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引言

你站在病人身邊,打算將手中的套管針扎進他們的脖子里,而你并沒有過成功的經驗,簡直沒什么事比這更可怕了。

我說的可不是用來注射藥品的小針管,也不是稍大些的輸血針管,而是那種又粗又長、尖端鋒利、專門用于在人身上開孔的鋼針。

穿刺過程其實并不復雜。讓病人平躺,或者把床略往后傾,這樣就能使病人頭低腳高,以便頭頸部的血管因充血而鼓脹。清潔病人的皮膚,在其頸部包覆上消毒巾(要蓋住整個面部),然后在頸靜脈周圍注射局部麻醉劑。接著,你身著長袍,戴著手套、口罩和帽子,在病人的頸部搭脈。多余的衣物使你熱得大汗淋漓。找到脈搏后,你又花一秒鐘來確認這不是自己的?,F在,你指尖之下就是病人的頸動脈,每一次搏動都將一股血液送入腦部。在大多數人身上,你要找的靜脈就在搏動處的周邊位置。

你繼續把手指搭在脈搏處,另一只手抓起一支套管針,針頭后面連著一個小注射器。你要找的靜脈在皮下深處,看不見也摸不著,針頭既可能把它扎穿,也可能完全扎不到。針頭可能扎到動脈,令血液在高壓下噴射而出,或者直接穿透靜脈,扎到某片肺尖。針頭還可能在氣管上戳出一個洞,或者刺傷重要的神經。

你用一只手握住注射器,小心翼翼地把針頭抵在病人的頸部皮膚上,緊挨著自己的手指。針尖傾斜而鋒利。你望著針尖,發現它的外輪廓并不是圓潤的“O”形,而是銳利的“V”形。要是運氣不錯,病人不會移動頭部或發生抽搐,你也不會緊張地意識到,針頭有多容易穿過手術手套的薄保護層,扎進自己的手里。

“你可能會感覺有東西在輕輕地推進來。”你說道,希望這句話對病人更有說服力。

我是從一個通常用于監護的病房開始學習如何放置針頭的。因為在我來這兒的兩個月前,有位醫生在嘗試置針時失敗了,他把針頭刺到了病人的頸動脈上。當他為了確認結果而把注射器從針尾處取下時,鮮血噴射而出,在巨大的壓力下直接濺到了房間對面。刺傷頸動脈的情形相當常見,如果在傷處用力按壓的時間足夠長,一般都能止血。

這位醫生又嘗試在病人的另一側頸部操作,但又犯了同樣的錯誤。撤出針頭后,他再次按壓止血。

病人的脖子腫了起來,兩側各鼓出一個血包。血沒有流得滿地都是,而是被封閉在她的體內。她頸部的壓力開始增加,兩個番茄大小的腫塊擠壓著周邊組織。病人開始呼吸困難。兩處內出血盡管不比淤青嚴重多少,卻壓迫了她的氣管。腫塊最終壓裂了氣管。她死了。

醫療干預是危險的。無論你多么小心,有時還是會搞砸。如果事故原因是一支粗大的針頭,這還比較容易理解,但如果只是一粒藥丸,理解起來就有點困難了。而危險品并不一定要刃口鋒利。我曾經給心肌梗死(myocardial infarction,MI)病人服用溶栓藥物,然后發現他們的舌頭快速充血腫脹,這讓他們一下子窒息。還有些人已經因中風而昏厥,藥物在讓他們的心臟復蘇的同時,卻讓血液猛地涌入大腦。就算死亡發生得沒那么具有戲劇性,也一樣是真正的死亡。藥物的傷害有時無聲無息,不易察覺。有些藥讓人比平時更神志不清,有些藥讓人衰老得更快一些。有些癌癥病人會內出血,并嘔血不止。當你預計會發生不良癥狀,就很容易對藥物加速癥狀發生的后果視而不見。

