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濱遜漂流記(小譯林中小學(xué)閱讀叢書)
- (英)笛福
- 7字
- 2021-10-25 16:45:50
第一章 矢志遠(yuǎn)航
第一節(jié) 出海
我生于一六三二年,在約克市[2]的一戶好人家,不過原籍不在當(dāng)?shù)亍N腋赣H是從不來梅[3]來的外國人,他起先定居在赫爾[4],靠做買賣著實掙了一份產(chǎn)業(yè),后來收掉買賣,住在約克,他在那兒娶了我母親。我母親姓魯濱遜,娘家是當(dāng)?shù)氐耐澹感粘闪宋业拿郑晕医恤敒I遜·克羅伊茨奈爾。但是在英國,這個詞往往被讀錯了音。我們現(xiàn)在被叫作……不,我們一家子管自己叫,而且把姓也寫作克魯索,所以我的伙伴們也總是這么叫我。
我有兩個哥哥,大哥是駐扎在佛蘭德[5]的英國步兵團(tuán)中校,這個團(tuán)先前由赫赫有名的洛克哈特上校[6]指揮;我大哥在敦刻爾克[7]同西班牙人交戰(zhàn)中陣亡。至于我二哥的遭遇,我始終一無所知,就像我的父母親后來對我的遭遇一無所知那樣。
我是家里第三個兒子,又沒有學(xué)過任何行當(dāng),腦子里很早就塞滿了胡思亂想。我父親年紀(jì)大,老謀深算,不論是家庭教育還是在當(dāng)?shù)氐拿赓M學(xué)校里,總的來說,都讓我獲得了足夠的教育。他本來打算安排我學(xué)法律,但是,除了航海以外,我對別的一概都不樂意干。我的這個愛好使我不但斬釘截鐵地違抗我父親的意愿,而且還頂撞他,并且把我母親和其他朋友的一切請求和勸告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看來這種偏執(zhí)的性格不可避免地會帶來不幸,終于使我未來的生活直接落到悲慘的境地。
我父親是個聰明而穩(wěn)重的人,早就察覺我的打算,對我提出了認(rèn)真而高明的勸告,要我打消航海的念頭。有一天早晨,他把我叫進(jìn)他的書房——他被痛風(fēng)所困,一直待在書房里——就這個題目給了我熱切的勸告。他問我,除了愛好闖蕩以外,我還有什么理由要撇下父親的家和我出生的地方呢?我在這兒可以得到很好的推薦,而且擁有憑著自己的勤奮努力積攢財富,過自在歡樂的日子的光明前景。他告訴我,出海去歷險的不外乎兩種人:一種是走投無路,只得孤注一擲的;另一種是野心勃勃、財大氣粗的。他們不惜冒險一搏,以圖出人頭地;他們撇開通常的路子,另有作為,使自己成名。這兩種人不是遠(yuǎn)比我高,就是遠(yuǎn)比我低,而我處在中間狀態(tài),或者可以說是處在平民生活的高層。他憑著長期積累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狀態(tài),是最適于人類幸福的狀態(tài),既不必像干力氣活兒的人那樣去經(jīng)受種種艱辛悲苦,也不必像上層人士那樣被驕傲、奢侈、欲望和忌妒所困擾。他告訴我,我只要憑一件事情就可以斷定,這種狀態(tài)是幸福的。這就是,這是其他一切人都羨慕的處境。國王們生來就有種種重大的事情要處理,常常哀嘆那些事情所造成的叫人無法忍受的后果,希望他們被安排在兩個極端當(dāng)中,被安排在卑賤和偉大的中間;聰明人在祈禱的時候,既不要求貧窮,也不要求富足,證明這正是他真正的幸福標(biāo)準(zhǔn)。
