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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結束旅行

一 出發

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然而,現在我預備講述我自己的探險經歷。話說回來,我是考慮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后,才終于決定這樣做的。我最后一次離開巴西,已經是15年前的事了,在這15年中間,我好幾次都計劃開始進行我目前要做的工作,但每次都因為一種羞辱與厭惡之感而無法動筆。每次我都自問:為什么要不厭其煩地把這些無足輕重的情境,這些無甚重大意義的事件詳詳細細地記錄下來呢?一個人類學者的專業中應該不包含任何探險的成分;探險只是人類學者工作過程中無可避免的障礙之一,只會使人類學者平白失去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的有效工作時間;有時因為找不到報導人而浪費好幾個小時;有時是因為饑餓、疲倦或生病而白費時光;另外還有在原始森林深處生活所無可避免的,像服兵役那樣非進行不可的一千零一種煩人而又不得不做的雜事,把光陰平白消耗掉,毫無結果……單是和我們所要研究的對象接觸,就必須花掉這么多時間和精力。這并沒有使我們的專業增添任何價值,反而應該被看成一種障礙。我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所欲追尋的真理,只有在把真理本身和追尋過程的廢料分別開來以后,才能顯出其價值。為了能花幾天或幾個小時的時間去記錄一個仍然未為人知的神話,一條新的婚姻規則,或者一個完整的氏族名稱表,我們可能必須賠上半年的光陰在旅行、受苦和令人難以忍受的寂寞上;但是,再拿起筆來記錄下列這類無用的回憶與微不足道的往事:“早上五點半,我們進入雷齊費(Recife)[1]港口,海鷗鳴聲不絕,一隊載滿熱帶水果的小船繞行于我們船只四周。”這樣做,值得嗎?

我自己覺得,這類描述居然相當受歡迎;有市場,真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描寫亞馬孫河流域、西藏、非洲的旅游書籍、探險記錄和攝影集充斥書店,每一本都強烈地要吸引讀者的注意力,結果是使讀者無法評估這些書籍里面的證據是否有價值。看這類書籍的讀者,其評斷能力不但沒有因這些著作而覺醒,反而要求多來一點這類精神食糧,然后狼吞虎咽一番。目前,探險已成為一種生意,做探險者并不如一般所想的那樣辛勤工作努力多年,發現一些前所未知的事實;目前的探險不過是跑一堆路,拍一大堆幻燈片或紀錄影片,最好都是彩色的,以便吸引一批觀眾,在一個大廳中展示幾天。對觀眾而言,探險者實際上跑了20000多公里路這件事,似乎就把他一大堆其實待在家里也可抄襲到的老生常談和平淡閑話,都神奇地變成有重大意義的啟示錄了。

從這類有圖為證的演講里,從這類旅游書籍里,我們到底學到什么呢?我們學到的是:需要幾個旅行箱;船上的狗如何胡來;東拉西扯的小插曲里面摻雜著一些老掉大牙,幾乎是過去五十年內出版的每一本教科書都提到的片段知識;這些陳舊的片段知識還被厚顏地(其厚顏的程度,卻也正和觀眾的天真無知相吻合)當做正確的證據,甚至是原創性的發現來現寶。當然有些例外,每個時期也都有一些真正的旅行者:目前大受讀者歡迎的作者中就有一兩位。但是我的目的不在譴責騙徒,也不在贊美真誠者;我的目的是要了解法國特有的一種社會與道德現象。這種現象,在法國也還是最近才出現的。

約在20多年前,人很少旅行,普萊耶勒廳(Salle Pleyel)一類的演講廳也沒有現在這樣,每個星期總有五六次讓人在那里陳述旅游故事。那時候巴黎只有一個暗淡、冰冷、年久失修的小戲院,供人作這類活動。那戲院位在植物園角落一棟古老建筑物里面。當時博物館之友社(Société des Amis du Musée)每個禮拜在該處舉行自然科學的演講會,也許現在還在舉行。

有一架放映機裝著亮度不足的燈泡,把不太清楚的影像投射到過大的銀幕上,演講者再怎么努力,都很難看清楚影像的外觀,觀眾則簡直無法分辨是畫面上的影像,還是墻上的污跡,在比公告開講時間慢了半小時以后,演講者仍然絕望地在想,會不會有人來聽演講。每次演講會都有幾個固定聽眾,散坐在座位上。每次在演講者幾乎絕望的時候,演講廳內就會跑進一大堆小孩子、小孩子的媽媽或保姆,把半個廳坐滿。他們有的是要換換環境,有的只是要避一避室外的灰塵與噪音。演講者便向這群被蟲蛀的鬼魂和無法安靜的小孩所組成的聽眾宣布他寶貴的記憶。這些記憶是他經過多少努力、細心、辛勤工作而得的結果。他的記憶受到當時當地的陰冷所影響,就在半黑暗中說話的時候,他可以感覺到,那些記憶一件一件離他而去,一件一件掉落,好像圓石跌進古井的底部一般。

這就是人類學者歸來的景象,只是比他出發時的儀式又更慘淡一些;法美委員會(Comité France-Amérique)在現在改名為富蘭克林·羅斯福路的那條街上的一棟房子里面為他餞行;那座房子沒人住,會前兩個小時左右,請來的職業辦餐會人員會先把爐子、盤子等擺好,并且趕著抽風讓空氣流通,結果席間仍然彌漫著一股霉腐的味道。

大家都是在那里第一次見面,我們對此種場合的嚴肅并不習慣,對這里的塵埃處處和無聊無趣也不習慣。房間很大,我們圍著房間中央一張小圓桌而坐,時間又不多,只夠我們打掃這片設席之處。我們是一群剛開始在各個省城中學教書的年輕教師,喬治·杜馬(Georges Dumas)突發奇想,要把我們從潮濕的寒冬蟄藏中,從城里帶家具的住宅里——屋里充滿了一種熱甜酒的氣味,還有地窖和冷樹枝的氣味——一下子搬到赤道的海洋與豪華的游艇上去。往后,種種經驗,和我們當時不免虛幻的想象沒有什么相近的地方。旅行者往往命定如此。

在喬治·杜馬寫那本《論心理學》(Traité de psychologie)期間,我曾是他的學生。每個星期一次,我記不清是星期四早晨還是星期日早晨了,一群哲學系學生在圣安妮廳碰面。廳里與窗戶相對的那一面墻上,掛滿了瘋子五光十色的畫。置身于那房間,讓人覺得已經處于某種特殊的異國情調之中。講臺上方是杜馬粗壯的身架,其上頂著一顆凹凸不平的頭顱,好像一大塊放在海底一段長時間漂白了的樹根一樣。他面色如蠟,使他的臉、刷子般的白短發、四處生長的白山羊胡,呈現一致的調子。這樣一顆長滿根根須須的頭,像奇特的漂流物,卻因著漆黑如炭的眼珠的閃動,而一下子變得充滿人味。那雙眼珠使整個頭的白色更加突出。這種黑白對比重現于他所穿的衣服上面,他穿漿燙過的白襯衫,領子往下翻,戴著黑色寬邊帽,打一個松松的黑色蝴蝶結,加上黑色的西裝。他的課堂演講沒什么了不得的內容,他也從不在課前做任何準備。他自己很清楚,光靠他那富于表情的嘴唇,以及不時浮現的微笑,還有最重要的——他那粗獷的、抑揚有致的聲音,就足以迷住聽眾了。他的聲音可也真是魔力十足,調子奇特,不僅帶著他老家朗格多克(Languedoc)一帶的口音,而且,在這區域性的特別音調以外,還帶著一種古老的法語口語的音調,這使他的聲音與臉孔配合,在兩種不同的意義指標上,共同呈現出一個單一的、粗獷有力的風格,一種典型的16世紀人文主義者風格。16世紀的人文主義者既是醫生,又是哲學家,杜馬不論在外形上或心靈上都是其后代。

上課的第二個鐘點,有時候第三個鐘點,都用來展示各種心理病患。這些展示課上,有些手腳異常靈活的表演者,做非常特殊的演出;有些是被關多年的患者,早已習慣于此類展示與表演,知道在這種場合他們該干什么,會制造該有的病征,或者做一定程度的抗拒舉動,好讓他們的管理者有機會表演馴服技巧。觀看的人其實也并非全不知情,不過仍然心甘情愿地欣賞種種動人心弦的表演與展示。如果某個學生得到大師的青睞,大師會讓那學生個別訪問一個病患。有天早上,我個別訪問一個穿羊毛衫的老婦人,她認為自己就像密封在冰塊中的一條爛透的沙丁魚:外表上看起來完好無缺,她說,但只要外表的保護層一融化,她就要支離破碎了。我碰過的任何野蠻的印第安人都不會比那天早上的經驗更可怕。

