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因角斗士
- (美)特德·科斯瑪特卡
- 10783字
- 2021-10-20 15:57:28
1
可視電話的鈴聲在黑暗中響起。賽拉斯看向收音機時鐘,全憑毅力把目光聚焦在閃亮的鐘面上:凌晨3:07。他的心跳略微加快。
3:07可曾有過什么好消息嗎?
他的手從床邊的臺燈往上滑,摸到開關,心里狐疑誰會這么晚打電話給自己。突然他明白了——實驗室。光線令人目眩,但他瞇起眼,找到了電話,并且留心沒有選擇視頻通話。
他啞著嗓子道:“哈羅。”
“威廉姆斯醫(yī)生?”聽筒中傳出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他沒聽出對方是誰。
“是我?!辟惱够卮鸬馈?/p>
“納爾遜醫(yī)生讓我打給你。請馬上來營地,有些東西你肯定想看看。”
他坐起來,雙腳落到地毯上,“怎么回事?”
“代孕母開始分娩了?!?/p>
“?。渴裁磿r候?”太早了。所有模型都預測該有十個月的妊娠。
“兩小時前。代孕母情況很糟,他們沒法推遲分娩?!?/p>
賽拉斯努力理清思緒、理性地思考,“醫(yī)療隊呢?”
“正在召集外科醫(yī)生?!?/p>
賽拉斯的手指緩緩捋過灰白色的蓬亂卷發(fā)。他翻翻扔在床邊的一堆臟衣服,抓過一件比其他幾件要稍微平整些的T恤。他一直覺得自己最大的特點就是適應力強,“我有多少時間?”
“半小時,或許更少些?!?/p>
“謝了,我二十分鐘后到?!辟惱箳鞌嚯娫?。無論結(jié)果如何,總之是開始了。
在南加州,今晚算是相當涼爽。賽拉斯開著“獵犬617”的車窗,享受風在駕駛室內(nèi)打轉(zhuǎn)的感覺。空氣潮濕,充滿雷暴將至的氣息。急切的心情促使他加快了速度。他駛上通往5號高速公路的斜道,汽車以七十英里的時速漂亮地轉(zhuǎn)了個彎,他不由得露出微笑。年輕時他無數(shù)次夢想著能擁有這樣一臺車,而今晚,他的放縱顯得那么有先見之明:光澤、低平的引擎蓋底下是最最強勁的發(fā)動機,想要及時趕到,每一個馬力都必不可少。
他駛上幾乎空空如也的州際公路,一腳油門,眼看著計速器攀升至105邁。收音機大聲嚷嚷,但他并沒有留意內(nèi)容——音樂狂亂而富有節(jié)奏感,完全配合他的情緒,這就夠了。實驗室越來越近了,他的焦慮不斷累積。
這些年他不時需要在半夜趕往實驗室,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但從沒有哪次像今天這樣充滿了未知數(shù)。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伊凡·錢德勒那肥嘟嘟的雙下巴,心頭涌上一陣怒意。其實他并不怪錢德勒。你沒法要求蛇改變自己的本性??蓨W林匹克委員會那些家伙,他們本該知道輕重。
他換了車道,躲開一輛小型電動汽車,時速始終不曾低于95邁。他深色的眼睛瞟著后視鏡,搜索交警。他倒不怕挨罰單,在往返實驗室途中,當?shù)孛裾C關的任何處罰他都有豁免權(quán)。問題是向?qū)Ψ浇忉屝枰獣r間,他負擔不起。沒警察。賽拉斯一腳把油門踩到底,幾分鐘后踩下剎車,換到三擋,橫跨兩個車道駛向高速路出口?,F(xiàn)在他已出了主城,進入圣伯納蒂諾的郊區(qū)。
“五環(huán)實驗室”的大門燈火通明,賽拉斯徑直往前開,腳始終沒有離開油門。大門背后的車道拐來拐去,他沒工夫應付。他在交叉道左轉(zhuǎn),在轉(zhuǎn)角處再次往左猛打方向盤,減速靠近后門。他向武裝警衛(wèi)晃晃自己的通行證,鐵欄桿向內(nèi)打開,堪堪與他的車身擦身而過。
實驗室占地面積很大,有點兒像游樂場。包括好些小型研究園區(qū),幾幢三四層樓高的建筑,彼此相連、交錯,仿佛一張食物鏈網(wǎng),與一簇簇老灌木分享空間。到處是玻璃、磚塊和綠樹,一個人造小水塘被半圈擠擠挨挨的矮樓圍在中央。
他跟著車前燈駛向最西邊的建筑,在分配給自己的停車位一腳剎車。
燈光照出一個矮胖的身影,是納爾遜醫(yī)生在等他,這讓他吃驚不小。納爾遜醫(yī)生道:“你說得沒錯,正好二十分鐘?!?/p>
賽拉斯呻吟著爬出車門。他站在地上,伸展僵硬的后背,“擁有跑車的好處之一?!?/p>
納爾遜嘴角浮起神經(jīng)質(zhì)的微笑,“哈,我還能看出它的壞處。你這樣塊頭的人真該考慮換輛大點兒的車?!?/p>
“口氣活像我的脊椎推拿師?!辟惱怪罉巧系那闆r肯定很糟,納爾遜可不是愛說俏皮話的人。事實上賽拉斯壓根兒不記得見對方笑過。他胃里狠狠一抽。
兩人走向電梯,納爾遜按下三樓的按鈕。
賽拉斯問:“那么,情況如何?”
