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濱遜漂流記(小譯林中小學閱讀叢書)
- (英)笛福
- 4705字
- 2021-10-25 16:45:50
第二節 奴隸
我要是當時有點兒頭腦能回赫爾,回到家里去的話,那我就幸福了;我的父親會用極大的熱情來歡迎我,因為聽到我乘的船在雅茅斯錨泊地帶出事以后,他過了好久才相信我沒有在海中死于非命。
但是,我當時被厄運纏住了身子,一心只想往前闖,絕不回頭,固執得什么也擋不住我,所以盡管有幾次我的理智和比較穩當的判斷力高聲呼喚我回家去,然而我都辦不到。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愿強調說這是冥冥之中一種不容違抗的天命,催逼著我們去當自我毀滅的工具,哪怕毀滅就在我們眼前,而我們還是眼睜睜地向它撞去。當然咯,只有這種即將來到的、由天命注定的和不可避免的苦難——這是我無法逃避的——才能推動我繼續往前闖,不顧我最隱秘的思想中的心平氣和的推理和勸說,不顧我在第一回出海的嘗試中遇上的那兩次這樣的教訓。
我的那個伙伴,他是船長的兒子,以前攛掇我鐵了心出海,眼下他的闖勁卻比我差了。我們來到雅茅斯兩三天以后,他第一回跟我說話,因為我們分開住在城里的幾個地方。我是說,這是他跟我分開后第一回看到我。他的口氣聽起來變了,神情顯得很憂傷,搖搖頭,問我怎么辦,還向他父親介紹我是誰,告訴他我參加這次航行只是為了打算遠走海外而做的一次考驗。他父親向我轉過臉來,口氣非常鄭重和關切。
“年輕人,”他說,“你再也不應該到海上去了,你應該把這次出海當作一次明擺著的一清二楚的證明,你沒法兒當一個航海家?!?/p>
“這是從何說起,先生?”我說,“難道你也不再出海了嗎?”
“那是另一碼事,”他說,“這是我的行當,所以也是我的責任;不過,你卻把這一次航行當作一次考驗,你瞧,老天爺已經讓你嘗到一意孤行的滋味了;也許是你的緣故,咱們才遭到了這場災難。請問,”他接著說下去,“你是干什么的?你干嗎要出海?”
一聽這話,我就把自己的經歷講了一些給他聽。聽到最后,他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大發脾氣。
“我到底干了什么啊,”他說,“竟然讓這么一個不幸的渾小子上了我的船?哪怕給我一千英鎊,我也不會再讓你跟我一起登上同一艘船。”
我敢說,這確實是因為他心痛損失,心情還激動難平,所以才情不自禁地發起牢騷來,然而不管怎樣,他不應當說這么過分的話。不過,他后來對我說話倒是非常嚴肅,再三勸我回到我父親身邊去,還告訴我,明擺著老天爺在跟我作對。
“年輕人,”他說,“毫無疑問,你要是不回去的話,不管你上哪兒去,你都免不了會遇上災難和不如意的事情,直到你父親的話在你身上應驗為止?!?/p>
我們很快就分手了,因為我沒有回答他的這番話,也沒有再見他;我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我自己呢,衣兜里還有點兒錢,就走陸路去倫敦。不但在路上,而且在到了那兒以后,我的心里經歷著許多斗爭,盤算我到底應該挑選怎么樣的生活道路:到底是回家呢,還是出海呢?
