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錦織布廠里響徹著錯落有致的織布聲,林婉儀走進紗廠,一個一個地仔細看工人們織出來的布,劉伯走到她身邊,和她走了一圈,來到成品布面前。
劉伯拿起一匹布,對婉儀說:“太太你看,這批布紋理細密、平滑,沒有凸頭,這批布拿出去又是脫銷了。”
婉儀滿意地撫著面料:“老爺進的紗好,織出的布當然好,姚記布莊還跟我們進貨嗎?”
劉伯放下布匹:“進的,太太,昨天姚記布莊已派人來留下話,讓我們今天就送十匹布過去。”
“哦,好,你也包好二十匹,我過兩天和依依去憑祥,順便帶去,一會我把錢付給張海。”
“太太,在自己廠里進的貨,又何必付錢呢?”
“這是依依的店鋪,以后我把鋪子交給她,她要按市場規則去經營,若現在做的是無本的生意,掙不義之財,那會有損鋪子的財運,以后她還怎么把鋪子做下去?”
“太太思謀遠慮,早早為小姐做打算,難道是不想讓小姐繼承紗廠嗎?”
“沒有什么是長久不變的,何況又是正逢亂世,她又上有兄姐,若是讓她倚著這家紗廠過活,那她以后的日子是堪憂的,爭財產傷骨肉傷感情更傷手足,不爭也罷。”
劉伯感嘆:“太太人好心好,真難得,要是換了別的人,是斷斷不肯放棄這份家產的。”
林婉儀笑笑:“明天少爺就到紗廠來學做事,你在我辦公室的隔壁收拾一間屋子出來,做少爺的辦公室。”
劉伯連忙點頭:“好,我現在就叫人收拾去。”說著叫了鄧強、錢志恒兩工人先停下手頭上的工作,讓鄧強去收拾房間,錢志恒打包布匹。
林婉儀到財務室去,付了二十匹布的錢,便到自己的辦公室來,拿起桌上放著的《彤州日報》。可是并未看得進去,前塵往事涌上心頭:當年,她和韓仁川青梅竹馬,仁川在南街她在東門街,卻常常相約著去洗馬灘玩,涉水往來于洗馬灘,洗馬灘上的每一顆卵石她差不多都知道它們是躺在哪兒的,曉是如此,她也還是學不會游泳。記得12歲那年她跟母親到一家織布廠里,她被織布機吸引了,那么多的線有條不紊地來回穿梭,織出美麗的布。她吵著讓母親教,學會了織布她又學裁縫,她喜歡那一塊塊布在她的剪刀下任她主宰的感覺。每一次有了新的收獲和新的裁衣方法,她都第一時間和仁川分享,慢慢地仁川不再滿足只聽她說了,他說他要去掙錢,他要有屬于他們的織布廠。于是他們分別給人當學徒打工掙錢,每個月他們都拿出工錢的一半存起來,三年后他們有了自己的一間小織坊,剛開始織坊里的工人就是他們自己,兩年后他們有了三個織工。而這個時候,仁川去她家提親了,他們順利結婚,婚后半年,他們的織坊工人增加到七個,慢慢地增到十個、十五個直到現在的二十多個。
他們的結合是彤州城的一段佳話,儀錦織布廠是他們愛情的見證。因為太操勞,婉儀一直未孕,是她作主給仁川納曹家妹為妾的,曹家妹是她去鄉下收棉紗的時候遇上的,她看她一個鄉下妹子竟能伶牙俐齒地跟她討價還價,便對她留心了,又見她模樣周正,便問她是否愿意到城里給人做妾,沒想到她竟爽快答應了。于是她們就成了姐妹,家妹年青體壯,很快就生了一兒一女,但女人一旦有了兒女,心眼也長了,這大概也是女人的通病,她本來就愛錢,而自己不是正室,擔心兒女以后少分了家產,人也歷害起來。常常沒事找事地指桑罵槐,又想插手管廠里的事,又想從廠子里拿錢,廠里的一分一厘都是仁川和婉儀辛苦掙來的,家里每個人每月都有固定例錢,而廠里和鋪子里是決不允許任何人去支錢的,所以她一分錢都拿不到,又激又恨,沒事就指雞罵狗捎帶上婉儀,婉儀并不與她計較,心想也是家妹的到來讓她懷上依依的,她終是感激她的。
報上大行航運公司又購買了一艘新船的消息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想帶依依去一趟越南,她在興龍街和利民街為依依建了一棟新樓,想到越南買家具,順便也購些布料,畢竟她在營街的云裳布莊若只經營自己織布廠織出來的布的話,品種就太單一了。而且她也想去看看越南的奧黛,在奧黛上尋求做新款旗袍的靈感。
她拿過日歷,想看看日子,卻聽到叩門聲,抬眼看時卻是柳素云。婉儀露出笑容,示意她進來。素云一進來就在她面前坐下,盯著她看,婉儀翻著日歷,瞄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說:“看什么,我臉上沒花。”
素云往前支著身子,老大不客氣地冷笑:“神氣啊,不聲不響建了兩棟樓,你家業越發大了,彤州城還有哪條街沒你家房子,再去建幾棟。”
婉儀放下日歷:“我建房礙著你了?”