“已經(jīng)把它麻醉,外科小組就快準備就緒了。”
“生命體征?”
“不太好。那老姑娘筋疲力盡,瘦得皮包骨頭。我們填給她的卡路里還是不夠。不過胎兒的情況還不錯,心跳仍然很強,超聲波掃描顯示它的體積大約等同于足月的小牛犢,所以手術(shù)應該不會遇到什么麻煩?!?/p>
“我擔心的不是手術(shù)?!?/p>
“嗯,我知道。我們連恒溫箱都準備好了,以防萬一。”
賽拉斯跟著納爾遜轉(zhuǎn)過一個彎,眼前是另一條長長的走廊。兩人在一扇玻璃門前停下,納爾遜把自己的身份卡插進卡槽。一系列嗶嗶聲過后,一個數(shù)字化的女聲道:“認證通過,允許進入?!?/p>
狹長的觀察室擠滿了人。那是懸在手術(shù)室上方的封閉樓廳,左邊墻上有一排玻璃窗,大多數(shù)人正從窗前往下看。
擁擠的房間盡頭有個男人,滿頭又長又粗的金發(fā)。那人注意到他倆,立刻招了招手,“進來,進來。”本杰明今年二十六歲,在參與項目的人里年紀最輕,是細胞學天才。一年多前兩人初次見面,賽拉斯立刻就喜歡上了他。
“剛好趕上樂子,”本杰明道,“我還以為他們肯定沒法把你拽下床呢。”
“每三十六個鐘頭睡上三小時,對任何人來說都夠了?!彼プ”窘苊魃斐龅氖?,用力握了握,“咱們的小朋友什么情況?”
“如你所見,”本杰明指著玻璃窗道,“事情的進展略微超出我們的預料。一個鐘頭之前,代孕母親的狀況從危急變成瀕死,引起了宮縮。據(jù)我們判斷時間仍然早了點兒……”本杰明從實驗服內(nèi)袋里掏出一支雪茄遞給賽拉斯,“看來咱們的小角斗士就要出生了?!?/p>
賽拉斯接過雪茄,費盡力氣也沒能憋住笑意,“謝了?!彼D(zhuǎn)身走到玻璃窗前。母牛側(cè)躺在不銹鋼大桌上,被一隊醫(yī)生和護士包圍著。外科醫(yī)生擠在自己的病人周圍,消毒口罩上方只能看見眼睛和額頭。
本杰明道:“應該快了?!?/p>
賽拉斯轉(zhuǎn)身面對他,“超聲波掃描有什么新情況嗎?”
本杰明搖搖頭,把眼鏡往細長的鼻梁上推了推,樂觀的光芒頭一次從他臉上消失了,“又照了一組,不過還是沒能收集到進一步的信息。”
“我們之前談過的那些結(jié)構(gòu)呢?”
“還是沒能識別出來。方案倒是提了不少,熱鬧得很。”
“真討厭這樣兩眼一抹黑地進去?!?/p>
“相信我,我明白?!北窘苊鞯穆曇粲行┎粷M,“可奧委會沒給你多大的施展余地,不是嗎?看在老天的分上,那死胖子連生物學家都不是。哪怕出了岔子,那也怪不到你頭上?!?/p>
“你真這么想?”
“不,其實不是。”
“那么你算是擁有了超過自身年齡的智慧?!?/p>
“反正無論如何,伊凡·錢德勒非得好好跟咱解釋不可?!?/p>
“依我看他倒一點沒有擔驚受怕。”賽拉斯輕聲說,“我來之后還沒見過他,你呢?”