還有些錯誤是由于不作為造成的。一位醫生想起上個月兩名因服用阿司匹林而出血死亡的病人,在給其他病人開藥時就會格外謹慎。鮮血在他的腦海中縈繞不去,這令他困擾不已。阿司匹林的作用是預防中風和心肌梗死,但無論患者是否服藥,都會出現此類癥狀。極少數患者會因藥物而死于大出血,這種死狀驚心動魄,令人印象深刻。但對大多數患者來說,藥物能使心肌梗死與中風發生得更晚一些,次數更少一些:這給人的感覺就沒那么強烈。因此這位醫生便略過了這項常規操作,不知不覺就犯了不作為的錯誤。當一位老人緊抓胸口、昏厥過去時,他的家人因為對此早有預期,就很容易忘記他沒有服藥。這類死亡也同樣是醫療風險的副作用。

你可能以為醫生對這些風險都了如指掌,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因此向他們尋求醫療建議肯定是件好事。大部分情況下,這個想法沒錯,但也僅限于近些年。在人類歷史上的大多數時期,醫生害死的病人遠比救活的多。他們的藥物與建議毒如砒霜,他們真誠、滿懷善意,卻能置人于死地。這本書介紹了藥物的灰暗過去,以及從中獲得的走向進步的方法。

我想通過一些常用藥——鴉片、阿司匹林、奎寧等——來說明,人們看待藥物的方式如何決定它們的成功。不同的治療方法講述著不同的故事,匯集于此構成一個共同主題。這些故事所說明的,是在解答關于人類身體的問題時選擇所用方法的重要性,是哪些物質能讓人保持健康,哪些物質能使人患上疾病,以及要分辨這二者有多么困難。

大部分醫學史著作都很奇怪,在處理書中論述的主題時,往往將它視為某種觀點、評判或看法。羅伊·波特(Roy Porter)的《人類醫學史》(The Greatest Benefit to Mankind: A Medical History of Humanity)是現代醫學通史著作中最杰出的一部。在引言中,波特表示他著重于描寫促成進步的人物,而不是一部“‘偉大的史詩’,來贊頌醫學從無知經由試錯到達科學的勝利之路”,他為此感到非常抱歉。波特之所以覺得慚愧,是因為他過于專注西方醫學。對此他解釋說,這只是因為西方所走的路徑在文化上大獲全勝?!捌渲髁鞯匚坏纳仙?,”他說道,話里所指的就是西方醫學,“是因為各個社會和患者都認為它特別‘有效’,至少對于許多主要疾病來說是如此?!?/p>

波特為什么要將有效一詞加上引號呢?

歷史學家看待醫學的方式,正如他們看待政治、社會與藝術一樣。古埃及人用鴕鳥蛋制成膏藥來治療頭骨開裂,這與他們將死者制成木乃伊、為其建造金字塔的做法沒什么兩樣。這些行為在歷史學家看來都屬于同一信仰體系,它們共同定義了何為古埃及人。在一種文化里,醫學就和宗教一樣,組成其民眾特征的一部分。從這個角度來說,歷史學家并沒有錯。在以生花之筆寫就的歷史中,波特記載了古埃及人、古希臘人、古羅馬人和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使用過的許多驚悚的治療方法。

他們的醫藥是否真能拯救生命、治愈疾病、提供安慰,歷史學家在這個問題上能提供的幫助很有限。他們不會告訴你答案,他們的興趣在于治療方法如何反映出某種文化的理念。波特也和其他歷史學家一樣,把興趣放在醫學的文化相對性上。“汝之蜜糖,吾之砒霜。”波特說,每個社會的“診斷技術與治療措施”都同樣有效。他著眼于西方醫學,是因為其在世界范圍內很受歡迎,這也是醫學史的傳統觀點。這種觀點認為,不同醫學體系會通過互相爭斗來贏得忠實的信徒的心,就像宗教一樣。

雖然醫學與詩歌并不相似,但要討論片劑與飲劑的不同優勢,就像討論頌歌與十四行詩孰優孰劣一樣,總能引起無盡的爭論。我們的身體與早先的古埃及人相同,與更早的蘇美爾人也沒什么差別。我們的器官相同,結構一致。幾千年來,雖然癌癥與傳染病的種類、事故發生率、壽命都稍有變化,但整體上變化不大。醫學史能讓讀者對古希臘人、古羅馬人、中國人、印度人、18世紀的法國人所掌握的大量藥品獲得豐富認知,能清晰敘述出當時人們所信奉的治療方法,但對這些療法是否正確卻幾乎只字不提。

