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奇襲(1)
- 古龍文集:英雄無淚
- 古龍
- 3012字
- 2014-08-01 12:58:54
正月十七。
長安。
清晨,酷寒。
卓東來起床時,司馬超群已在小廳等著,就坐在那鋪著紫貂皮的椅子上,用水晶杯喝他的葡萄酒。
只有司馬超群一個人可以這么做,有一天有一個自己認為卓東來已經離不開她的少女,剛坐上這張椅子,就被赤裸裸地拋在門外的積雪里。
卓東來所有的一切,都絕不容人侵犯,只有司馬超群是例外。
但是卓東來還是讓他在外面等了很久,才披上件寬袍赤著腳走出臥房,第一句話就問司馬:“這么早你就來了,是不是急著要問我昨天為什么放走朱猛?”
“是的。”司馬說,“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理由,可惜我連一點都想不出。”
卓東來也坐了下去,坐在一疊柔軟的紫貂皮上,平時,他在司馬面前,永遠都是衣冠整肅,態(tài)度恭謹,從未與司馬平起平坐。
因為他要讓別人感覺到司馬超群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
可是現在屋子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我不能殺朱猛,”卓東來說,“第一,因為我不想殺他;第二,因為我沒有把握。”
“你為什么不想殺他?”
“他單人匹馬,闖入了我們的腹地,從容揮刀把我們的大將斬殺于馬前,本來還可以揚長而去的,只因為要陪一個朋友喝酒,所以才留下。”
他淡淡地說:“那時我若是殺了他,日后江湖中人一定會說‘雄獅’朱猛的確不愧是條好漢,夠朋友,講義氣,有膽量。”卓東來冷笑,“我殺了他豈非反而成全了他?”
司馬超群凝視著水晶杯里的酒,過了很久才冷冷地說:“我知道你一定有理由的,但我卻想不通你怎么會沒有把握?”他問卓東來:“你帶去的好手不少,還對付不了他們三個人?”
“不是三個人,是四個。”
“第四個人是誰?”
“我沒有看見,但是我能感覺出他就站在我后面的一扇窗戶外。”卓東來說,“他雖然遠遠站在窗外,但是在我的感覺中卻好像緊貼在我背后一樣。”
“為什么?”
“因為他的殺氣。”卓東來說,“我平生從未遇到過那么可怕的殺氣。”
“你沒有回頭去看他?”
“我沒有。因為我知道他一直在盯著我,好像特意在警告我,只要我有一點動作,無論什么動作,他都可能會出手。”
卓東來又說:“我雖然沒有看到他,可是高漸飛一定看到他了。”
“你怎么知道?”
“那時高漸飛就坐在我對面,正好對著那個窗口,我感覺到那股殺氣時,高漸飛的臉色也變了,就好像忽然看見了鬼魂一樣。”
卓東來說:“高漸飛絕對可以算是近年來后起劍客中的第一高手,如果沒有特別緣故,為什么會對一個陌生人如此畏懼?”
司馬超群忽然笑了,大笑。
“所以你也有點害怕了!”他的笑聲中竟似充滿譏誚,“想不到‘紫氣東來’卓東來也有害怕的時候,怕的竟是一個連看都沒有看到過的人。”
卓東來冷冷地看著他,等他笑完了,才平平靜靜地說:“我雖然沒有看見他,可是卻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他是誰?”司馬的笑聲停頓,“難道你認為他就是那個刺殺了楊堅的人?”
“是的。”卓東來說,“一定是。”
他說:“這個人一定極少在江湖中走動,一定和朱猛有種特別的關系,但卻絕不是朱猛的手下。”卓東來說:“這個人用的一定是種從未有人見到過的極可怕的武器,可以同時發(fā)出很多種不同武器的威力。”
“還有呢?”司馬問。
“沒有了。”
“你知道的就只有這么多?”
“到現在為止,我知道的就只有這么多。甚至連那種武器是什么形狀我都想象不出。”
卓東來淡淡地說:“可是我相信,我知道的這些已經比任何人都多了。”
司馬想笑,卻沒有笑出來。
卓東來是他的朋友,曾經共過生死患難的好朋友,卓東來也是他最得力的好幫手。
可是誰也不知道為了什么,當他們兩人單獨相處時,他總是要和卓東來針鋒相對,總好像要想盡方法去刺傷他。
卓東來卻總是完全不抵抗,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又喝了一杯葡萄酒之后,司馬忽然又問卓東來:“現在孫通已經死了,郭莊呢?”
“郭莊也不在。”
“昨天早上我還看見他的,為什么今天早上就不在了?”