喬治·杜馬是科學家,同時也是一個喜歡惡作劇的人,他的批判性的實證主義并不太高明,不過他善于提出種種綜合性的觀念,并且讓那些綜合起來的觀念一直受他的實證主義駕馭;他是個極高貴的人,多年以后我看見他的高貴性的明證。地點是在他出生的雷地釀(Lédignan)村,當時他已退休,時間是戰后他逝世以前不久。那時他已幾乎全盲,但他特地寫一封懇切而禮貌的信給我,目的只在重新強調他向在當時的政治風潮中首先被迫害的人表示團結關懷之意。

我一直遺憾沒能在他年輕的時候就認識他。他年輕的時候,膚色深得像個南美洲的征服者(conquistador),心里充滿19世紀的心理學理論所開發出來的種種科學研究的可能性,熱情勃勃地要對新世界展開精神層面的征服。他與巴西社會的關系是一見鐘情;由于這種神秘的現象,使400年前歐洲的兩種現象相遇。這兩種現象是:法國南部的一個新教家族中所保存的某些要素;以及在赤道的環境里過著步伐緩慢的日子的極端精致化、頹廢的資產階級社會所保存的某些要素。這兩種現象不僅相遇,而且一下子就看出彼此的親近關系,幾乎合二為一。喬治·杜馬的錯誤是他從來沒了解到,這種巧遇帶著深重的古舊而不合時代的性質。整個巴西社會中,受喬治·杜馬的魅力所動的就只有那些地主階級。地主階級一段短時間的當權使他們誤信自己代表真正的巴西。他們逐漸把資本轉移到一部分是外資擁有的工業投資上去,同時想經由城市的議會制度來取得某種意識形態的保護。我們的學生充滿恨意地稱為gran fino(上層階級)的正是這些地主階級。我們的學生有的是新移民,有的是小地主的后代,這些小地主當時被世界貿易的波動弄得幾近破產。最奇怪的是,喬治·杜馬一生中最偉大的成就是創辦圣保羅大學(I'Université de Sāo Paulo),這間大學使出身貧寒的學生可以取得提升社會地位所需的資格,然后進入行政系統中工作。結果是,我們的大學計劃幫助培養了一群在相當程度上反對我們的秀異階層,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杜馬,法國外交部(Quai dórsay)也追隨他拒絕了解這群秀異分子其實是我們所創造出來的最有價值的事物這件事實,即使這群秀異分子企圖推翻那些封建地主,事實仍是如此。那些封建地主使我們得以來到巴西,但是他們這樣做的原因是想借此取得一個文化的表面,同時也是因為我們可以給他們提供娛樂。

在法美晚餐會的那天晚上,不論是我的同事、我自己或是我們的太太,都完全不知道我們在巴西社會的演進過程中所要扮演的非自愿性的角色。我們那時候都忙著互相觀察,努力避免在社交場合鬧笑話。喬治·杜馬警告過,我們必須有所準備,準備過一種和我們的新老板同樣的生活,換句話說,我們也要成為汽車俱樂部的會員,要常光顧跑馬場和賭場。那種生活對習慣于每年收入26000法郎的年輕教師來說是異乎尋常不可思議的。由于肯到國外工作的人太少,我們的薪水都增加兩倍,即使如此,那種生活還是不可思議。

“最重要的是,”杜馬告訴我們,“要注意服裝。”然后,他接著告訴我們,有一間店在巴黎中央菜市場(des Halles)附近,叫做“在讓娜特的十字架上”(A La Croix de Jeannette),在那里不用花多少錢就能買到合適的服飾。他說話的語氣天真無邪,令人感動。他說以前他年輕的時候,念醫學院那段時間即經常能在那里買到很過得去的服飾。

二 船上

不論如何,我們這個小群體從來也沒想到,之后四五年,自己居然成為海運公司航行法國與南美之間貨客兩用輪頭等艙的全部旅客,鮮有例外。當時我們可以選這條路線上唯一豪華客輪的二等艙,或者坐沒那么高級的船只的頭等艙。一心往上爬的人選擇豪華輪的二等艙,自己墊一些錢,目的是期望能在船上和外交大使之類人物打打交道,以謀得某些不見得能兌現的好處。其他人則乘貨客兩用船,航期比豪華客輪多六天,而且在不同港口停留,不過,搭貨客兩用船的人在船上幾乎是唯我獨尊。

貨船改裝的客船,本來預備容納100到150個客人,那時候常常是我們8個到10個客人享用船上一切設備,甲板、小房間、休息室和餐室幾乎沒有別的客人。這是20年前的事情,我真希望那時候我能真正領略我們所享受到的特權與豪奢。整個航程有19天之久,在這段時間內,由于人少,整條船上的空間幾乎是無止無盡,是屬于我們自己的王國;整條船幾乎成為我們的封地,跟隨我們而移動。航行兩三趟以后,我們對身處船上已完全習慣,對于船上的馬賽船員的名字都很熟悉。他們留胡子,穿鞋跟堅固的皮鞋,端雞肉和比目魚給我們吃的時候,全身都是大蒜味。船上的飲食,安排的方式近似諷刺作家拉伯雷(Francois Rabelais)筆下的粗魯人物所會安排的那樣,再加上我們人那么少,使食物變得非常多。

一種文明的結束,另一種文明的開始,我們所在的世界忽然領會到或許我們的世界由于人口太多已變得太小——對我而言,這些不用多說的現實并不是因為看到那些表格、統計數字與革命才深深體會到。我對這些事實有真正切身的感覺是在幾個禮拜以前,在離開巴西15年之后,我想用老方法搭船重訪巴西,借此重溫逝去的青春景象。但電話詢問的結果卻是:我必須在4個月以前預訂艙位。

我本來以為歐洲與南美洲之間既然已有客機飛來飛去,想搭船旅行的客人一定很少,一兩個個性怪異的人罷了。哪想到認為某種新要素的引進必然會取代舊的要素這種想法純粹是幻想。海洋并沒有因為航空的發展而變得更為平靜,就像巴黎近郊并沒有因為蔚藍海岸附近大興土木而稍微恢復其鄉村景觀一樣。

最近這次乘船計劃很快就放棄,在這次馬上放棄的計劃與20世紀30年代令人難忘的航行之間,我曾在1941年搭船遠航一次。那次航行的經驗對于未來的世界深具象征意義,不過當時我并未意識到這一點。在德法停戰之后,由于羅維(Robert H.Lowie)[2]和梅托(A.Métraux)對我的人類學著作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再加上在美國的一些親戚熱心奔走,洛克菲勒基金會援救淪陷于德軍占領區可能受迫害的學者計劃中,把我包括在內,邀請我去紐約的社會研究新學院(New School of Social Research)任職。問題是怎么去紐約。首先我想告訴當局我預備回到巴西繼續進行戰前的研究工作。當時巴西大使館位于維希(Vichy)[3]的一棟建筑物的第一層,非常擁擠。我去那里申請重新簽證,看見了一幕簡短的悲劇上演。巴西大使是蘇沙—丹塔斯(Luis de Souza-Dantas),我和他相當熟,即使我和他完全不認識,他大概也會照樣辦理。大使把官印拿起來就要蓋在護照上面,他身旁的一個顧問冷冷地、有禮貌地提醒他,照新規定他已無權蓋印了。大使的手僵滯于半空中數秒之久。大使用一種焦急的、含著請求的眼光看著他的顧問,試圖說服他把頭轉向一邊視若無睹,好讓大使把舉在半空的官印蓋下去,使我最少可以離開法國,即使仍進不了巴西。然而一點用也沒有;顧問不停地瞪著大使的手,那只手終于落到桌上的文件旁邊。我無法取得簽證,大使把護照還給我,一副無奈深沉痛苦的歉然之情。