素云看著她搖頭:“我說你傻,好好地卻為韓仁川納妾,這也還罷了,妾生了一兒一女,你卻只有一個女兒,如今一下子建了兩棟樓,是要為別人的孩子建房不成?”
婉儀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操心我,妾的孩子也是韓家的孩子嘛,再說了他們也叫我母親,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分你我的,是曹家妹的到來讓我有閑心靜下來養身子,這才有了依依,多兩棟房子住著寬敞。”
素云啪地一下反過手來打她的手:“你要做賢圣女子,沒人贊嘆你,到時候別來我面前哭。”
婉儀靠在椅背上笑:“難道我起早貪黑操勞這家織布廠,就不可以給我的依依買兩棟房子?那兩棟樓的房契是依依的名字,誰也拿不走,我要我的依依分家另過,不要在這家織布廠揾食。”
柳素云坐了下來,舒了口氣看她:“這還差不多,不過你也太好人了,就這樣把你和仁川辛辛苦苦創下的織布廠拱手送人啦?”
林婉儀好笑:“送什么人啊,真是的,曹家妹哪里管得了織布廠,韓朝衛是我帶大的,我不會養出白眼狼,我勸你放寬心松松手,別什么都緊緊攥在手里,你攥得什么?攥得老公三妻四妾,孩子吵翻天。”
素云長嘆一聲:“我那老公哪像你的仁川,心里眼里就你一個,那殺千刀的,見著女人眼珠子都瞪得掉出來了,我不攥著點你叫我吃什么喝什么,幸虧我緊緊抓著到今天還有一間百貨店和一間雜貨鋪,我的明霞和建威才有了遮風擋雨的地方,我們啊,各有各的難,外頭看著光鮮亮麗的,哪知道我們心中的苦楚。”
林婉儀站起來,拉起她:“好了,咱們別盡說這些沒用的了,我織了一批新花樣的毯子,要不要去看看?”
素云忙說:“我就是來你這兒進一批毯子的,走走,看看去。”
她們來到廠子里堆放毯子的地方,婉儀展開一張毯子來看,只見毯子花式艷麗,是仿壯錦的花式來織的,圖案花鳥蟲魚、人物都有,很有民族特色。素云一下子就被這些毯子吸引了,一連打開了三四張來看,當下就定了三十張,如今初春,毯子是好賣的。婉儀忙叫工人點好了打包給素云,因她是老顧客,優惠給她到云裳布莊去做一身衣裳。
素云把一張毯子展開來在身上比試,對婉儀說:“這批毯子的花樣真的很好耶,如果把它織成布,用來做旗袍,那是很美的。”
一句話點醒婉儀,興奮地握住素云的肩:“我怎么沒想到?你這話提醒我了,謝謝!我這就讓他們織。”
“你忙吧,記著今晚我們去看戲。”素云挎著包,去賬務室交了錢,把毯子裝上車走了。
婉儀去工間換上衣服,戴上口罩,到一架織布機前換了織線,便坐下來織。一邊織一邊看花式,她要先自己織好了,才能手把手教工人們織。工人們知道婉儀又要織新花樣的布了,都紛紛跑到她身邊來看,織工小顏主動承擔起幫她看花樣的工作,婉儀織了一小段,她就仔細地看花式,一邊看一邊告訴婉儀像不像,織到哪個花式,或者哪些花樣織成了。織工們一邊看一邊記下手法步驟,這些亮麗的花樣把織工們吸引住了,大家都忘了休息,直到看到婉儀織出一只鳥的式樣時,才四散開,不過都已撐握了要領。婉儀知道她接下來的幾天都要在廠里過了,她要把這些花式都織出來了才休息,便告訴劉伯傍晚的時候去家里告訴朝衛明天自己來廠里,劉伯答應著,也忙別的去了。
林婉儀自小就喜歡織布,她覺得織出五顏六色的布匹就像畫畫一樣,把美麗的圖畫織成布,也是一種美的享受。她一想到新花樣就來織布,織工們一見老板娘坐到織布機前,就知道又有新樣式的布了,所以儀錦織布廠的布匹很好銷。
今天素云一句話提醒她出新花樣,她和素云今晚的戲是看不成了,免不了又遭她一頓數落,等織完壯錦樣式的布,她一定休息幾天,讓素云陪著她看好幾天的戲。