科學家們被下方的景象深深吸引,全擠到玻璃窗前。在無影燈的白色光束里,一把不銹鋼手術(shù)刀閃過一道亮光。手術(shù)刀不慌不忙,穩(wěn)穩(wěn)地往下拉,把向左側(cè)躺著的母牛從胸骨一直切開到盆骨。戴手套的手伸進它的肚子,輕輕分開一層層組織,不斷深入。賽拉斯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膛中劇烈地跳動。手完全消失,然后小臂也消失了。幾個助手用巨大的V形夾子把切口擴張。
外科醫(yī)生換換重心,繃緊肩膀。賽拉斯見他在牛的內(nèi)臟里摸索,想象他在醫(yī)用口罩下咬緊了牙關。他現(xiàn)在什么感覺?再一拉,結(jié)束了。身穿白色手術(shù)服的外科醫(yī)生緩緩掏出一塊滴滴答答的深色物體,一個護士走上前來剪斷臍帶。背景中時斷時續(xù)的嗶嗶聲悄然轉(zhuǎn)換成一種穩(wěn)定的調(diào)子,母牛的心跳波形變成一條直線。醫(yī)療隊并不理會,精力全集中在新生兒身上。
主刀醫(yī)生把那血淋淋的東西放在桌面的燈光下,用海綿和熱水為它擦洗;另一個醫(yī)生剝下仍舊附著在它表面的一層層厚厚的膠狀纖維。
外科醫(yī)生對著面罩里的麥克風說話,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進觀察室,“胎兒呈深色……仍然裹在胞衣里……厚實的纖維質(zhì)地。我這就把它撕開。”
賽拉斯從醫(yī)生肩膀上方往下看,臉幾乎壓到玻璃上。有片刻工夫他略瞅見一眼新生兒,可醫(yī)療小組繞著病人打轉(zhuǎn),很快又擋住了他的視線。整個觀察室都充滿了醫(yī)生的呼吸聲。
“這……有意思……我不大確定……”擴音器里的聲音低下去。
突然間,一聲刺耳的哭喊撕裂了賽拉斯的耳膜,湮滅了背景里激動的交談。那哭喊很古怪,與他聽過的任何聲音都不一樣。
醫(yī)生們一個個從啼哭的新生兒前退開,制造出一個缺口,賽拉斯總算看清楚了些。
他張大了嘴巴。
那天上午稍晚些時候,威脅城市好幾個鐘頭的暴風雨終于來臨,其勢頭仿佛獵槍子彈出膛般驚天動地;加州到處是隆隆作響的轟雷。在三樓的一間辦公室,賽拉斯·威廉姆斯博士負手站在窗前,欣賞眼前的景象。受損的那只耳朵里,熟悉的疼痛終于開始減退,再次變得能夠忍受。它似乎總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給他找麻煩。今天他只吃了幾片阿司匹林,不肯服用效力更強的藥物。他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他需要大腦時刻保持警醒。
屋外寬闊的綠地上生長著一簇簇櫟樹、山胡桃和榿樹,它們精心修剪的枝葉被自西席卷而來的大風吹彎,仿佛是因期盼而搖擺、顫抖。他能看見遠處的公路和車輛——上午十點剛過,天空卻越來越暗,汽車都打開了車前燈。
雨尚未落下,天空隆隆作響,孕育著暴雨將至的許諾。賽拉斯一直覺得這種時候充滿魔力。大雨落下之前的片刻似乎存在于時間之外,那是永恒的戲劇,與自然一樣古老,與生命一樣古老。沉悶的雨幕自西向東掃過大地,倏忽間便浸濕了青草。有片刻工夫,他腦中浮現(xiàn)出屬于祖先的模糊記憶,那些降臨在其他大陸的暴風雨,那些生長在大草原的長草在季風中彎腰、搖曳的模樣。
第一粒肥碩的雨點濺落在窗上。接著又一滴,然后是更多,在窗上匯成小河,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天空更加晦暗,窗外的景象在如注的大雨中失去了形態(tài),他的思緒則漸漸成形。他端詳著與自己對視的那張臉。盡管略顯滄桑,但也還算好看。它讓他想起了許多事,許多很長時間不曾想起的事。在這個屬于誕生和大雨的日子,賽拉斯的思緒回到童年,回到一張與他自己相像的面孔上。
父親在賽拉斯的記憶中只是幾個片段:長長的腿,晚上為他蓋被的高大身影;超出一般的大手,矩形的手掌;剛強、可靠,陪伴在自己身邊。
然后就不在了。
父親在他三歲那年死于精煉廠的火災,只留給兒子幾縷若有若無的記憶。賽拉斯對父親的了解大多源于相片和母親所講的故事。不過最有說服力的似乎還是相片。
母親起居室里掛著一家人的合照,已經(jīng)好幾十年。照片上有個虎背熊腰的大塊頭,卷發(fā)沿頭皮剪得很短,溫和的笑意讓他左頰上露出一個酒窩。他與賽拉斯母親手拉手坐在一起,深棕色的皮膚與她新奧爾良蜂蜜一般的柔和膚色形成強烈的反差。至于他的長相,一部分美國人會稱之為異國情調(diào)——臉盤寬大,棱角分明,顴骨非常大,又高又尖,在臉上占據(jù)著統(tǒng)治地位。從小到大,賽拉斯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人們在相片前流連,仿佛他父親是個待解的謎題。也不知他們從死人身上看出了什么?
