探腦,我們故意不走圍墻邊上直通田野的那條路,改道走另一條路,那條路雖然也通往田野,但是斜刺里過去,要多走不少路。有一天,外公對父親說:
“斯萬昨兒說,他老婆和女兒都到蘭斯去了,他也要趁這當口到巴黎去兩天,這話您是聽見的嘍?既然那些娘們不在家,咱們何不就沿著花園邊上走,好少走些冤枉路呢。”
于是我們在柵欄前面停了一會兒。丁香的花事已經顯得有些闌珊;有幾株丁香還在高處流光溢彩的淡紫色花云中綻放氣泡似的俏麗花簇,但是大部分枝葉,僅僅一星期前花苞還在競相吐放芬芳的那些枝葉,如今只剩下皺癟的花瓣,干巴巴的了無香味,兀自凋零萎蔫,發黃變黑。外公指點給父親看,自從老斯萬夫人去世那天,他和老斯萬先生一起散步以來,哪些地方景物依然,而哪些地方已經人是物非了,他抓住這個機會,把那次散步的經過原原本本又講了一遍。
我們面前,一條兩旁種著旱金蓮的小路,在明媚的陽光中往上引伸通向宅邸。而在右邊,花園卻隨著平坦的地面拓展開去。在匝園而植的高大喬木的濃蔭遮蔽下,有斯萬的父母著人挖就的一個池塘。但即使在人工痕跡最為明顯的創造活動中,人類改造的對象仍然是自然。園里的有些景點,始終在周圍保留著自己的獨立王國,以此向整座花園炫示曠古已有的標記,它們傲然忍受無法排遣的永恒的孤獨,才逃過了人工堆砌布置的劫難。就這樣,在那條俯臨人工池塘的小路低處,有兩排花圃,間種著勿忘我和長春花,交織成一頂精致的天然花冠,藍瑩瑩的,箍在池水若明若暗的額際,而劍蘭則以一種皇家氣派的從容,聽憑利劍似的葉片彎下身去,把紫色、黃色的百合花徽伸向浸在水中的澤蘭和水毛茛。
斯萬小姐的出門——一方面排除了一種令人發怵的可能性,讓我免得跟她在一條小路上不期而遇,免去跟這位有幸和貝戈特做朋友、和他一起參觀大教堂的小姑娘結識并受她冷落的尷尬——另一方面又使第一回得以靜靜觀賞當松鎮這件事,在我眼里變得興味索然了,但在外公和父親眼里,這座別墅反而變得和易近人,平添了一種短暫的可愛之處,而且,就像萬里無云的好天氣對于一次山區游覽那樣,使得這一天格外適宜于一次往這邊的散步:我一心希望他們的如意算盤落空,巴不得發生個奇跡,斯萬小姐和她父親冷不丁出現在我們面前,相距得很近很近,讓人來不及避開,不能不去和她相識。所以,當驀地在草地上瞥見一只沒加蓋的簍子,放在一根釣竿旁邊,釣竿上的浮子還浮在水面上,仿佛是她有可能并沒出門的跡象,我就急忙把父親和外公的視線引到另一邊去。不過,斯萬事先和我們說起過,他這回還真有些不該出門,因為這陣子有位朋友一家子正住在這兒,那么這根釣竿也說不定就是某位客人的呢。四下里的小路上,到處都聽不見一點腳步聲。一只看不見的鳥兒,棲息在不知哪棵大樹的樹干上,也許它想讓白天別顯得這么漫長,使勁鳴囀著長音來打破四周的寂靜,可是寂靜回答它的是一片翕然的回響,使周圍顯得格外靜謐、凝滯,簡直讓人覺得,就在那鳥兒想要把時光快些打發走的當口,它反倒把時光永遠給留住了。陽光從靜止的天空無情地直射下來,叫人只想找個它顧不到的地方去躲起來,池水沉沉睡去了,盡管有蟲子在無休無止地擾亂它的清夢,它大概還是夢見了某個想象中的大旋渦,仿佛要把那只軟木浮子全速拉進倒映在水面上的那片靜謐無垠的藍天中去,我剛才瞥見浮子時那不寧的心緒,變得越發紛亂了;眼看那浮子豎了起來,似乎馬上要扎進水里去,我不由得撇下了又想又怕認識斯萬小姐的思慮,思忖著是不是該去通知她一聲魚兒咬鉤了——就在這當口,已經走了一陣的父親和外公,瞧見我沒在那條漸漸升高、通往曠野的小路上跟著他倆,驚訝得連連大聲喊我,于是我只得一路小跑趕上前去。我只覺得,小路上到處都是英國山楂的花香,就像在嗡嗡作響似的。一溜樹籬,宛如一排小教堂,掩映在大片大片堆簇得有如迎圣體的臨時祭壇的山楂花叢里;花叢下面,陽光在地面上投射出四四方方的光影,仿佛是穿過玻璃天棚照下來的;山楂花的香味,顯得那么稠膩,就像是成了形,不再往遠處飄散似的,我恍惚覺得自己置身于圣母馬利亞的祭臺跟前,四下里點綴著精美的鮮花,一派漫不經心的樣子,各自捧出一束束燦爛耀眼的雄蕊,纖細的葉脈盡情舒展草莓花般白皙的肉莖,像焰火似的輻射開去,一如教堂祭廊扶手或彩繪玻璃窗中梃間雕鏤的花卉圖案。再過幾個星期,野薔薇也將身穿一陣清風就能掀開的薄綢紅上衣,迎著明媚的陽光攀上這條鄉間小路,但相形之下它們顯得多么稚憨,多么鄉態可掬啊!