在法軍敗退的時候,我自軍中退下來,住在離蒙彼利埃(Montpellier)不遠的塞文山脈(Cévennes)附近。回到那里以后,我開始打聽是否有辦法從馬賽離開法國。根據港口一帶的小道消息,有條船很快就要航向馬丁尼克(Martinique)。一個碼頭一個碼頭地問,一間小辦公室問完又到另一間,終于被我打聽出來,要開的那條船是海運公司的船,也就是以前曾替法國對巴西的大學援助計劃提供那么多年的可靠服務的公司。1941年2月一個吹著冰冷寒風的日子,我在一間沒有取暖設備,幾乎是關閉停止營業的小辦公室中,見到該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員。以前他是負責代表公司不時訪問我們的人。他說不錯,是有這么一條船,而且很快要起航,不過我卻絕對不能搭那條船。為什么呢?他覺得其中原因非我所能了解,他也難以解釋;現在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了。現在的情況又是怎樣呢?現在的這趟航程將是又漫長又難過,他無法想象我可以坐在那艘船上。

原來他還一直把我看成是法國次級的大使級人物,而事實上我早覺得自己不久將成為集中營的一分子。還有,在那之前的兩年,有一年我在原始森林中度過,另外一年則在一場混亂的撤退過程中,由一個軍營轉往另外一個軍營,從馬其諾防線,經過薩爾特(Sarthe)、科雷茲(Corrèze)、阿偉龍(Aveyron)一直撤到貝濟埃(Béziers)。在這期間,我搭過運牛車,在羊槽中睡過覺,因此對于這位公司人員的顧慮我覺得是多余的。我可以想象自己又在大海中漫游,和幾個冒險進行暗盤交易的海員分享簡單的食物,分攤辛勞的工作,在甲板上睡覺,由于日子漫長空虛而變得對海洋有一種可敬的親密感。

我終于拿到一張保羅—勒梅赫樂船長號(Capitaine Paul-Lemerle)的船票,但真正的情況要等到上船的那天我才明白。兩排手執輕機槍、頭戴鋼盔的機動保安隊(gardes mobiles)把整個碼頭圍封起來,阻止登船的旅客和送行的親友接觸,粗魯地打斷人們的道別,隨口加以侮辱。我們就在兩排機動保安隊監視之下登船。這次航行一點都不像是孤獨的航行,而像是遞解囚犯。我們的遭遇已夠奇怪,但更令我吃驚的是旅客的數目。350個人擠在一艘小汽船上面,船上只有兩間小客房,客房中總共只有7個鋪位。其中一個客房給3位婦女住,另外一間給4位男士住,我是其中之一。我之所以能分到一個鋪位,全得歸功于M.B.(我在此謝謝他),他無法容忍以前是他船上頭等艙的旅客居然被像牲畜一般的載運。其他乘客,男人、女人和小孩全都被擠進船艙,船上的木匠臨時搭建些鋪位,上蓋草席,既無燈光也缺空氣。四個享有特權的男士里面,有一個是奧國人,金屬商人;另一個是年輕的“貝凱”(béké)——意即有錢的混血兒——戰爭使他與他的故鄉馬丁尼克分隔開來,他覺得該受到優待,原因很簡單,整船的旅客就只有他一個人既不會被人疑為猶太人也不是外國人,更不會是無政府主義者;第三個是非常特殊的北非人,他強調其目的是去紐約待幾天(這個說法非常怪異,因為搭這條船到紐約得花3個月時間),他的皮箱里面有幅德加(Degas)的畫。此人是猶太人,和我一樣,不多也不少,然而他似乎和沿途所有的殖民地、保護地的警察、偵探、憲兵和安全人員都很熟悉,很處得來——個中原因對我而言一直是個解不開的謎。

在憲兵稱為流氓無賴的人里面,包括布列東(André Breton)和塞爾日(Victor Serge)。布列東身處船艙之中,非常的顯眼、不合適,常常在所剩無幾的空間踱來踱去。他身穿厚厚的外套,看起來像只藍熊。在漫無止境的航行途中,我們通了不少封信,因此發展出相當持久的友誼,在那些信中,我們討論美學上的美與絕對的原創性之間的關系。

至于塞爾日,他以前曾是列寧身旁的人,這樣特殊的地位使我覺得不容易和他親近。而塞爾日的外表看起來像個拘謹的老處女,我再怎么樣也難以把想象中的列寧的合作者塞爾日與眼前這個人對起來。他的臉孔輪廓非常細致,胡子刮得精光,聲調明凈,舉止緩慢,整個人有種無性別的特質,這種無性別的特質我后來在緬甸邊境的佛教和尚身上再次看見,這種特質和在法國通常被認為是參與謀叛活動的分子那種極度陽剛、顯現超活力的形象完全格格不入。對這種現象的解釋是,由于文化樣式(cultural types)都是建基于非常簡單的對比上,在每個社會中發現的類似的文化樣式,在不同的社會中卻被用來完成很不一樣的社會功能。塞爾日一類的角色可以在俄羅斯完成一種革命性的角色,但如果換一個社會環境,可能要扮演其他的角色。如果可以運用某種分類格式,把每個社會里面如何利用類似的人物樣式去扮演不同的社會功能加以分類排比,建立出一套近似的模式出來,社會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會變得容易得多。與其依照職業的性質安排會議,醫生與醫生開會,教師與教師開會,工業家與工業家開會,我們不如采取其他的安排方式,這樣,我們就可以發現個別的人們與他們所扮演的社會角色之間,其實有更細膩的關系。

除了乘客以外,那艘船還運載一批黑貨。在地中海和非洲西岸,我們都花費極多時間躲在不同的港口,顯然是為了躲開英國海軍的檢查。躲在港口的時候,有法國護照的旅客有時可以上岸,其他的人則要待在船上有限的空間里干等。由于天熱,而且越接近赤道越熱,船上的乘客再也無法老待在船艙底下,于是甲板就慢慢變成餐廳、臥室、嬰兒房、洗澡間和日光浴場。但是最難忍受的恐怕要數軍隊中所謂的衛生安排。沿著甲板兩旁的欄桿,靠海的一邊給女士使用,靠岸的一邊給男士使用,船上工作人員各筑起兩間小木房,既無窗也無通風設備。一間小木房里面裝了幾個淋浴用的水龍頭,但只在早晨供水;另一間小木房里面有個粗制濫造的木槽,四周圈著鋅板,木槽直通入海,功用很明顯。我們這些討厭人群、討厭集體蹲下的人只好一大早就起來。由于船搖晃得相當厲害,蹲也蹲不穩。于是,在航行途中,喜愛整潔的乘客慢慢地互相比賽誰起得早,到后來只有能在早上3點左右即起來的人能享受一些隱私權。到最后,簡直連上床睡覺都不可能。淋浴的情形也差不多,只是時間晚了大約兩個鐘頭。淋浴所要面對的最大問題倒不是如何保有一些隱私權,而是在供水不足的情況下如何擠進人群找到一個位置。由于洗澡的人太多,水龍頭的水好像一下就變成水蒸氣,根本淋不到人體上面。不論是方便或洗澡,每個人都想越快大功告成越好,因為那些不通風的小木房是由未處理過的、含樹脂的杉木板釘成的,一旦灌進臟水、小便和海上的空氣以后,便開始在陽光照射之下發酵,形成一種溫溫甜甜的令人頭昏惡心的怪味。這種味道再和其他味道混在一起,很快就叫人無法忍受,特別是在起浪的時候。

在海上航行了一個月以后,我們終于在半夜里看見了法蘭西堡上面的燈塔。看見燈塔的時候,我們最盼望期待的卻并不是一頓好餐,一張有床單的好床或可以好好睡一覺。所有以前曾享受過所謂文明享受的人,過去四個禮拜以來所受的最大痛苦并非饑餓、疲倦、睡眠不足、過分擁擠等,最大的痛苦不是這些,而是被迫要又臟又臭,再加上熱,使臟臭變得無法忍受。船上乘客有些是年輕漂亮的女人,她們和其他乘客也已開始眉來眼去,某種情感也漸漸成熟。對她們來說,在最后道別以前以最美麗的姿態出現并不僅僅是在賣弄風騷:弄得整齊漂亮可以說是把舊賬做個了結,還掉一筆債,證明一下基本上她們當得起旅途中所得到的注意。她們只是出于一時的善意,接受那些注意和關懷,好像是放債一般。因此當每一個出自肺腑的喊叫,喊的并不是傳統的海上故事所描述的“陸地!陸地!”,而是“可以洗澡,終于可以洗澡,明天終于可以洗澡了!”這樣喊叫,除了帶著一點可笑的做作以外,也帶有某種成分的病態,幾乎每個人都這樣喊。喊叫的同時,每個人都急急忙忙地找出最后一塊肥皂、一條干凈的毛巾或一件干凈的上衣,全都是特意為此一重大時刻而預留的。

