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孫支書家,他家是三間茅草屋,一間鍋灶,門后是一片黑黝發綠的竹子,門前是用竹竿編成的,有一百多平方的院子。這個時候,孫家亮著油燈,孫支書的妻子和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已經入睡,只有孫支書一人坐在油燈下看書。
片云見到客堂還亮著燈,便輕輕敲響了門,便問家里有人嗎?一會工夫,孫支書開了門,他一見是片云和孩子,便微笑著把他們母子倆迎到了屋內,拉了拉凳子讓他們坐下,還為他們倒了茶。然后孫支書坐下,便面對面地對著片云和兒子坐下道:“嫂子請喝茶!”他說著向他們母子倆揮了揮手。
“唉!”片云看了看茶杯應道。
“嫂子,這么晚了,你和孩子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找我?是不是關于孩子報名上學的事情?那天在學校我已跟校長說過嘛,這已沒事了嘛!”孫支書顯得有些著急地說。
“不是不是,孩子上學報名的事,您已經幫助我們說好了,沒事,沒事,謝謝孫支書!謝謝孫支書!”片云說著,自己立了起來,又拉起身邊的兒子立起來,向孫支書連鞠幾次躬,說幾聲謝。
“嫂子,別這樣,快別這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應該做的!”孫支書連忙道:“我們要保障每個孩子,也包括成分高一點的孩子,都能報到名,上到學,讀到書?!?
“孫支書,我和孩子那天太謝謝您了,如果不是您,我兒子這名就報不上,這報不上名就上不到學,讀不到書,這我兒子一輩子就完了。你是我兒子的大恩人,大恩人啦!今天我乘這夜晚,給你帶來二只雞,還有一條香煙,望您收下?!逼普f著去理自己帶的東西。
“嫂子,不能!這不可以!不可以的!”孫支書見此,起身過來阻饒,再此,兩人的手觸碰在一起。
“孫支書,您這不收下,我會很難過的!”片云繼續遷就著拿著東西。
“嫂子,你難過,我也不能收你的東西,記住,我們有制度,有紀律,我們是共產黨員,是人民的干部,不能這樣的,嫂子……”孫支書執意不肯,不斷阻饒。
片云沒有辦法,抬起頭直起身來,難過道:“您這樣,我和孩子怎么謝你??!”
“我們不用謝,不用謝!應該的,應該的,嫂子!”孫支書道,直起身。
片云看看孫支書,心中有點難堪,她想,孫支書不肯要自己給他送的東西,這是不是咱家成分高,他不敢,也不能收。可咱家的成分高是被人報復,讓上級錯定的,咱家應該是中農,而不該是富農。這成分的事,是很冤枉的。自己應該把自己的委屈和冤枉,以及自己的苦,倒出來給孫支書聽。可是,她又回過頭來想,孫支書連咱送給他的東西都不肯要,這把苦,把冤枉,把委屈都倒給孫支書聽,這孫支書還會幫咱嗎?所以,她想來思去,心里處在了矛盾之中。因此,她很尷尬,很為難地立在那里,不說話,好像眼淚都要掉了,但她怕人家笑話,抑制住了。
孫支書好像看出了她的苦憐相,便招呼道:“嫂子,坐,坐吧!別這樣,別這樣好嗎?”他說著拉了拉她的手臂,把她拉到凳子邊,讓她坐了下來。然后孫支書坐到一張小木椅上又打招呼說:“別這樣……請你原諒,我真的不能收你的東西,不能啊,嫂子!如果收了你的東西我就要犯錯誤,你總不想讓我去犯錯誤吧!對不對?是不是?”
“孫支書,咱也知道咱家成分高,不能高攀你們,可這人心都是肉長的,您幫助了我們,我們應該報答您才是,今后還有可能麻煩您更多的事情……”片云這時心平了下來,她鼓足勇氣說。
“嫂子,這請你一百個放心,你今后有什么困難事,盡管找我,我會實事求是地為你辦,盡自己最大努力幫助你!不是我今天收到你的東西就幫助你,沒收你東西就不幫助你,不是這樣的,嫂子……我這人你可能還不了解,我做事公平,公正,公開,不欺軟,不怕硬,是紅的,不會說白的;是白的,也不會把它說成藍的黃的。”孫支書干脆道。
“有您孫支書這句話,我們也就放心了,不妨現在我也實事求是地說說我們這個家的苦楚……”片云鼓足勇氣說:“讓您也來評評這個理……”
“那嫂子您就說吧!”孫支書干脆道。
“我其它不想說,就說我們家這個富農成分……”片云有點激動道。
“成分,怎么啦?”孫支書緊然道。
“這是被人打擊報復的!”
