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評新注世說新語(全2冊)
- 蔣凡 李笑野 白振奎評注
- 2656字
- 2021-10-29 17:08:51
四
如前所述,董刻本的價值是重要而獨特的,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其深層原因在于,其實不止晏殊、汪藻等學者,即董弅本人也是以研究者的態度和學養去對待《世說新語》的,這在其刊本的跋語中說得很明確[1]:“晉人雅尚清談,唐初史臣修書,率意竄定,多非舊語,尚賴此書(按,指晏殊手校本)以傳后世。然字有偽舛,語有難解,以它書正之,間有可是正處。而注亦比晏本時為增損。至于所疑,則不敢妄下雌黃,故亦傳疑,以俟通博。”以上說法,所可注意者應有三點:
(一)董弅對“舊語”,也就是《世說》原本的本真面貌特別關注,不滿于“唐初史臣修書,率意竄定”。他面對當時諸種傳本以及包括唐初史臣所修之正史在內對《世說》的運用,都報以審慎的批判、篩選的態度,而其批判所建立的標準,就是力求保持《世說》原貌。盡量還原其舊,不能“率意”對待,更要剔出其“竄定”成分,所以董弅選取了當時所見更為近真而可信的晏殊手校本作為底本。就底本的選擇本身看,便說明了董弅曾做過一番研究,而這種研究所守持的是求真、求實的科學態度,他企望以《世說》的真面貌傳世。至少,這是他重刻《世說》時心中所追求的目標。
(二)在選取了晏殊手校本后,董弅的工作并未了結,而是進一步研究,“以它書正之”。所謂“正之”就是在當時所能見到的傳本中去對比研究,做了甄別、剔抉的還原工作。僅以汪藻《敘錄》所列十馀種傳本的情況觀察,便可以說明,董弅當時所見傳本,不乏足資參考、是正的有價值的資料。在這樣的基礎上,他做了慎重的甄別、剔抉,不是全面改造,而是對“字有偽舛,語有難解”處,“間有”校訂。所為“增損”者,有其依據,這點恐是不容置疑的。經過這樣一些努力,拿出的底本,就成為一個相對詳善的傳本。以其所追求的目標看,這個傳本,的確更為近真。
(三)董弅在處理這樣一個底本時,遵循了“多聞闕疑”的治學原則。“至于所疑,則不敢妄下雌黃,故亦傳疑,以俟通博。”這在前文的介紹中,已經看到了,對于傳本異說,對于未及弄清楚的地方,他沒有強作解人,而是一仍其舊,保留了原貌,提供給后來者去作自己的思考。
董弅的夫子自道,除明顯屬雕工形近誤刻及漏刻者外,證之以版本全貌,基本是可信的。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董弅以研究者的姿態和學養對待《世說》,使他能識別并推重當時杰出研究成果,不止版本取優,再加勘訂,而且能將汪藻的成果一并刻入書中,充分顯示了宋代的研究水平,足以澤惠后學。董弅的這種態度和工作,使得這一刻本成為至南宋初年為止,眾多學者對《世說》傳本及《世說》文本本身研究的一次全面的總結,并將其成果以新刊版本的形式保留了下來。
董刻本自身經過了這樣較為嚴謹的處理,又采擇當時傳本的眾多研究成果,使其具有近真的本色,力求切近《世說》文本的歷史原貌,在今天,它所顯示的文獻價值和藝術價值,正如余嘉錫先生所評,在諸傳本中堪稱“最佳”了。
以上事例,說明了董刻本的學術價值。本注評,即選取紹興董刻本為底本,盡量保持其原貌,同時也從諸校本吸取其校訂成果,并在注中予以說明,以期盡可能完整、準確地把握文本。在此基礎上,挖掘其內涵,剔抉其神韻。