這個水療法的夢把經過400年殖民統治以后的法蘭西堡所擁有的文明設備想象得過分樂觀了,事實上法蘭西堡的浴室非常有限。更嚴重的是,船上的乘客很快就發現,和他們一等船靠了岸以后所受的遭遇相比之下,那艘又臟又臭又擠的船簡直變成一個具有田園風味的避難所了。我們上岸后就落入一群患有集體心理病狂的士兵手中,如果當時我這個人類學家不是忙著使盡一切智力以避掉災難的話,他們的病倒是非常值得忍受苦難去仔細研究的。

大部分法國人都經歷過一場奇怪的戰爭,一種可笑的戰爭,但是沒有任何形容詞可以用來正確地描述駐扎在馬丁尼克的軍官的戰爭經驗。他們只有一項任務,看守法蘭西銀行的金塊。這項任務逐漸變成一場噩夢,而喝太多潘趣酒只是噩夢形成的因素之一而已;其他還有更難察覺但同樣重要的因素,包括他們孤立的情境,與法國都會相隔如此遙遠,再加上一個充斥著海盜故事的歷史傳統,使他們輕而易舉即可把以前的故事中獨腳、戴金耳環的海上大盜用北美洲的間諜或德國負有秘密任務的潛水艇加以取代。結果是某種興奮之情把大部分人弄得張皇失措,雖然事實上并沒有任何戰事發生——因為根本就看不見任何敵人的影子。連當地的原住民言談之間也流露了同樣的心理過程,只是更為平淡無奇一些。“沒有鱈魚了,這個島完蛋了!”是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有些人則認為希特勒就是耶穌基督本人再世來懲罰白種人的,因為他們兩千年來都不遵從其教導。

在法德停戰時,島上的下級軍官不但沒有加入自由法國一邊,反而覺得他們和維希政府沒有任何沖突。他們計劃保持中立;他們的身體和精神狀態,如果以前曾經夠資格參與戰斗的話,幾個月折騰下來,也早已無法作戰了;他們病態的腦袋覺得把近在跟前可以見得到的美國人當做敵人,用來代替那遠在天邊非常抽象的真正的德國敵人,倒是相當妥當安穩。何況有兩艘美國戰艦不停地在港口巡弋。法國軍隊中有個聰明的副司令官經常在船上吃午餐,而他的上司則故意激起其軍隊成員怨恨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情緒。

他們需要有敵人來發泄其侵略性,那種侵略性已醞釀了好幾個月之久;他們需要找些替死鬼來把法國吃敗仗的賬全算上;他們覺得法國打敗仗并不是他們要負責任,因為他們沒有參與任何戰事,但他們還是總覺得有罪惡感(其實他們自己正好代表一種典型,一種不關心、虛妄與幻想的極端典型,這種不關心、虛妄與幻想本身最少打敗了一部分的法國)。就這個觀點來看,我們所乘的船正好載運來一批最適當的人選。好像維希政府當局準許我們的船開往馬丁尼克,目的就是要給馬丁尼克島上的這些紳士們送來一船替罪羔羊似的。駐扎在島上的士兵,穿赤道軍服,鋼盔配槍,在船長室中一個一個審問我們。他們的目的似乎不是在做登岸前的詢問,而是把我們每個人毒罵一頓出氣,我們只有聽的分。非法國人的乘客都被歸入敵人一類;法國乘客沒有資格當敵人,不過都因為背棄自己的國家這種懦夫行為而挨罵。這些士兵罵別人懦夫、遺棄自己的國家等,實在是非常矛盾;他們自己打從戰爭爆發以來就一直活在門羅宣言的保護之下。

至于洗澡則提也別提了。他們決定把所有乘客全都關在海灣一角一個叫做“拉札累”(Le Lazaret)的軍營里面。只有三個人獲準自由上岸:一個是有錢的混血兒,因為他自成一類;另一個是那位神秘的突尼斯人,他有特殊的證件;最后一個是我,當地的權威人士看在船長的情面上特準我自由登岸。船長和我是老朋友,他曾是我在戰前經常搭的一艘船上的大副。

三 西印度群島

法蘭西堡在下午2點是個死城。在城中間有座約瑟芬(Joséphine Tascher de la Pagerie,后來又稱Joséphine de Beauharnais)的雕像,由于無人照顧,顏色發綠。雕像附近是市場,種了不少椰子樹,長滿野草,還有一些很難令人相信會真有人住在里面的破舊簡陋小屋。在一間沒有客人的旅館訂了房間以后,那個突尼斯人和我,仍對早上受士兵盤問的事心有余悸,馬上跳進一輛出租車,直駛拉札累營房。我們要趕快去安慰我們船上的伙伴,特別是其中兩位年輕的德國女人,她們在船上的時候曾暗示我們,如果能盡快洗個澡,不惜背叛她們的丈夫。就此觀點來看,拉札累的一切只添加我們的失望之情。

我們坐的老福特車用一擋吃力地往陡坡上面爬的時候,我很愉快地發現好多種以前在亞馬孫河流域時相當熟悉的蔬菜,不過此地的名稱和亞馬孫一帶的名稱有出入——亞馬孫地區稱為fruta do conde的蔬菜,此地叫ca?mite(這種蔬菜外形像朝鮮薊或小鳳梨,味道像梨);巴西稱為graviola的,此地稱為corrosol;mammāo則叫做papaye;mangabeira則叫sapotille(即sapodilla)……一邊高興地看著這些我曾經很熟悉的蔬菜,我一邊想著剛發生的令人痛苦的一幕,試著把那痛苦的一幕和其他類似的經驗聯結起來。對船上同行的旅客而言,他們以前的生活大體平靜無波,現在一下被推進這種大冒險似的旅程里面,他們所遭受到的那種愚蠢與嫉妒、怨恨的混合似乎是一種聽都沒聽說過、非常特別、非常例外的現象。事實上,他們把這種現象對他們自己所產生的切身影響以及對虐待他們的人的影響,看做似乎是一種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前例的大災難。但我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現象倒看過一些,此前幾年也曾親歷過一些不尋常的經驗,因此這種現象對我而言并不算完全陌生。我知道當代人類由于人口數目太多,所要面對的問題越來越復雜,再加上交通與通訊工具的急速改進,當代人類的皮膚似乎被因此帶來的越來越多的物質與知識交流弄得越來越不耐煩,結果就是類似我們早上經歷過的痛苦經驗慢慢地出現。在馬丁尼克這個法國殖民地,戰爭與戰敗所帶來的唯一后果,是把這種普遍的過程加速推進罷了。戰爭與戰敗只是促成一種持久性的污染的觸媒,而污染本身并不會從地球上消失。某個地方的污染也許會暫時消沉,但會在其他地方重新出現。一旦社會人群所擁有的空間開始緊縮的時候,愚蠢、怨恨與容易輕信受騙便會像膿一樣的產生,馬丁尼克島的經驗并不是我所碰到的第一次。

就在不久以前,戰爭爆發之前幾個月的時候,在回法國途中,我去過巴伊阿(Bahia),在那里的鎮上走動,看教堂。那地方據說共有365間教堂,一年里面的每個日子都有一間特殊的教堂,風格各異,內部裝飾也不一樣,依照日子與季節而各有其特色。我完全沉醉在給各棟建筑的細節拍照上,從一個教堂轉到另一個教堂,一群半裸的黑小孩跟在我后面,不停地求我:“給我們照一張相!給我們照一張相!”我終于被這種迷人的求乞方式所動,他們寧可要我替他們照張他們永遠看不到的照片,而不向我討銅板,我答應替他們照張相。照完相以后,我往前走了不到百碼左右,一只手突然按住我的肩膀:兩個便衣巡檢人員一直跟著觀察我的行動,現在他們告訴我,我剛剛進行了一項對巴西不友好的行動。他們說,我照的那張照片如果拿去歐洲的話,可能會被人認為巴西確實有黑皮膚的人的說法并非毫無根據,而且,更可能被用來證明巴伊阿的街頭浪童的確是沒有鞋子穿。他們把我拘留起來,還好拘留的時間很短,因為我要搭的船很快就要起航。