他叮囑我注意這個情況,我會察覺,人生的種種苦難幾乎被人類中高層的和低層的分盡了,而受害者中要數(shù)中間階層的最少。他們不像高層的或者低層的人那樣經(jīng)歷那么多榮辱沉浮,而且他們既同那些生活不知檢點、驕奢淫逸、鋪張浪費的人不一樣,也同賣力氣、做苦力、缺吃少穿、飲食粗劣或者吃不飽的人不一樣。那兩種人由于他們的生活方式,自然而然地造成身心失調(diào)的后果,而中間階層在身心方面都不會輕易害上那么多疾病。他們的生活被認(rèn)為具有一切優(yōu)點,會得到一切享受;只有中產(chǎn)之家才能獲得平靜和富裕:中間階層的生活會帶來節(jié)制、適中、安靜、健康、友好的往來,一切令人愉快的娛樂和一切吸引人的樂趣,叫人感到幸福。人們這樣毫不張揚、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囟冗^一生,舒舒服服地走過人世,不被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所困擾,不必為每天填飽肚子而被迫去過被奴役的生活,或者被種種叫人焦頭爛額的境遇所困擾。這種困擾剝奪了心靈的平靜和肉體的休息。他們不會被忌妒的火焰或者暗中追求重大成就的烈火似的欲望所焚燒,而是在自在的境遇中風(fēng)平浪靜地走過人世,明智地品嘗絲毫不帶苦味的甜蜜生活,感受到那是幸福的生活,而且根據(jù)每天的經(jīng)歷更明智地品味這種生活。
接著,他熱切地而且態(tài)度極親切地竭力勸說我別年少氣盛,別一時失足,落入苦難,而我靠著造化和出生的情況來看,是可以免吃這苦頭的;我用不著掙錢糊口;他會扶助我成功,盡力使我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剡M(jìn)入他剛才向我介紹的生活狀態(tài);要是我這輩子在世上活得不很自在、不很幸福的話,那完全是我命該如此,或者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錯,才給擋了道兒。他還表示,他已經(jīng)提醒我,他知道那些我將要采取的行動對我有害,已經(jīng)盡了責(zé)任,所以他絲毫也用不著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了。一句話,要是我按照他的指示待在家里不外出的話,他會為我干種種大力相助的事情;為了免得插手我將來的不幸,所以他不愿給我任何出走的鼓勵。最后,他告訴我,我的哥哥恰恰是我的例子。他對我哥哥也做了同樣滿腔熱情的勸告,勸我哥哥別去參加那場低地戰(zhàn)爭[8],但是白費唇舌;我哥哥身為年輕人,一心向往戎馬生涯,終于參了軍,在那兒送了命。接著,他說,盡管他會不斷地為我祈禱,然而他會直言不諱地跟我說,要是我采取了那個愚蠢的行動的話,我不會得到祝福的。他還說,我將來可能在無處求助、難以擺脫困境的時候,有時間回想起當(dāng)初是怎樣不把他的勸告當(dāng)作一回事的。
我深深注意到,他的最后一部分談話,確實跟預(yù)言一樣正確,盡管我認(rèn)為我父親并不知道我后來的情況完全給他說中了——喲!我注意到他臉上淌下大把的眼淚,尤其是在他說到我哥哥陣亡的時候。他在說到我將來會后悔莫及和無處求助的時候,心情是那么激動,中止了談話,告訴我他的心里憋得慌,已經(jīng)再也沒法兒跟我說下去了。
我由衷地被這番話感動,說真的,誰能不被感動呢?我打定主意,再也不想出海去,而是按照我父親的愿望,在家里待下去。但是,唉!只過了幾天,我的決心就煙消云散了,而且簡單地說,為了避免我父親沒完沒了地勸說,幾個星期以后,我決定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他。然而,我并沒有在一做出決定以后,就頭腦發(fā)熱地匆忙采取行動,而是在我認(rèn)為我母親比平時高興的時候找上了她,告訴她,我滿腦子都是想出去見見世面的念頭,一定要把這事干成,在這以前,任何事情我都不可能辦成,所以我父親還是同意我出門的好,免得不經(jīng)他的同意,我還是非走不可。我還說我已經(jīng)十八歲了,不管到哪一行去當(dāng)學(xué)徒,或者給律師當(dāng)辦事員都已經(jīng)太晚。我敢肯定,要是我去干的話,我也干不了多久,不用說,會在滿師以前就從師父那兒逃走,出海遠(yuǎn)行。要是她去向我父親勸說,讓我出海去一回的話,要是我再回到家中,而且不愛再出門的話,我就不再離家,而且我答應(yīng)加倍努力來奪回失去的時光。