我流連在英國山楂樹前,嗅著這無形而又不變的香味,想把這時而消失、時而重現的芳香送進茫茫然的腦際,讓我跟得上充滿青春活力、把山楂花隨處點綴的輕快節奏,跟得上如同某些跳躍音程那般出人意料的距離間隔,而這些山楂樹也頗為慷慨地把自己的音樂魅力綿綿不斷呈現在我面前,但盡管如此,它們依然執意不容我作進一步的探究,就像有些旋律,我們哪怕演奏上一百遍,也仍然無法領會其中的奧妙。我轉身離開片刻,想讓自己過會兒能帶著更新鮮的活力去接近它們。我信步走到了斜坡跟前,綠籬背后的這道斜坡,坡度很陡地通往曠野,一株離群索居的虞美人和幾支矢車菊,猶如那些編織在地毯邊緣,日后將大出風頭的疏疏朗朗的鄉下圖案;星星點點的幾所房舍,就能讓旅人知道村子已近,那些花兒雖然只是寥寥幾朵,如同各據一隅的房舍那樣相隔甚遠,但它們讓我知道,前方就是麥浪滾滾、白云翻卷的一望無際的田野,一支虞美人花,宛如在烏黑油亮的浮標上方似的,挺立在纜索般的莖稈上,聽憑火一般紅艷的花瓣迎風飄揚,我一見之下,不由得怦然心動,好似那怦然心動的旅客,他遠遠地瞥見了前方的低地里捻縫工正在嵌抹一艘擱淺的船,沒等望見海水就脫口喊道:“大海啊!”
然后我又回到山楂樹前,就像一個人站在名畫跟前,以為有一會兒轉過眼去不看它們,就能更好地看懂它們似的,可是盡管我用雙手搭成涼篷遮在眼上,專注地盯著它們看,它們在我身上喚起的情緒依然曖昧而朦朧,無法跳脫出來,附麗在這些花兒上。這些花兒并不來幫我弄清這種情緒,而我又沒法去讓別的花兒來使它變得豁朗些。于是,當我聽到外公一邊喚我,一邊指著當松鎮的綠籬對我說:“你既然這么喜歡山楂樹,那就來瞧一眼這棵紅色的山楂吧;瞧它有多美!”霎時間我感到一種愉悅的震顫,那是我們驀然看見自己心愛的畫家一幅陌生的杰作,或者被人領到一幅以前只見過鉛筆草圖的油畫跟前,或者聽到一首僅聽過鋼琴演奏的曲子頃刻間被樂隊賦以華麗色彩的時候,才會感覺到的那種愉悅。果然,那棵山楂是粉紅色的,比白色的更漂亮。它還披著節日的盛裝——當然是那種真正的節日,也就是宗教節日,而不是由某人突然心血來潮隨便選定的、全無假日氣氛的世俗節日——但那是更華麗的盛裝,綴滿枝頭的花朵層層疊疊,不留半點裝飾未盡之處,就像一根飾滿絨球的洛可可式的牧杖,而且是彩色的,按照貢布雷的審美觀點,品位就更高,這不,廣場商店和卡米雜貨鋪里,凡是紅顏色的餅干都要賣得貴一些的。我呢,也更喜歡吃那種淡紅色的干酪。正因為這些花兒選擇了一種可以吃的東西的色彩,或者說一種盛大節日專用服飾的優雅色彩,而這些色彩又是這些花兒卓爾不群的佐證,所以在孩子們眼里,它們毋庸置疑是美的,而且總顯得比別的色彩更活潑、更自然,即使后來他們也明白了這些色彩并不能解饞,也沒被縫衣女工選作過衣料顏色。確實,我油然而生的感覺和站在白山楂樹跟前那會兒很相像,但叫我更為贊嘆不已的是,這種節日氣氛并不是有人刻意張羅,強加在這些花兒身上,而是大自然通過一個忙著布置臨時祭壇的鄉下女商販的天真神態自發流露出來的,此刻她正一個勁兒地把這些粉紅的花兒往祭壇上放,堆成一個色調過于鮮嫩的、頗有過時的外省風格的玫瑰花形樹叢。這些小樹的枝頭,如同盛大節日里布置在祭臺上、在許許多多裹著鋸齒形紙片的花盆里閃耀著柔嫩鈴蕾的小株玫瑰,掛滿了成千上百色澤更淡雅的小蓓蕾,將綻未綻,讓人看得見淡紅色的大理石杯缽狀的花瓣里那血紅血紅的顏色,比花兒本身更明顯地透露出了這種無論在哪兒綻芽、開花總是粉紅色的山楂樹確實屬于特異品種。