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時分,蕭錦弘再次來到云舍。看得出來,那個神采奕奕、爽利灑脫的貴公子的又回來了。
“先生,我又來了。”
墨非毓笑道:“看來,一段大好姻緣被我成功拆散了。”
“還不一定呢,伯父聽到先生的獻策后,是夸我長進了不少,不過他要等我爹回來后再商量一下。先生,母親已經回府,現在可方便?”
墨非毓看了一眼從密密層層的榕樹下透過來的最后一抹夕照,拿起門邊的油紙傘撐開了。
“走吧。”
蕭錦弘望了望天,奇道:“先生是怕下雨么?”
“我怕曬黑。”
從垂花門而入,夕陽之下,更見蕭府軒峻壯麗,正房廂廡游廊,取闊求直,勁健雄奇,扃牖庭園則悉皆小巧別致。院隅古樹參天,修竹拱把,北面耳房下,迎春已花。兩人信步而行,剛到北房門口,忽從走廊冒出一個人來。
“查爺,干什么哪,你嚇我一跳。”
來人四十來歲,但已謝頂多年,光禿禿的頭頂褐黃如金,泛著油光,頭頂一條很長很深的老疤十分顯眼。
“去廚房。”查爺一雙白茅草割開般的小眼睛瞟了一眼墨非毓。
“這位是墨先生,給夫人看病的,他住云舍那邊,以后那邊有什么吩咐要盡量滿足。”
“公子,你可別被騙了。”查爺陰惻惻說了一句。
“什么被騙了?”
“有些人知道書生不吃香,就開始扮大夫,扮神棍。”
“查爺!不得無禮。”
查爺狠狠白了墨非毓一眼,瞇縫著眼仰頭望著遠處不說話。
“你下去。”
查爺也不行禮,扭頭就走了。
“這人就這樣,先生莫怪。”蕭錦弘有些生氣,似乎又無可奈何。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他是誰?”
“他姓查,是府上的管家,這人管理蕭府倒是一把好手,就是這張嘴,蕭府上上下下的人,無論主仆都被他得罪光了。他平時兇巴巴的,大家對他又怕又恨,明里叫他查爺,暗地里都叫他查不死。”
墨非毓望著查爺的背影,似乎頗為感興趣,過了片刻,才道:“走罷。”
來到北房,一婆子早迎了上來,兩人從側廳左側小門進入,婆子打起簾子,引導進去。一進房門,鼻息中就傳來陣陣茶香,墨非毓忍不住贊了一句:“好香的龍井。”
蕭錦弘笑道:“我娘自患上心痛病以后,除了兩件事別無他好,一是念經禮佛,第二就是焚上一爐香品茗析茶。”
來到正房最西一間,只見房中已設下一幕帷帳,帳內隱隱坐著一人。
“娘,墨先生來了。”
墨非毓行了主客之禮,王夫人招呼他坐下,又吩咐婆子沏茶,略略致意了幾句,慢慢進入了正題。
“聽弘兒說,墨先生能痊胸痹之疾?”
“是治愈過幾個鄰村人。”
“一定能治好嗎?”
“胸痹之證因人而異,夫人的病況,還要問診方知。”
“勞動了。”
想是這些年遇到過不少江湖游醫,王夫人略略盤問了幾句,不過語氣還算客氣。
“不知夫人胸痛之癥,始于何時?”
“有十四五年了。”
蕭錦弘插口道:“從我記事時起,母親這病就常常犯。”
“心痛病雖是猝發之疾,但病因往往是多年累積所致,”墨非毓的目光淡淡地望著帷帳內的王夫人,“夫人這病,應該在十七八年前就落下病根了。”
話音方落,只見簾內椅子微微動了一下。蕭錦弘忙道:“娘,是不是心口又痛了?”
“不礙事。”過了一陣子,王夫人才道,“先生請繼續吧。”
“夫人這病,是常常發作,還是一陣子重一些,一陣子輕一些?”
“說不好,有時候許久也不見痛,有時候痛起來,真的是要命。”
“夫人能不能讓我號號脈息?”
“有勞了,劉嬤嬤。”
那老婆子躬身而前,在一旁桌上放了一個小枕,待王夫人伸出手來,又在王夫人腕上蓋了一層薄紗。墨非毓低著頭診了半日,又診了另一只手,方道:“夫人此疾,確實有十七八年了,而且,夫人的病因不在寒邪,不在飲食,不在勞倦,也不在年邁,而是源于憂思郁結。”
王夫人蒼白瘦弱的指節明顯動了一動。
“莫非我說得不對?”墨非毓并未故作不見。
“沒有,我是驚詫先生妙手。”
“我回去寫個方子,錦弘,你讓人按我的方法熬藥。另外,夫人一定要少勞神,多休息,半月過后,若夫人有所好轉,我會再來開一方,長期服用,病痛當可緩解。”
蕭錦弘皺了皺眉,又看了一眼帷幕之后的母親:“先生的意思,是假以時日,娘的病就能痊可,是不是?”