這些話惹得我母親大發(fā)脾氣。她告訴我,她知道跟我父親談任何這樣的事情都毫無用處,他知道得很清楚,什么是我的利益所在,他壓根兒不會同意我去干任何對我大有損害的事情。她還說,她想不通我跟我父親進(jìn)行了那么一場談話,我父親做了她知道的這種種情真意切的敘述以后,我怎么還能想到這種事情。她還說要是我一定要把自己毀了的話,那她也沒法兒挽救我,但是,我可以相信,我永遠(yuǎn)得不到他們對這件事情的同意;拿她自己來說,她絕不愿對我的毀滅插手;我也永遠(yuǎn)沒有可能說,盡管我父親不同意,母親卻是同意的。
雖然我母親拒絕向我父親傳話,然而我后來聽到,她還是把這場談話原原本本地向他轉(zhuǎn)告了。我父親聽后,先是表示出極大的擔(dān)心,接著嘆了一口氣,跟她說:“這孩子要是待在家里的話,不愁得不到幸福;不過要是他出海遠(yuǎn)航去的話,他會成為世界上最不幸的可憐蟲。我不能同意他這么干。”
幾乎一年以后,我才離開家,不過在這段時間里,我繼續(xù)固執(zhí)地把一切勸我安心做買賣的勸告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反而常常勸我父親和母親別那么斬釘截鐵地下定決心,反對那件他們知道的我入迷到非干不可的事情。終于有一天,我偶然來到赫爾,當(dāng)時我絲毫沒有出逃的意圖。但是在那兒,我有一個伙伴正要乘他父親的船由海路去倫敦,而且慫恿我同他們一起去,他們用招用海員時引誘人的那套話來打動我的心,這話就是:我這趟航行用不著花一個子兒。我既沒有同我父親,也沒有同我母親再商量,甚至沒有捎個信給他們,但愿他們能從別人那兒聽到吧。
一六五一年九月一日,我登上一艘開往倫敦的船。那艘船剛開出亨伯灣,就刮起了風(fēng),浪頭高得嚇壞人。在這期間,風(fēng)暴越來越烈。我以前從來沒有到過的海面上,波浪涌得很高,盡管壓根兒沒法同我后來看到過的許多次海浪相比。比我?guī)滋煲院罂吹降暮@艘膊钸h(yuǎn)了。但是,我當(dāng)時是個初次出海的人,一點兒也沒有航海經(jīng)驗,這種白浪滔天的景象已經(jīng)足夠嚇得我魂飛魄散了。我估量每一個浪頭都會把我們吞沒。每一次船直落下去,陷進(jìn)波谷或者海水低處,我都以為,我們再也不會浮上來了。我在這種極度痛苦的心情中起誓和痛下決心,要是這一次航行不讓我喪生,要是我終于能再把我的一只腳踩在陸地上的話,那我會徑直回家去看我父親,在我的有生之年再也不登上一艘船了;我一定接受他的勸告,再也不陷入困境,吃這種苦了。如今,我才清楚地看到他對中間階層生活的說法的高明之處;他一輩子過得多么自在、多么舒適,從來沒有經(jīng)受過海上的風(fēng)暴,或者陸上的煩惱。我隨即打定主意,我會像一個真正懺悔的浪子那樣回家去見我父親。
在風(fēng)暴發(fā)生的時候,說真的,在停止以后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保持著這些明智和清醒的想法。第二天,風(fēng)變小了,海面上也比較平靜了,我開始對海上生活稍微習(xí)慣了一些,但那一整天里,我還是有氣無力的,因為我還有點兒暈船。將近夜晚,天氣晴朗了,風(fēng)也幾乎平息了,接著來的是一個迷人的、晴朗的黃昏,太陽清清楚楚地落下去,第二天早晨又這樣清清楚楚地升起來。風(fēng)很小,或者說一絲風(fēng)也沒有,海面光滑如鏡,陽光照在它上面,這景象,我想,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賞心悅目的了。