如果一個病人患有癌癥,比起古埃及名醫伊姆霍特普(Imhotep),中世紀的法國醫生會給他更好的治療嗎?如果得了肺炎,由誰來施行放血療法比較好,是古希臘人、古羅馬人、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人、獨立戰爭時期的美國人,還是19世紀從哈佛到海德堡的醫學精英?答案是毫無區別。雖然理論有所差異,但效果都一樣。關于放掉4品脫品脫(pint):容量單位,主要在英國、美國及愛爾蘭使用。1品脫在英國和美國代表的是不同的容量。1品脫(英)≈568毫升?!幷咦? class=血為什么對胸腔感染有好處,古希臘人能提供一套解釋,喬治·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的醫生也有自己的理解。如果是為了理解這兩大文明體之間的文化差異,那么不同的解釋方法尚能引人興致,但要說明放血對一個病人的實際作用,這種差別就完全無關緊要。

古埃及人對人體的運行機制有著復雜的認識,他們相信生菜是引起性欲的春藥。在一千年后古代雅典與古羅馬的古典文明中,人們對此又有什么說法呢?托馬斯·多曼底(Thomas Dormandy)寫了一本關于疼痛歷史的著作,洋洋灑灑,很有意思。當寫到古希臘與古羅馬時,他說道:“采集園中幼嫩的生菜,據稱可以緩解悲痛,但也可能引發癲狂?!彪y道生菜從古埃及時代之后就發生了突變,或是人體的生理機能產生了變化?我們需要提防盤中的沙拉嗎?

1664年的最后一天,塞繆爾·佩皮斯(Samuel Pepys)在日記中記述了自己的身體在過去幾個月中少有的健康?!拔彝耆磺宄?,這到底是因為我吃了野兔腳,還是因為我每天早上吃一片松香,或者是因為我不再穿長睡袍?!睙o論原因是什么,肯定不是這三者之一。我們在許多事情上仍然蒙昧無知,關于身體的解釋更常如此,但從1664年到現在,我們已經進步了很多。醫學也的確有所進步,而其源頭在于認識到某些醫學理論要比其他更有價值。佩皮斯真心相信某些理念,但它們是錯的。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ted Nations Children's Fund)從1960年開始監控全球兒童死亡情況。2007年,他們在報告中稱,全球兒童死亡人數首次降至每年1000萬以下,同時兒童總數有所上升。1960年,全年兒童死亡人數為2000萬。2007年,這個數字是970萬。取得這一成就的原因是一些貧困國家的經濟狀況有所改善,這意味著更好的食物、居住條件與衛生狀況,同時疫苗、維生素與蚊帳也拯救了數百萬名兒童的生命。這些進步都有賴于認識到哪些醫療措施是真正“有效”的。

我從來沒想過要去拯救生命,成為醫生多少算是個意外,主要是為了延長我的運動生涯。我曾在基因研究上花過一段時間,最后以失敗告終——與移液管為伴太過無聊,而統計學又難到嚇人。可外面的世界也不能吸引我。我不理解同事們對倫敦的向往,那里意味著西裝革履和一成不變的工作,況且那里幾乎沒有什么運動的機會。這種“體面的工作”對我來說簡直就是黑暗的中世紀。我的精神世界分為運動與非運動兩部分,而前者才是我希望棲居之地。

在這些隱秘動機的驅使下,我申請了醫學院,幾乎沒做任何面試準備。有朋友問:“如果他們問你為什么想成為醫生,你怎么回答?”“他們不會這么問的,”我解釋道,“怎么會有人問這么無聊的問題呢?回答肯定都差不多,喜歡科學啦,希望幫助別人啦?!?/p>

“你為什么想成為醫生呢?”面試官問我。

當時說了些什么,我早就不記得了,可能面試官也壓根兒沒在聽。直到現在,我也覺得這是個差勁的問題。醫學看起來相當有趣,也十分可敬,但我還是沒法立刻想象出自己在某一天開始執業時是什么感受。除了試一試,你還能怎么辦呢?