這叢富有宗教意味的美妙花樹,置身于樹籬之中,卻又和這片樹籬迥然不同,就像一位身穿節日衣裙的姑娘站在沒打算出門、衣著很隨便的一群人中間,它們裹在清新的紅裝里,笑吟吟的顯得那么燦爛可愛,準備迎接圣母月的慶典,儼然已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穿過樹籬望進去,可以看見花園里的小路兩旁,種著茉莉花、三色堇和馬鞭草,紫羅蘭也在它們中間綻開著玫瑰色的鮮嫩花囊,那是一種能讓人覺著芳香的,宛如磨勚的科爾多瓦[18]皮革的玫瑰色;一卷漆成綠色的長長的噴水管,沿著礫石伸展開身子,把浸透花香的噴頭豎在花叢上方,朝天噴灑出由無數細小的、色彩繽紛的水珠組成的棱錐形水簾。驀地,我停住腳步,沒法移動了;有時我們眼前的景象,不僅要訴諸視覺,而且要訴諸全身心一種更深刻的、精神更集中的感受,我此刻就處于這樣的狀態。一個金栗色頭發的小姑娘,好像剛散步回來,手里拿著園丁小鏟,抬起布滿玫瑰紅雀斑的臉蛋,對準我們望著。她那雙黑眼睛閃爍著光芒,而我因為當時不懂,后來也沒弄明白,怎樣對一個強烈印象進行客觀的分析,或者說,由于我缺乏足夠的觀察力來形成這雙眼睛顏色的概念,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每當我想起她,記憶中的這雙眼睛馬上會閃現出一種明亮的碧藍色,那正是她頭發是金黃色的緣故:結果呢,要不是她有這么雙烏黑的眼睛——每個人第一次見到這雙眼睛,都會留下強烈的印象——說不定我當初還不至于那么格外鐘情于她的藍眼睛哩。
我朝她望著,起先我的目光不只是眼睛的代言人,種種不安和愣怔的感覺都迫不及待地想從眼睛的窗戶探身出來,那道目光則竭力想去接觸,去捕獲,去擄走它注視的這個肉體以及其中的靈魂;隨后,我生怕外公和父親說不定什么時候看見了這個小姑娘,會把我叫過去,讓我走在他們前面,所以我的第二道目光,不知不覺中有了央求的意味,巴不得能強迫她來注意我,跟我打招呼。她抬頭往前,斜著眼打量外公和父親,大概覺得他們很可笑,轉過臉神情冷淡而輕蔑地側過身去,不讓自己的臉留在他們的視野里;而他們一直在往前走,沒有看見她,所以走到我的前面去了,于是她讓自己的目光一路尾隨著我,沒有一點表情,看上去就像沒有看到我似的,但是這道執著的目光后面,隱匿著一種笑容,就我所接受的有關教養的觀念而言,這種笑容只能解釋成輕侮的表示;同時她還稍稍做了個穢褻的手勢,我對禮節之類的規矩所知不多,但我想,公然向一個不認識的人做這種手勢無非只有一種意思,就是不屑跟對方打交道。
“嗨,吉爾貝特,過來;瞧你在做什么呀!”一位夫人尖著嗓子專橫地喊道。這位穿白裙的夫人我剛才沒看見,離她不遠,還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身穿斜紋便裝,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著我看。那小姑娘驀地斂起笑意,拿起鏟子就走,連頭也不朝我這邊回一下,那副神情既像很聽話,又讓人覺著捉摸不透,不知她心里在使什么壞。
就這樣,吉爾貝特的名字傳到了我的耳畔,它就像一道護符,也許將來有一天,我能憑它找到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活生生的她,然而在這一刻來到以前,這個她,在我只是一個飄忽不定的形象。就這樣,這個名字從茉莉花和紫羅蘭叢上方,猶如綠色噴水管的噴水那般急遽、清冽地傳了過來;對那些和她一起生活、出游的幸福的人來說,這個名字代表著一個他們所熟悉的姑娘,此刻她正以自己神秘的生活給這個名字一路穿越——并將其隔離起來——的純凈區域注入新鮮的雨露,添上虹彩的顏色;這個名字在紅色山楂樹叢下面,在齊我肩膀的高度傳來,在倍感痛苦的我聽來,像是炫耀他們對她的生活,對我無從進入、無法得知的她的生活的熟稔。
[蓋爾芒特家那邊,是典型的河畔風光。
河流的景色:維沃納河,金盞花,睡蓮。]
