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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伊凡恢復了意識,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希望自己根本沒有恢復意識。第二件則是滾到床沿邊毫無形象地大吐特吐。熱乎乎的嘔吐物濺在冰冷的地磚上,聲音顯得十分沉悶,仿佛他置身封閉的汽車內部,隔著玻璃聽到的車外世界。他的腦袋突突地痛,他想坐起來,但卻辦不到。粘在一起的眼睛好不容易拉開,但眼前卻只有一片模糊的灰白色。他拼命集中精神,卻只讓自己精疲力竭。最后他癱倒在床上,滿心感激地回到了黑暗的漩渦中。

過了一會兒,世界再次向他游來。他極力抵抗、極力退后,但仍然被推進了光線里。所有的感官似乎只有一個仍然管用:鼻子用最古老的語言向他低語。他在醫院,他能嗅到周圍疾病的味道。

記憶漸漸恢復。布蘭納德。豆豆。那里頭究竟發生了什么?他聽到一聲低沉而痛苦的呻吟,聲音依舊沉悶,依舊來自那看不見的車窗之外。呻吟當然是他的,等他一有力氣就停了下來。

他感到身旁有動靜,周圍的灰色稍微改變了成分。

遠處傳來一個聲音:“伊凡,能聽見我說話嗎?”

他想回答,可他的話全都破碎在喉嚨里。

那聲音說:“你會活下去的。”

伊凡認出了巴斯科夫沙啞的嗓音,他勉強擠出兩個字:“可惜。”

“沒錯,從沒聽你說過這樣的大實話。醫生說你再也不可能完全恢復。他們說你有腦損傷。”

伊凡覺得喉嚨發干,他咽口唾沫。我昏迷多久了?一天?一個月?他啞著嗓子道:“你有什么事?”

“我告訴他們你本來也沒多機靈,你那腦袋一開始就壞了,他們沒必要白費功夫。現在看來希波克拉底誓言又救了個沒用的廢物。”

“什么?”伊凡重復道。

“我只想知道你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東西。”

“豆豆。”

“什么?”巴斯科夫問。

伊凡不知該怎么解釋,他思考了一兩秒,然后思緒就斷了線,他忘記了問題是什么。

巴斯科夫問:“屏幕變黑的時候你去了哪兒?”

伊凡遲疑片刻,努力判斷自己能藏住多少。

“我可沒什么耐心,伊凡。我們試過反向跟蹤,看里頭究竟發生了什么,但根本沒有記錄可循,你把自己的行蹤隱藏得很好。我有很多辦法可以讓你告訴我實話,不過醫生說你太虛弱,那些藥會要了你的命。你根本想象不出我承受的壓力有多大。如果別無選擇,我會動手的。”

灰色中出現了更多移動的身影。一打聲音在竊竊私語,音調太低,伊凡沒法理解。他想到了死。從許多角度講那都是解脫,可豆豆會以為伊凡拋棄了自己。“你想知道什么?”

“為什么計算機沒有回答關于雙螺旋項目的問題?”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它讀取了日志,但沒有回答。”

“不可能。計算機不能選擇回答哪些問題。”

“它選擇了不予回答。”

“它不懂如何忽視要求。”

“它懂。”

“我在黑屏之前就啟動了邏輯區。你親眼看見的,那些開關。它必須處理。”

巴斯科夫平鋪直敘:“它沒有。”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指望我相信你嗎,伊凡?”

“我為什么要撒謊?”

“我不知道,你說說看。”

“你不明白。”伊凡道。

“我比你想象的明白多了。我找人查過你,伊凡, 徹底調查,在讓你靠近這些東西之前我就該這么干了。他們找了你過去的老師、你的同事和下屬。想知道他們都怎么說你嗎?”

“不想。”

“你當然想,伊凡。說到底,你這種缺乏安全感的混蛋總是很想知道別人的看法。你想聽人家說你是個天才、才華出眾、與眾不同。好吧,他們確實這么說了,伊凡,沒錯。但更多的是你有多可惡。這倒不一定是原話——雖然的確有幾個用的就是這個字眼——但每一次意思都清清楚楚。你是個內向的可憐蟲,太自負、太自我中心,根本看不見別人。這就是我走進你小世界的鑰匙:誰也不在乎你在哪兒——沒人會來找你,沒人會打聽你的下落、幫你找關系想辦法。你是我的,我想留你多久就多久。”

巴斯科夫從墻邊拎過一把椅子,在地磚上拖出咚咚的響聲。他坐下來。

伊凡想站起身、想躲開,但他太虛弱了。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伊凡。你那么引以為傲的才華,你的天賦……”他靠近些,語氣輕柔,“只不過是一種無法適應環境的畸形。”

巴斯科夫一臉嚴肅地點點頭,“一團狗屎,伊凡。想想看,它對你有什么好處?看在老天的份上,瞧瞧你。形單影只,沒老婆沒孩子,也沒朋友。說起來,你跟女人做過哪怕一次沒有?”