我搭的那條船給我帶來接二連三的厄運:未起航的前幾天我即有過類似的經驗,當時船仍停靠山托斯港(Santos)。我一踏上甲板,一個穿著整齊制服的巴西海軍司令官帶著兩個海軍陸戰隊士兵,兩人的槍都上好了刺刀,把我關禁在我的小艙房里面。花了四五個鐘頭才把迷霧澄清。在那以前有一年的時間我擔任法國巴西探險隊工作,根據協議,探險隊所收集的一切物質材料都得由法國與巴西兩國分享。探險隊的一切工作歸里約熱內盧國家博物館監督。博物館立刻通知全國所有的港口,如果發現我企圖偷運弓箭、有羽毛的頭飾等離開巴西,如果所運的數量超出法國所該分配到的那一份的話,應該不顧一切立刻把我拘禁。可是,在探險結束以后,里約熱內盧的博物館改變主意,要把巴西該分得的那份送給圣保羅的一個科學機構;然后他們通知我,法國該分得的那一份該由山托斯港出口,而不是由里約港出口。可是,他們忘記一年以前曾做過不同的決定,因此而根據過時的指示把我當罪犯拘禁起來,那些早先宣布指示的人早已忘掉他們曾發過指示,可是負責執行該項指示的人卻仍然記得去照章行事。

還好當時每個巴西官員的內心仍然有潛在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原因是伏爾泰和法朗士(Anatole France)著作思想的片段曾經遍布巴西森林最深處,成為其民族思想的一部分。(有一次在內地,有個情緒興奮的老人對我大叫:“哦,先生,你是法國人!哦!法蘭西!安那托雷!安那托雷!”并用雙臂擁抱我;他第一次看見法國人。)基于過去的經驗,我知道在表情上一定要盡量表示對巴西這個國家的尊重之感,也特別要對海軍軍官表示尊重;但我也知道必須同時提出一些敏感的問題。這樣做果然有效。心懷恐懼擔憂了幾個鐘頭以后(由于我準備離開巴西不再回去,因此把我的書和私人東西全都和收集來的民族學資料一起裝箱,我真怕就在船要起航的時候那些東西會被丟散棄置在碼頭上面),我自己口述一份報告給那位官員,用一種嚴厲的語氣表示,這位官員允許我把行李運走,以免使他的國家牽扯進國際爭端中而受辱,并說是他做此明智的決定。

我敢這么大膽地冒險行動,可能是受另一次經驗的影響。兩個月前我被迫在玻利維亞南部的一個大村莊換飛機。我和維拉醫師(Dr.J.A.Vellard)在那里待了好幾天。在那里發生一件事,使南美洲警察顯得非常可笑。在1938年的時候,搭飛機旅行和目前的情形很不相同。在南美洲的邊遠地區,文明的發展曾跳躍省略好幾個階段,飛機很快就被當地人拿來作為地域性的公車加以使用。那里的人以前得花好幾天時間,或乘馬或走山路才能抵達市集地點,公路并不存在。現在他們搭飛機只要花幾分鐘時間(不過飛機常常一誤點就誤上好幾天)就能把母雞和鴨子搬運自如。乘客常常被迫蹲在家畜中間,整座小飛機擠滿了赤腳的農民、動物以及其他太重或太大而不方便在森林山路上面搬運的行李和貨物。

在等飛機的時候,我們無事可做,便在街上逛,整個村莊的街道在雨季中變成滿地泥濘。街上因此隔一段時間就鋪上一塊大石頭,專門給行人走路之用,車子在這種街道上根本無法通過。一個巡邏人員發現我和維拉博士的兩張生面孔,馬上逮捕我們,拘禁起來,直到我們能說清楚為何出現在那里以后才放行。我們被關在一間有老式豪華家具的房子里面。那座房子原來是前任省督的官邸,墻四周都有木板,木板前面有不少書架,全都有玻璃門,書架上面裝滿厚厚的精裝書。整間房子充滿書香氣氛,唯一和書無關的是個有玻璃櫥窗的告示柜,柜中貼著一面告示,字體很精美,刻在銅板上面,告示的內容可以直譯如下:“嚴厲警告,絕對不準從檔案中撕紙張來做任何特別用途或衛生用途。任何違犯者必受懲罰。”

我在馬丁尼克島的遭遇得到改進。其中原因我坦白承認得歸功于一個在工務局(Ponts et Chaussées)的高官的照顧。這個居高位的官僚外表冷淡不可親近,不過他內心的真正感覺和一般在官僚體系中任職的人很不一樣。而另外一部分功勞則是因為我常常去拜訪一家宗教性報紙的辦事處。在那地方,某個天主教派的神父們——教派的名稱我已忘記——收藏了好幾柜子的考古遺物,時間遠溯到印第安人的時期;我把閑暇時間用來做那些考古遺物的目錄清冊。

有一天我走進巡回法庭,正好碰上一場審判在進行;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到目前為止最后一次到法庭看審判。受審的人是個農民,他和人爭吵的時候一氣之下把對方的耳朵咬下一塊。被告、原告和證人都滔滔不絕地用土話發表他們的言辭;在法庭上,土話顯得異常新鮮,令人覺得有點怪異。他們的證詞都經由翻譯譯成法語給庭上的三個法官聽。法官們都穿著紅色的有皮草鑲邊的法官袍子,袍子在濕氣重的空氣中已失去光彩,法官們則熱得痛苦。奇形怪狀的袍子掛在法官身上好像是沾滿血跡和繃帶似的。他們花了5分鐘的時間即給那位壞脾氣的農民判了8年徒刑。一個人的命運居然這么隨隨便便地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被決定,令我異常驚奇。我沒有辦法讓自己相信剛才目擊的這一切確實發生過。一直到今天為止,沒有一個夢,不論它是多么怪異,多么不可思議,會令我覺得比這一幕審判更無法置信。

馬丁尼克島的海軍當局和當地的商人意見不合,這是和我同船的旅客終于獲釋的原因。海軍當局把他們視為間諜或叛徒,當地商人則把囚禁這批人于拉札累營房看做是使當地平白遭受錢財損失的事,雖然乘客們被關起來也并沒享受免費食住。最后商人的觀點獲勝,于是每個船上的乘客便有兩星期的時間可以自由自在地把最后一張法幣花掉。不過,乘客的行動仍然在警察的嚴密監督之下,特別是女乘客,被誘惑、挑逗、鼓勵與報復所織成的網緊緊裹著。島上的多米尼加大使館圍滿了申請簽證的人。一大堆謠言傳說有船要來拯救我們脫離苦海。小村莊的商人們對大鎮上的生意人有那么多生意感到嫉妒,于是他們要求也要分配一些逃難者,這就使情況大為改觀。結果是我同船的乘客被迫在內陸的村子里過完一天,然后再換到另一個村子。我并不必和他們一起到處遷徙,不過有次我為了和其他人一道去他們在柏萊山(Mont Pelé)山腳的新住地,我有機會——謝謝做此安排的警察——在島上走了幾趟令人難忘的路,路上的景觀遠比南美洲大陸更具古典的異國情調。那山好似深色的枝狀瑪瑙,圍繞在一片閃著銀光的黑沙灘之上,而在其山谷中彌漫著乳白色的霧氣,可以覺察到——傾聽濕氣下滴的聲音,是用耳朵而非眼睛覺察到——那些龐大、柔軟、多毛的羊齒植物葉子,突出于像活化石一般的樹干上面。

到那時為止我的遭遇可以說比其他乘客好得多,不過我仍深為一個問題所困擾。現在我必須談談那個問題,因為寫這本書得先把那個問題解決才行。而解決那個問題卻并非易事。我唯一的財富是一箱和田野工作有關的文件:其中包括語言學的和技術工藝的引得卡片、旅行日志、人類學筆記、地圖、圖表和照相底片,全數約有數千件。這箱可疑的東西是靠職業走私者才得以運出法國,同意運這些東西的走私者也冒了相當大的風險。一到馬丁尼克島后,我們所受的待遇使我馬上決定,不論是海關人員、警察或海軍情報人員,絕對不能讓他們看到箱子里面的文件。他們只要一看到,一定會把這些文件當做某種密碼指令(特別是那些方言的筆記),或是防衛工事的圖樣,或是入侵的計劃(地圖、素描和照片)。因此我堅決表示我的旅行箱只是途經馬丁尼克,因此那個箱子可以維持密封,存放于海關的儲藏室。這樣做的結果是我必須搭外國船離開馬丁尼克島,那箱子將直接被搬到該船上。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我曾為此安排花費不少精神,最后才得到這個妥協的結果。如果我準備搭多瑪爾(D'Aumale)號船前往紐約的話(這條船幾乎是條貨真價實的鬼船,我的同伴們等這條船足足等了一個月,最后它才終于出現。那是個美好的早晨,整條船剛油漆過一遍,看起來好像是另一個世紀里的玩具船),我的箱子則先正式登陸馬丁尼克島,然后正式辦手續運出。我無法接受這種條件,因此我搭一艘白得不可思議的瑞典香蕉船離開,其目的地是波多黎各。船上只有8位旅客,航程4天,我幾乎享受到以前的快樂時光,安靜的幾乎是單獨渡海。我盡情地享受這個難得的機會。