“誰打擊報復你了?嫂子,說話得負責任??!”
“怎么不負責,我家富農成分,就是我們那袁印明和汪雯兩個人打擊報復的!”片云瞟了瞟孫支書一眼說。
“他們怎么打擊報復你了?”孫支書急切地問道。
“那還是在咱們家分糧的事情……”
“怎么說?”孫支書叮囑道。
“這分糧,是他們隊干部分的,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知道,是什么叫公分,是什么叫私分,真的什么都不懂,后來四清工作組來了,清帳目,清倉庫,清財務,清工分到我們隊來了,查到了我們家,說隊里在我們家私分了糧食,其實這事隊干部,及汪雯已經對工作組的鄭平欣同志已說了,后來鄭平欣同志又把我叫過去,在張家再次核實在我家私分糧食之事,我考慮再三,還是如實把這事的前前后后給說了,因為大家都說了,我藏也藏不了,只好說,可這一說,袁印明,汪雯就把毒,毒在我身上,說我把私分糧食這事給說出來了,您說,孫支書,我這事能不說嗎?”片云道。
“當然,你說得對,這事怎么可以不說吶?一定要說,是非說不可的!”孫支書肯定道。
“可是,我說了,這一說卻闖了大禍,工作組的鄭平欣同志對上面有交待了,但對我,對我這個家,卻是一輩子,甚至幾輩子的恥辱,我家被他們評成了富農分子。弄得前后左右鄰居,隊里對外的人不跟我說話,連我的孩子,他們都躲著他們,避著他們,這叫過的什么日子,比死還不如的日子。他們總不能這樣歧視我們,低瞧我們吧,孫支書……”片云說著,眼淚不知不覺從眼眶中沖了出來。
“嗯!”孫支書看看片云,顯得無可奈何,他同情著片云,但沒有說話。
“弄得我這么小的兒子,連上學報名也不讓報……”片云看了看兒子,難過道。
“現在不是報上了嗎?”孫支書道。
“那是在您的幫助下,如果不是您,我兒子上學報名,這是不可能的!”
“校長和老師,他們后來為難過你兒子嗎?”
“沒有,沒有過!”
“當時我也批評過校長,說他這么做是不對的,要盡自己的努力,多關心關心你的兒子!”
“謝謝,謝謝孫支書!”片云感激道。
“嫂子,快別客氣,應該的!”孫支書瞧了片云一下說。
“我們家的成分,應該重新評定,被他們評錯了,孫支書!”片云有點哀求樣。
“這個,這個我可做不了主??!上面已經定好了,這恐怕很為難……”孫支書顯得為難樣。
“為難……”片云心落一節,難堪道:“您知道這個成分對我們家來說,它就好比一個災難,弄得我處處被人欺,低人一等;弄得孩子他爸爸在外也被人欺,弄得我們孩子,上學報名都成了問題……我們家今后的日子,還怎么翻得了身……孫支書!再說,我們家是不夠這種成分的,我現在把理由說給您聽聽……”
“你說!”孫支書急切問道。
“我是中農出身,孩子他爸爸他是十六歲就去上海當學徒了,他是沒有參與過剝削,而是被人剝削,孫支書,您說,您站在公正、公平、公開的立場上說,他們憑什么評我們家富農成分?再說,這個葉家也挺怪,我們家,老二家評富農,老大家反倒評中農,這又是哪家的評法,我要您孫支書說說,這時光好倒逝,這江水好倒流嗎?我們家太虧了,孫支書!”片云滔滔不絕難堪地說了一大氣。
“嗯,你的情況我知道了,你的苦處我也曉得,我會把你的情況向上級反映,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因為上級已經備案了,反正,我會盡最大努力,去為你爭取……”孫支書坦誠道。
“那就太謝謝孫支書了,您真是個大好人,您可要全力幫我們去努力,不然的話,我們這些人,真的比死還要難受,我們要過自由人的正常生活……”
“嗯,我能理解,我能理解你們……”孫支書點點頭道。
“那就謝孫支書了……”片云感激道。
“不客氣!”孫支書道。