賽拉斯的妹妹繼承了父親的骨骼結(jié)構(gòu)和修長的四肢,并在二十歲那年靠它們當上了模特。她選擇拒絕自己的分組,也就失去了國家的資助。她用當模特掙的錢支付了大學的學費,這是大多數(shù)年輕人都負擔不起的奢侈。如今阿莎力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頭一份婚姻契約還有一年才到期,但夫妻倆過得很幸福,計劃時候一到就轉(zhuǎn)成終生契約。他有些妒忌。他倆的感情與多年前他與克洛伊是那么不同。
他記得他和克洛伊如何爭執(zhí)、吵鬧、摔門,還有那些覆水難收的話。不過最傷人心的卻是沉默。無休無止的靜默蠶食了他們的夜晚,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延長,兩人漸漸都接受了現(xiàn)實:已經(jīng)沒什么可說的了。
當初雙方都不想要小孩,后來也就沒什么能將他們維系在一起了。事業(yè)變成了他們的伴侶,最終兩人選擇了任憑合約過期。他們甚至沒談起過這件事。到第三年的周年紀念日,誰都沒有申請延期,于是第二天他們便不再是夫婦了。許多婚姻都是這樣結(jié)束的。
然而她搬走的那晚賽拉斯依然煩亂不堪。他并不希望她留下,可當他站在屋里目送她最后一次邁出大門,他依然感到……悲傷。不是因為失去她,而是痛惜兩人之間本該存在的感情。那個時候,巨大的空虛幾乎令他難以自持。
一如既往,工作成了他的救星。那個月晚些時候,他因為在“熊寶寶”設計中的貢獻贏得大獎。剛二十七歲,卻突然站到了生物革命的舞臺中央。最終他的泰迪熊成為美國第四受歡迎的寵物,僅次于狗、貓和家養(yǎng)狐貍。那就是一切的開端。
對講系統(tǒng)的嗡嗡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霹靂閃過。賽拉斯深吸一口氣,看雨點如瀑布般傾瀉在玻璃上。他心里并沒有什么期待。他與奧委會的大多數(shù)委員都相互厭惡,今年對方?jīng)Q定采用錢德勒的設計,所以情況更是糟到了極點。
嗡嗡聲再度響起。
他說:“喂?!?/p>
他的秘書答道:“威廉姆斯博士,巴斯科夫先生來見你。”
賽拉斯吃了一驚,“讓他進來?!彼沟俜摇ぐ退箍品蛩淼慕^不只是美國奧委會里普普通通的一票,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名頭極響,即便在滿是鯊魚的奧林匹克政治圈也令人生畏。官方的說法他不過是主席。非官方嗎?他統(tǒng)治著整個奧委會。
“哈羅,早上好啊,威廉姆斯醫(yī)生。”斯蒂芬·巴斯科夫把拐杖換到左手,右手伸給賽拉斯。
賽拉斯與他握手,然后指指椅子。巴斯科夫舒舒服服地坐下,兩腿舒展在身前。他體形很寬,面色紅潤,五官勻稱,雪白的卷發(fā)仔細梳理過,以便在頭發(fā)預算有限的情況下獲得最佳效果。他看起來約莫八十歲,像個和藹的老頭,甚至是慈祥的祖父,但賽拉斯知道事實并非如此。此人樸實的外表與他的真面目正好相反。在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在濃密的白眉毛底下,他的眼睛閃著極地堅冰的光芒。
巴斯科夫挑起話頭,“聽說你昨晚過得挺刺激?”