領教了法國警察以后,我還得領教美國警察。在波多黎各登岸以后,我發現兩件事:我們離開馬賽以后的兩個月時間內,美國移民法已經修改,我身上的社會研究新學院的公文已無法滿足新規定;然而,更嚴重的是,那些我覺得可能讓馬丁尼克島的警察找出不少麻煩的人類學文件,我曾特別在馬丁尼克島做了種種防范措施,沒想到美國警察把我所有的疑慮全部化為現實。在法蘭西堡,我曾被指控為被美國收買的猶太陰謀分子。在波多黎各,我卻又被美國警察看做很可能是維希政府的使者,甚至可能是德國所派遣的。這就是被指控為受美國收買的報償。我立刻打電報給新學院,要他們設法讓我符合新的移民法規。我等著新學院的答復,同時也等聯邦調查局派一個讀得懂法文的專門人員。在等待的時候,移民當局把我拘留在一間簡陋的西班牙式旅館里面,費用由船運公司付。由于我的筆記有四分之三并不是用法文寫的,而是用一種巴西中部幾乎是沒有人知道的方言,要找到一個適當的專家,真不知道要等多久的時間。我每天吃煮牛肉和埃及豆。有兩個臟兮兮胡子都沒刮好的當地警察輪流日夜看守我的房間大門。

在這間旅館的庭院里,有天晚上,和我同乘一條船到波多黎各的郭德史密特(Bertrand Goldschmidt)曾向我解釋原子彈的原理,同時表示(這是在1941年5月)各個強權國家正在進行科學競賽,競賽成功的將是戰爭的勝利者。他后來成為原子能協會的主管之一。

幾天以后,我的旅伴們全都解決了他們的問題,出發前往紐約。我自己一個人留在三環市(San Juan),身旁跟著兩個警察。他們在我的要求之下,答應隨時跟我去三個我可以前往的地方——法國領事館、銀行和移民辦事處。如果想到其他地方去,我必須先得到特別允許。有天我獲準去大學一趟,跟隨我的那位警察很懂門道地留在大學外面,在門口等我,以免令我覺得受侮辱。他和他的同伴都覺得無聊,他們有時故意把規定忘掉,主動地允許我帶他們去看電影。我終于獲得自由,在登船以前有兩天的時間可以在島上到處看看,陪我一起走的是貝勒(M.Christian Belle),法國領事,但最令人吃驚的是,他也是研究美洲印第安人的專家。在那種地方那樣的時候,居然碰見他實在可驚,他講一大堆在南美洲海岸航行的經驗故事。不久以前,報紙報道蘇鐵勒(Jacques Soustelle)正在西印度群島一帶游說當地的法國人,呼吁他們支持戴高樂,那天他抵達波多黎各島。我取得當局特別允許之后,才和蘇鐵勒見了一面。

因此,波多黎各是我和美國的第一次接觸;我第一次聞到溫暖的汽車油漆散發出來的味道,第一次聞到冬青樹的味道(法國人把冬青樹稱為“加拿大茶”,thé du Canada),這兩種完全不同的味道可以說是美式生活享受的兩個極端,一端是車子,另一端是洗手間,收音機、糖果、牙膏等等排列于兩者之間。在日常用品店里做事的女店員穿著帶水仙花白制服,棕色頭發,我試著去猜在她們那化妝得像面具一樣的臉孔后面到底在想些什么。我第一次覺察到典型美國小城鎮的一些特色,也是在波多黎各,不過是從大安的列斯群島(Greater Antilles)這個特殊的角度觀察出來的。建筑物都相當脆弱,而且都爭著要達到某種惹人注意的效果,結果是使得整個城鎮像原來是為世界博覽會而搭建,臨時性的,現在卻變成永久使用。不過,就波多黎各而言,會讓人覺得它是在博覽會中的西班牙展覽區。

旅行途中種種意外事件常會帶來此類意義多樣的景象。由于我在美國的最先幾個禮拜是在波多黎各度過,以后我便在西班牙發現了美國。就像幾年以后,我所參觀的第一座英國大學校園是在西孟加拉邦的達卡市,校園里面全是新哥特式建筑,因此我到今天為止仍把牛津大學看做是印度,只不過這個印度成功地制伏了泥濘、發霉以及四處蔓生的植物罷了。

我在三環市待了3個禮拜以后,聯邦調查局的人終于來了。我立刻趕去海關把行李箱打開;那是一個嚴肅的時刻。一個彬彬有禮的年輕人走上前,隨便抽出一張引得卡。他把眼睛瞇起來,兇悍地轉過身來對我說:“是用德文寫的!”原來,那張引得卡上記載的是一本史丹寧(von den Steinen)所寫的經典著作:《巴西中部的原住民》(Unter den Naturv?lkern Zentral-Brasiliens,1894年柏林出版)。他是研究馬托格洛索(Mato Grosso)中部的一位前輩,研究成績相當不錯,時間也相當早。我向調查局的年輕人把事情解釋清楚,他一下就明白了,此后他對我行李箱中的東西再也提不起任何興趣。一切都沒有問題,都OK;我可以進入美國本土;我可以自由行動。

好了,諸如此類的小意外層出不窮,說也說不完,該停筆了。我以上所述的和戰爭有關,但更早以前所述的那些,則屬于戰前時期。我也可以再敘述一些更后來所發生的,是我過去幾年來在亞洲旅行所經歷到的。然而,如果這類事情發生在現在(1953年)的話,負責檢查我的聯邦調查局人員可能不會這么輕易地就感到滿意,放我過關。所有一切地方的氣氛全都變得越來越具沉重的壓迫性。

四 追尋權力

有件無關緊要的小意外,一直留在我記憶之中,像個征兆,有如某些極重大的變異的前兆,透露出一點可疑的味道或風向。為了能夠深入內地長期考察,我決定把圣保羅大學的教職辭掉,因此比其他同事早幾個星期出發返回巴西。這是4年以來第一次整艘船上只有我一個人是學院工作者。很巧,那班船正好也是第一次有一大堆乘客,其中有些商人,不過大多數是前往巴拉圭的整批法國軍事部隊。本來是非常熟悉的航程,因為他們,氣氛完全改觀,難以辨認。軍官和軍官太太們把橫越大西洋的航程看做與往殖民地探險無異;換句話說,他們把去充當一個人數不多的軍隊顧問這件事,看做和去占領一個被征服的國家無異。為了最少在心理上做好充分準備,他們把甲板變成練兵場,把船上其他乘客變成土著一樣。我們完全不曉得如何躲掉他們的吵鬧聲與自以為是的行為,他們把船上的工作人員都弄得坐立不安。然而,這支部隊的主管本人的態度和他的屬下有極大差別;他和他太太都極為有禮,很會替別人考慮。有一天,他們跑到我為了躲避吵鬧聲所選中的一個偏僻角落來找我,問些我過去的研究工作以及我此行的目的等問題。同時,他們還成功地間接讓我了解到,在事實上他們也只是毫無權力而又視界清明的旁觀者。他們兩人的言語思想與軍隊的言行形成異常強烈的對比,使我覺得其中一定暗藏某些隱秘之情;三四年之后,我偶然在報紙上看到這位軍官的名字,便又想起這次意外碰面談話的事,我了解到,他個人的處境的確充滿矛盾。

那或許是我第一次了解到一些后來在世界其他地方發生的,同樣令人喪氣的經驗所代表的意義。旅行,那些塞滿各種夢幻似的許諾,如魔術一般的箱子,再也無法提供什么未經變造、破壞的寶藏了。一個四處擴張、興奮過度的文明,把海洋的沉默擊破,再也無法還原了。熱帶的香料,人類的原始鮮活性,都已被意義可疑的一片忙亂所破壞變質。一片忙亂迫使我們壓抑我們的欲望,使我們注定只能取得一些受過污染的回憶。