就這樣,片云和兒子葉明來到孫支書家,總算也沒有白來,她不僅拜訪了孫支書,對葉明那天學校報名的事,因孫支書的幫忙,感激了孫支書一次,而且,她又在孫支書面前,把自己的委屈,冤枉和痛苦都成功地給倒了出來,并且,孫支書還答應努力于幫她,因此,這個有月亮的夜晚,她感到十分的安慰和好過。好像從這個有月亮的夜晚開始,她和她的全家人就要翻身作主人了,再也不被別人歧視,不看別人臉色;再也不被別人凌辱,不受別人欺詐,不遭別人陷害了。所以,好長時間以來,她似乎期盼的就是這一天?,F在這一天,她覺得好像真的來了。為此,她開心地想,如果這次孫支書真的能幫助了我們,把這家庭成分作一個實質性的改變,把自家現有的富農成分,改變成中農成分,那他們這個家就有希望,她家的孩子,尤其是兒子葉明,他們就有前途可企了。所以,片云因為有這種心態的轉變,她把孫支書當成了真正的恩人。她和兒子就要離開孫家時,她又執意起來,想把自己帶到孫支書家的兩只雞,和一條大前門香煙,再留給孫支書,以示報答孫支書的幫助之恩。但她的這種誠心誠意,卻被孫支書好說歹說給勸慰了。為此,她并不感到尷尬和難過,因為,她同孫支書的接觸,已覺得孫支書的為人,是公平、公正、公開的,他做事講原則,工作講方法,為人講誠意,是一個難得的,能同情人,幫助人的大好人,所以,她十分理解孫支書,相信他會為她,為她這個家做出他應該做的事情。
因為片云有這樣的良好心態作指導,所以,片云則把自己帶到孫支書家的兩只雞和一條香煙又帶走了,她和兒子走的時候,時間已到夜十點多鐘,東方的圓月也已走到正南方來了,月光濃濃地灑在這塊已進入冬天的土地上。由于時間已太晚,孫支書還不放心片云和她兒子,送了他們一條圩遠的路,然后才回家去。為此,孫支書的為人,這讓片云十分的好感,于是,她對比著想起來,如果生產隊的隊干部們,像孫支書這樣誠心誠意為人,真真實實待人,那該多好啊,她向往美好,渴盼人間的和諧;她向往摯情,渴盼人人的平等。這就是片云的理想社會,而這種理想社會,這顯然是不現實的。理想與現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理想是虛無的,現實卻是殘酷的,沒有理想的現實,卻有現實的理想。往往理想與現實,卻是差距甚遠的。當然,水往低處流,人往好處想,想法是好的,達標卻迷茫渺渺。但有時候即使迷茫渺渺,那沉浸在殘酷和痛苦現實中的人,還是癡心不改,企盼著幸福和美好,他們掙扎,努力,都不堪言敗,向往哪一天會時來運轉,人生有個特大的轉變,自己生活有個突破性的質的飛躍。片云就是這么想的,這么企盼的。記得片云和兒子葉明從孫支書家回到家,時間已到夜晚十一時了,片云和兒子洗了洗,便上床睡覺了,片云睡在床上,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還在一個勁地想啊,盼啊,想盼著孫支書能真真正正幫她游說,調整她家的成分,變富農為中農,來個徹底翻身,那該多好啊。所以,片云,就這樣一個勁的煩,一個勁的想,一個勁的心中晃悠悠的,弄得睡不著覺。怎么睡,她也不能入睡,這一夜,她失眠了,真的失眠了。連常年在外的丈夫,她想他時,她都沒有這樣失眠過??上?,成分調整與否,對她,對她這個家,該有多么的重要啊。她就像在監獄中的犯人,渴盼自由一樣,心中的欲脫,極為強烈。她心中的所有歡樂,就好比壓在冰山下,凄楚的淚水,能沖平薩里爾高原。每呆一分鐘都感到萬分難堪和痛苦。可這痛苦和難堪,這又有誰能理解和同情她吶?卻沒有,即使有,也解決不了她的問題。無權無職沒用,有權有職也沒用。孫支書有權,但他還有上級。再說,成分的劃分評定,這要通過生產隊,由社員舉手表決,然后通過大隊審批,報上級批準,更正存檔。所以,要把劃錯的成分更正過來,這需要機會,需要時間,如果時間有了,機會有了,這生產隊社員表決片云家就別想通過,因為,跟片云作對的人很多,以袁印明、汪雯為代表的,他們已經拉攏教唆了一幫人,這幫人會答應把劃錯的成分給糾正過來嗎?顯然他們是不會答應的。所以,片云家,生產隊社員舉手表決通不過。肯定是不可能通過的。既然肯定是不可能通過的,生產隊社員舉手表決通不過,那么,片云家被錯劃了的成分,就難以糾正過來,如果難以糾正過來,那么,片云的心就要始終被愁慮和痛苦所吊著,不斷經受著無名而又無休止的折磨。
對此,片云她是不想看到,更不想再承受,如果再承受了,她是何等的悲苦,每天企盼光明的心,只能由愁煩的淚水在陪伴,沒完沒了,何時才有個頭啊,這真是生不如死啊!