“因為昨天早上我已經叫他趕到洛陽去。”卓東來說,“一聽到朱猛已經到了紅花集的消息,我就叫他去了。”
卓東來說:“我要他每過五百里就換馬一次,晝夜兼程地趕去,一定要在朱猛回家的前一天趕到洛陽。”
司馬超群的眼睛里忽然發(fā)出光,忽然問:“他一定能及時趕去?”
“一定能。”
“如果他趕不到呢?”
卓東來淡淡地說:“那么我就叫他死在洛陽,不必再回來。”
司馬超群并沒有問卓東來,為什么要令郭莊趕到洛陽去,去干什么。
他不必問。
卓東來的計劃和行動他已完全了解。
——朱猛輕騎遠出,手下的大將既然沒有跟來,也一定會在路上接應,在朱猛趕回去之前,雄獅堂內部的防守必定要比平時弱得多,正是他們趕去突襲的好機會。
——只要能把握住最好的機會,一次奇襲遠比十次苦戰(zhàn)更有效。
這正是卓東來最常用的戰(zhàn)略。
這一次計劃的確精確狠辣與大膽,也正是卓東來的一貫作風。
司馬超群只問卓東來:“你只派了郭莊一個人去?”
“我們在洛陽也有人手。”卓東來說,“郭莊也不是一個人去的。”
“還有誰?”
“還有木雞。”
“木雞?”司馬動容,“你沒有殺他?”
“他一向是非常有用的人,對我們也一樣有用,我為什么要殺他?”
“他是朱猛派來殺楊堅的,不怕他出賣我們?”
“現在他要殺的已經不是楊堅,而是朱猛。”
“為什么?”
“因為他已經知道朱猛只不過想利用他來做幌子而已,而且是存心要他來送死的,因為朱猛早就算準他絕不能得手。”卓東來說,“他不怕被人利用,可是他受不了這種侮辱。”
卓東來又說:“何況我付給他的遠比朱猛還多得多。”
司馬看著他,眼里又露出種充滿譏誚的笑意。
“現在我才知道你為什么不殺朱猛了。”司馬說,“你要他活著回去,你要他親眼看到你給了他一個什么樣的慘痛教訓,要他知道你的厲害。”
他看著卓東來微笑:“你一向是這樣子的,總是要讓別人又恨你又怕你。”
“不錯,我是要朱猛害怕,要他害怕而做出不可原諒的錯事和笨事來。”卓東來說,“只不過我并不是要他怕我,而是要他怕你。”
他的聲音很柔和:“除了我們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這次行動是誰主持的。”
司馬卻跳了起來,額上已有一根根青筋凸起。
“可是我知道。”他大聲說,“要做這種大事,你為什么連問都不來問我一聲?為什么要等到你做過了之后才告訴我?”
卓東來的態(tài)度還是很平靜,用一種平靜而溫柔的眼光凝視著司馬超群。
“因為我要你做的不是這種事。”他說,“我要你做的是大事,要你成為江湖中空前未有的英雄,完成武林中空前未有的霸業(yè)。”
司馬緊握雙拳,瞪著他看了很久,忽然長長嘆了口氣,握緊的雙拳也放松了。
可是他的人已站了起來,慢慢地向外走。
卓東來忽然又問他:“高漸飛還在長安附近,等著你給他回音,你準備什么時候跟他交手?”
司馬超群連頭都沒有回。
“隨便你。”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淡,“這一類的事,你一定早已計劃好了,反正不管是在什么時候交手,他都連一點機會都沒有,因為你絕不會給他一點機會的。”
司馬淡淡地說:“所以這一類的事你以后也不必回來問我。”
高漸飛醒來時,手腳都已經快要被凍僵了。
這間廉價客棧的斗室里,本來還有一個小小的火盆,可是現在火盆里的一點木炭早已燒光了。
他跳起來,在床上做了六七十種奇怪的姿勢,他的身體就好像一根面條般可以隨著他的思想任意彎動扭曲,做到第十一個姿勢時,他全身上下都已開始溫暖,等他停下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精神振奮,容光煥發(fā),心情也愉快極了。
他相信自己今天一定可以見到那個提著一口箱子的人。
昨天離開那家茶館后,他又見到過這個人三次,一次是在一條結了冰的小河邊,一次是在山腳下,一次是在長安城里的一條陋巷里。
他看得很清楚。
雖然他直到現在還沒有看清這個人的臉,但是那身灰樸的棉袍和那口暗褐色的牛皮箱子,都是絕對不會看錯的。
只可惜他每次趕過去時,那個人都已經像空氣般忽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