回家嘛,在我的種種想法中,這是可供我選擇的最好意向,但是我丟不起這個臉。我不愿走回頭路。這個想法馬上會讓我想起我會遭到鄰居們的嘲笑,想起我不但會害臊地見到我的父母親,還會見到其他人。從那件事情開始,我時常注意到人類,尤其是年輕人共同的性格,他們在對待這種情況下應該引導他們的理性時是多么不恰當和非理性。這就是說,他們對犯錯倒不害臊,反而認為悔過自新是一種恥辱,不為他們干出了應該恰當地被認為是蠢貨干的勾當感到羞恥,反而對只會使他們被認為是聰明人的改正行為引以為恥。
然而,我繼續在這樣的情況中度過了一段時間,拿不準采取什么措施,走怎樣的生活道路。我一直沒法兒打消不愿回家的念頭。過了一陣子,我對那段痛苦經歷的回憶消除了。隨著回憶的消除,我回家的那股小小的沖動也消除了,直到我完全把這種想法撇在一邊,又向往一次航行了。
是那股邪惡的控制力量首先把我帶出我父親的家,使我發瘋似的,沒有好生考慮就匆忙地產生要發財致富的念頭,而且硬是把些癡心妄想塞進我的腦子,使我把一切忠告和我父親的苦苦相勸,甚至命令都當作耳邊風——唉,那股同樣的控制力量,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吧,把一切行業中最不幸的一種擺在我眼前。我登上了一艘開往非洲海岸的海船,或者用水手通常的說法,一次往幾內亞[18]去的航行。
我的大不幸是,在我的一切出海歷險中,我都沒有以水手的身份待在船上過。有了那個身份,盡管我確實可能比一般的人要干得辛苦一點兒,然而同時我也能學會普通水手的職責和本分。過了一定的時間,哪怕當不上船長,我也可能會為自己爭取大副或者代理大副的資格。不過,既然老是做出錯誤的決定是我的命,所以這一回我也犯了錯誤。因為我衣兜里有錢,身上穿著講究的衣服,我的習慣是在船上總是要當有身份的人,所以我在船上什么都不干,也不學著干些什么。
這是我命里注定的,我在倫敦交上了一批相當好的伙伴。我當時是個不檢點的、受錯誤的想法擺布的年輕人,能遇上好伙伴,倒是難得。魔鬼通常是不會忘了早早就對我這樣的人設下圈套的;不過,我倒沒有遇上這樣的圈套。我結識了一個去過幾內亞海岸的船長,他在那兒大獲成功,決定再去一趟。他被我當時聽來并不令人討厭的談話所吸引;他聽我說我有意去見見世面后,就告訴我要是愿意跟他一起去航行的話,用不著花錢,我將跟他一起免費進餐,做他的伙伴;我要是能夠帶點兒什么貨物的話,就會得到買賣慣例所允許的一切優惠,也許還可能遇到一點兒贊助呢。
我高興地接受了這個建議,同船長結下了牢固的友誼。他是個為人正直、處事爽快的人。我同他一起出海,帶了一點兒貨物,靠著我的船長朋友毫無私心的正直態度,著實掙了不少錢,因為我照船長的指點買了四十英鎊小掛件和小擺設。這四十英鎊是靠幾個同我通信的親戚的幫助湊起來的;我相信,他們是讓我父親,要不,至少是我母親,掏出這筆錢來,給我作為第一次做買賣的本錢。
在我的一切航行中,只有這次航行可以說是成功的,這多虧了我那位正直可靠的船長朋友。在他的指點下,我學到了足夠的數學和航海規則,學會了怎樣記錄這艘船經過的航道,以及怎樣測天??偠灾?,我懂得了一些做一個水手必須懂得的東西。因為他樂于教我,我也樂于學習,一句話,這次航行使我既成為水手又成為買賣人;因為我靠這次出海帶回了五磅九盎司[19]金沙,回國以后,我在倫敦幾乎換得了三百英鎊。這次收獲使我產生了一腦門兒飛黃騰達的念頭,我后來就是被這些鬼念頭害得徹頭徹尾地翻不了身的。
然而,即使在那次航行中,我也遭遇到了災難,尤其是我一直生病。由于天氣過于炎熱,我被來勢兇猛的熱病折磨著,因為我們的主要交易地帶是在沿海地區,從北緯十五度一直到赤道。
我當時已經打定主意,做一個跑幾內亞的買賣人。不幸的是,我的朋友在回國以后不久就去世了。我決定再走一次這條航線,同一個在上一次航行中當大副的,而今已經當上船長的人乘同一艘船一起出發。這是我航海生活中最不幸的一次航行,因為盡管我在新掙到手的錢中只帶了不到一百英鎊,留下來兩百英鎊,交給我去世的朋友的妻子,她待我挺公道,然而我還是在這次航行中遭到了種種災難。首先是遇上了這樣一些事情:我們的船正在向加那利群島[20],或者不如說在群島和非洲海岸線中間行駛,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我們吃驚地看到一艘由薩累[21]開出的土耳其海盜船在追趕我們,船上掛滿了他們所能張掛的帆。我們也張掛起我們能張掛的帆桁[22],或者說我們的桅桿能承受的各種帆,企圖逃之夭夭。但是我們發現海盜們在漸漸逼近,肯定在幾個鐘頭以后會攆上我們,我們就準備開火了。