往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的最迷人之處,就是你往前走的時候,維沃納河幾乎自始至終在你的身旁流淌。離家十分鐘以后,我們就從一座叫作老橋的便橋上穿過河去。到貢布雷的第二天,往往就是復活節,趕上天氣好,我總是聽完布道就跑到這兒來,盛大的節日里,在奢侈排場的相映之下,那些家常的日用器皿越發顯得寒酸,我就趁著上午的忙亂跑到河邊,望著已經被天空映成藍色的河水,在依然黑乎乎、光禿禿的田野中間靜靜地流淌,陪伴它的只有一群早到的布谷鳥和幾枝提前開放的報春花,然而不時還能見到一枝兩枝紫羅蘭,噘起藍色的小嘴,被花盞里盛滿的香汁壓彎了腰。過了老橋,就有一條纖道,這地方一到夏天,就被榛樹鋪上了一層濃蔭,而且樹下總有一個戴草帽的釣魚人像生了根似的坐在那兒。我知道在貢布雷,有的鐵匠或雜貨店伙計的真面目,是藏在教堂門衛的制服或唱詩班穿的寬袖法衣里面的,唯獨這個釣魚人,我始終沒有弄清楚他的身份。他想必認識我家里的大人,我們經過的時候,他總要抬一抬帽子;這時候我想問他的名字,可是大人總對我做做手勢,意思是別把魚兒給嚇跑了。我們爬上纖道,腳下是幾尺高的岸坡和河里的流水;另一邊的河岸很低,鋪展成一片廣袤的草原,一直延伸到村鎮和遠處的火車站。這片草地上,散布著幾代貢布雷伯爵的城堡,如今它們的殘跡沒入了草叢;中世紀的那些爵爺,當年在這一帶曾把維沃納河當作抵御蓋爾芒特領主和馬丁鎮教士入侵的一道天塹。城樓的斷壁殘垣起伏在草原上,已經不怎么顯眼,城樓上的雉堞還依稀可見,當年的投石手曾從那兒投擲滾石,警戒的兵士亦曾從那兒瞭望過諾夫蓬、克萊豐泰納、馬丁鎮和巴約-萊格桑所有這些蓋爾芒特家族的領地,這些把貢布雷圍在中間的舊日采邑,如今已是雜草叢生的平地,成了教會學校學生的小天地,他們在這兒念書,做游戲——昔日的歲月都已傾圮,猶如歇涼小憩的游人納頭睡倒在了小河邊上,但它卻讓我浮想聯翩,使我在貢布雷的這個名頭下面,除了今天的這個小城以外,又加上了一個大不相同的城市,用它那半掩在金盞花下面,令人難以捉摸的昔日面貌來勾起我的遐思。這地方有許許多多的金盞花,它們選了這兒作為嬉戲的場所,或孤芳自賞,或成雙成對,或三五成群,色澤黃得像蛋黃,而且,似乎正因為觀賞的樂趣無法跟品嘗沾上邊,它們的色澤反而格外顯得光彩奪目,我在它們金燦燦的外表里積聚著這種樂趣,讓它變得愈來愈強烈,直到最后派生出全無功利目的的美感來;這些金盞花,從我還很小的時候就在那兒了,當我站在纖道上向它們伸出小手去的那會兒,我還念不全這些花兒漂亮的名字呢,它們聽起來像是法國童話中王子的名字,這些花兒說不定是好幾個世紀以前從亞洲來這兒的,但在鄉間它們向來是沒有國籍的,它們樂于在這一方土地上安身,鐘愛這兒的陽光和河岸,不知疲倦地注視著火車站那幅小小的景象,卻依然像我們的有些古畫那樣,在淳樸和單純里,保存著一種東方的充滿詩意的光芒。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維沃納河里的幾只玻璃瓶,淘氣的孩子把這些瓶子放在河里,想能逮住幾條小魚,瓶里浸滿了水,反過來又被河水裹在當中,既是瓶壁透明得有如硬化了的水的容器,同時又是盛在一個更大的液態的、流動的水晶容器里的內容,比起放在餐桌上的玻璃瓶來,這些瓶子以一種更美妙、更誘人的方式體現了清涼的形象,在餐桌上顯示的這種形象,總會流逝在涼水和杯子那種永恒的對峙之中,涼水因其全無穩定性而無從為我們的手所捕撈,杯子卻又因其全無流動性而無從為我們的軟腭所享用。我心想,下回到這兒來一定要把釣魚竿帶上;我討了點面包,那是帶著當點心的;我把面包捏成一個個小團扔進維沃納河里,誰知這幾個小面包團仿佛已足以在水里造成一種奇異的過飽和現象,因為許多急于覓食的小蝌蚪馬上呈卵球狀簇擁在它們周圍,河水仿佛在那兒固化了,先前分散在水中不可見的小不點兒,驟然間凝聚起來,儼然準備完成結晶的過程。