我們深知解讀《世說新語》并非易事,雖已經有很多學者對之校勘、箋識,也有諸多今注今譯本行世,還有對當時語言的專門研究著作,但對每則故事的發覆索隱,征求神韻,賞會妙處,仍然需要諸多努力。《世說》受魏晉玄風的影響,其寫作重在“得意忘言”,因而語言簡約精練,文字雋永有味,作者的深邃思考和思想意趣,常是意在言外,而盡得風流。解讀這樣一部著作,就需要做許多《世說》之外的功夫,體會當時特殊的歷史文化、獨有的思想特色,以及由此而造就的一系列獨特的歷史人物,他們的生動、靈妙,都需在這一背景中去求證,因而,我們在探求故事的本事及言外之義、味外之旨的時候,首先深入到當時的歷史文化背景中去,盡可能求取一個近真的面貌,盡可能準確地把握人物,將其風流韻味做還原的評點。同時,我們不僅注意到它的言外之味在當時的作用和影響以及歷史意義,也關注到它給予今天人們的新的啟發,將社會、人生、審美等連貫起來,既做史的求證,又做審美賞會,進一步引發了現代聯想,突出經典重讀那溫故知新的意義。忠實于原作,求得其神韻,賞會其妙處,追尋其啟迪意義是我們的努力和期望所在。
總之,閱讀《世說》,最難的不是表面的語言文字的訓詁解釋,而是在結合時代以還原歷史的綜合能力和整體把握,以便進一步解開寓藏在語言文字背后的“言外之意”——即故事的精神實質,作為歷史的借鑒。我們盡量把故事安放在一定的歷史文化背景之中,力求還歷史的真實面貌,讓讀者知其然,明白“是什么”的問題,這是頗有難度的;進一步,還必須讓讀者知其所以然,明白作者之用心,他這樣的寫作,用意何在?這是弄清“為什么”的問題;最后,還必須讓讀者明其所當然,也就是從故事的啟悟來思考人生,站在時代的高度做現代反思,明白自己應該如何行動與實踐,弄清楚我們應該“怎么想”的問題。用精約的語言,力求揭示上述三個“W”(即“是什么”、“為什么”和“怎么想”),讓讀者不僅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進一步還要明其所當然。環環相扣,步步深入,任重道遠,可不勉哉!
以下簡略介紹一下注評的體例。
1.對版本、校勘的處理。本注評以宋紹興八年董弅刻本為底本,吸收前賢的校勘成果,并在注中標明。本書側重評點,因而注釋盡量簡約。
2.對古今字、異體字、正俗字的處理。因文字改為簡體,古今字、異體字、正俗字,無法一一依照董刻復原,祈諒。今后若出繁體文本,當力求存原貌而少作改動。因為原作多用俗體字,見其從俗傾向,在文學史的雅、俗之爭中,有助于明了筆記小說的走向。
3.評點從每則故事本身的特點出發,或評人物,或評思想特色,或揭示當時風俗、風貌,或評點寫作特色,或評言語韻味,在評點中對已往評點的成果盡量吸收,擇善而從。由于評點為每人獨立寫作,作者的行文風格不強做統一。
本書的寫作,蔣凡撰寫上卷的《德行》,中卷的《規箴》、《捷悟》、《夙惠》、《豪爽》以及下卷的全部注評;李笑野撰寫《前言》和上卷的《言語》、《政事》、《文學》注評;白振奎撰寫中卷的《方正》、《雅量》、《識鑒》、《賞譽》、《品藻》注評。全書由蔣凡審閱。
對《世說新語》作全面的現代視角的評點,對我們說來,是一次大膽的嘗試,缺點、不足之處在所難免,敬祈讀者批評指正。
[1] 朱一玄《世說新語匯校集注·序言》:今見的董弅刻本“后邊所附的宋汪藻《世說敘錄》末尾殘缺,董氏的跋語也就因而不可得見。幸而這個跋語能在宋淳熙戊申陸游重刻本上保存下來,才使我們藉以了解到宋紹興本的校刻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