夜晚我睡得很香,眼下一點兒也不暈船,而是心情愉快、驚訝地望著大海;它昨天是那么波濤洶涌,叫人心驚膽戰(zhàn),只隔了那么一點兒時間,居然變得風(fēng)平浪靜,逗人喜愛。唯恐我的明智的決心沒有動搖,那個事實上攛掇我出走的朋友,這時走到我跟前。
“喂,鮑勃[9],”他拍拍我的肩膀說,“經(jīng)過了這個陣勢,你還好嗎?我有把握說,你嚇壞了,是不是?昨夜,稍微刮了一點兒風(fēng)。”
“你說一點兒風(fēng)?”我說,“那是一場可怕的風(fēng)暴。”“一場風(fēng)暴,你這蠢貨,你,”他回答,“你管那叫一場風(fēng)暴嗎?嘿,那壓根兒算不上一回事;只要我們有一艘好船和寬闊的海域,刮那么一會兒風(fēng),我們壓根兒不把它當(dāng)一回事,可是你只是個第一回下海的水手罷了,鮑勃。來吧,去調(diào)一碗潘趣酒[10]吧,咱們就會忘掉那一切啦;你看眼前的天氣是多么迷人啊!”
為了不把我這段吃苦頭的經(jīng)歷扯下去,我們采用了水手們慣用的老辦法:潘趣酒調(diào)好了,我被灌得醉醺醺的。那一夜,我毫無節(jié)制地喝過了頭,竟然把我的一切后悔、一切對過去行為的思考和一切對未來的決定都忘得干干凈凈。一句話,隨著風(fēng)暴的減弱,海面又光滑如鏡,變得一片平靜,我也不再心慌意亂,也忘掉了要被大海吞沒的擔(dān)心和害怕;我以前的那些愿望又源源不斷地重新涌來,我把在苦惱中起的那些誓和發(fā)的那些愿都忘得干干凈凈。我確實發(fā)現(xiàn),每隔一段時間,我會好生思考。有時候,那些認(rèn)真的想法可以說是在使勁擠回到我的腦子里來;但是,我拒不接納,振作起精神來,把這種想法當(dāng)作情緒低落來擺脫。盡情喝酒并和伙伴們混在一起,不久以后,就控制住了一次次毛病的發(fā)作——我把想回家的想法當(dāng)作疾病。五六天以后,我像任何下定決心不愿受良心打擾的年輕人所希望的那樣,完全戰(zhàn)勝了良心。但是,正因為這個,我還得經(jīng)受一場考驗,因為我要是不把這一回化險為夷認(rèn)為是得到了解救的話,那下一個考驗就一定會使咱們中間最頑劣、最強硬的家伙都承認(rèn)考驗的危險,祈求天意的仁慈。
我們在海上航行了六天以后,進(jìn)入雅茅斯[11]港外的錨泊[12]地帶。由于船是逆風(fēng)航行,而且風(fēng)不大,所以自從遇上風(fēng)暴以來,只航行了很短的一段路程。我們不得不在這兒錨泊。由于一直是逆風(fēng),換句話說,是西南風(fēng),我們在這兒停泊了七八天。在這段日子里,有大批從紐卡斯?fàn)?a href="../Text/zhushi.xhtml#zhu13" id="zw13">[13]來的船只進(jìn)入錨泊地帶;雅茅斯是個有各地船只來往的港口,船只在那兒可以等起了順風(fēng),開進(jìn)那條河[14]去。
我們本來不用在這兒停泊這么久的,而是趁著漲潮向河流的上游駛?cè)ィL(fēng)刮得太大了,我們待了四五天以后,風(fēng)刮得更大了。然而,由于那片錨泊地帶被認(rèn)為同港口一樣安全可靠,錨泊的位置又好,而我們的錨泊裝置又很牢固,我們這些人都沒有一點兒心事,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危險,而是按照海上生活的方式把時間花在休息和尋歡作樂上。但是第八天早晨,風(fēng)變大了,我們大伙兒都動手干活兒,卸掉中桅,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把門窗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讓船員可以盡可能方便地操縱船只。將近中午的時候,海上已經(jīng)白浪滔天,船頭已經(jīng)泡在海水里,船里也灌了幾次水。有一兩回,我們以為我們的錨已經(jīng)被風(fēng)浪移動了。這時候,船長吩咐把備用的大錨拋下去,這樣,我們在前面拋了雙料錨來停泊,兩條錨鏈繞在錨鏈固定端上。