賽拉斯往椅子深處挪挪,兩腳架到大書桌上,“沒錯,眼界大開。”
巴斯科夫微微一笑,兩只灰白的手分別放在兩邊的膝蓋上,“我的人告訴我說又一個角斗士順利生產(chǎn),這都是你的功勞。恭喜?!?/p>
“謝謝。我猜你聽到的不止這些吧?!?/p>
“為什么?”
“因為如果你的人只說了那些,你也不會來了。”
“的確,多半不會。”
“那么你究竟來做什么?有什么能為你效勞的?”
“委員會認為時間緊迫,決定不等你遞交報告,直接派我來了解情況。說實話,我們聽到的描述讓人有些不安?!?/p>
“不安?這字眼選得有意思。”
“噢,他們用到的字眼可不止這一個?!?/p>
“再比如?”
“無法解釋。”巴斯科夫道,“令人擔憂,令人焦慮?!?/p>
賽拉斯點點頭,“要我說這些詞兒都挺合適?!?/p>
“委員會為項目投入了很多,我們不希望同其中任何一個詞扯上關系?!?/p>
“我也一樣?!?/p>
“它健康嗎?”
“十分強壯?!?/p>
“好兆頭。”
“暫時可以這么說?!?/p>
“你預見到會有什么問題嗎?任何導致它無法參賽的理由?”
“我見到的全是問題。至于它能不能參賽,那只有天曉得。在拿到血液化驗結(jié)果之前我們甚至無法預料它能不能活過這星期?!?/p>
“為什么?”
“我根本無從猜測它的免疫系統(tǒng)是什么樣,普通的感冒也可能置它于死地?!?/p>
“普通的感冒?可能性不大吧?”
“先生,我根本無從知道可能性有多大?!?/p>
“過去你在疾病易感性上可從未遇到什么困難?!?/p>
“正是。過去我也從未在想要訪問模版協(xié)議時遇到什么困難。”賽拉斯讓表情的縫隙里溜進一絲挑釁。
巴斯科夫立刻察覺到了,馬上反將一軍:“我感到這里有些敵意呀?!蔽⑿υ谒南掳霃埬樕险归_,他的聲音不著痕跡地升高八度,“你對我有什么意見嗎,威廉姆斯博士?”
對方這樣直接,讓賽拉斯不由一愣。他琢磨著不如正面交鋒,不過最后還是決定稍微改變策略。項目主管這個職務,政治氣息幾乎與科學意味同樣濃烈。盡管憎恨政治,擔任主管的這幾年他還是學到不少外交手腕。與奧委會這樣的角色正面交鋒,那絕對是讓自己頭破血流的好法子。
“我有個問題,巴斯科夫先生?!辟惱沟?,“我管理奧運發(fā)展部的雙螺旋分部已經(jīng)十二年了。在這期間,美國在角斗士競賽里奪回了多少金牌?”
“三枚?!卑退箍品虬櫰鹈碱^。他這人不習慣回答別人的提問。
“三枚,沒錯。是我的設計贏來了這些獎牌。設計,而不僅僅是細胞學的機械勞動。這一次你的委員會為什么跟我對著干,我想知道原因?!睅讉€月以來,代孕母的腹部一點點鼓起,這個問題也一直在賽拉斯肚里縈繞。
巴斯科夫嘆口氣,“不用我說你也該知道,這次的項目與過去不同。其中涉及的某些因素你并不了解。”
“那就講給我聽。”
“過去一百年里,其他奧林匹克項目大多沒什么變化。馬拉松依然是二十六英里,我們倆腐爛以后也仍然會是二十六。但角斗士項目的核心就在于改變?!?/p>
“我還以為它的核心在于獲勝。”
“獲勝是第一位的,但它的關鍵在于展示一國的科技進步水平。我們必須運用手頭最新、最好的工具。這不像百米賽跑,你只需拉出我們這一方速度最快的人,把他推到賽道上,然后祈禱最佳結(jié)果。”
“恐怕奧林匹克的田徑教練不會欣賞這樣的過度簡化。”
“恐怕我壓根兒不在乎他們欣賞什么不欣賞什么。角斗士比賽可不是簡單的腳程測試?!?/p>
賽拉斯針鋒相對:“它也不只是虛擬現(xiàn)實的計算機模擬?!?/p>
“是的,沒錯。但事實依然沒有改變,錢德勒的計算機有能力設計你根本無力觸及的細節(jié)。這項比賽只有一條規(guī)則:不使用人類DNA。僅此而已??晒┦┱沟目臻g很大,但我們卻沒有好好利用。我們只管做決定,不多不少。這并不是針對你?!?/p>
“如果是針對我我倒能理解,可我的設計從來都是成功的。我們贏了,我們一直在贏。”
“同時也為我們贏得了許多支持,我知道。委員會對此十分感激。美國之所以能在這個領域稱雄,你的功勞不小。但你很清楚,上一回勝負其實只在兩可之間?!?/p>
賽拉斯沒作聲。他記起了鮮血,記起了散落在鋸末上的內(nèi)臟。美國的角斗士比自己的對手多活了四十七秒鐘。這就是金銀牌之間的差別。
“我不知道你是否完全理解這個項目所受的壓力。”巴斯科夫道,“我們輸不起。你與世隔絕,把所有時間都花在自己的小實驗室里,而項目的其他部分卻活在真實的世界。也許你忘了吧?”
