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醫報告2:遺骨會說話
- (英)蘇·布萊克
- 20976字
- 2021-10-19 11:29:25
第一章
腦顱
還原生命的真相
生命的真相隱藏在顱骨里。
——尼可斯·卡贊扎基斯
(1883—1957)
作家
跟死亡相關的各種意象中,顱骨最容易讓人聯想到死亡。從最早期的人類社會開始,顱骨及其相關的象征物就有祭祀的作用,而且幾乎貫穿了所有的文化和文明。如今,骷髏頭成了我們最喜歡的萬圣節象征,得到了重金屬搖滾樂手、機車手和古代海盜們的青睞,成為國際上通用的有毒物質的警示標志,頻繁地出現在風靡當下的哥特T恤上。
裝飾繁復的顱骨在維多利亞時期作為古董珍品在市場上銷售。比如聞名遐邇的水晶顱骨,據傳就是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前,阿茲特克文明和瑪雅文明的產物。但很多水晶顱骨最后被證實只是19世紀后期制作的贗品,目的就是欺騙和糊弄有錢的收藏家。偽造顱骨不只是為了牟取暴利,還有的是為了“促進”科學理論的發展。1912年的皮爾當人騙局就是為了向學術界證明,類人猿向人類進化過程中的“丟失環節”已經找到。1953年,這個之前在英國東薩塞克斯郡皮爾當被發現的古人類顱骨被揭露是一個偽造品。經過仔細檢查,人們發現這個偽造品的腦顱來自一個矮小的現代人,被改造過的下頜骨屬于一只紅毛猩猩。這次事件也成了一直以嚴謹著稱的英國科學界的黑歷史。
除此之外,顱骨還成了價值連城的藝術品。2007年,藝術家達明安·赫斯特創作了他的成名之作《以上帝之名》。他創作這個作品的原因是他的母親經常這樣問他:“以上帝之名,你接下來該怎么做?”這一次,他的回應是一個以白金澆鑄,用8600顆極品鉆石裝飾的極盡奢華的骷髏頭。不僅如此,他還在這個骷髏頭額骨的正中,鑲嵌了一顆巨大的梨形粉鉆,代表洞悉一切的第三只眼。這件作品被認為是死亡的象征,通過這樣一件藝術品,我們思考死亡的真諦。同時它也向我們暗示,或許藝術比生命更能跨越時間的鴻溝,生命總歸化為塵土,而藝術的美卻能源遠流長。據說這件藝術品的造價約為1400萬英鎊。它最終是否售出,以及被售賣給了誰,我們無從得知,畢竟5000萬英鎊的天價不是誰都承受得起的。
關于這件藝術品,有兩個方面讓我難以接受。大量使用鉆石來打造這樣一件浮夸的藝術品不是我的關注點。我在意的是,用作模型的原始顱骨是從伊斯靈頓的一家標本商店購買的,買賣我們祖先的遺骨會引起道德上的爭議,也忽視了遺骨作為歷史文物的重要性。在某個或近或遠的時期,這些遺骨曾是某人在世的兒女。如果有人從我們自己的祖墳里偷盜遺骨售賣,我們肯定會被冒犯到,同樣,我們就該換位思考,尊重別人的祖先。還有,這件藝術品上的牙齒是真的,它們從顱骨上被拔下來,再被鑲嵌到已經澆鑄好的藝術品上。打著藝術的名號,嚴重破壞了原始顱骨的整體性,這種行為讓我難以接受。而且,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我也很懷疑藝術家并沒有按照牙齒的正確順序鑲嵌。
也許,我們被顱骨所蘊藏的象征意義吸引是因為顱骨是遺骨中最顯眼的部分,更是我們作為人的核心部分。大腦承載著我們的智慧、力量、性格、感知,或者像有些人相信的那樣,還有我們的靈魂。就好比我們通常是靠臉來認人,而不是靠膝蓋。與人交往時,和我們互動最多的也是對方的大腦,同時,大腦也是我們意識、智慧、人性和真我的殿堂。我們對骨骼和顱骨經久不息的癡迷,原因或許很簡單:我們都擁有一具肉身,但骨骼卻隱藏在我們看不見的深處,所以成謎。
當警方邀請法醫人類學家協助調查案件時,多半是因為發現了尸身不全的受害者,并需要合理的解釋,從而需要我們的專業幫助。雖然大部分人在出生時都四肢健全,但也有例外的情況,其中一個可能的原因是羊膜帶綜合征,這種情況會造成胎兒在子宮內四肢或足趾不發育。在我們的一生當中,有一些人可能會因為外傷或者外科截肢手術而失去四肢,這是遺體不全的一個原因。另外,當一具尸體被發現缺失一部分時,大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為野獸的啃食,但有時也可能是因為被蓄意分尸或拋尸。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一名法醫人類學家,必須保持開放的思維,哪怕是尸體最小的部分,我們也要竭盡所能在上面尋找有用的信息。
幾年前,我在倫敦教堂的一個地下墓室挖掘一位爵士的鉛棺時跟我的同事說道:“我怎么找不到他的左腿?”我的同事讓我再仔細看看,畢竟我們都是有兩條腿的生物。然而這一次的確如此,我仔細看了,他也只有一條腿。原來約翰·弗雷澤爵士在1782年的直布羅陀包圍戰中被大炮炸斷了左腿。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就算人類少了一條腿、一根手指,甚至兩條腿、兩根手指,也能繼續生活,但如果沒有了腦袋,沒有人可以活下來。所以,每一具遺骸都有一個顱骨,或者說都曾有過一個顱骨,這是我們迫切想要尋找的部分。
在我職業生涯的早期,還作為人類學家在倫敦工作時,我就遇到了一具無頭骸骨。一天早上,我接到警局的電話,他們希望我可以協助調查一樁“不尋常的”案件。說實話,在我們這個行業里,幾乎沒有什么案件是平淡無奇的,每一個案件都有它不尋常的地方。警察局詢問我是否可以過去一趟,指導他們復原一具在花園里發現的遺骨,并在當地的停尸間對遺骨進行檢查。
我們法醫戰略小組的人員在警察總局碰面,這里跟其他警察局一樣,都是那種灰色的不起眼的建筑物。他們準備的茶水倒是特別充足,要是運氣夠好,還能嘗一嘗他們的培根三明治。一名高級調查員為我們講述案件的背景。
一位看上去很和善的中年婦女畏畏縮縮地走進當地的一個警察局,她告訴值班的警員,如果他們撬開附近一座一層小樓后花園的石板,將會發現一具尸骨。
警方羈押了這名女子,并立即派遣了一隊搜查人員趕到公寓。當被警方詢問時,這名女子解釋道,大約20年前,她在那間房子里照顧過一位老太太,有一天,她自己開門進去后,發現自己的雇主死在了地板上。她驚慌失措,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為了不讓自己被警方懷疑,她私自將雇主的尸體埋葬在花園里,然后她告訴房東,老太太患病并且搬去了養老院。然后,她里里外外地打掃了這間房子。警方并沒有輕信她的證詞,因為這不能解釋為什么在老人死后的幾年里,她還一直冒領老人的養老金。冒領養老金這件事情本身就疑點重重,容易引起大家的注意,后面的調查也證實了警方的懷疑。