說真的,這時候刮起了可怕的大風(fēng)暴,當(dāng)時我甚至開始在那些經(jīng)慣風(fēng)浪的水手的臉上也看到了恐怖和驚訝的神情。船長雖然聚精會神地干著保全船只的事情,然而他在我隔壁的艙房一會兒走進(jìn),一會兒走出,我可以聽到他幾次在低聲對自己說著“天哪,對我們發(fā)發(fā)慈悲吧,我們?nèi)家鎯和昀玻覀內(nèi)家獩]命啦”諸如此類的話。在最初發(fā)生慌亂的時候,我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一動不動地躺在一幫子水手住的艙房里,沒法兒說自己是什么心情;我沒法兒再像上次那樣懺悔,我已經(jīng)把那些懺悔之詞明目張膽地踩在腳底下,硬下心來嗤之以鼻;我原以為死亡的痛苦已經(jīng)過去,這一回也同上回一樣,不會出事的。但是,正像我剛才說過的,等到船長走過我的身旁,說我們都將玩兒完的時候,我嚇得差點兒沒命了。我起身離開自己的艙房,向外看去。這樣叫人驚恐的景象我有生以來還沒有見過。一個個海浪比山還要高,每隔三五分鐘就向我們撞來。在我還能向周圍看的時候,我只看到形勢險惡,危機重重,除此以外,別無所見。我們發(fā)現(xiàn),兩艘停泊在附近的船由于貨裝得多,吃水深,已經(jīng)砍掉了船側(cè)那些桅桿。這時我船上的人大聲喊叫,原來停泊在離我們一英里外的一艘船沉沒了。又有兩艘船經(jīng)不住風(fēng)吹浪打,已經(jīng)走錨,正在身不由己地離開錨泊地帶,向大海漂去,船上一根桅桿都沒有了。那些小船倒應(yīng)付得挺有辦法,在海面上還不至于那么搖擺顛簸;有兩三艘小船憑著一面撐桿帆,順風(fēng)航行,從我們的船旁經(jīng)過,飛也似的駛?cè)ァ?/p>
將近黃昏的時候,大副[15]和水手長都請求我們的船長讓他們砍掉前桅,船長遲遲不愿同意。但是,水手長向他斷言,要是他不愿砍的話,那么船就會沉沒。他終于同意了。他們砍掉前桅以后,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主桅,可船仍然搖晃得那么厲害,迫不得已他們把主桅也砍了,于是,甲板上平平坦坦,一根桅桿也沒有了。
我只是一個初次出海的人,上一回只遇到了一點兒風(fēng)浪,就嚇得喪膽亡魂,所以任何人都不難判斷,我眼下處在怎樣的心境中。但是,要是我能在多年后回想起當(dāng)時我的心情的話,我心里最害怕的倒不是死亡,而是我表示過對出海的后悔,然而又像在上次危難中那樣重新下定出海的決心,這種害怕的程度十倍于我對喪命的恐懼。這種想法加上對風(fēng)暴的害怕,使我陷入一種沒法兒用言辭表述的境地。但是,最糟糕的情況還沒有來到,風(fēng)暴持續(xù)著,來勢那么猛烈,連那些老水手都承認(rèn),他們以前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比這更糟糕的風(fēng)暴。我們的船是艘好船,但是裝了許多貨,在海中不停地顛簸;水手們時不時地高聲喊叫:船要泡湯了。我這個外行的身份倒顯示出有利的一面,我不懂得他們說的“泡湯”是什么意思,問了以后,才心里有數(shù)。