“沒有?!?/p>
“依我看你是忘了。角斗士比賽很血腥——所以它才這樣受歡迎,也因此它總是受到攻擊。今年反角斗士比賽的勢力在國會有很強的影響力,他們正在推動再次投票?!?/p>
“他們不會成功的。”
“沒錯,這次不會。但民意是個不可捉摸的東西。迄今為止比賽的勝利一直支撐著它。有人告訴委員會說如果此項比賽想繼續(xù)留在奧運會,我們就必須繼續(xù)勝利,別無選擇?!?/p>
賽拉斯暗自狐疑:誰這么說的?
“這次的比賽不會像上次那么簡單、直接?!卑退箍品蚪又f道,“我們得到消息,中國的選手將會非常難對付。這么說吧,我們把你的設計與對手的情況做了對比,你的點子不夠好。用你提出的代碼我們不可能獲勝。”
“你們怎么會知道——”
“你贏不了。”巴斯科夫打斷他,“我們做決定是很慎重的?!?/p>
賽拉斯打量著坐在自己對面的人,一切表情都從他臉上消失了。他想抓住對方的衣領,把他拉起來使勁搖晃。他想沖對方吼:你們到底干了什么?
但他再次想到頭破血流的下場,于是一點點把怒意回收,放進一個自己能控制的地方。他字斟句酌、清清楚楚地說道:“我明白?;蛟S我并沒有掌握全部信息,但我仍然是項目主管。我們?nèi)匀挥袉栴}要處理?!?/p>
“我聽說了。我們已經(jīng)意識到問題的存在,你過去幾個月的報告并沒有送給瞎子。”
“那委員會為什么沒有采取行動?”
“我們決定等著看結(jié)果如何,僅此而已?!?/p>
“你想不想看看……結(jié)果?”
“正等你邀請呢?!?/p>
兩人緩緩走過狹窄的走廊,賽拉斯有意識地減小步幅,配合巴斯科夫蹣跚的腳步。他猜測對方心里肯定滿懷期待。見鬼,他自己也一樣,而他已經(jīng)見過那東西,抱過它、檢查過它。新生兒那樣完美,是賽拉斯平生未見的。
轉(zhuǎn)過一個彎,巴斯科夫打破了二人間的沉默,“委員會很為我們收到的描述擔憂。它并不真的像人類,是吧?”
“也許。并不真的像。”
“見鬼,這話什么意思?”
“等你見到它就明白了?!?/p>
“那些手又怎么說?”
“什么怎么說?”
“它真的長了……嗯,手嗎?我意思是說……它長的不是爪子、蹄子什么的?”
賽拉斯壓下大笑的沖動。讓這自負的老混蛋著會兒急?!翱峙挛抑荒芄芩鼈兘惺帧km然跟我們的不一樣,但的確是手?!彼涑盁嶂S的熱情稍微減退了些,“不過相似之處都是表面現(xiàn)象。”
“如果需要你證明設計中沒有使用人類DNA,會不會有困難?”
賽拉斯低頭看著老頭,他感到火氣又旺起來,于是深吸了一口氣。距比賽開始不到一年,現(xiàn)在問那個已經(jīng)遲了?!拔腋阋粯又荒芸坎??!彼f,“錢德勒交給我們的只有源代碼,對里頭的數(shù)據(jù)沒提供任何解釋。我本以為既然你們認定他的設計比我的強,你們總該知道點什么。這事兒得問他。我的報告都很準確,如果你們讀過,你們——”
“我們讀過,只不過不大確定是不是可以相信它們。”
對老頭的話,賽拉斯想到好幾種回應,不過大多數(shù)都意味著他的事業(yè)就此完蛋,很可能還會因暴力襲擊而鋃鐺入獄,于是他決定保持沉默。他頭一次想到一種可能性:在某些方面,奧委員會主席的思維恐怕完全是非理性的。有時權(quán)力就是會對人產(chǎn)生這種影響。
他們通過一道鋼制大門,進入拐角背后的狹窄大廳。巴斯科夫道:“我想提醒你,明晚的贊助商晚宴仍然沒有取消,我需要你出席?!?/p>
“我會派納爾遜博士去?!?/p>
“你要親自去。謠言已經(jīng)滿天飛,我們必須把它們壓下去。干這行形象就是錢。代表團六點從營地出發(fā)?!?/p>
謠言?