這間公寓現在已經有了新的租戶,法醫隊伍進駐之后,他們搬到了另外一個臨時的住所。穿過兩扇玻璃推拉門后,警方就發現了一個鋪著水泥板的天井。水泥板很容易就被撬開了,在距離地面不足15厘米的地方,他們就發現了第一根骨頭。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警方給我打來了電話。
發掘尸骨的工作正式展開,最終發現了一具“完整的”人類遺骸。但當我檢查這具遺骸時,發現遺骸缺失了頭部。我立馬詢問了辦案人員,但他們卻認為可能是我自己看漏了。這似乎是在暗示我沒有認真對待自己的工作,或者我根本無法辨別什么是人類的顱骨,這著實讓我怒火中燒,所以我的回答也很生硬。你能看不見足球那么大的頭嗎?我沒有看漏。頸椎第四節以下的骨骼都完整地擺放在那里,而最上面的三節頸椎和顱骨并沒有找到。
通過檢查停尸房里的遺骨,我能肯定這具無頭的尸骨確實屬于一位年老的女性,并且手和腳都曾患有關節炎,還做過髖關節置換手術,這些都符合護工的描述。我們還找到了死者生前系的皮帶,這條皮帶屬于她早已過世的丈夫,上面有一個士兵專用的皮帶扣。病理學報告中也提到,沒有明顯的證據能證明死者的死亡原因和死亡方式,認為死者應該就是老人無疑。
死者的醫療檔案顯示,她曾在幾年前做過右髖關節置換手術,但不幸的是,內置物上的編碼并沒有記錄在檔案里,否則這個編碼可以作為死者身份認定的重要證據。死者的牙醫告訴我們,死者佩戴假牙,但因為我們沒有找到頭部,所以也無法印證。而且死者已經沒有在世的親人,也無法進行DAN比對。
從死者現有頸椎最上面一節的表面來看,我認為死者的頭部是在死者遇害后被割下來的。頸椎表面也有明顯的外傷和斷裂痕跡,證明死者頭部是被外力強制分割下來的。但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找到死者的頭部。
當警方再次詢問被羈押的護工,為什么沒有發現死者的頭部時,她終于承認,因為在埋葬尸體時無法面對死者的目光,她將死者的頭顱用鐵鍬割了下來,裝進一個塑料袋里。為了不被人發現,她把死者的頭顱藏在了自己的家里,每次搬家,她都會帶上這個頭顱。后面的問題就肯定是,我們在哪里可以找到這個頭顱。最終她交代,頭顱藏在她花園的棚屋里,在一堆花盆的下面。
警方派遣隊伍前往護工的花園棚屋,證實她確實良心發現,這一次沒有再說謊。死者的頭顱裝在一個超市用的口袋里被帶回到停尸間。我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判斷這個顱骨是否與軀干相匹配。那時候DNA鑒定技術剛剛起步,所謂的“匹配”是通過比對頭顱與軀干的切口,以及骨骼反映的死者性別、年齡來判斷。我拿到了顱骨、下頜骨、第一節和第二節頸椎,但沒有找到第三節頸椎。很顯然,兇手是從第三節頸椎開始肢解尸體的,從人體解剖的角度來講,沒有這一節頸椎,我們無法確定這個顱骨與軀干是否屬于同一人。但是,從顱骨和下頜骨的特征來看,它們極有可能屬于一位年老的女性,而且這位女性在過世時已經完全沒有了牙齒。當然,我不相信還能找到她的假牙。
意外情況接踵而至。后腦勺和第二節頸椎處都有被刀砍過的痕跡。這就說明,除了鐵鍬(我很懷疑是否真的用到了鐵鍬),兇手還用到了砍刀這樣的利器。不但如此,我還在顱骨上發現了裂紋。我認為死者的頭部至少遭受了兩次鈍器重擊,有可能就是護工之前提到過的鐵鍬,造成顱骨多處骨折。病理學家也認為,死者的死亡原因極有可能是后腦勺遭受鈍器襲擊,頭顱是在死后被分割下來的,目的是掩飾死者的死亡方式。這也許就是為什么護工每次搬家都要把這個顱骨帶上。
死者并不在失蹤人員名單內,因為她已經沒有任何家人在世,也沒有人會想起她。我不知道為什么她會遭受如此暴力的行為,而施暴者本該是她親密的朋友才對。不管怎樣,這名護工最終因為毆打致人死亡被起訴,她用鐵鍬至少兩次重擊死者頭部,之后還有可能用鐵鍬分尸。當她發現鐵鍬不好分尸時,她可能在廚房找到了合適的利器。在她終于成功切下頭部后,隨意拿起一個塑料口袋將它帶回家中,并將剩下的尸體部分埋在花園的天井下。
兇手在想出辦法掩蓋自己的罪行前,一定花費了很長時間清理現場,大概還拿走了公寓里一些值錢的物件,最后還打起了死者養老金的主意。
兇手也許是因為金錢的驅使才犯下如此罪惡的行徑,也許是爭吵后的一時沖動,也許僅僅只是對老人失去了耐心。她的殺人動機我不得而知,毫無疑問,她確實逍遙法外20年,或許是因為良心不安,或許是因為無法承受謊言的負擔,最終,她走進了警察局,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她被判處謀殺罪、分尸罪、藏匿尸體罪和養老金詐騙罪,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年月,她都將在監獄中度過。雖然已經過去20年,雖然她已經不再年輕,法律仍舊不會輕判,尤其是這樣殘忍的兇殺案。
很多案件都有自己的綽號,這個“棚屋藏頭案”在當時更是轟動一時。我經常跟那些寫犯罪小說的作家說,如果他們寫的小說來源于我們遇到的真實案例,沒有人會相信他們,因為那些情節真的出人意料、不可思議。
在這個案件中,骨骼不但告訴我們兇手有意將尸首分離,還告訴我們死者是被蓄意謀殺,而非自然死亡的。如果我們想要解讀骨骼隱藏的故事,首先要確定它們是人體骨骼。因為有些物體看起來和骨骼很相似,這就要求我們要有專業的鑒別能力。青少年的一些骨骼很容易跟動物的骨骼混淆,也可能看起來像小塊的圓形礫石。一般來說,即便是青少年的腦顱,也很好辨認,因為腦顱在人出生前就已經發育完整,當然也有被認錯的時候。
2008年,澤西島原加雷納兒童福利院受到了全世界的關注,因為在這里發現的疑似青少年顱骨,引發了對當年兒童受虐案的調查。這個“顱骨”的發現被認為是虐童的關鍵性證據,調查也隨之深入。甚至有傳言說這個兒童福利院的孩子遭到了毆打和謀殺,他們的遺骨還被藏了起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當實驗室取下一塊腦顱骨去測定死者年齡時發現,這根本不是人體骨骼,而是一塊木頭,最有可能是一塊椰子殼。