我們的船有十二門炮,而海盜有十八門。約莫三點光景,那艘船攆上了我們,本來打算橫在我們的船尾前,但是它犯了錯誤,橫在我們的船側后部前,我們把八門炮移到那一側,全都向它猛烈開火。它向我們開火回擊,同時船上的將近兩百人還紛紛用短火槍射擊,在這以后,它又拐彎避開去。不過,我們沒有一個人受傷,因為我們的人個個都隱蔽起來了。它準備再向我們進攻,我們則準備自衛。但是這一次,它從我們的船后部的另一側向我們猛攻,六十個人登上了我們的甲板,一沖上來,就馬上動手,對甲板和索具又是劈,又是砍。我們用短火槍、短矛、火藥箱諸如此類的武器向他們不停地進攻,把他們從甲板上打下去了兩回。但是,這段凄慘的經歷只須簡短地交代一下,不必細說了:我們的船被破壞了,有三個人被殺,八個人受傷,我們不得不投降,一股腦兒做了俘虜,被帶到薩累,一個屬于摩爾人[23]的海港。
我在那兒受到的對待并不像我最初所擔心的那么可怕,我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被送到國王的宮廷里去,而是被那個海盜船的船長留下,作為他的戰利品。我年輕,人又靈巧,為他辦事得力,成了他的奴隸。我從一個買賣人一下子落到做一個低三下四的奴隸的地步,這個驚人的變化真把我完全整垮了。而今,我回想起了我父親的那次料事如神的談話,他說,我將會吃苦受難,而且沒有人會來救我。我想,眼下,他的話真是句句應驗,絲毫不差,而且我的境況已經不可能更糟了;老天爺已經把我打翻在地,我就此永遠不得超生。但是,哎呀!這不過是剛吃苦頭罷了;苦頭嘛,我在以后的經歷中還有得吃呢。下面自會提到。
我的新監護人,或者說主人吧,既然把我帶回了他的家,所以我希望,他出海的時候,也把我帶出去,相信總有一天,他會交上厄運,被一艘西班牙或者葡萄牙的軍艦逮住,那么我就可以恢復自由了。但是,這個希望很快就破滅了。他出海去的時候,總是把我留在陸地上,照料他那個小花園,在他家里干奴隸們日常干的苦力活兒,而他在海上轉了一圈回來以后,卻吩咐我睡在艙房里,照料他的那艘船。
我待著,其他什么也不想,只是反復地想逃走,想用什么方法才能達到這個目的。但是發現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絲毫沒有逃走的可能,不管從哪方面看,我都看不到逃走這個想法是行得通的,因為沒有一個愿意跟我一起乘船逃走的人能和我商量這件事,沒有其他的奴隸,那兒除了我自己以外,沒有英格蘭人、愛爾蘭人或者蘇格蘭人。所以在那兩年里,盡管我常常胡思亂想,并以此為樂,卻始終看不到一個能實行逃跑計劃的令人鼓舞的前景。
約莫兩年以后,出現了一個不同尋常的狀況,使我的腦海里重新產生了試圖設法恢復自由的老念頭。我的監護人比往常在家里待得要久一些,而且沒有給他的船添置出海的裝備;我聽說,這是因為他缺錢。他幾乎固定不變地每周有一兩次,有時候日子隔得更近些,要是天氣好的話,就乘上他的大船上的小艇,到錨泊地帶去捕魚。他總是帶著我和一個年輕的摩爾人去給他劃船。我們讓他非常高興。我看上去捕起魚來得心應手,所以有時候,他就打發我和那個摩爾人——他的一個親戚,還有一個小伙子——他們管那個年輕人叫馬雷斯科——一起去捕一些魚來給他做菜。
有一回,在一個陰沉沉而沒有風浪的早晨,我們去捕魚。然而海面上起了一場大霧,霧是那么濃,雖然離開陸地還不到半里格[24],我們卻看不見它了。我們劃著,卻不知道往哪兒,或者往哪個方向劃。我們辛苦地劃了整整一天,又劃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早晨,我們發現,我們是在向海上劃,而不是劃回陸地,而且我們離開陸地至少已經有兩里格了。后來,我們又遇上了一點兒危險,花了不少力氣才劃了回來,因為早晨風吹得這么猛,而且我們全都餓壞了。
我的監護人被這場災禍提醒,決定以后要更加小心,免得出現意外。他搶來的那艘英國船上有艘長艇一直留在他那兒。他決定以后如果不帶羅盤和吃的就不再外出捕魚。他吩咐那艘船上的那個木匠,也是淪為他的奴隸的那個英格蘭人,在那艘長艇的中部蓋一個小艙房,或者說小休憩艙,像游艇上的那種,艙房后面要有地方可以讓人站著掌舵和拉主帆帆腳索;艙房前面也要有可以讓一兩個人站著照料帆的地方。艇子是靠一張我們管它叫三角帆的小帆航行的,帆的下桁在艙房上方調整方向。艙房非常舒適而低矮,他可以躺在房里,能帶一兩個奴隸,還能放一張吃飯的桌子和幾個小箱子,小箱子里可以放幾瓶他認為適合自己喝的烈酒,以及他的面包、米飯和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