所以,片云的處境,已在艱難的抉擇之中,說不定真會有個時來運轉,把片云家劃錯的成分能真正糾正過來,那該多好啊。所而,片云渴求光明的心境,是可以理解的,值得人們去同情,去審視,去調查,去實事求是地重新再評,再劃,再立檔備案。這樣才能對片云,對片云家有個很好的,合情合理的交待。
但是,要把錯劃了的成分給糾正過來,對片云來說,她是不能辦到的,而唯一有一點希望能幫上她辦到的,那就要看孫支書了,看孫支書愿不愿意,真的愿意,還是假的愿意,能幫上她,還是不能幫上她。但無論怎樣的狀態,片云所企求的,就是孫支書能為她,為她這個家,能盡心盡責,能把她的企求,能放在真正的議事日程上來,為她理一理,問一問。這樣,她才至少有一個說法,有一個安慰。哪怕孫支書為她努力了,卻沒有能夠辦到,她那渴求被錯劃的成分而糾正過來的心才會死。情里情外,事理事外,才算說的過去,因為自己為爭取自己,以及這個家的光明,已付出過努力,而且是相當的努力。從而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這個家。
由此可見,片云對她家被錯劃的成分,欲糾正過來,有相當的責任心和迫切感,她就是這樣期待孫支書的,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孫支書能盡快幫助她,幫到她。說心里話,昨天在孫支書家,她把自己的委屈和痛苦,特別是她這個家庭成分被人報復錯劃的冤枉不幸,都倒出來給孫支書聽了。孫支書聽了后,很是同情和抱不平。他當時就表過態,要幫助她向上級反映。其實,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作為一名干部,作為一名大隊支書,他思來想去,應該實事求是地對片云有個好的交代,因此,他決定,要重新審查一下片云的丈夫葉成家的成分,看一看到底錯在哪里。但這事,他昨晚躺在床上考慮再三,絕對不是他一人說了算,除了向上級部門反映,這最為重要的就是來自生產隊的,廣大社員的民意,特別是廣大貧下中農的民意。所謂民意,就是走群眾路線,虛心聽取廣大貧下中農的意見。看看他們的看法,得到他們舉手表決。這是第一手,也是極為重要的,來自基層的材料,這是片云家被錯劃了成分,而據理糾正過來的關鍵。而這一工作,他又不好親自去做,如果上級直接干預下級的民意,以及來自貧下中農的舉手表決,那就是壓制民主,這不僅遭到基層民眾的反對,上級也要批評和處分,這對他,對片云,是極為不利的。又何況片云家現在還是富農成分,這就更應該謹慎和掂量,不能大意,千萬不好大意。
既然上級不好干預下級的民意,以及貧下中農的舉手表決,那么,孫支書想了,這事也只能交給他們隊的隊長黎權,讓他組織隊委,及貧下中農代表,以投票表決的方式,重新評定片云家的成分。這樣,沒過幾天,孫支書把這事告訴黎權,讓他對片云家的成分重新審議評級。結果,黎權把這事給做了,但結果卻令孫支書十分遺憾,片云家的成分錯劃糾正,沒有得到全會十多人的,所謂民意評定的通過。全會十多人,袁印明及汪雯等七人的激烈反對,所以,片云家被錯劃成分,要求糾正的第一手材料,來自所謂基層民意評定,卻沒有達到片云家期盼的結果。片云家的成分,依然沒有改變,照樣是富農成分。后來消息一傳開,片云也知道了此事,她找隊長說理,找隊委評理,向群眾訴說,其結果終歸是徒勞的,一切都是無用的。她為此哭了三天三夜,她似乎處在了絕對的絕望之中。這成分,這精神枷鎖,她和她的家人,期待光明,光明離他們卻是那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