過了沒多久,維沃納河的水待流就被一些水生植物堵塞了。起先只是孤零零一枝可憐巴巴地待在河面上,被河水攪得不得安寧的睡蓮;它猶如一只身不由己的渡船,剛到達彼岸就又得返回出發的此岸,永無休止地來回穿梭著。這枝睡蓮被推向河岸的時候,它的梗莖舒展、伸長、游移過去,達到它的張力的極限,然后又被岸邊的水流裹住,于是綠色的梗莖重又卷曲起來,把那枝可憐的植物帶回我們不妨稱為它的出發點的那個位置,但旋即又離去,重復那來去匆匆的行程。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散步時見到它,它總是處于同樣的情況,讓人想起有些神經衰弱的病人,萊奧妮姑媽在我外公看來也算其中的一個,這些病人可以年復一年毫無變化地把一些稀奇古怪的習慣表現給我們看,自己還每次都以為這些習慣是說改就改的,結果卻總是故態復萌;一旦被自己的病癥和狂躁構成的齒輪系統卷了進去,任他們怎么拼命想掙脫也是枉然,愈是掙扎,齒輪就愈是轉得歡,那種異乎尋常的、無法抑制的、令人沮喪的飲食系統嚙合機件就愈是動個不停。這睡蓮就像某個可憐的罪人一樣,這樣的罪人身受的永無休止、周而復始的奇異的折磨,曾經激起但丁的好奇心,當年要不是維吉爾就像現在外公和父親對我一樣,甩開大步往前走,逼得他非急匆匆往前趕不可,他還會讓這些受刑的人更詳細地敘說他們的境遇和受苦的緣由[19]。
但再往前去,水流就變得緩慢下來,因為河水在流經一座有花園的府邸,這座府邸的主人熱衷于水生植物的園藝工程,他不僅把花園向公眾開放,而且讓人把維沃納河的一個個小池塘裝點成名副其實的睡蓮園。由于這地方兩岸樹木繁茂,濃密的樹蔭賦予河水的基調,通常是暗綠色的,但有時候,在某些風雨交加的下午過后,夜晚格外顯得寧靜的日子,我在回家的路上望見它呈現出一種很亮的淺藍色,幾乎有點近于紫羅蘭色,看上去像嵌著金屬絲的花紋似的,有一種日本風味。河面上不時可以看到一朵兩朵當中鮮紅、邊緣雪白的睡蓮,紅艷艷的像草莓。再往前去,花朵開得更繁密,色澤也顯得更素淡,似乎不那么光滑,比較粗糙,皺褶也多些,無意間排成了優雅的旋渦形狀,看上去讓人想到苔薔薇編織的花環松散了開來,猶如一次游樂會過后落英繽紛令人惆悵地漂浮在河面上。另外有塊地方,仿佛特地留給了那些一般品種的睡蓮,它們呈現著花草那般素凈的白色和粉紅色,淡淡的有如室內珍藏的瓷器,而在稍微更遠一些的水面上,一片片睡蓮簇擁在一起,宛如一座浮動的花壇,仿佛花園里的那些蝴蝶花搬到了這兒,像蝴蝶那樣把它們藍得透亮的翅膀停歇在這座水上花壇透明的斜面上;這其實也是座天堂的花壇:它提供了一種土壤,使這些花朵具有一種比本身的色澤更珍奇、更動人的色澤;而且,無論是下午當它在田田的睡蓮下面,有如萬花筒似的閃爍著親切的、靜靜的、喜氣洋洋的光芒,還是傍晚當它猶如某個遙遠的海港,披著夕陽那玫瑰色的、夢幻般的霞光,不停地改變著色彩,以便始終跟色澤比較固定的花冠周圍的那種在時光里隱匿得更深的、更奧妙的東西——那種存在于無限之中的東西——顯得很和諧的時候,開在這片水面上的睡蓮,總像是綻放在天際的花朵。
穿出這座花園以后,維沃納河又流得暢快了。有好多回,我見到一個劃船的人,放下槳,頭朝后地仰臥在船板上,聽憑小船隨流漂蕩,悠然地望著天上的云彩緩緩地移過去,臉上洋溢著幸福和寧靜的表情,我多么希望有一天,當我能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生活的時候,也能像他一樣啊。