最后,警方不得不承認他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加雷納兒童福利院發生過兇殺案。在這里找到的170多塊疑似骨骼碎片中,僅有3塊屬于人類,且已經有100多年的歷史。
雖然沒有發現遺骸,但這里確實發生過令人發指的虐童事件。隨著調查的深入,除了加雷納,澤西島的其他一些兒童福利院虐待兒童的丑聞逐漸浮出水面,時間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紀40年代后期。雖然大部分犯罪嫌疑人都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因為事件曝光時他們已經不在人世,但最終,還活著的罪犯并沒有逃過法律的制裁。當時,因為浪費公共財產和警力來挖掘和鑒定那些假的人骨,致使警方和法醫專家都受到了大眾強烈的譴責,甚至一度威脅到關鍵調查的進行。
澤西島發生的事件告訴我們,不管我們多么希望這個發現能成為有利的證據,事實都可能不盡如人意。如果你一心要找的是兒童的遺骸,就可能無法辨認那只是一塊椰子殼,這就是證真偏差(confirmation bias)在作祟。證真偏差是指如果我們已經有先入為主的信念,會更傾向于尋找能夠證明信念的證據,并帶著這樣的偏差解讀我們的發現。這種思想上的偏見,我們一定要盡可能地避免。所以,當我們在判斷石頭、木頭甚至小塊的塑料(尤其是在火災現場)是否屬于人類骨骼時,一定要經過細致的調查再得出結論。畢竟,有的時候,你認為的骨骼,可能只是一塊椰子殼。
不管是在文化上還是在情感上,我們都賦予了顱骨豐富的意象,這樣的傳統由來已久,但顱骨真正的神奇之處在于它的結構,它的構成和生長,它向我們講述的關于自己主人的生平甚至死亡的故事,即便這位主人只是在短暫的時間維度上與之相依相伴。
在孕婦懷孕第2個月后期,胎兒顱骨就開始發育。等到嬰兒出生7個月后,每一塊顱骨的組成部分都能被辨認,即便單獨拿出一塊骨骼,只要專業人員清楚了解各個部分,都能辨認出來。成人的顱骨由28塊骨骼組成,這28塊骨骼是骨骼不斷發育和融合的結果,這也使顱骨成為人體骨骼中最復雜的部分之一,不容易被認識,顱骨的碎片也很難復原。
新生兒的顱骨大約由40塊骨骼構成,有的骨骼只有幾毫米長。胎兒在母體時,腦容物的發育很快,比較而言,顱骨的發育跟不上腦容量的增長。為了保證胎兒頭部能通過狹窄的產道,顱骨必須保持彈性。胎兒頭部柔軟的部分,也就是囟門,可以讓顱骨骨骼部分重疊,促使胎兒頭部擠出產道,柔軟的囟門使顱骨有伸展的空間,這樣才能裝下比骨骼生長更快速的腦容物。很多新生兒的顱骨看起來都是變形的,等到各部分骨骼復位、6處囟門閉合,就可以恢復正常。囟門閉合從胎兒出生后2~3個月開始,18個月左右才能完全閉合。
從出生開始,顱骨就有4個主要的作用:
第一,保護柔軟脆弱的腦組織和結締組織。
第二,顱骨上有供血管和神經穿過的孔,以及可以容納感覺器官(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外開的空腔,這樣的結構讓感覺器官能有效發揮作用,直觀感受周圍環境。
第三,顱骨為牙齒的排列提供空間,使牙齒發揮切割和咀嚼食物的功能,顱骨下方成對生長的頜骨讓牙齒相互碾磨,搗碎食物,這是消化食物的第一步。
第四,顱骨是上呼吸道和上消化道開始的地方,能夠幫助呼吸和運送食物。
顱骨一般分為兩部分。體積大的一部分叫腦顱,由8塊骨骼構成,這個堅硬的顱腔具備上述第一個作用,那就是保護和支撐脆弱的腦組織。另外一個部分叫面顱,成年人的面顱由14塊骨骼構成,具備上述第二個作用和第四個作用。新生兒的面顱體積相對較小,占腦顱面積的1/7左右。
所以新生兒的頭部相對較大(這也是為什么自然分娩會很困難),而且,因為眼睛是向外生長的,所以新生兒的眼眶看起來不合比例地顯大。為迪士尼和華納兄弟創作動畫人物的漫畫師、動畫片制作人,特意夸大了青少年和成年人之間頭部大小的差異,潛意識地用這種差異來表達“善良”和“邪惡”的人物品質。例如愛發先生——兔八哥的死對頭,就是一個身材矮胖、光頭圓臉的人物,而且他下巴圓潤、眼大有神,這些都是孩童的相貌特征。相反,邪惡危險的人物——《阿拉丁神燈》中的賈方和《睡美人》中的黑女巫則高挑瘦削、小頭斜眼,下巴和臉尤其瘦長。如今的動畫片和電腦特效制作的人物形象已經更加成熟飽滿,但這種反映好人與壞人的特征差異還是非常明顯。
顱骨的比例大小決定了嬰兒獨特的面部特征,而牙齒和大腦這兩種完全不同的組織又決定了顱骨的大小。因為大腦發育遠在牙齒發育之前,所以大腦發育的需求在胚胎的最早期尤為明顯。人類胚胎的神經系統在發育的初期是一小塊扁平的組織,隨后這塊組織逐漸向中心折疊,閉合形成一根吸管狀的組織,從胚胎體的中心向兩邊延伸,向上的一端將發育成大腦端,向下的一端則發育成尾端。胚胎在子宮里的第4周,大腦端的組織開始向前彎曲生長,逐漸靠近未來的腦干區域,并膨脹成一個氣球狀,這就是頭部的雛形。
此時,未來的大腦區域神經系統快速擴張,在腦顱這樣的骨骼支撐物出現之前,神經系統已經發育到相對高級的階段。大腦組織,或者籠統地說,神經組織,會在這個時候發出指令,讓大腦周圍的骨骼開始生長,以起到保護腦組織的作用。這樣看來,人類最早發育的骨骼是顱骨,或確切地說是腦顱,也就不足為奇了。
一些骨骼的生長模式可以幫助我們判斷骨骼是屬于胎兒還是新生兒。蝶骨就是其中之一,蝶骨位于顱底正上方,由6個部分組成:2個體,1對小翼,1對大翼。胎兒5個月時,1對小翼與體的前側兩端融合在一起。到8個月時,小翼又進一步與體的后側兩端融合。所以在胎兒出生時,蝶骨實際上是由3個不同的部分構成:體及與其完全融合的1對小翼,2個獨立的大翼。
蝶骨的所有骨骼部分,在胎兒出生1年后都會融合在一起。僅從蝶骨這一處,如果人類學家能辨認出其中融合或沒有融合的細小骨骼,能了解蝶骨與年齡相關的變化順序和模式,就能相當準確地判定兒童的年齡。不僅僅是蝶骨,顱骨中還有很多其他的骨骼可以幫助判斷年齡,所以顱骨確實是一個“信息庫”。
在一定情況下,大腦的兩個半球均未發育,也就是腦神經沒有發出指令讓周圍的骨骼生長,臨床上叫無腦畸形。這樣的后果是,胎兒可能會順利出生,也有清晰可辨的臉部輪廓,但眼眶畸形、大腦萎縮,最重要的是,大腦周圍沒有堅硬的顱骨支撐保護,整個頭部看上去像一個漏了氣的氣球。患有這種先天疾病的嬰兒出生后最多能活幾小時或者幾天。沒有腦組織,沒有顱骨,注定了這個生命短暫悲劇的一生。