這批布做出來的旗袍必定在彤州城里熱銷,必竟壯錦圖案做成的旗袍從來沒有過,織成了布,她還要到金龍、逐卜去訪一訪老一輩留下來的服飾,將民間服飾的特點移栽到旗袍上,那不就成了她云裳布莊的鎮店之寶啦。婉儀越想越興奮,等仁川回來了,她也趁著帶依依去越南旅游之機進一批棉紗。
再說韓朝衛去理發,到榮興理發店時,見有人正在理發,他不免要等一等。店家見是韓家的少爺,連忙客氣地把椅子掃了又掃才讓他坐下。朝衛指定要榮師傅理,榮師傅理發的手藝,那可堪稱彤州城第一,到他店里來理發的多是富家子弟,人一多,后來的可要等著了。
正在理發的那位青年瞄了一眼朝衛,嘴角上彎,露出不屑之色。見朝衛優雅地翹起腳看報,喉嚨里象被什么東西哽著了一般,非常不舒服,帶著鄙薄的語氣說:“韓大少爺別來無恙啊,聽說你可是上了蘇州的大學來的,你可是我們這里的大學士了,你回來多少也有小半月了吧,怎么沒在衙門里謀個差使?”
朝衛象沒聽見一般,眼皮都不抬一下,他聽出那是紀家的少爺紀常興的聲音,他家是做醬料生意的,彤州這里盛產山黃皮、龍眼、酸梅等熱帶水果,龍眼加工后就是名貴的桂圓,山黃皮經腌制加工也是上好的配料,他父親多年摸索釀制,自創出一套腌制醬料的手藝,他做的醬油、海鮮醬、各種果醬是一流的。彤州城里城外、十里八鄉都買他家做的醬料,若是買了別的家,口味可是差了一成,所以說起紀家醬料,沒有不知道的。他很佩服他的父親,可是這紀常興享受著父親掙下的家業,養尊處優,傲驕得很,但他也有他的長處,父親的手藝他全學到了,還能另辟奚徑,用中藥調出更合大眾口味的醬料來,而且還做得一手好菜,做菜時還能根據自己的口味自配一、兩樣配料,口味獨特,他那幫酒肉朋友常常品著他炒的菜豎起大拇指大加贊揚,養成他驕傲自大、目中無人的脾性,做人很是托大。韓朝衛是個好青年,只是生母曹家妹粗俗,他就瞧不起他,街上遇見了總要嘲諷一兩句。剛開始朝衛和他打了一架,被林婉儀關在屋子里上了三天《諸子百家》,從此以后他看到紀常興,就把他看做透明的,不存在。
常興見朝衛對他的話沒反映,面上有些掛不住,要知道這可是榮興理發店,在哪兒丟臉都行,在這兒可不行。于是陰陽怪氣地說:“哦,我竟忘了你可是儀錦織布廠唯一的繼承人,就算是庶出也還是撿了便宜了,自小便養在韓太太身邊,知書識禮,去讀了大學來。”
韓朝衛知道不回他一兩句,就算今天出了這店門,他也還是找他撤氣的,便淡淡地說:“紀少爺好手藝,我就是掂記著你家的醬油才一畢了業就趕著回來的,你們家可有了新出缸的醬油,我在外面也學得了兩個菜式,想用你家的醬料炒兩個菜給我兩個妹妹吃。”
這可是夸他了,紀常興心里受用,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你可不懂,醬,要陳年的才好,味醇,你也不用親到我店里買,我回去就讓小伙記給你送上門去。”
朝衛連忙說:“謝了謝了!”
榮師傅瞄了韓朝衛一眼,頗有深意地笑了笑,心里暗說他有涵養。
朝衛一說起他兩個妹妹,便讓常興想起了韓依依,這可是朵帶刺的玫瑰,美則美矣,卻是碰不得。
榮師傅用刷子把他前后左右的碎發都掃干凈,拿下圈布,常興站起來,付了錢。朝衛站起來就要坐到他的位子去,常興卻攔在他面前,和他面對面站著。
常興說:“我說你這做哥哥的,也該約束約束你的妹妹,你瞧你家韓依依,彤州有名的大美人,卻張牙舞爪的,打架能把男人打哭了,美人就該有美人樣,嬌滴滴羞怯怯,溫溫柔柔的,她這么個樣,將來誰敢娶她。”
朝衛笑著:“你敢,你想娶她。”
常興大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拉到座位上坐下,轉身走了。
榮師傅幫他圍上圍布,問他:“韓少爺理什么樣的發式?”