墨非毓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硬是沒有直接回答他,只道:“你每日來此和夫人說說話,最好是能隔三岔五陪夫人四處走走,這也是我方中一味不可少的藥。”
蕭錦弘道:“這個自然。”
“本來我最不愛四處走動,既是療病所需,我遵囑便是。”王夫人頓了一頓,“這一來一往半個月,不會給先生添麻煩吧?”
“不會,我就住城郊的澄海村,一早啟程,一來一回一天也夠了。”
“那就好。”
又說了幾句,墨非毓起身告辭。王夫人吩咐道:“弘兒,你留下來,我有話和你說。”
“哦,”蕭錦弘轉頭道,“先生……”
“你多陪陪夫人,我自己回去就是。”
蕭錦弘點了點頭,忽又問:“先生用過飯了嗎?”
“還沒有。”
“能不能去樂六味居等我一下,一會兒我們一起吃飯也不至于冷清。”
墨非毓想了一下,微笑道:“也好。”
蕭錦弘吩咐劉嬤嬤領墨非毓去膳廳,好生看茶伺候。
屋里只有母子兩人,蕭錦弘掀開帷帳,一個面容蒼白,毫無血色,眼圈周圍還微微發青的中年婦人出現在明亮的房間里。
見到母親的容色,蕭錦弘眼眶頓時紅了,伸手握住母親的手。
“娘。”
王夫人淡淡一笑,抽出手撫了撫兒子的臉頰:“我還不是老樣子,不用擔心我。”
蕭錦弘輕握母親的手,臉頰往枯瘦的手掌里里靠了靠,他也不想讓氣氛太沉重,咧嘴一笑,道:“有先生在,您一定會很快好起來。”
王夫人緩緩抽回手,望了一眼客廳方向,本來低低的聲音又矮了三分:“娘讓你留下來,就是想問你,這個墨先生你從哪里請來的?”
“先生不是說了,城西的澄海村,怎么了?”蕭錦弘聽母親問這個,有些不解。
“沒什么。”王夫人扶著一旁椅子緩緩站起來,目光落在一旁的小枕上,“這個墨先生方才問診所問的幾個問題,和以前的大夫大不相同。”
蕭錦弘不以為然道:“當然不同了,墨先生有一祖傳的治愈胸痹之疾的方子,要不然,他也不會說能治愈母親的病。”
“他可沒說能治好我這老毛病。”王夫人的目光仍停留在那一方小枕上,她那無力而清明的雙眸之中,似乎仍有一絲對方才問診的不安情緒。
“娘,”蕭錦弘心里也有些失落,不過還是安慰道,“那是因為墨先生與以往的大夫不同,等娘的病好了就知道了。”
“嗯,”王夫人也未深究,“墨先生開好方子后,你拿去給城南的朱大夫看看。沒什么事,把他盡快打發走罷。”
蕭錦弘皺眉想了一想,道:“娘是在擔心什么嗎?”
王夫人緩緩搖了搖頭:“娘也說不上來。”
“娘,其實墨先生是個讀書人,孩兒本要請他入府為伯父謀事,可他怎么也不肯做府上賓客,還是孩兒無意間知道他有治愈胸痹之疾的良方,好說歹說,他才答應過來一趟的。”蕭錦弘頓了一頓,又道,“就這么半天時間,他還幫了孩兒的大忙呢。”
王夫人微微一怔:“他幫你什么了?”
母子倆素來親厚,蕭錦弘也不是有城府的人,親自為母親奉上茶后,將事之崖末原原本本給母親說了。
“你伯父答應了么?”
“還沒有,他說等爹回來商量一下。”
“嗯。”王夫人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娘,伯父總說文茵館里的門客沒一個有用,現在好容易尋訪到墨先生這樣既會治病,又有經世之才的人,孩兒本想著想辦法將他留在府中,讓孩兒朝夕受教也好。可娘好像有什么顧慮,孩兒真不知怎么辦才好啦。”
“你就知道貧嘴,”王夫人伸手在他額頭輕輕一觸,隨即換了一副口氣,“娘只是提醒你凡事審慎些。你也不小了,為人看事,自己心里要有數。”
“孩兒知道啦。”蕭錦弘道,“先生不愿意讓人知道是他幫忙,孩兒也沒給爹和伯父說,娘你要給我保守秘密。”
王夫人責備地望著兒子道:“是你自己想居功吧?”
“怎么可能,只是暫時不說,以后我會自己告訴爹爹和伯父。”
“知道了。”
因為墨非毓在膳廳等著,蕭錦弘見母親沒有別的吩咐,起身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