組成顱蓋骨的骨骼原本是包裹在腦組織周圍的結締組織膜,經過膜內成骨形成膜化骨,所以此處的骨骼與身體其他部分的骨骼有所不同。顱蓋骨是雙層骨,由內外骨板和中間的板障(diploic bone,來源于希臘語,意為雙層)構成。這就像是一個三明治,在兩層密質骨的中間有一層非常薄的松質。板障上多有小孔,有板障靜脈通過。
有時候,這種三明治結構的骨骼會出現發育異常,有部分區域的骨骼薄弱,使得顱骨很容易受到損害。這種遺傳病被稱為“卡特琳缺陷”(Catlin mark),其癥狀是在顱骨后部的頂骨處有2個圓形的孔。這種遺傳病最早是被美國生物學家威廉·M.戈德史密斯發現,他在卡特琳家族五代人中發現16名家族成員患有這種缺陷,所以將其命名為“卡特琳缺陷”,并在1922年發表了他的研究成果。但因為這些小孔只占據頂骨的一小部分,所以不會對人的壽命產生影響,然而,如果患者頭部受傷,其顱骨就會比普通人更容易受到損害。
卡特琳缺陷的小孔與人為的顱骨穿孔不同,環鉆術在全世界很多地方都出現過,這是一種與歷史文化相關的活動,用十分簡單的工具在患者頭部鉆孔(通常都是在有意識的情況下進行)。這樣簡單粗暴的穿孔手術或許是為了治療嚴重的頭痛病,或許是為了治療精神疾病(甚至可能是為了釋放所謂的禁錮在腦中的鬼神,以期精神上、生理上的疾病都可以治愈)。這種傳統在中世紀后逐漸被大多數文化摒棄,但在非洲和波利尼西亞的部分地區,這種傳統一直保留到了20世紀初期。沒有現代麻醉技術的輔助,穿孔手術帶來的劇痛讓人難以想象。也有證據表明,在手術過程中,患者可能會極度興奮,產生幻覺。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確實有人在經歷過這種野蠻的手術干預后活了下來,他們顱骨上小孔邊緣愈合的痕跡證明了這個事實。
在骨科手術中,有一種看起來很嚇人的工具——手鉆。手鉆最早可以追溯到18世紀,從這一件工具可以看出后世的手術是如何進行的。手鉆看起來很像電鉆,像鑿子的一端中間有一根細長的鉆頭,如果你拿給木匠看,他會以為那是木工扁鉆的鉆頭。可以說,整容行業用到的很多工具其實就是仿照了木工工具,畢竟整容手術和木工活確實也有相同之處。我也聽說過類似的故事,威爾士的一名實習醫生為了磨煉自己的手術技藝,跑去一個建筑工地給木匠當了一個星期的學徒。很顯然,他找到了一個很好的方法。
當一名法醫人類學家面對一個穿孔的顱骨時,他知道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多種多樣,在很多情況下,顱骨穿孔并不是造成死亡的主要原因,甚至與死亡毫無關系。一名有經驗的專業人員可以相對清楚地判斷卡特琳缺陷與古人的環鉆術之間的區別。首先是位置和分布的區別:卡特琳缺陷兩側均有,一般是在兩側頂骨的后部,位置和大小都很對稱;環鉆術留下的孔多出現在一側,且可能出現在顱骨的任意位置。
其次,孔邊緣的形狀也有不同。卡特琳缺陷的孔邊緣呈尖銳狀,而環鉆術留下的孔邊緣則是圓形的內凹,這是因為術后骨骼自愈出現的形狀,證明患者挺過了手術,小孔開始愈合。如果患者在術中或者術后很短的時間內死亡,那他的傷口還會有明顯的鉆孔造成的傷痕和凹槽,以及沒有愈合的骨折線。
顱蓋骨非常獨特,不會跟其他任意骨骼混淆不清,即便只有單獨的一小塊,也能清楚判斷。當然,顱骨的其他部分就沒有那么高的辨識度了。
一位住在蘇格蘭小鎮上的中年女人突然離奇失蹤,而唯一的線索是現場勘查的警察找到的一塊疑似人骨的骨骼。
瑪麗被上報失蹤時,距離目擊者看見她披上大衣下班已經過去5天。瑪麗最后對她的同事說的一句話是她要把自己的丈夫趕出家門,因為她已經受夠了丈夫的謊言和欺騙。瑪麗在上班時接到一通銀行的電話,告訴她他們夫妻二人共同申請的5萬英鎊貸款文件有些不合常規的地方。這確實很不合常規,因為她根本沒有簽署過這樣的文件,她的丈夫偽造了她的簽名。
瑪麗丈夫的名下有好幾樁失敗的生意且負債累累。她對丈夫已經束手無策,經常跟自己的朋友抱怨道:“如果哪天我沒來上班,警察找來時,你就告訴他們去挖我家的后院。”
現在,瑪麗真的失蹤了,而且已經失蹤5天,她的丈夫也沒有想到報警。在審訊中,她的丈夫解釋說瑪麗下班后確實回到了家中,他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隨后她摔門而去。他還說,她沒消氣之前本就不打算回來。他以為瑪麗去了倫敦,跟他們的一個已經成年的孩子待在一起。但實際上,瑪麗并沒有去倫敦。
現場勘查的警察封鎖了瑪麗的家。警察在浴室發現一些血跡,經DNA檢測后或許會與瑪麗匹配,他們還用內窺鏡在浴室的U形管里發現了一塊剝落的牙釉質。但這并不能證明瑪麗已經死亡,日常在浴室發生滑倒事故也能解釋為什么會在這里發現血跡和牙釉質。
緊接著,警察又搜查了廚房,他們在洗衣機的門上發現一些血跡,但這很有可能是瑪麗沾在衣服上的經血。在洗衣機下水的地漏處,警察發現了一小塊他們認為是骨骼的物質。在將這塊物質送去做DNA檢測之前,警方需要一位人類學家先仔細檢查這塊物質,并且確定這是否是一塊骨骼,如果是,那是否是人骨,如果是人骨,是否能判斷它是哪一部分的骨骼。
對于較小的證物,我們要非常注意分析證物的順序。首先進行的是對證物沒有損害的法醫檢查,避免化學檢查對證物造成不可逆轉的改變。這塊骨骼也就1厘米長,0.5厘米寬。如果要進行DNA檢測,肯定需要將這塊物質碾磨成粉,這樣就完全改變了證物的形態。通過解剖這門學科來判斷證物是否是人骨,是哪一部分人骨,就顯得尤為重要,因為這可能是謀殺訴訟的重要依據。失去人體骨骼系統中的某一些骨骼,人類可以繼續生活,但有一些骨骼卻是人類生存的關鍵,一旦在體外發現這一類骨骼,那骨骼的主人很有可能已經死亡。
警察把這件證物帶到了我的實驗室,我們圍坐在一張桌子旁,我和我的同事拿著放大鏡仔細地端詳。它實在太小了,我們都不敢用鑷子挑起來觀察,生怕會破壞證物。這樣的情形著實讓人倍感壓力,在一屋子警察面前,我們的思維展露無遺。一開始的猜想多半不是最終的答案,在經歷各種死胡同、誤導之后終于得出結論,這樣的過程總讓我擔心警察會質疑我們的專業性。
但我們的判斷必須經過縝密的評估,排除,再得到最終的結果。科學判斷上不可能有兩種可供選擇的答案。遺憾的是,我們不能像夏洛克·福爾摩斯那樣憑空生出靈感,隨便拿著一塊骨骼碎片,觀察一下,就能言辭鑿鑿:“華生,如果我沒猜錯,這塊碎骨的主人是一位23歲左右、走路一瘸一拐的女人,這塊骨骼位于第三胸椎的上關節面。”事實上,這樣一塊碎骨,不過是1000塊骨骼拼圖中獨一無二的一塊,因為人體沒有兩塊完全相同的骨骼。這塊是否有突起?你找出這塊骨骼的特點了嗎?這樣的特點是否還能出現在別處?