我們坐在河邊的鳶尾花叢中間。悠悠然的藍天上,懶散地浮游著一朵白云。不時有條憋得發慌的鯉魚,倏地打個挺躥上水面。是吃點心的時候了。重新上路以前,我們在草地上坐了好久,吃著水果、面包和巧克力,聽見圣伊萊爾教堂的鐘聲貼著地面傳來,鐘聲久久地在空氣中穿行,卻并沒有跟空氣混合,聲音雖然變輕了,但依然音色很好,有一種金屬的意味,而且,隨著聲波在行進中的顫動,鐘聲拂過我們腳邊時,花兒也微微地顫抖起來。
[馬丁鎮的鐘樓。初試寫作的喜悅。]
每當沿著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的時候,我的心是多么憂傷??;我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沒有文學的才能,這輩子是當不成大作家了。腳步稍一停頓,獨自陷入遐想之時,涌上心頭的愁緒,馬上使我倍感痛苦,為了擺脫這份愁緒,我的腦子索性進入一種麻木的狀態,把痛苦撇在一邊,壓根兒不去想詩和小說,不去想因缺乏才情而無望企及的充滿詩意的前景。于是,驟然間一片屋頂,一綹陽光在石墻上的反光,一條小道的芳香,都會游離于有關文學的冥思苦想之外,無所依傍地進入我的印象,讓我感受到一種特有的快樂,看上去,好像在我見到的表面背后,隱藏著什么東西,力邀我去覓取,而我竭盡全力仍無法找到它。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我感覺到這東西確實就在那里面,所以我停在那兒,佇立不動,用眼睛看,用鼻子嗅,一心想讓自己的思緒深入這圖景和氣味中去。有時我得去趕上外公,跟他一起往前走,可我仍閉上眼睛,盡量再去感受這圖景和氣味;我專心致志,力求準確地回憶屋頂的每根線條、石墻微妙的色調變化,我不明白其中的緣故,但總覺得這些石塊脹鼓鼓的,仿佛隨時會裂出條縫來,讓我覷見里面的秘密——它們僅僅是掩飾這些秘密的蓋子而已。誠然,類似這樣的印象,并不能重新激起我有朝一日成為作家或詩人的希望,因為這些印象往往只跟某個在智力意義上并無價值的特定對象相關聯,而與任何抽象的哲理無關。然而,他們畢竟讓我無端地感到了一種快樂,一種豐富多彩、美不勝收的幻覺,從而排遣了煩惱,忘卻了力絀無能的自卑感——每當我嘗試尋覓一個哲學主題來寫一部文學巨著的時候,這種自卑感總會油然而生??墒?,我所意識到的責任實在過于嚴峻,那些形態、香味和色彩所造成的印象,迫使我非要去看一眼隱藏在它們背后的東西不可,心生怯意的我,當即給自己找了些借口,來逃避這樣的努力,免受這樣的勞累。幸好大人在喊我了,我覺得眼下的環境不足以安靜到讓我好好探究,也許不如等回家以后再去思考,省卻這份徒勞。于是我不再過問由某種形狀或某種香味裹住的那個未知的東西,由于帶它回家而感到心安理得,隔著那層形象的裹膜,我能感覺到它是活生生的,就像大人允許我去釣魚的日子里,我那蓋著一層保鮮青草的魚簍里鮮蹦活跳的魚兒??梢坏郊遥揖腿ハ雱e的事情了,于是我的腦子里塞的都是(猶如每回散步隨手摘回來放在臥室里的花兒,或者人家給我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個閃爍著陽光的石塊啊,一片屋頂的板瓦啊,一聲教堂的鐘響啊,一陣樹葉的清香啊,所有這些紛雜的形狀和印象,我揣摩著在它們背后另有東西存在,但因我沒有足夠的毅力去探究揭示這秘密,它早已消遁得不復可尋了。然而,有一次——那天我們散步的時間比平時長得多,向晚時分,在回家路上巧遇乘著馬車疾駛而來的佩斯皮耶大夫,他認出是我們,就邀請我們上車——同樣的印象又掠過我的腦際,而我沒輕易放它溜走。我坐在馬車夫旁邊,轅馬奔駛快得像陣風,因為大夫在回貢布雷之前,還得在馬丁鎮逗留一下,去看望一個病人,我們約定在病家的門口等他。馬車駛到路的轉彎處,我驀地感到一陣從未體驗過的不可名狀的快樂。遠遠望見馬丁鎮的兩座鐘樓映著夕陽的斜暉,看上去就像隨著馬車的行駛和道路的彎曲而在變換位置,稍后映入眼簾的是老維克鎮的鐘樓,它位于遠方一座地勢更高的平地上,與那兩座鐘樓之間隔著一座岡巒和一道峽谷,可是看去仿佛與它們比鄰而立。
