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宸對這一切全然不知情。

他的耳中充塞著嗡鳴聲，一股巨大的熱流被堵在胸腔，無從宣泄，如同奔涌的水流被硬生生阻絕于大壩之后，痛苦不堪。

他嘶吼著，聲音卻深埋于水面之下，無人聽見。

他的內里有兩種力量正在斗爭，一種豐沛活躍，在體內橫沖直撞；另一種卻是溫和包容，阻住了另一種能量。

他一會聽見有人低聲呢喃，一會又看見許多人在廝殺。他們使用的武器非常古老，是開刃的彎刀，鮮血順著血槽落下，染紅了黃土。

像是回放一般，所有景象又在俄頃之間回到最初。

沒有溫度、沒有色彩、沒有氣味，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片虛無。

俞宸猛地驚醒。

“緩著點。”一個人輕輕壓著他的肩膀，制止他起身的動作。

雙眼重新聚焦，俞宸下意識抓住了按在肩上那只微涼的手，才看清是周暢。

狐貍。

這是俞宸的第一個感覺。

周暢的五官確實像狐貍，只是是好看的那一類，他涼薄的雙眸為不可查地上下打量著俞宸，俞宸知道他在檢查自己。

不假思索，臉部肌肉便先扯出一抹微笑。

就向他母親經常提醒的，不知道該怎么反應時，先露出笑容就對了，沒人會責備一個微笑著的人。

微笑完后，該說話了。

俞宸遵守著這道既定流程，先是問了個基礎問題，他認為周暢應該能回答。

“我在哪里？”

盡管他并不關心這個問題的答案──由周圍的擺設和身上綠色的病號服看來，他很明顯在一間病房中，而這里毫無意外是某間醫院。

周暢的回答頗為耐人尋味，卻也不是那么奇怪。

“第一精神病院，”他給了一個大范圍的回答，又補充道：“單人病房。”

“第一精神病院，”俞宸重復了一次，話語中的疑問比較真實了，“為什么是這里？”

周暢聽出了他真切的疑問。明明是精神病院，為何收治普通病人？

“你還記得發生了什么事嗎？”周暢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

“我被一個像你的東西用手穿過腹部，快死了。”俞宸的回答很簡潔，臉上含著微微的笑意，像是不太關心自己為何會碰上這種異常狀況。

不用摸也知道，他的腹部上已經沒有傷口了，所有疼痛與力竭感都在蘇醒后消失殆盡。

雖然這一切并不合乎常理，可在俞宸的世界里，本來就沒有所謂“正常”兩字。

周暢有時還真看不慣俞宸的笑容，但那看上去又不是假笑，所以他在沉默一陣后便開口了。

“那是一種被稱為詭異的現象。”

說出這句話后，周暢抬起眼皮，表面心不在焉，實際上正緊緊盯著俞宸，觀察他的反應。

俞宸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笑容，等待周暢繼續說下去。

周暢撓了撓頭，揪下幾根頭發及頭皮屑。很奇怪，他明明是個慣于將房間整理得紋絲不亂的人，自己的外表卻很是邋遢。

“你看到了像我的人，對嗎？”周暢覆述道：“可那不是我。”

“是詭異。”俞宸從善如流。

周暢一陣無語，雖然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室友個性奇特，沒想到這么奇特。

“你不覺得奇怪嗎？不問問詭異是什么？”

“詭異是什么？”俞宸問道。

周暢：“……”

“詭異是一種超自然現象，由人死后的怨念或恨意凝聚而成，它們會在特定的地點展開場域，以捕食人類。當吸收的人命愈多，它們便愈壯大，場域的范圍亦會隨之擴展。”周暢道。

那抑揚頓挫、有如說故事般的語氣讓俞宸一怔，反應過來后，他點了點頭，統整重點般抓出幾個關鍵詞。

詭異，超自然現象，場域，捕食人類。

明白了。

病房中沉寂了好一會。

“沒什么要問的了嗎？”周暢循循善誘，“例如你的傷勢或身上發出的光芒？”

俞宸低下頭，周暢本以為他是想看看腹部的傷處，結果才發現他在看腕表。

“現在是早上十點，我下午一點有課。”俞宸笑了笑，陳述道：“是熱力學。”

聞言，周暢差點掀了桌子……啊不，是病床。

這人在跟他開玩笑嗎？

可惜俞宸的神色很正常，也很認真。

遇到這種事特么還管上課的人，也就只有他了，如果他是機器人的話，類神經網絡系統和微處理器一定出了什么問題。

可他毫無疑問是人。

會受傷、會疼痛、會昏迷的活人。

這已經不是“奇特”可以解釋的了，長期在精神病院工作的經驗告訴周暢，俞宸雖然看起來像正常人，有些地方卻是異常的。

“要走可以，先簽了這份合約。在最后一頁。”他拿起床頭桌上的一迭合約書，又遞上一支圓珠筆。

為了省事，俞宸本想直接翻到最后一頁簽名，只是他看見周暢略帶暴躁的神情，決定問一下這是什么合約。

“這是什么？”按照腦中的排演，他以有些疑惑的語氣詢問，一面說著，一面翻了翻合約。

“賣身契！”周暢翻了翻白眼，見對方無動于衷，只得悻悻道：“是在第一精神病院工作的合約，為期三十年。”