在這起案件中,我們一開始就能確定的是,這確實是一塊人骨,而且是顱骨的一部分。它的外層是光滑的殼狀物,內側有迂回的線狀隆起,綜合所有特點,我們再也想不出第二種可能。
在確定了骨骼的性質后,我們要做的就是一一排除這塊骨骼所在的可能位置。我們認為它一定不是顱蓋骨的組成部分,也就是腦顱的上部分,因為這部分骨骼有板障。我們認為這塊骨骼可能是顱骨兩側、顱底或面顱的骨骼,因為這塊骨骼內側有大腦溝回的壓痕。我們將可能的位置縮減到三處:額骨的眶板(也就是眼眶的頂部),顳骨鱗部(耳部的上方),蝶骨的大翼(眼部后方的太陽穴,也就是頭疼時按壓的位置)。
眶板一般達不到這塊骨骼的厚度,這種可能予以排除。排除第二個可能的位置是因為顳鱗上有隆起的嵴,而這塊骨骼上并沒有。最后的可能就是蝶骨了。蝶骨是腦顱的組成部分,沒有板障結構,內側有大腦皮質溝回的壓痕,以及與額骨連接處的嵴。大家認為已經排除了其他一切可能性,證物是蝶骨的一處骨骼具有可信度和說服力。討論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在場的警官對我們已經很不耐煩,還有沒完沒了的關于解剖學方面的爭論。
最后,我們還必須確定這塊骨骼是來自蝶骨的左翼還是右翼。如果沒有判斷錯誤,應該是左翼,否則嵴的位置和方向就剛好相反。在這塊薄骨的附近有數條大動脈(腦膜中動脈)通過,如果顱骨的這一部分骨折,如此大小的骨骼被擠壓脫離人體,我們可以比較肯定地判斷瑪麗已經不在人世。
當然,最后還需要病理學家做出正式的判斷。病理學家也同意我的結論,但他不能對做出判斷的過程給予任何評價,因為這已經超出了他的專業知識范疇。大家也并沒有因為病理學家對我們專業的肯定和感謝而沾沾自喜,相反,我們把他的反應解讀為一種忠告。這意味著我們很有可能被法庭傳喚,如果案件成立,遺骨的鑒定對檢方來說至關重要。地方檢察官也證實這起案件將作為謀殺案展開調查。
這一小塊骨骼最后被送去做DNA檢測,結果與瑪麗的DNA匹配。她的丈夫立馬改變了說辭。瑪麗確實回到了家中,他們之間的爭吵逐漸升級。瑪麗拿著刀在做三明治,這讓他感到很害怕,害怕瑪麗會傷害他。所以他抓住瑪麗的手,一把把她推開。瑪麗摔倒在廚房門口,又一骨碌滾下了階梯,頭部撞到了最后一級階梯的水泥地上。瑪麗的血和腦組織濺得到處都是。我想說的是,瑪麗的頭部撞擊到水泥地面時,并不是瑪麗丈夫描述的那番情景,而且這里也沒有發現大量的血跡。
他又說道,瑪麗左耳畔腦部的傷口血流如注,他這才意識到她已經死亡,于是將瑪麗轉移到浴室并將她放到浴缸里。然后他打掃了屋子,將瑪麗用塑料布包裹起來,放進汽車的后備廂里。次日凌晨2點左右,他開車到野外拋尸。這部分陳述得到了警方的證實,因為他們在汽車的后備廂中發現了瑪麗的血跡,交通攝像頭也拍下了他開車時的照片。他告訴警方,他把瑪麗的尸體丟進了當地一條水流湍急的河中。時至今日,瑪麗的尸體也還沒有被找到。
他把血衣放進洗衣機,卻沒有想到血衣里還夾雜著一小塊瑪麗的蝶骨。幸運的是,他并沒有倒入有生物降解功能的洗衣液,洗衣機的水溫也調得不高,否則,我們可能無法在這塊蝶骨上提取到任何DNA物質。
這起案件并未結束,更困難的部分是檢方和法醫科學要證明這塊骨骼屬于瑪麗本人。你可能會說,不是瑪麗還會是誰?然而為了司法公正,我們的法律系統要求檢方負責舉證,而辯方則是提出合理的質疑。
正如我所擔心的那樣,我確實被法庭傳喚了。在這里,我在解剖學方面的專業知識、對證物的專業判斷,都無可避免地要被反復質疑。對一位科學家來說,法庭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我們只能回答被問到的問題,如果一直沒有被問到與專業相關的問題,坐在那里是讓人沮喪且筋疲力盡的經歷。在蘇格蘭,證人不能旁聽訴訟經過,我們會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帶到證人席,完全不知曉此時的訴訟戰略、已經提交的證據以及接下來要呈現的證詞。
首先是檢方詢問證人,但檢方的開場白卻是讓我以女王之名證明自己的信譽,這樣的形式我從沒遇到過。然后我被允許提交我的證據,并被要求說明得出結論的過程。事實上,被檢方詢問算是比較輕松的環節,如果不是因為對案件有幫助,檢方一般都不會挑戰法醫的證詞。詢問持續了近1個小時,大部分時間就是向法庭證明我有資格鑒定證物。
作為證人出現在法庭上,很重要的一點是,你發表的專家意見一定僅限于自己的專業領域,千萬不要引申到另外的領域。我當天的證詞很簡單,我確定證物是一塊人骨,而且這塊骨骼來自蝶骨的左大翼。我不能對骨骼主人是否還活著以及這塊骨骼是否屬于瑪麗做出任何評論。我也不能對骨骼存留在洗衣機過濾器的時間,以及它為何出現在過濾器中做出任何評論。
因為法官和陪審團都很愿意準時休庭去吃午餐,我估計自己被辯方律師交叉詢問的時間頂多還有兩三個小時。辯方律師是一位我熟知且非常尊敬的律師,但這并不代表我們在法庭上的相見是一件輕松的事。他是一位非常厲害的律師,雖然他自己并不承認,說這是自己刻意打造的一種形象。他穿著得體,留著連鬢的絡腮胡子,叼著夏洛克·福爾摩斯式的煙斗,著實引人注意。如果我做了什么壞事被告上法庭,我一定會找他做我的律師。
在蘇格蘭,證人需要站在證人席上,我通常都會脫下鞋子直接踩在地上,這讓我很有安全感。沒有人會看到我的腳。你能感覺到陪審團一直在看著你,所以你必須擺出一副沒有表情的面孔。辯方律師被允許進行交叉詢問,但他仍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法庭上逐漸安靜下來。緊接著,像是在電視里才會出現的一幕發生了,他俯身低下頭從他的桌子底下拿起一本厚厚的書,為了顯示這本書很有重量,他緩緩把它從自己的腳邊抬起,一把丟在了前面的長凳上,制造出一種夸張的效果,更激起了一陣灰塵。這是一本最新版的《格氏解剖學》——解剖學界的圣經。他用自己文雅的愛丁堡口音說出自己的開場白,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腦海里,他說道:“教授,我當然不會質疑你的……”
隨之而來的就是讓人緊張的盤問。他問我這塊骨骼在兒童身上的生長規律,如何生長,骨折之后會怎樣,這塊骨骼周圍的軟組織,又問我如何得出結論認為這塊骨骼是來自顱骨的左側而不是右側。而檢方律師則問了我一些我無權回答的問題,這樣一來便阻止了辯方律師詢問我更多關于解剖的問題。比如,這塊骨骼可不可能屬于其他人?它為什么會出現在洗衣機里?諸如此類的問題辯方律師很有興趣探索下去。在庭審中遇到這樣的辯護戰術是專家證人需要特別注意的。
午餐休息之前,法庭對我的詢問已經結束,30分鐘后我坐上了回家的火車。我認為自己作為專家證人在交叉詢問時的表現得到了陪審團的認可。我用一種他們能夠理解的方式解釋了我的發現,在他們看來我得出結論的過程和方式比較務實,并不過于武斷。出庭之后,我在這起案件中的工作就全部結束了。
在那之后,我跟所有普通民眾一樣,只能通過電視和報紙了解案件的進程。這種感覺很奇怪,你曾經那么深入地參與到這起案件中,而如今馬上就被排除在外。作為科學家,我們不能對任何案件摻雜私人感情,否則就會影響專業判斷,甚至損害精神健康。但當從報紙上看到庭審的結果時,我們也會有一種畫上句號的感覺。