幾座鐘樓顯得那么遙遠,看樣子我們簡直沒法靠近它們,所以當片刻過后,我們的馬車冷不丁停在馬丁鎮的教堂跟前時,我不由得感到很驚奇。遠遠望見這幾座鐘樓,我心頭就充滿喜悅,可我并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如果非要我找出來,我可能會感到痛苦;我但愿把這些在陽光下變幻著的線條銘記心中,現在不再去想。倘若我那么做了,可能那兩座鐘樓就永遠不會和那么些大樹和屋頂,那么些氣味和聲響融為一體,而我能辨認出這一切,不正是由于那份因它們而在心頭暗暗滋生,我卻從未深究過的歡樂嗎?我下車和大人交談,一起等大夫。而后我們重新上路,我坐在老位子上,轉過臉去再看那幾座鐘樓,不一會兒,車子駛上彎道,我最后瞥了一眼鐘樓。車夫不愛說話,我問得多他答得少,我沒有說話的伴兒,只好自己在心里試著回想我的鐘樓。過了一會兒,它們的輪廓和映著陽光的墻面,猶如一層堅硬的外殼驟然裂了開來,藏匿在里面的東西,在我面前端倪略顯,頃刻之前還不存在的一股思緒,此刻居然在我腦際表達成了一個個詞兒,剛才見到它們時感受到的快樂,霎時間變得如此洶涌澎湃,我心醉神迷,無心去想任何別的東西了。這時候,我們已經離馬丁鎮很遠了,我轉過臉去再對鐘樓望了一眼,景色已經昏暗,太陽下山了。馬車駛在彎道上,鐘樓不時被遮住,最后露了一下臉,終于隱沒不可見了。
我并不以為藏匿在馬丁鎮鐘樓背后的東西,非得像一句漂亮的句子那樣,因為使我感到愉悅的是一個個詞,它是以詞的形式出現在我面前的;我向大夫借了鉛筆和紙,隨著馬車的顛簸寫下了一篇短文,以抒發心中的激動,讓所思所感一吐為快,下面就是事后我找到的那篇短文,我只作了很少的改動:
在平原上,孤零零地矗立著馬丁鎮那兩座仿佛湮沒在曠野之中的鐘樓,它倆向著藍天升起。不一會兒,我們看見了第三座:憑著一個漂亮的大回旋,老維克鎮的那座鐘樓,轉到了它倆面前,三座鐘樓會合在一起了。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們的馬車駛得飛快,然而這三座鐘樓始終遠遠地停在我們前方,就像棲息在原野上的三只鳥兒,一動不動,在陽光下清晰可見。隨即老維克鎮的鐘樓挪動位置,拉開了距離,馬丁鎮的那兩座孤零零地留在原處,沐浴在夕陽的余暉中,即使隔得那么遠,我仍能看見光線在鐘樓的坡面上笑吟吟地閃爍跳動。方才驅車向它們駛去,著實費時不少,所以我心里在想,不知還得花多少時間才能到那兒,可就在這時,馬車拐了個彎,冷不丁停在了鐘樓腳下;鐘樓突兀地聳立在我們跟前,馬車險些兒一頭撞進門廊里去。我們又繼續趕路;片刻過后,馬車已經駛離馬丁鎮,這座小鎮猶自陪伴了我們一程,旋即消失不見了,遠方地平線上只有那三座鐘樓瞅著我們奪路而去,顛動著陽光照耀的尖頂向我們示意作別。時而其中一座驀然隱去,好讓我們對另兩座多瞧上一陣子;可是道路轉向了,它們在陽光下如同三根金色樞軸那般旋轉著,漸漸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外。但過一會兒,就在我們已經駛近貢布雷,太陽開始落山的當口,我最后一次遠遠地瞥了它們一眼,它們只不過像畫在田野上方低矮的天際的三朵花兒了。它們也讓我想到傳說中被拋棄在夜色漸濃的荒野里的三位少女;轅馬一路飛奔,我們離她們越來越遠了,但我還能望見她們怯生生地覓路而行,她們高貴的身影磕磕絆絆地打了幾個踉蹌,而后相互緊挨在一起,彼此挺身把對方藏在自己背后,在尚剩一抹霞色的天際勾勒出融為一體的一個黑影,風姿綽約,楚楚可憐,隨即消失在夜色之中。