目前,波利尼西亞的島嶼被水泥覆蓋,變成停靠在南海的航空母艦,整個亞洲漸漸像極了一個破落的、光線陰暗的郊區,非洲到處可以看見臨時匆忙搭蓋起來的小城鎮,軍用與民用飛機在來不及破壞原始森林的原始性以前就著手侵犯其純真與無邪,在這樣的情境下,旅行所能帶給我們的所謂逃避,除了讓我們面對我們歷史里比較不幸的那一面以外,還能提供些什么呢?我們偉大的西方文明創造這么多我們現在正享受的神奇事物,但在創造出這些神奇事物的同時,也免不了制造出相應的病象出來。西方世界最有名的成就是它所顯現出來的秩序與協調,在其中孕育著一些前所未見的復雜結構,但為了這個秩序與和諧,卻不得不排泄出一大堆有毒的副產品,目前正在污染毒害整個地球。我們在世界各地旅行,最先看到的是我們自己的垃圾,丟擲在人類的顏面上。

因此,我是可以了解為什么那些旅游書籍中的種種假象會這么受人熱愛。這些著作創造了一些應該仍然存在,但事實上早已不存在的幻象。如果我們想保留任何希望,希望不必同意過去兩千年的歷史并非完全無法避免這樣的結論的話,那些旅游書籍所假造出來的東西還是應該存在。現在我們對過去所發生過的事已完全無能為力;文明已不再是在整塊長有各種各樣野生植物的肥沃土壤里一兩個受保護的地區中,精心辛苦培育出來細致易摧的花朵。目前的肥沃土壤中叢生的野生植物,由于到處滋蔓,看起來似乎相當可怕,但事實上由于其頑強的生命力可以使受精心培育的花卉植物能夠式樣繁多,而且可以再增強生命力。可是人類選擇只種一種植物,目前正在創建一個大眾文明(mass civilization),好像甜菜是大批大批地種植一樣。從今以后,人每天享受的就只有這么一樣東西。

在以前,為了從印度或美國帶回一些像巴西紅(brésil,一種紅色漆,“巴西”的名稱即由此得來)之類今日看來沒有什么價值的東西,人們要冒喪失生命的危險。那時冒生命危險要取得的東西包括胡椒在內,現在看起來相當可笑,可是在法國亨利四世的時代,胡椒非常流行,宮女隨身帶些胡椒種子在她們的糖果盒中,像吃糖果那樣地吃。這些東西在視覺上和感官上所引致的奇異感,使眼睛覺得暖和,使舌頭覺得很辣,給一個一向并沒自覺到自己的枯燥乏味的文明帶來一大堆新的感性經驗。我們甚至可以因此說,經過一道雙重反復的手續,我們今日的馬可波羅從同樣的地方帶回種種道德上的香料味素,我們的社會越來越自覺到自己是一直在往下沉,也就覺得越來越需要這些道德刺激品,今日的馬可波羅帶回來的是照片、書籍和旅行故事。

另外還有一項類似,我覺得更為重要。不論是有意或無意,現代的香料味素等調味品都是偽造過的。這當然并不是指今日的調味品是純粹心理層面的而已,而是指即使說故事的人再誠實也無法提供真實的東西,因為真實的旅行故事已不可能了。為了使我們可以接受,記憶都得經過整理選擇;這種過程在最誠實無欺的作者身上,在無意識的層面進行,把真實的經驗用現成的套語、既有的成見加以取代。舉例來說明,有次我打開一本旅游書籍,上面描述某一個部族是野蠻人,還保存某些原始習俗,然后用幾章的篇幅粗枝大葉地胡亂描述一番;可是我在當學生的時候就曾花好幾個禮拜的時間讀專業人類學者對那個部族的研究,有的是最近的報告,有的是50年前那個部族尚未和白人接觸,尚未染上白人的傳染病死得所剩無幾,尚未成為一群無根的病態的人之前就做過的研究報告。另外還有一個部落,據說是一個年輕的旅行者第一次發現,他花了48小時做完他的研究;但事實上那個年輕人所看到的(這點非常重要)卻是一個被迫遷出他們原來居住地,被迫搬到一個臨時性住所的部族,那個年輕人天真地誤以為那地方是該部族的永久村莊。還有,通常他們都把如何和該部族的人接觸的過程特意省略不談,以免泄露出原來早已有傳教站一直不停和該部族維持聯系長達20年之久這一類的事實,或者避免泄露出當地的機動船可以直駛該部族居住地區的心臟這樣的事實。不過,此類事實在有經驗的人眼底可以從圖片上的一些小細節看出來,原因是照相者并不能每次都能避免把所謂被第一次發現的部族用來煮東西的生銹的汽油罐子照進相片里面。

像以上舉的這些空虛的所謂發現,還有人們居然那么輕易地就相信,甚至可以說鼓勵這一類發現,甚至少數值得贊賞的個別例子,在某種程度上,使浪費在這類事情上的精力得到少許補償(那些精力可以說是加倍地浪費掉了,因為其結果只能使其所欲掩蓋起來的頹敗更為擴大)——所有這一切表示,不論是其作者或是其讀者大眾,都具有強烈的心理上的動機,研究原始民族的某些制度有助于了解這些動機。了解原始民族成為時髦的事情,使人類學得到很多有害無益的合作與幫助,人類學本身倒可以有助于了解、澄清這種時髦風尚的本質。

在很多北美洲的部族里面,和青春期必須通過的一些歷練有關的情況,常常對一個人的社會地位有決定性的影響。有些年輕人不帶任何食物,自己乘著獨木筏在水中漂流;有些人則一個人跑上山,去面對嚴寒、雨水和野獸。有時候他們一連好幾天,好幾個禮拜,甚至好幾個月都沒好好吃東西,或只吃粗糙的食物,或者長期禁食,甚至使用催吐劑來使自己的身體情況變得更虛弱。一切事情都被用來作為與另外一個世界溝通的手段。他們沉浸在冰冷的水里很長一段時間;故意砍斷幾個手指關節;或者把削尖的木頭插入他們的背肌下面,木頭上綁上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著重物,然后拖著那重物走路,目的是為了把筋膜劃破。他們即使不采取上述的極端手段,最少也會不斷地做些毫無意義的工作,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有時候是把身上的毛一根一根地拔掉,有時是把松樹枝上的針葉一根根地拔掉,不然就是在一塊大石頭上面打洞。

進行這些歷練,會使他們進入一種精神恍惚、身體虛弱、神經不穩的狀態,他們希望借此可以和超自然界溝通。他們相信一種神奇的動物,被他們所受的強烈痛苦和他們的祈禱詞所感動,不得不在他們眼前出現;會看到異象顯示使他們明白,他們日后的保護神是誰,他們可以依照該保護神的名字取名,因此得到特殊的能力(權力),并因此而決定他們能享受的權力,決定他們在自己社群中的地位。

我們是不是能夠因此下結論,認為就這些土著看來,社會不能提供給他們任何東西。不論是制度或是習慣,對他們來說都好像是一種一再重復不變的過程,機會、運氣或能力在其中似乎毫無作用。他們可能覺得改變命運的唯一手段是冒險進入那些危險重重的地區,在那里社會規范完全失去意義,社群的要求和保護性的規劃也不具有任何作用;直接進入平常的、有秩序的生活邊緣,進入身體能力無法承受的邊緣,接受身體與精神折磨的最極限。處于這種不穩定的邊緣地帶,一方面是冒著走過頭以致永遠回不來的危險,另一方面則可能從環繞于有組織的社會四周廣大未被利用的力量里面,取得自己可以利用的力量。把一切都豁出去的人有可能因此取得力量,可以修改一個除此以外無法改變的社會秩序。

不過,這種解釋可能仍然過分膚淺,因為在美洲平原或高原上面的印第安人的社會里,個人信仰并沒有和集體的教條有太大出入。整個辯證過程都源出于整個社群集體的習俗與哲學。個人的信念從群體中學來;信仰守護神本身是個群體現象,是社會群體本身教育其成員,使他們相信,在社會秩序的架構里面,他們唯一的希望是努力去試著采取一種荒謬的、幾乎是絕望的辦法來脫離該秩序。