然而,風(fēng)暴是那么猛烈,我看到了一個不常見的景象:船長、水手長和一些有腦筋的人都在祈禱了,而且在估計船會隨時沉入海底。半夜里,我們已經(jīng)受盡了折磨;有一個特地到下面去查看的人大叫起來,說我們的船漏水了;另一個說底層艙里有四英尺積水。接著,所有的人都被叫去用水泵抽水。聽到那話,我想,我的心停止跳動了。我原本坐在床邊,向后一倒,倒在艙房里。不過,那些人弄醒了我,對我說,我雖然什么也不會干,但是跟別人一起抽水倒還行。我受到激勵,走到水泵前,勁頭十足地干起活兒來。大家在抽水的時候,船長看到幾艘小運煤船,那些船經(jīng)不住風(fēng)暴的沖擊,不得不浮動著,向海外漂去,它們將會靠近我們。船長下令開炮,發(fā)出船只失事的信號。我壓根兒不懂得這是什么意思,大吃一驚,以為船身已經(jīng)斷裂,或者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總之,我吃驚得摔倒在地,暈了過去。這是個人人都得考慮自己性命的時候,沒有人關(guān)心我,或者我的下落。一個人走到水泵附近,用腳猛地把我撥到一邊,讓我躺著,他以為我死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醒過來。
我們雖然不停地干活兒,但是底層船艙里的水位還是越來越高,明擺著船一定會沉沒。盡管風(fēng)暴稍微小一點兒了,然而船不可能在水面繼續(xù)航行,直到讓我們進(jìn)入一個海港,船長繼續(xù)開炮求救。我們前面一艘不大的海船頂住了風(fēng)暴,冒險派出一艘小艇來援救。小艇不顧船毀人亡的危險,劃近我們,但是不可能讓我們登上小艇,也無法讓小艇停在我們的船邊。后來,那些人使勁地劃著,冒著生命危險救我們。我們從船尾拋出一根拴著一個浮標(biāo)的繩索,把它放下去,放出很長的一段距離;他們冒了很大危險,最后總算抓住了它。我們把小艇拉近,靠在船尾,接著大伙兒就從船上下到他們的小艇上。到了艇上以后,不管是他們,還是我們,都認(rèn)為要登上他們自己的海船是萬萬不能的,所以大伙兒一致同意,且讓小艇在水面漂著,另一方面,我們竭盡全力地使它向岸邊靠去。我們的船長答應(yīng)他們,要是小艇撞在岸上,撞出了窟窿的話,他會向他們的船長賠償?shù)摹>瓦@樣邊劃邊漂,我們的小艇向北航行,幾乎直到溫特頓海岬[16]才靠岸。
我們離開海船頂多不過一刻鐘,就看到船沉沒了,于是,我第一次知道船在海上“泡湯”是什么意思。我必須承認(rèn),水手們告訴我船在沉下去的時候,我眼睛幾乎都沒有向上看;因為我當(dāng)時與其說是登上了小艇,倒不如說是被塞進(jìn)了小艇。從那時候起,我的心可以說是停止了跳動,部分是由于對眼前的危險景象的擔(dān)憂,部分是由于對以往的遭遇和對我還會遇上什么事的恐懼。
盡管處在這樣的情境中,人們還是使勁地向岸邊劃去。每當(dāng)我們的小艇被拋上浪尖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看到海岸,就看得見許多人在岸上跑過來,只要我們靠近岸,他們就會搭救我們。但是,我們只是慢騰騰地向岸邊漂去,沒法兒靠岸,終于漂過了溫特頓的燈塔。在那里,海岸向西延伸,往克羅默[17]方向偏過去了,這樣,陸地稍微偏離了風(fēng)暴的威力。我們在這兒插進(jìn)去,盡管也經(jīng)歷了一番困難,但終于一股腦兒地安全登陸,后來行到雅茅斯。我們是落難的人,在那兒不但受到商人和船主,也受到當(dāng)?shù)毓賳T的好心招待。官員們給我們提供上好的住所,還給了我們足夠的錢,好讓我們?nèi)惗兀蛘呋睾諣枺覀冋J(rèn)為哪兒合適,他們就讓我們?nèi)ツ膬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