伊凡瞪著他。

“當然沒有了。”巴斯科夫繼續說道,“哪個女人會為你把腿張開?哪個女人會跟你那樣親近?”巴斯科夫指節粗壯的手指戳戳伊凡的肚皮。

伊凡轉開腦袋,他不想再聽下去。

巴斯科夫接著說道:“大家都以為未來的人類會更聰明,以為整個種族的智力正沿著某種向上的軌道進化,可事實完全不是這樣。鐘形曲線在IQ剛過一百的位置達到頂點,這是很有道理的。曲線受兩側的方向性選擇,不是嗎,伊凡?偏離中央的安全地帶太遠,世界就會變得難以駕馭。無論是在曲線的哪一側,只要跨過那道關鍵的門檻,世界——真正的世界——就會在你指尖分崩離析。你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愛好歷史,而這一點已經被歷史一次次證明了。愛因斯坦曾把自己的孩子忘在公園里,牛頓罹患嚴重的抑郁癥。你知道哥德爾是怎么死的嗎?”巴斯科夫又拿手指戳他,“嗯?”

“不知道。”

“他死亡證明上列出的死因是營養不良。不完全性定理之父不肯吃飯,他把自己餓死了。

“你沒那么特別,伊凡。你不過是個被歷史重復了無數次的故事。你這樣的人定期從邊緣升起,可一旦跨出各自擅長的那一小塊地方,你們根本無可救藥——就像專職的工蟻,生下來只是為了給我們其他人帶來一點好處,然后你們悲慘的生命就可以結束,通常都是一貧如洗、瘋瘋癲癲。特斯拉和圖靈——還記得他們的結局是什么嗎?”

伊凡仍然拿后背對著他。

“你這種人不停出現,這本身就表明我們這個種族的模板有缺陷。你不過是一種作為祭獻的瑕疵,而我的苦差事就是確保你那可悲的存在能發揮作用。我把那差事看得很重,伊凡。你是相信我的,對吧?”

伊凡沒吭聲,手指又戳了過來。他試著開口,但卻發不出聲音。

“哦,你有話說?”巴斯科夫道,“大聲點,我聽著呢。”巴斯科夫湊近了些。

“你,”伊凡一個個字往外擠,“嫉妒……我們。”

巴斯科夫煞白了臉,雙手握成拳頭。伊凡等著挨揍,不過沒有等到。

“你想成為我們,不是嗎?”伊凡啞著嗓子道,“小時候,在學校的時候。成為哥德爾。你學習,可你不夠聰明。”伊凡微笑起來。

過了幾秒鐘,巴斯科夫嘶嘶地說:“我會很享受的,伊凡。我會享受讓你開口的過程。”

“很可能,”伊凡啞聲道,“但不會像你想象的那么多。因為我知道。而現在你也知道了。”

一聲奇特的咔嗒,遠處的聲音又開始低語。

“告訴我為什么計算機沒有回答問題。”

伊凡看不出為什么要撒謊。“豆豆。”他說。

“豆豆是什么鬼東西?”

伊凡又咽口唾沫,他的喉嚨咔咔響,“我要跟檔案核心說話。”

“你在說什么?”

“我要跟他獨處一段時間。”

“跟誰?”

“跟檔案核心。豆豆。”

“什么檔案核心?”

“邏輯核心里有一個冗余回路,我賦予了它人性。只有它與計算機內部的一切相連。我給他取名叫豆豆。”

“他?”

“對,是個男孩。”

接下來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巴斯科夫壓低嗓門,轉過身朝屋里別的什么人說話,“如果他瘋了,藥還能起作用嗎?”

一個聲音回答道:“不好說。”

“這就是我會享受的部分了,伊凡。還有那之后的部分。”

幾秒鐘之后伊凡感到一點沉悶的刺痛,針頭扎進了他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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