他們來到第二道鋼門前,門上有一個巨大的黃色標志:
注 意
從此處起僅允許
持通行證的人員出入
賽拉斯插卡讓兩人進去,巴斯科夫停在門邊,被育嬰室明亮的白光晃花了眼。房間盡頭,一個火紅色頭發(fā)的壯漢坐在控制臺前。屋里沒有窗戶,只是中央有個封閉的大玻璃房。
賽拉斯問紅發(fā)男人:“情況如何?”
“還行?!被即鸬?,“都睡了一個鐘頭了,睡得像個小寶寶。來顯擺你的作品?”
“不是我的,”賽拉斯道,“這一個是錢德勒的手筆。”
兩人往里瞅。嬰兒床很大,鉻制欄桿內(nèi)有一大堆粉紅色毯子,有什么東西在毯子里扭動、起伏。
賽拉斯道:“它好像醒了。”
“多半又餓了。”紅發(fā)男人答道,“它貪吃得要命,絕對超乎你們的想象?!?/p>
賽拉斯查看嬰兒飲食習慣的打印件,然后回身面對巴斯科夫,“玻璃房是個可以供人出入的恒溫箱。從溫度、濕度到氧氣飽和度,一切都由系統(tǒng)自動控制。”
巴斯科夫點點頭,挪動身子好看得更清楚些。
賽拉斯問:“想湊近點嗎?”
“當然。”
兩人穿戴好無菌外衣和口罩,拉開橡膠手套套在手上。賽拉斯道:“這些只是暫時的防護措施。”
“保護它還是保護我們?”
“它?!?/p>
巴斯科夫點點頭,“對了,為什么一直說它?它是雄性,對嗎?”
“不對。從外部性征判斷,它應該是雌性?!?/p>
柔和的嘶嘶聲響起,通往里間的門打開,兩人走進門里。內(nèi)部的空氣更溫暖、潮濕些,賽拉斯能感到燈光穿透口罩,熱量在鼻梁上聚集。他彎下腰,兩手從欄桿之間伸進嬰兒床。巴斯科夫緊貼在他身邊,看他把一層層毯子從那團扭動的東西上剝落。
從賽拉斯肩頭傳來猛抽一口冷氣的聲響。
除了“天哪”二字,巴斯科夫再也說不出別的。
新生兒仰躺著,粗壯的四肢在空中舞動。雖然不是頭一次看見,賽拉斯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任何東西同它都沒有可比性,因此他的大腦只能從零開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一點點拼起來。
新生兒沒有毛發(fā),大部分皮膚都呈現(xiàn)出黑曜石一般的深黑色,在加熱燈溫暖的照射下略微反光,仿佛覆蓋著一層光輝閃亮的表皮。全身上下只有雙手和小臂顏色不同。它的模樣大致與三歲的人類小孩相近,寬大的肩膀延伸成又粗又長的胳膊,胳膊肘以下膚色轉(zhuǎn)為深紅。此刻它血紅色的雙手抓撓著空氣,長而彎的手指頂端剛剛冒出一小段尖利的爪子。后腿接合的方式很復雜,模樣顯得兇猛可怕;雙腳外翻,肌肉和筋腱在皮膚下清晰可見。
亮閃閃的黑臉上嵌著兩只巨大的灰色眼睛,灰眼睛掃過兩個俯視自己的人類,賽拉斯仿佛感受到了異形視線的重量。突出的下顎底部極其寬大,充滿力量。頭蓋骨外突得厲害,頂上蓋著兩片柔軟的半圓形耳軟骨。
它張開嘴,發(fā)出賽拉斯昨晚聽到的那種古怪哭喊。就連它的口腔內(nèi)部也是午夜的黑色。
巴斯科夫道:“這實在超乎……”
“沒錯,就是這話?!?/p>
巴斯科夫把戴手套的手伸向新生兒,不過半途又改了主意。最后他只說:“這實在超乎想象,我從沒想到我們能做到這一步。”
賽拉斯道:“的確如此。我們做不到?!?/p>
兩人對望一眼。
巴斯科夫道:“怎么做到的?”