韓朝衛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著自己明天到廠里學管事,應當莊重些,也不能太書生氣,便說:“理個三七分的發型吧。”
“好咧!”榮師傅說著,拿起工具,“唰唰唰”地理起頭來。
朝衛理好頭發走出理發店,到東街去逛了幾家服裝店都不滿意,想起自己母親裁剪工藝也是一流的,自己布莊里的成衣也是很好的,何必舍了自家去看別家呢。
他往營街走去,路上也有不少家服裝店,看了卻還是不甚滿意,到云裳布莊時,看到許多顧客大包小包地出來。掌柜蘭姨看到了他,忙招手叫他:“朝衛,來啦,快進來坐。”
朝衛進店里去,看著各種女裝和旗袍,想找一套滿意的西裝,他知道母親的手藝,如果今天在自己家的店里找不到一套滿意的西裝,那他就只能回去翻衣柜找舊的穿了。衣架上的一套西裝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走過去上下里外看,蘭姨走到他身邊:“要不要試試?”
朝衛點點頭,蘭姨取下西裝遞給他,他拿進試衣間,穿上身竟如為他量身定做一般。走出試衣間,蘭姨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不錯啊,大少爺,這套衣服就是你的,帥!”
朝衛站在鏡子前,左看右看:“蘭姨,這西裝上身,我不顯得稚了吧?”
“對,成熟,穩重了。”
朝衛挺直身板看著鏡中的自己,朗聲說:“好,就這身了。”說著進試衣間去把衣服換下來。
蘭姨滿面含笑地幫他把西裝打包,笑問:“少爺是要到廠里去學著做事了?”
朝衛笑吟吟地點頭,蘭姨把包遞他,說:“恭喜少爺!只是咱們這店里的規矩也不能壞了。”
“知道。”朝衛說著掏出錢夾,把票子數給蘭姨,蘭姨接過,對他道聲“好走。”朝衛出了云裳布莊,往家里走去。
朝衛知道自他懂事起,父親就對他說凡是敗事的,無不先從家里頭敗起,因此他們家的廠子、店鋪,對家人和顧客一視同仁,即使是家里人到店里去買東西,哪怕只是個針頭線腦,也要象顧客一樣付錢,決不能白拿。家里每人每月都有固定的錢發放,這筆錢在織布廠的收入中支出,由劉伯掌著,誰要是用超了,就只能等下個月了。云裳布莊布料花式多衣服款式新潮,蘭姨鐵面無情,家里人要是欠了賬她都會要到家里。他的生母曹家妹就被蘭姨到家里要過一次賬,父親知道了把她好一頓說教,從此她再也不敢欠錢了,卻常常抱怨韓家摳門,在自家廠里、店里拿個針頭線腦也要付錢。父親這么做就是為了不讓自家人在自己店里、廠里無底線地拿東西,生意再好,也禁不住家人不斷地從店里搬東西。
他雖然在太太跟前養著,卻是太太允許每天下午和生母呆在一起,所以生母和嫡母于他都熟悉親切,但他更喜歡親近嫡母,自己的生母和嫡母相差得實在太大了,如果一直跟著生母,他書都讀不下去,只會一天到晚算計著個人得失、享受玩樂,就象現在的曉月一樣。如今他可以有頭有臉地在彤州城交游,結交青年才俊,全是嫡母悉心教導。
到家了,他到自己屋里把衣服掛上,此時卻聽見敲門聲。他一邊走出去開門一邊想到底是誰,門開時卻是一個紀家的小伙記阿詳,手里拿著兩瓶醬油,說是紀少爺叫他送過來的。
他這才想起剛剛在理發店紀常興說過要給他兩醬油做菜的話,他以為他只是說說,沒想到他真的送來了。這便是做生意之道:所言不虛,言出必行,信字第一,質量當行。這是他必須向他學的。
他連忙付錢給阿詳,并說:“謝謝你家少爺!改日我在酒樓請他吃飯。”
阿詳接過錢,說:“不客氣,你的話我帶給少爺。”說著便走了。
他把醬油放到廚房,便推車上街買菜,今晚他必給兩位妹妹做一桌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