本案中,瑪麗的丈夫被判處6年監禁,罪名為過失殺人而不是蓄意謀殺。因為故意隱瞞拋尸地點,妨礙司法進程,他被判額外6年的監禁(總計12年)。他對判決不服,向上級法院申訴后減刑至9年監禁。而實際上,他只服刑了4年半,并且大部分時間都在監管并不嚴格的開放式監獄中度過。最近我甚至聽說,他在刑滿釋放后立即搬到了黑潭區居住,并很快再婚。有時候女人的信任和寬容真的讓人難以置信。
就在瑪麗的丈夫提起上訴不久后,我在一個培訓工作坊遇到了他的辯護律師,我開玩笑地責問他為什么要在法庭上為難我,明明我的證詞不會對最終的審判結果有什么關鍵影響。因為警方已經通過DNA比對確定骨骼屬于瑪麗,她的丈夫也承認了瑪麗的死亡和他的拋尸行為。之所以會對簿公堂,是因為他拒不承認是自己謀殺了瑪麗。當然,一個好的辯護律師確實應該為了客戶的利益拼盡全力,仔細鉆研每一份證據,找出證據的漏洞,甚至從專家證人的信譽、專業知識、求證過程入手。
律師用他的蘇格蘭口音慢吞吞地回答道:“對啊,我就是有意的,你可比那些病理學家難對付多了,他們更容易上套。”這就是我不愿意出庭的原因。
顱骨是一個立體圖形,看起來像一顆雞蛋并且由結構不盡相同的各部分組成,所以鑒定顱骨的創傷確實堪稱一門藝術。尤其是情況十分復雜,需要將粉碎的顱骨一片片復原時,真的需要非常豐富的經驗才能辨別出不同的骨骼,才能知曉究竟發生了什么,又是如何發生的。
當我在鄧迪大學作為法醫人類學家工作的第6年左右時,警方讓我協助評估一位92歲男子的死亡原因。死者頭部骨折的原因、死亡方式等都是沒有被破解的謎題。當一隊新的懸案小組在案發4年后重新審查證據,想找出新的線索時,他們突然想到人類學家也許能為這起懸案指明一個新的方向。
在警局,我和病理學家以及懸案組的成員圍坐在一起將所有的證據都仔細檢查了一遍,看是否在第一次調查時有所遺漏,同時也希望能找出可以跟進的新線索。大部分的證據都沒有什么疑問,直到我們看到死亡方式。病理學家告訴我們,他原打算說死因是頭部多處創傷,但卻無法解釋為什么在死亡地點只發現了一點點血跡,也無法說明為什么死者面部朝下,地毯上還有一塊大腦額葉組織直接從死者大腦脫離并從左眼的傷口被擠出。
在我們的討論中,各種不切實際的猜測都被推翻、剖析、排除。眼看一天的時間即將過去,討論變得越來越天方夜譚,我們不得不叫停了這場頭腦風暴。我們要做的就是帶走所有死亡現場和尸檢的照片,以及尸體的X光片,再找個安靜的地方逐一檢查,思考、思考、再思考,希望能從犯罪現場的證據中找出新的線索,提出一個理論上的假設來解釋死因和傷口情況。因為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再見到尸體,這名男子死亡不久后就被火化了。這就是為什么在任何一起案件中,全面、清晰且精準的照片尤為重要,因為你不知道在將來的調查中,什么證據還會被用到。
死者柯林在二戰中服役于皇家海軍。他終身未婚,40年來一直居住在收拾整潔的小別墅里。這里的人都認識他,喜愛他,但并不了解他。柯林一直都很熱愛運動,還是一名優秀的滑冰運動員、游泳健將,他喜歡散步,甚至還在晚年玩起了滑水運動。他的鄰居告訴警方,柯林每天很早就出門,自己去報紙經銷商那里取報紙,遇害的當天也是這樣,經銷商也證實了鄰居的話。
當天晚些時候,柯林的鄰居看到他的牛奶還放在門口沒有拿回去,便走上前去查看他是否安好。鄰居按了門鈴,無人應答,就在別墅的周圍轉了一圈,從窗戶喊他的名字。當他們從房子后面的窗戶往里看時,發現柯林臉朝下趴在地板上。鄰居立馬叫了救護車并報警,但還是為時已晚,柯林已經死亡。
一開始,大家并沒有往罪案那方面想,都以為他是心臟病發作,摔倒在地板上。直到救護人員趕到,將柯林翻過身來,大家才清楚地意識到他的死亡沒有那么簡單,還涉及了第二人。
鑒于別墅并沒有被強行闖入的痕跡,所以柯林很有可能認識兇手。柯林在家中藏有不少現金,但兇手并沒有拿走。其他物品也沒有丟失,所以排除了入室搶劫的作案動機。
在我們檢查尸檢結果時,發現柯林頭部受到的創傷,相當于從一棟四層建筑物跌落下來或者兩輛高速行駛的汽車發生碰撞時造成的傷害。然而,我們能確定的是,柯林的死亡地點就是他跌倒的地方——里屋的臥室。這里并沒有明顯的血跡噴濺、家具被破壞的痕跡,也沒有明顯的武器使用痕跡。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局,兇手使出了他的伎倆,卻沒有人看出任何破綻,沒有人聽到任何異響,更沒有人能夠理解為何還有人要對這樣一位垂暮之年的老者施以暴行,他看上去是那樣與世無爭。死亡方式被認定為頭部經受多處創傷,最后尸體被送去火化了。
我仔細地查看了所有的照片和影像。希望可以建立一個有依據的理論,這就需要不被打擾的空間和鼎力相助的同事找出我提出的各種假設的漏洞,在排除各種不可能、不現實的線索后,將剩下的可能的線索串聯起來。就這一點來看,我們確實有點像夏洛克·福爾摩斯,我們都相信的箴言是:“當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無論多么難以置信,也是你要找尋的真相。”
接下來我們開始做骨折分析,首先要找出死者被襲擊的順序,這樣或許可以解釋死者顱骨骨裂的形態,以此推測出兇器。當骨骼上出現第一條裂痕時,第二次或者后續的外力作用會首先作用到第一次骨裂造成的縫隙中,加大第一次的創傷面。這樣一來,通過找出第一次骨裂的位置,我們可以將死者受傷的順序排列出來。一般來說,很少有(有人認為根本沒有)第二次的外力作用會直接跳過第一次的創傷繼而作用到另外一側,造成新的創傷,但我認為,如果作用力夠大,這樣的情況也會發生。
從柯林尸檢前拍下的面部照片來看,他左眼的內角已經有一處明顯的開放性傷口,傷口的大小足以讓那一小塊前額葉組織被擠壓出來掉落到他死亡時身下的地毯上。擺在我們面前的難題是,這塊組織是怎么被擠壓出來的。
我們通過神經病理學家得知,并沒有外物穿透柯林的顱骨造成左眼的傷口,也就是說,大腦組織被擠壓出來,但沒有外物進入,因為在柯林的大腦里并沒有發現被物體穿透的痕跡。柯林兩個眼眶的周圍有一些瘀青,頭皮上有些許擦傷,僅此而已。但我們萬萬沒想到,當拿起尸檢后的照片時,我們看到的景象著實讓人大吃一驚:頭皮被剝離后,下面的顱骨大面積骨折,整個顱骨已經裂成好多塊,骨折線更是縱橫交錯,像蜘蛛網一樣。
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第一處骨裂的位置,這一處骨裂延緩了后續襲擊對死者其他位置造成的骨裂進程。通過觀察照片和影像,我們將第一次骨裂的位置確定在后腦。這一處的骨裂是兩次襲擊造成,兇器還在頭皮位置留下了成對的刺傷痕跡,并把內層的顱骨擠壓到了顱腔中。兩次襲擊均留下成對刺傷傷痕,每一對傷痕之間的距離一致,我們可以肯定是同一兇器造成的,兇手用帶有兩個尖銳突起的兇器兩次狠狠地砸向死者頭部。盡管死者年事已高,但他的顱骨還很厚,兇手確實使出了不一般的力氣,才能使兇器刺傷頭皮,擠壓內層的顱骨。
再次查看犯罪現場的照片時,我們發現備用臥室里有一根給自行車打氣的氣筒,它的底座就有兩個尖銳的突起,而且兩處突起的距離與死者顱骨上兩個孔眼的距離看起來是差不多的。但是,因為這個打氣筒并沒有保存至今,當時警方也沒有采集它上面的血樣、指紋和DNA,我們也無法肯定這是否就是兇器。