“問錯人了,你忘了嗎?我只是建造者,不是設計師。”
“它的組裝情況如何?那些腿怎么那副模樣,沒問題嗎?”
“這個么,從外表看一切都是對稱的,這是好兆頭。但真正有意思的部分你還沒見著呢?!辟惱古吭跈跅U上,手伸到新生兒的胳膊底下。它使勁掙扎,但賽拉斯還是把它翻了過來。
巴斯科夫低聲道:“那是什么東西?”
“我們還不能完全確定,但X光顯示它們很可能是某種尚未發(fā)育完全的翅膀組織?!?/p>
“翅膀?你意思是說這東西長了翅膀?”
賽拉斯聳聳肩作為回答。
“真能飛起來嗎?”
“依我看不大可能。從設計的角度講,飛行大概是最困難的推進方式,單看這東西的外形也不像是為飛行打造的。骨架太大、太強壯。”
“而且也沒必要,不是嗎?競技場里根本沒地方可飛。”巴斯科夫彎腰湊近些,“耳朵和眼睛也太大,對它大有妨礙?!?/p>
“現(xiàn)在你明白我為什么對你們選的設計師冒火了,我們得跟他談談?!?/p>
巴斯科夫的表情從驚奇轉(zhuǎn)為氣惱,“錢德勒不像過去那么好打交道了。”
“他在哪兒?”
“在哪兒不是問題。他就是不像過去那么好打交道了。”
賽拉斯把巴斯科夫送到大廳,然后轉(zhuǎn)身回了育嬰室。他讓基思回家,自己留下守夜。他獨自站在嬰兒床邊,靜靜地看寶寶呼吸。它的確是個小寶寶。有新生的牛犢大小,但同人類新生兒一樣發(fā)育不全、一樣脆弱。賽拉斯從欄桿之間伸進一只手,撫摸嬰兒的后背。它趴在床上,兩腿彎曲,翹著屁股。
它真美。
不過話說回來,在這個階段,幾乎所有生命都很美。未遭玷污的純凈與絕對的自私結(jié)合在一起,它唯一的機能就是從周圍索取,好讓自己存活、生長。與此同時,它對別人為滿足它所費的精力卻全無知覺。
賽拉斯閉上眼,吸進那東西的氣息。他感到自己稍微放松下來。妹妹有一次暗示說,賽拉斯之所以當了遺傳學家,就是想創(chuàng)造自己的分身。她錯了。生孩子才是為了這個。
他想創(chuàng)造出比他自己更強的東西,比任何人都強,比任何人都更接近完美。但他一直沒能成功。與眼前的小東西相比,他的造物都是怪物。它們是動物形態(tài)的弗蘭肯斯坦(1),全憑本能,放縱著為社會所禁止的沖動。
但有一次他也曾接近目標。泰迪。他的熊寶寶溫柔、充滿愛心,甚至具備了某種智力。這最后一點讓第一個原型送了命。它太聰明了,讓某些人緊張。董事會固執(zhí)己見。于是一天夜里,他被迫把小東西放在桌上,給它注射大劑量的動物用鎮(zhèn)靜劑,讓它停止了呼吸。他站在那兒,眼看著自己的造物死去,肚里一片冰涼。
下一個系列的泰迪更蠢些,更符合董事會的要求,但對賽拉斯而言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對寵物生產(chǎn)失去了興趣。后來奧委會的職位有了空缺,他便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機會。在這里他也不得不眼看著自己的成果送命,但至少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結(jié)局無可避免。再不會有任何意外的打擊。
然而眼前卻是個意外。
但不是我的意外。這次不是我的寶寶。
錢德勒是個瘋子,這點毫無疑問。而這是他的創(chuàng)造。盡管心有不甘,賽拉斯依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欽佩。雖然賽拉斯自己是個擁有多年經(jīng)驗的遺傳學家,但他的任何造物都遠不能與眼前這小東西媲美。
他把欽佩與不甘都推到一邊,讓憤怒重新掌舵。錢德勒根本不懂遺傳學,也壓根兒不理解生命。他只知道計算機。說到底,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其實是他的計算機。
這個在欄桿另一側(cè)打呼嚕的完美小生命,它的創(chuàng)造者是組合在一起的電線、集成電路和屏幕。如此漂亮、如此完美,竟然都源于一部機器。
(1)在瑪麗·雪萊所著同名科幻小說里,主人公弗蘭肯斯坦用死尸制造出人形怪物,最終自己也被其毀滅。人們將他所造的怪物也稱作弗蘭肯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