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雨停后，俞宸給自己沖了一壺茶。

溫潤茶香浸潤著五臟六腑，執杯輕啜，腦中的渾沌亦隨之驅散，再想那些書上的公式，竟也變得親切了起來。

周暢說過自己今晚不會回家，他得加班到很晚，或許半夜才會回家，不過他在冰箱里給俞宸留了點草莓蛋糕，那是早上做的。

此時配茶正好。

周暢做的甜點正如同他的為人一般，令人捉摸不透，平時神情總帶著盈盈笑意，就像蛋糕上的草莓一樣可口，然而咬開才發現里頭竟然是惡俗的黑胡椒。

味道意外地搭，只是不搭茶了。

周暢與誰都合不來，只有他自己能容忍自己，而俞宸之所以能與這位個性古怪的青年成為室友，原因在于他把對方視為空氣。

若周暢是那塊味道特殊的蛋糕，俞宸就是盛蛋糕的盤子，上面是什么都無關緊要。

承租了同一幢小樓，他們還是有基礎的交談，但也僅限于“早安”、“我出門了”、“今天得加班”這類客套疏遠的告知。

在飯廳享用完草莓黑胡椒蛋糕，俞宸已經盤算好待會得做的家務，正打算去洗盤子時，門口忽而響起門鈴聲。

“叮咚。”

此刻已超過深夜十二點，不可能是快遞或鄰居，因此俞宸的第一反應是周暢，也許對方提早結束工作了。

可他為什么按門鈴？

俞宸下意識向桌上的手機看去，沒有任何收到消息的提示。

若周暢忘了帶鑰匙，肯定也會傳條訊息給他，或是打通電話，用他那略帶諷刺又有些涼薄的聲音告訴他這件事。

俞宸默默計算周暢沒帶手機，又沒帶鑰匙的機率有多高，結果是無限趨近于零──單看周暢房中文具齊全的程度，便可輕易得出這個結論。

為了預防其他沒料到的突發狀況，最好還是看看門外是誰。

俞宸放下蛋糕盤，門鈴聲已經再一次急不可耐地響起。

“來了。”他朝大門喊了聲以遏止第三次門鈴，此時他已經確定門外的人絕不是周暢，對方不可能按兩次鈴的。

門上貓眼的位置對于他一米九的身高來說太低了，得低頭才能清楚看見外頭。

奇怪的是，門外的人確實是周暢。

閃爍的門燈照著周暢身穿天藍色制服的背影，他的頭發甚至和早上出門時一樣凌亂，雙手沒有插在工作褲的口袋，而是垂在身體兩側，姿態看上去有些委靡。

他背對著大門站在門廊上，略微駝著背，不太像平時的周暢。

好歹同住一年，俞宸一眼便認出這是他的室友，只是似乎有一絲說不上的怪異感。

猶豫了兩秒，俞宸打開大門。

從門縫涌入的濕冷微風穿過居家服，他雙手抱胸，抿出一個禮貌性的微笑，問道：“忘了帶鑰匙嗎？”

然而周暢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轉過身來。

他仍那樣站著，一動也不動，好似沒有聽見俞宸說話。

俞宸耐心地等了一會，周暢毫無反應。在這安靜的夜晚，俞宸只聽見自己平緩的呼吸聲，連車聲也沒有。

一陣細不可聞的囈語伴隨著耳鳴到來，俞宸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一股微小的戰栗沿著他的脊柱向上攀升。

“周暢？”他試著問道。

面前的周暢終于有了動作。

他緩緩側過頭，一滴液體緩緩沿著方正的下顎滴落，浸染了衣領，形成一種近似紫紅的色調。

周暢滿臉都是血，映著黑暗及荒草叢生的郊區背景，更顯不真實。

俞宸清楚想起自己前一刻正在吃草莓黑胡椒蛋糕，所以他并不是在作夢。

“你怎么了？”俞宸慣有的笑容消失了。

忽然，周暢再度以慢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轉頭，走下門廊。

他似是受了嚴重的傷勢，雖然不明白他為何一句話都不說，可這也太蹊蹺了。

俞宸突然想起周暢傍晚時一面煮晚餐，一面漫不經心地說著，精神病院里頭有人死了。

也許周暢加班時出事了。

俞宸的大腦告訴他，正常人會關心室友發生什么事，于是在他反應過來前，臉上已經露出了擔憂的神情。

“等等。”

追出門是另一個正確的選擇，他一面注意周暢的步伐，一面適時伸手拉住對方的肩膀。

說時遲，那時快，周暢猛然轉過頭，俞宸幾乎能聽見頸骨在肌肉下折斷的沉悶聲響。

那并不是周暢，而是某個偽裝成周暢的東西。

它依然有一張周暢的面容，雙眼卻是深不見底的漆黑，連一絲光芒也無，渾身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惡意。

腥臭的鮮血自眼眶中汩汩溢出，像是在流淚。

直到這時，俞宸才看見它那被血液覆蓋的臉頰上有一些圖騰，并不很真切，如同黑色霧氣般籠罩在臉上。

一陣劇痛驀然由腹腔涌上，遲來的腥甜氣息在喉嚨之下翻涌著，俞宸低頭一看，才發現“周暢”的手已經貫穿了自己的腹部。

眼前黑影幢幢，俞宸反應極快地壓下聲音，卻仍咳出一口血。

面前的東西抽出手，又一陣鈍痛傳來，失去支撐的俞宸跪坐在地，他感覺僅剩的溫度正快速消散在冷空氣中，連帶著意識也是。

他用僅存的最后一絲理智再次確認自己沒作夢，而是真的要死了。

那非人之物居高臨下地看著俞宸，指尖溫熱的鮮血滴在他頰上。

恍然之間，俞宸似乎看見面前的人不再是周暢的模樣，而是一位頭發花白、形容枯槁的老婦，一身臟亂的白洋裝拖在地上，像一襲婚紗。

它染血的雙手摀住了臉，嘴唇囁嚅著無人能懂的音節。

俞宸虛弱地吐出一些血，腦中想到的最后一樣事物竟是他放在桌上，讀了一半的熱力學原文書。

那是向大四師兄借的，若是不還，對方就不能準備考研了。

俞宸緩緩闔上眼。

正處于彌留之際，一股細微的熱流由心口逐漸擴散。

起初不太明顯，他只感覺到意識漸漸發散，然而那熱流卻將他漂浮在虛空中的神智一點一點拉回。

他昏昏沉沉的腦中忽而充斥著巨大的心搏聲，幫浦似地將能量輸送至全身，破碎的組織和細胞沐浴于強大的能量下，漸漸被修補治愈。

俞宸痛苦地嘔出一口黑血，奇異的是，他的身體又開始暖和了起來。

回光返照？

大概不是。

俞宸看見自己的身軀迸發出白光，像是某個裹在外頭的硬殼突然裂開了似的，光芒愈來愈刺眼，最終籠住全身。

老婦的面容在白光中模糊了起來，臉上的黑色圖騰亦慢慢消失。

周身溫暖的感覺令人安心無比，俞宸放松地任由意識沉入深處。

“俞宸──”

昏迷前一刻，他聽見了周暢的聲音，可惜他已經無暇理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