外婆病重期間,貝戈特每天都來,和我們一起待上幾個鐘頭。我卻已經不像從前那么崇拜他了。一個作家,通常只有當另一個還并不知名的作家嶄露頭角,開始要取代這位威望已有所下降的作家之時,他的作品才會完全被讀者所理解,真正放射出它的光芒。見正文第253頁
寫下這段文字以后,我就不去想它了。但當時,我坐在車夫旁邊,在他平日把馬丁鎮上買的家禽裝筐放在那兒的地方,匆匆寫下了這篇短文,心中充滿喜悅,只覺著這些文字讓我擺脫了鐘樓以及隱藏在它們背后的東西,我簡直像個剛下完蛋的母雞,高興得直著嗓子唱了起來。
[1] 一譯凱爾特人。公元前1000年左右分布在歐洲萊茵河、塞納河、盧瓦爾河流域和多瑙河上游的部落集團。羅馬史上的高盧人是克爾特人的一部分。其后裔如今散布在法國北境、愛爾蘭島、蘇格蘭高原、威爾士等地。
[2] 這種用面粉、砂糖、黃油、雞蛋、檸檬汁為原料烤焙而成的小蛋糕,相傳其創始人是個叫瑪德萊娜的女廚子,故而得名。
[3] 中世紀傳說中的女主人公,布拉邦公爵的女兒,特里爾伯爵西格弗里德的妻子。因拒絕總管戈洛的非分之想,遭其誣陷,被西格弗里德下令處死。仆人救下她之后,把她和她的兒子安置在荒野的森林中。許多年以后真相終于大白,戈洛受到應有的懲罰。奧芬巴赫根據這一傳說創作的輕歌劇首演于1859年。這部輕歌劇后來又被改編成五幕歌劇于1875年上演。普魯斯特在《追尋逝去的時光》中假設蓋爾芒特家族是熱納維埃芙·德·布拉邦的后裔。
[4] 一種草本植物,莖為紅色,花為紫紅色。
[5] 皮拉內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1720—1778),意大利鐫版畫家、建筑師,尤以一組表現羅馬景觀的鐫版畫著稱。
[6] 指背教變節的罪孽。見《圣經·新約·希伯來書》。
[7] 保爾·代雅爾丹(Paul Desjardins,1859—1940),法國作家、思想家。普魯斯特曾聽過他的課,并在他編輯的期刊上最初接觸到拉斯金(Ruskin)的作品。此處所引詩句出自《被忘卻的人》(1883)。
[8] 巴爾扎克的小說《幻滅》中,呂西安·律邦普雷去見卡洛·埃雷拉神甫時,手里拿著一束景天,“一種來自葡萄種植地礫石間的黃色的花”。
[9] 所羅門云云,參見《圣經》中列王紀第7章第19段及馬太福音第6章第28、29段。
[10] 拉丁文,第二個我。
[11] 《阿達莉》和《菲德爾》都是法國古典主義悲劇作家拉辛(Jean-Baptiste Racine,1639—1699)的劇作。
[12] 意大利文,甜美溫柔。原為音樂術語。
[13] 意大利文,緩慢 。原為音樂術語。
[14] 穆罕默德二世(約1430—1481),土耳其蘇丹,綽號“征服者”,1453年攻陷拜占庭帝國京城君士坦丁堡,改名伊斯坦布爾并遷都于此。意大利畫家貝利尼(1429—1507)為穆罕默德二世作的畫像現存威尼斯博物館。
[15] 拉貝瑪,小說中多次提到的虛構的人物,研究者認為她的原型很可能是女演員薩拉·伯恩哈特。
[16] 《熙德》是法國古典主義戲劇創始人高乃依(1606—1684)的代表作。
[17] 位于巴黎西南面的法國城市,厄爾-盧瓦爾省省會,城里的圣母大教堂為建筑極其精美的哥特式建筑。
[18] 西班牙南部城市,歷史上曾是繁榮的商業文化中心,所產皮革以精美著稱。
[19] 參見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二十九歌及第三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