俞宸從來沒煩惱過畢業后就業的問題，不過既然眼前有一份延攬人才的合約，他也就省了那些找工作的煩心事。

忽然，合約上的一個數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每個月工資二十萬？還沒畢業就有？”俞宸終于流露出一絲詫異。

聽見這不著調的問題，周暢的火山爆炸了，一把搶過合約書，怒吼道：“你該關心的不是這個，怎么不問我們為什么雇用你？快問啊！”

這回，俞宸沒實現周暢的愿望。

他摸了摸自己平坦緊實的腹部，那里沒有一點傷痕，甚至連疼痛也感覺不到了，昏迷前的一切彷若夢境。

憶起那在白光中湮滅的老婦，俞宸冷靜地分析著。

“假如你說的都是真的，昨天差點殺了我的東西被稱為詭異，那我肯定有某種特殊能力，足以殺死或抑制詭異的力量，而那正是你們需要的。”他道。

結合周暢過去對于自己工作那些模糊不清的說詞，加上如今他一醒來便身處第一精神病院，可以立刻推論出這間精神病院與詭異必定有所關聯。

周暢瞠目結舌，望著眼前泰然自若的人，簡直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回一些從容。

“很聰明嘛，不愧是一本的學生。大部分你都說對了，不過還是有幾件事得說明清楚。”

他伸出一根手指，“首先，第一精神病院是負責關押七十二種詭異的機關，并不是普通的精神病院。詭異的由來最早可追溯至上古時期，當時掌握了陰陽之力的奄蔡人卷入王權斗爭，便創造出七十二種詭異以鏟除政治對手。”

“所以詭異是有上千年歷史的古董。”俞宸歸納道。

“這樣說倒也沒錯……只不過詭異被有心人以邪法血祭，獲得了進化的能力，可藉由吸收人的負面情緒不斷改變型態。”周暢道：“有點像是某種可以快速演化的動物，以人類的恐懼與性命為食。”

俞宸突然聯想到周暢說要加班的事，原因是一名醫生死了。

那時他以為醫生死亡與精神病人的暴力行為有關，然而周暢現在親口承認院內關押的實際上并不是普通人，而是詭異，那么一切就說得通了──很顯然，這位醫生是被詭異殺害的。

但是看管詭異的精神病院，又怎么會輕易讓詭異逃出來呢？

俞宸難得對一件事有疑問，他也沒有掩飾的打算，反正周暢已經同意他可以問自己想問的任何事。

這整件事或許不太正常，不過有疑問肯定是正常的。

對吧。

“沒錯，很好的問題。”聽見俞宸主動提出問題，周暢松了口氣，如釋重負地伸出兩根手指，“要解釋這個問題，得從奄蔡部落中的對立說起。”

“有奄蔡人利用詭異奪取王權，卻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這件事，于是部落產生了分裂，最終反對派取得勝利。當時以莫氏為首的一派將七十二詭異以秘法鎮壓，此秘法被后世稱為禁術回圈。之所以是回圈，是因為詭異會在秘法作用范圍內無限重復自身的現象，所蘊含的能量也會在過程中被削弱。”

俞宸聽懂了他的意思，“精神病院內設有這些禁術回圈，但還是會有些詭異逃脫？”

周暢道：“詭異知道自己被禁錮在禁術回圈之中，會誘惑外人將它們釋放，而實習醫師……特別天真。現在的重點是，七十二種詭異全都逃離精神病院了，因為你的緣故。”

“因為我？”

這又回到一開始合約的問題了，俞宸明白自己必然是有某些特別之處，才會成為精神病院招攬的對象。

結果他竟然是釋放七十二種詭異的始作俑者？

聽起來罪大惡極，可周暢好像并不生氣。

俞宸很快就明白原因了。

“因為你是奄蔡先知，繼承了上古奄蔡部族血統的先知。你具有解除禁術回圈的能力，同時能破解詭異，其他人并沒有這樣的力量。”周暢聳了聳肩，濃密的眉毛隨之聳起，淡色的眼珠直勾勾望著俞宸。

“在你被十一號詭異傷害到瀕死之時，體內的先知力量覺醒了，治愈你致命的傷處。你必定是位非常強大的先知，因為覺醒時的能量波動不僅直接破解十一號詭異，甚至強到足以解除禁術回圈。于情于理，你都應該協助我們追回或破解其他下落不明的詭異。”周暢的話暗示著俞宸非簽下那份合約不可。

基于俞宸親眼見到自己的身體發出白光，因此周暢的話他還是相信的，再說了，以每個月二十萬的代價欺騙別人，成本未免太高了點。

即便周暢沒有誆騙他的理由，卻仍有些話是沒說出口的，他絕對藏了些什么──這是俞宸的感覺。

可這事他就沒興趣探究了。

二十萬，三十年，聽上去是筆不吃虧的交易。

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

俞宸瞥了桌上的合約一眼，第一頁標題就寫著【第一精神病院招募特殊鎮煞師條款】。

從今以后他的新身份，是一名鎮煞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