醫學院的生活進展順利,外科導師給我寫了最寬容的評語。在我被分配到他的每周輔導課幾個月后,他這樣寫道:“我還未見過該生,但我知道他在賽艇運動上進步神速。”事實的確如此。我從來沒在外科教學中露過面,但這位外科名醫(我后來才知道他十分有名)還是讓我及格了,什么問題都沒問。

一年暑假,我想找個借口留在學校繼續訓練。有位熱心的導師以為我的計劃是出于學術熱情,便幫我取得了一項暑期在學校研究醫學史的許可。于是,每天清晨在泰晤士河上劃一個來回之后,我便坐到老舊的圖書館中,將晴朗夏日的大部分時間消磨于此。我讀著書,直到暑熱弱化,只剩下柔和的余溫,便再跑去劃船。這個安排堪稱完美。我閱讀了19世紀與20世紀初的醫學實踐,它們乍看之下十分先進,實際上卻可笑至極,經常用到水蛭和其他一系列讓人短命的治療方法。讓我奇怪的是,當時居然沒人注意到這一點。

夏季結束時(冬訓又適時開始),我們學到了心肌梗死。有本書說可以使用一種名為利諾卡因(lignocaine)的藥物進行治療,但課堂上并沒有提及,于是我舉手提問。

“我們現在已經不用這種藥了。”老師告訴我。

“但有本書說它能救命?!?/p>

“現在不行了,它反而會害死人?!?/p>

這位老師所說的與莫里哀的一段著名臺詞遙相呼應,醫學期刊上常常引用這段文字:

熱隆特:好像你把它們的位置弄錯了——心臟應該在左邊,而肝臟在右邊。

斯卡納賴爾:是的,以前是這樣,但我們都已經改過來了,我們現在按全新的方法行醫。

同一樣東西怎么會前一年還能救命,下一年就會殺人呢?這么說來,我們離水蛭時代好像也并不遙遠。我又留意到教科書中還有其他矛盾之處:一本書說安非他命能幫助學生集中注意力,家庭醫生都樂于開這種藥;另一本書說抗抑郁藥會致人自殺;第三本書建議孕婦喝點兒吉尼斯黑啤酒;第四本書聲稱臥床休息可以救人性命,而第五本書卻篤信臥床會要了你的命。在病房里,早上查房的高級醫生讓你無論如何得避開某物,而下午換班的醫生則稱某物是治療所必需。教授們就某人是否患有傳染病、心肌梗死、癌癥或中風各執一詞——然后互相論證對方的治療方法會一敗涂地。

在這期間,我們學到了所謂的“循證醫學”(evidence-based medicine)。它認為真理并非經專家慧眼一識就變得神圣不可侵犯,如果你提出一項理論,就要對其進行檢驗,而且只有某些檢驗方法才真正可靠。

許多看似費解的問題開始變得明朗,我開始理解水蛭、教科書和教授們。即使是聰慧的長者相信某樣東西能起作用,事實也未必如此。就算受過教育的聰明人都真心認為一項治療措施有用,它也仍可能具有危害。

在河中劃船的情況也有所變化。過去我將教練奉若神明,視他們為全知全能。每次失敗,我都覺得是自己的錯:是我自身存在不足。教練也是這么想,無論我對他們的智慧與見解有多肯定,他們自我肯定的程度只會更甚。

“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中,我要你把心率控制在最高水平的85%?!彼麄冋f。他們經常提這類要求。

“為什么呢?”我開始質疑。

這時往往會有片刻沉默。

“因為這是提高你體質的最好方式?!?/p>

“你怎么知道?”

更久的沉默。

“因為我過去也是這么訓練的,這很有效。奧運會冠軍也這么做,我知道的,我還訓練過其中幾個。”

“可是,”我繼續問,“有人對此做過實驗嗎?”

又一陣沉默。這次他的回答帶了些惡狠狠的意味:

“你到底在說什么鬼話?”

這本書就是我的回答。

主站蜘蛛池模板: 讷河市| 原平市| 齐齐哈尔市| 裕民县| 北京市| 古丈县| 巴南区| 贵阳市| 龙口市| 青州市| 万安县| 旺苍县| 顺昌县| 潼关县| 新建县| 西充县| 庄浪县| 麦盖提县| 黎平县| 寻乌县| 于都县| 绩溪县| 呼和浩特市| 固镇县| 随州市| 永平县| 渝北区| 五河县| 永登县| 福建省| 惠州市| 剑河县| 文水县| 原平市| 富民县| 峨边| 卫辉市| 石嘴山市| 岳阳市| 扎囊县| 大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