我們確信,最初的兩次襲擊在柯林的后腦留下一條水平的骨折線,幾乎貫穿了雙耳,這就是第一處創傷所在的位置。一旦找出了第一處創傷,要找第二處就不再是難事。我們認為第二處創傷應該是面部受到重創造成的,這也符合他左眼上方和鼻梁處出現的瘀青。第一次后腦遇襲,柯林可能已經頭昏眼花分不清楚方向,而后兇手又暴力襲擊了他的面部(有可能是拳擊,因為瘀傷中有戒指的痕跡)。
第二處創傷造成了一條縱向的骨折線,從左眼幾乎垂直地延伸至后腦,停在了第一處骨折創面處。在這個階段,受傷后的出血量并不大。雖然皮膚上有瘀青,但第二次面部遭受拳擊并不是造成內眼角開放性創傷的原因。
找尋第三處創傷十分困難,因為在遭受第二次暴力后,死者原本就已經非常脆弱的顱骨多處粉碎。我們只得從身體其他部分尋找答案,試圖找出造成如此嚴重損傷的原因。尸檢報告中指出,死者左側肩膀的菱形肌有擦傷,菱形肌是連接肩胛骨內緣與脊柱之間的短肌。在犯罪現場的照片中,我們看到備用臥室里有一個靠墻支撐的床墊。我們認為襲擊者抓住柯林的左臂撕扯,在這個過程中擦傷撕裂了菱形肌,柯林頭頂著地時碰到了床墊,起到了一定的緩沖作用。
現場勘查的警員并沒有在床墊上搜尋血跡,因為床墊看起來與兇殺案并無關聯,畢竟,受害者和他的部分腦組織是在地板上。和自行車打氣筒一樣,床墊也沒有被拿去檢測,并且,在清理房屋時,這些東西全部被扔了出去。
柯林被甩出撞向床墊的力量足以撕裂他肩部的肌肉,也足以將頸椎推進顱底,造成嚴重的顱骨粉碎性骨折,這一點在尸檢報告上也有提及。這一次的外力,不僅使顱底骨裂,也造成顱骨兩側骨折,骨折線從顱底一直延伸到頭頂。尤其是左側,沖擊力之大,甚至超越了前兩次創傷造成的傷害,一直延伸到了頭部的右側。顱底如此嚴重的損傷必定會造成嚴重的內出血,而柯林還遇到了更壞的情況,他骨折的位置是靜脈竇經過的地方。病理學家也確認,經歷這樣的創傷,柯林當時或已死亡。我們只能祈禱,柯林在經受第三次創傷時已經或多或少失去意識。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柯林的噩夢還沒有結束。我們還需要找出他眼角附近的洞孔是如何造成的。柯林頭部的一邊有一處挫傷,與屋內放置的家用人字梯的梯面吻合。當然,警方也沒有在這架人字梯上采集血樣和DNA,它跟屋內其他物品一樣被銷毀了。我們認為,柯林在被甩向床墊后,他可能躺在了地面上,頭部靠在人字梯的某一階梯上,當他躺在那里時,兇手直接一腳踩在了他的頭部,造成顱骨前部兩條水平的骨折線,從左側太陽穴延伸至右側太陽穴。
最后,柯林可能被兇手架住站立起身,再被重重地推倒在地,因為柯林在當時的情況下不可能自己站立起來。最終柯林面朝下趴在地板上,也就是被發現時的位置。此時,他的整個顱骨滿是傷痕,像一個能隨意推動的合頁,輕易就能將已經受傷的皮膚撕裂。就在他腹部著地的瞬間,隆起的腹部使得他的頭部向前擺動,顱骨內骨折后的尖銳骨刺像一把剪刀一樣,輕易剪下一小塊大腦額葉,組織從眼角的洞孔被擠壓出來,掉落在柯林身前的地毯上。
當然,這只是我們的推論。我們從各個方面驗證了這個推論,從解剖學的角度來說具有說服力,但作案過程確實讓人毛骨悚然,難以置信。我們的理論科學地解釋了每一處骨折的原因及順序。對于這個復雜的推論,我們也感到十分緊張,甚至有點惴惴不安,最終我們在與警方的又一次案情回顧會議上提出了這個推測:死者兩次被兇手用打氣筒襲擊后腦,臉上遭受拳擊,并被拽著胳膊甩到了靠墻的床墊上,在最終倒下前還被兇手狠踩頭部。當我們講述兇手的犯案過程,解釋我們推理的依據時,每個人都靜靜地聽著,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我們還詳細說明了還有哪些可用的證據,警方可以通過檢測這些證物來證明我們的推理是否成立。
當我們講完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病理學家身上,大家都安靜地坐著等他表態,就像是在等待一個評委給你的技術和表現評分。最后他點頭說,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這個推理確有可能。但時至今日,它也還只是一個推論而已。
一對在西班牙度假的夫妻在酒吧偶遇了一位來自柯林老家的男子,讓這起悲慘的案件有了一個令人驚奇的后續故事。夜越來越深,酒越喝越多,這名男子向這對夫婦講起了以前他在軍營時發生的暴力故事。當被問起有沒有做過讓自己后悔的事情時,他說自己曾在返鄉時殺害了一位老人,這讓他后悔莫及。這對夫婦當時并沒有多想,只當他的話是酒后的胡言亂語。
等他們結束假期回到家中,一天晚上,他們在BBC(英國廣播公司)的《刑事觀察》欄目中看到了柯林的案件。然后他們意識到案發地就是他們在酒吧里遇到的那名男子的家鄉,他們驚嘆于這樣的巧合,但還是決定報警。他們略顯遲疑,甚至有些尷尬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好在警方喜歡巧合,決定跟進調查。警方最終找到了這名男子,但即便他真的殺害了柯林,警方也無法抓捕他。許多年前,他因為某些嚴重的歷史罪行而轉做污點證人被免予調查和起訴。
就在節目播出后,節目組就接到了這名污點證人的電話,他聲稱自己一直受到阿爾斯特志愿軍的死亡威脅。他說自己在西班牙小酒吧遇到的那對夫婦誤解了他講的故事,他并不是在討論柯林的死。他承認謀殺案發生時他在該地區,但否認與此事有任何牽連。
直到今天,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兇手——不管是這位污點證人還是其他人,會對這樣一位老人犯下滔天罪行。警察不認識柯林,柯林也不是什么退休警察或者監獄官員,不可能成為某些犯罪集團的目標,他和現在生活在西班牙的污點證人沒有任何關聯。
遺憾的是,我們的證據并沒有幫助警方找出兇手,但至少為這個離奇的案件提供了一些可能的答案。我們在這里所做的工作——檢驗證據并試圖建立一個可能的理論來解釋這些發現,是法醫人類學家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但這并不一定意味著犯罪者會被繩之以法,甚至有時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的推論是否正確。有時候,一起案件可能會變成一樁令人失望的懸案,這是我在職業生涯早期就已經接受的現實。這樣的情節或許不能拍出好的電視劇,但這就是現實。
一旦完全成形,成年人的顱骨形狀幾乎不能再改變。為了能給腦組織提供足夠的保護,每塊骨頭都必須與相鄰的骨頭緊密拼合。然而,成長中的骨頭卻具有很強的彈性和可塑性,所以兒童頭部的形狀可以改變。
縱觀歷史,各種文化都有用模具在嬰兒顱骨定形前改變其形狀的習俗,這樣的做法可能是古人認為某些特定的腦部形狀更有利于思考,或者只是單純為了美觀。在一些部落的高級階層中,這種顱骨變形在孩子長大后被視為他們社會地位的象征。
改變顱骨形狀的做法通常是將兩塊木板綁在嬰兒頭部兩側,或者直接用布帶纏繞頭部,以此得到想要的形狀,或長或尖或圓。這樣的做法通常是在嬰兒出生1個月后開始,大概會持續6個月,甚至一兩年,一直到嬰兒囟門完全閉合,腦部形狀基本不再改變。據說這樣的操作不會影響孩子的神經系統,但我對此表示懷疑。
這樣的做法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地區或國家都出現過,從北美、南美到伊拉克、非洲、俄羅斯,甚至歐洲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但有一些情況例外,比如法國南部農村盛行的“圖盧茲形變”就是一種治療手段并一直延續到21世紀早期,捆綁頭部的目的是保護脆弱的顱骨,腦部的形變只是治療目的之外的副作用。
無論顱骨的形狀如何,顱蓋骨都可以告訴我們很多關于個體的信息,特別是他們的性別、年齡以及種族。男性的骨骼上通常附著更大塊的肌肉,而女性的肌肉則更加纖細。附著在腦顱上的肌肉很少,但是如果你深入頸部肌肉與顱底骨接合的中線部位,男性在這個部位可能會有一個較大的骨骼隆起,而女性則不會有。這個隆起稱為枕外隆凸,男性的更為明顯,因為這里有一條連接頸椎的強壯的韌帶組織。這條韌帶有助于保持頸部椎骨對齊,使頭部在第一節頸椎上保持平衡。
澳大利亞一所大學最近上了新聞頭條,他們根據一項小型研究的數據結果宣布,現代青少年和年輕人枕外隆凸的生長速度有加快的趨勢。這項研究僅有284個樣本,但這也不能阻止他們得出結論,他們認為造成這個趨勢的原因是青少年長時間低頭使用電子產品。我為獲得榮譽學位而研究的青銅時代的遺骨也有非常發達的枕外隆凸,但無論我多么努力地尋找,也始終沒有證據表明他們也曾使用過手機。
科學也許是美好的,但偽科學卻很危險。我們總是急于向世界分享我們新的發現,但也不要僅從有限的觀察中就草率地得出結論。我們不能用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幫助警方調查案件,或者向法庭提交證據。
人類耳朵后面有一個小骨頭塊叫作乳突(來自拉丁語,意為“小乳房”),這里也是一處判斷性別的標志,雖然不是特別準確。這里是胸鎖乳突肌的附著點,胸鎖乳突肌位于胸前和耳后之間。如果你伸長脖子,把頭扭向一邊,這塊肌肉就很明顯。肌肉越強壯,骨塊就越大,所以女性的乳突往往比男性小得多。
有證據表明,如果你的乳突向下,你的耳垂輪廓就不會特別清晰(稱為“附著”耳垂)。如果乳突指向上方,你的耳朵可能會有一個更加明顯的“自由”的耳垂。
除非研究對象是一個年幼的兒童,否則僅憑腦顱很難確定個體死亡時的年齡。一旦進入成年期,顱蓋骨之間的關節或骨縫線開始融合,它們實際上只不過是個體年輕或年老的一般指南。
有時,在顱蓋骨的某些骨縫處,我們可能會發現被稱為縫間骨(沃姆骨)的副骨,這是某些疾病的標志,如唐氏綜合征和佝僂病。這種副骨在有某些祖先的群體中比其他群體更常見。例如,亞印裔的顱骨通常含有大量的此類小骨,而在顱骨后一塊叫作印加骨的大骨在秘魯木乃伊中則很常見。這種顱骨骨縫處副骨的遺傳傾向可以為探尋種族起源提供有價值的信息。
顱蓋骨內側可能會有小的凹陷點,從前往后呈線狀與矢狀縫平行。這些凹點是由蛛網膜粒造成的,蛛網膜粒就是腦膜上的顆粒狀突起,向上突入縱向延伸的靜脈或靜脈竇。蛛網膜粒看起來像花椰菜的菜花,它伸入腦膜之間的空隙中,使滋潤大腦的腦脊液滲入中央靜脈竇,即上矢狀竇中,使其回流進入靜脈系統。
隨著時間流逝,骨骼的內表面就形成了這些顆粒狀的凹點。如果我們看到這些凹點,那這個顱骨的主人有可能是一位老人。曾經有一種流行的說法是通過數凹點來判斷一個人的年齡,這有點像是通過數樹干上的年輪來計算一棵樹的年齡,但凹點計數是無稽之談,即使它可以自圓其說。
通過觀察顱骨倒是可以預測某些形式的耳聾。耳朵有3個不同的部分,它們形成的過程不盡相同。
外耳包括耳郭(我們頭部側面的外耳片)和通向位于顳骨內鼓膜的外耳道。如果沒有通向顱骨的外耳道,聲波就不能到達鼓膜,那么這個人就是聾人。
中耳位于顳骨深處,從鼓膜一直延伸到內耳壁。在這個空間里,3個聽小骨(錘骨、砧骨、鐙骨)的運動構成一個完整的工作機制,將振動從鼓膜傳遞到內耳。如果這3塊骨頭之間的小關節不能正常工作,那么這個人也是聾人。如果鐙骨邊緣與內耳壁融合,也會造成耳聾。當然,還有其他許多造成耳聾的原因,我所說的只是從顱骨解剖的角度來解釋。
內耳畸形(在顳骨巖部)導致的耳聾很難識別,需要人類學家做好準備,真正鉆入內耳的前身耳軟骨囊周圍生長的致密骨中。這是一塊非常神奇的骨區,它在嬰兒出生時就已經長到成人的大小,而且之后也不會再有變化。耳囊是穩定同位素分析的寶庫,用于分析氧、氮和磷等元素同位素的水平,這些同位素可以在我們的身體組織中產生元素特征。耳囊跟母親懷孕時的飲食結構有非常緊密的關聯,所以它可以為科學家提供母體在胎兒耳囊形成時期的飲食結構以及飲用水來源等信息,從而找出母親的生活地。
如果一個單獨的顱骨意外出現,不管它有多么明顯的人類顱骨特征,警方也需要從專家那里得到確認,才能決定后續的工作安排。有一次,我們收到一張顱骨的照片,警方在一片荒地上發現了這個顱骨。這是一個非常逼真的復制品,但如果我們從牙齒上看,能發現它其實是用石膏做成。它出現在11月,也就是萬圣節后不久,這可能是為什么它會被遺棄荒野。
有時候漁船也會打撈到單獨的頭部或顱骨。當這種情況發生時,船長只能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因為如果在捕撈物中發現人類遺骸,那么整批捕撈物都必須被處理掉,這樣就會影響到他們的生計。因為這個原因,我相信有很多的發現并沒有被上報。
曾經有一個顱骨(不包括下頜骨)在蘇格蘭西海岸的港口墻上被發現,很明顯這是一位船長想出的主意。這個顱骨是從海中打撈上來的,因為它表面還附著有藤壺,它之所以被人故意放在那里,是因為那人希望有人能發現并向當局報告。警方拍下了顱骨的照片,發送給我們,并希望我們能幫忙鑒定這是否是一個人類的顱骨。是的,它確實屬于人類。
然后,我們被要求確定顱骨主人的年齡(并估計死者死亡的時間),找出顱骨的特征,并提取骨骼樣本進行DNA分析。這個顱骨屬于一名男性,我們根據它眼睛上方的隆起、乳突的大小和腦后部明顯的枕外隆凸可以很肯定地得出結論。我們相信他的年齡在十幾歲到二十歲出頭,因為他的牙齒并沒有什么磨損,不需要再進行牙科檢查。骨縫線也還沒有開始閉合,在顱骨底部,蝶骨和枕骨之間仍有一條明顯的縫隙。這條縫隙被稱為蝶枕軟骨聯合(我最喜歡的解剖學名稱之一),男性在18歲左右會閉合。
實驗室沒能從骨頭上獲取DNA信息。綜合考慮,我們懷疑死者的死亡時間比較久遠。我們將一段骨骼送去做放射性碳年代測定,結果表明這名死者的死亡時間是在600~800年前。不管他是誰,上帝保佑,他已經不屬于法醫學要鑒定的范疇。很可能是由于海岸被侵蝕,意外打開了一座古墓,尸骨被沖到海里,最后又被漁網打撈上岸。
隨潮汐浮出海面或從捕撈物中發現的顱骨通常都只有腦顱部分。比較而言,面顱的骨骼更加脆弱,更容易被挖泥船破壞或在海底翻滾時受損,最后可能僅剩一個顱蓋骨。但即便是這樣,我們仍能從中獲得很多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