當代法國社會里面,在讀者大眾與他們的“探險家們”之間,上述的“追求權力”的現象相當風行。我們的青春期男女,同樣也能自由地去追求從孩提時代起整個社會從四面八方加在他們身上的種種刺激,他們也可以用各種不同的方式來逃避當代文明加在他們身上的種種規范。逃避的方法有時是往上爬,去爬山,有時是往下掉,掉入地球的內部,有時是平面行走,到遙遠的國家旅行。還有,他們所追求的極端可能是心靈上的或道德上的,像有些人故意把自己陷入一些困境,其嚴重的程度,以目前的知識水準來看,幾乎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社會對這一類冒險行動是否能帶來任何所謂理性的結果完全漠不關心。他們既不是在從事科學上的新發現,也不是在創造詩篇或文學。他們的舉動所產生的有形后果非常有限。重要的是他們這樣做的過程本身,而非這樣做可能有的什么目標。就像上舉的北美洲土著的例子那樣,一個年輕人離開他自己的社群幾個禮拜或幾個月,以便能使自己親歷某種極端的情境(有時候這樣做的人是完全誠實的,有時候則是小心翼翼相當做作,不過土著社會中也同樣的兩種例子都存在),然后回來的時候就擁有某種力量,其表現方式是寫幾篇報紙上的文章,或寫些暢銷書,或在擠滿人的演講廳公開演講。這種現象所具有的魔術性質可以從社會中的自我欺騙看出來,可以解釋所有這一類現象。最重要的事實是,這些野蠻民族,只要和他們稍做接觸即可使一個旅行者變得與眾不同,這些冰冷的山峰、深陷的洞穴或難以進入的森林——這些地方都是可以得到高貴的、獲利的啟示之寶貴地點——所有這些,在不同的意義上,都是我們自己社會的敵人。我們的社會在快要毀滅他們的時候就假裝他們具有高貴性質,可是如果他們真的有能力成為對手的時候,卻又對他們充滿恐懼與厭惡。亞馬孫森林里的野蠻人是感覺敏銳、毫無力量的被犧牲者,他們是被機械化文明所捕捉的可憐的一群,我甚至可以告訴我自己,我所能做的只不過是去了解正在毀滅他們的命運的真相;但是我拒絕相信那種比他們自己的魔術更為站不住腳的魔術,我拒絕那種在深為好奇的大眾面前展示彩色照片,而不展示現在已蕩然無存的土著面具的行為。或許社會大眾誤以為野蠻人的可愛之處可以利用此類照片捕捉得到。把野蠻生活消滅掉還不滿足,甚至渾然不知野蠻生活已被消滅的事實,讀者大眾還覺得需要熱切地用歷史早已消滅掉的人和社會的影子來滿足歷史的懷舊的食人主義。

我是這些掃除原始森林的人的老前輩。我會不會是唯一的除了一把灰燼以外什么也沒帶回來的人呢?我會不會是替逃避主義、根本不可能這一事實做見證的唯一的聲音呢?像神話中的印第安人那樣,我走到地球允許我走的最遠處,當我抵達大地的盡頭時,我詢問那里的人、看見那里的動物和其他東西,所得到的卻是同樣的失望:“他筆直地站立著,痛苦地哭泣、祈禱、號叫。但是還是聽不到什么神秘的聲音。他睡覺的時候,也并沒有被帶往有各種神秘動物的廟堂里去。他已完全明白確定:沒有任何人會賦予他任何力量、權力……”

以前的傳教士經常說,夢是野蠻人的神,但對我而言,夢卻永遠無法捕捉,像水銀一樣滑出我的手掌。不過,還是可能有一些閃亮的晶體散置于一些地方。像庫亞巴(Cuiaba),那個出產過很多金子的地方;或是在烏巴圖巴(Ubatuba),目前是個無人的港口,但200年前西班牙大船曾在該處不斷地滿載而去;或許是在阿拉伯沙漠的上空,其顏色像鮑魚貝上的珍珠光澤那樣又紫又綠;或許是在美洲,或是在亞洲;在新西蘭的沙岸上面,或是在玻利維亞高原,或是在緬甸邊境。我可以隨便挑出一個仍然帶有濃厚神奇色彩的地名:拉合爾(巴基斯坦)。

在毫無特色的郊區有座機場;無止無境的大道,兩旁種著樹,排著獨門獨戶的洋房;一間旅館位于四周圍起來的一片草地中間,看起來像是諾曼底一帶的種馬農莊,一排一模一樣的建筑物,門全在底層,像馬房的門一樣間差排列,每道門走進去都是一模一樣的公寓式隔間,前面一間起居室,后面一間洗澡間,臥室在中間。兩英里長的大道盡頭是個省城常見的廣場,廣場四周通向更多的大道,幾間店鋪——一間藥鋪、一間照相館、一間書店、一間鐘表店。置身于這些廣大而毫無意義的空間之中,我覺得我所要尋找的東西已無法得到。老的,真正的拉合爾到哪里去了呢?原來它離這些規劃很差,早已破敗的郊區相當遠,為了去那里,我得穿過兩英里路的市集。在市集里面,有人利用機械鋸把厚如錫板的黃金片造成廉價的首飾,另外有小鋪子在賣化妝品、成藥和進口的塑膠用品。后來我終于走到一些幽暗的小街道上,我必須把身體緊貼在墻上好讓一群毛染成藍紫色的綿羊通過,讓體型龐大的水牛(每只大約有乳牛3倍大)通過,這些水牛有時候會友善地沖到人身旁,還有,讓更多的手推車通過,這大概就是真正的老拉合爾吧?我所看到的那些年久失修、破落不堪的木造結構,這是不是就是我所要尋找的真正的拉合爾呢?那些木雕上面的雷紋和刻圖的精妙處,被胡亂安裝的電線遮住,很難欣賞。那些電線纏來繞去好像是老屋子里面的蜘蛛網。有時候,似乎會有一個意象,一種回聲,從過去涌現出來,在窄窄數碼的空間里停留短暫的一兩秒鐘:小街道上的金匠銀匠工作之中所發出的清澈的聲音,好像是有1000只小手臂的精靈在敲擊木琴。走完這些小街道以后,我馬上又置身于廣大的大街網里面。這些大街橫穿過一批500多年的老房子中間。那些老房子在最近發生的暴亂里受到極大的破壞,不過那些房子在過去就常常遭受破壞,破壞了又重修,一次又一次,因此看起來好像是一堆年代古老的不得了、難以形容的破舊建筑的堆積。到處看這些景象,我所做的正是一個空間考古學家的本分工作,鍥而不舍地要從殘片遺物中去重現早已不存在的地方色彩,不過這種工作是徒勞無功的。

有這樣的認識以后,幻想便開始一步一步地布下它的陷阱。我開始希望我活在能夠做真正旅行的時代里,能夠真正看到沒有被破壞,沒有被污染,沒有被弄亂的奇觀異景的原本面貌;我希望自己是貝尼埃(Bernier),是達維尼埃(Tavernier),是曼努西(Manucci)……我希望自己像他們那樣旅行,而不是像我自己這樣旅行。這類想法一開始出現以后,便可以無止無境地繼續下去。在哪個時代去看印度最好?在什么時候是研究巴西野蠻民族的最好時機?可以得到最純凈的滿足,可以看見他們被污染、破壞之前的景象?到底是在18世紀的時候和布干維爾(Bougainville)同時抵達里約比較好呢?還是在16世紀的時候和列維(Léry)與鐵衛(Thevet)同行比較好?每次把時間往上推5年,我就能挽救一個習俗,得到一項祭儀或分享一種信仰。但是我對于有關的記載很熟悉,我也明白,把時間往過去推回一個世紀的話,也得同時放棄可用來增進知識的許多材料與研究方法。因此我便陷在一個圈圈里面,無法逃脫:不同的人類社會之間交往越困難,就越能減少因為互相接觸所帶來的互相污染,但也同時使不同社會的人減少互相了解、欣賞對方優點的機會,也就無法知道多樣化的意義。簡而言之,我只有兩種選擇:我可以像古代的旅行者那樣,有機會親見種種奇觀異象,可是卻看不到那些現象的意義,甚至對那些現象深感厭惡加以鄙視;不然就成為現代的旅行者,到處追尋已不存在的種種遺痕。不論是從上面的哪一種觀點來考察,我都只能是失敗者,而且敗得很慘,比表面上看起來還慘。我在抱怨永遠只能看到過去的真相的一些影子時,我可能對目前正在成形的真實無感無覺,因為我還沒有達到有可能看見目前的真相發展的地步。幾百年以后,就在目前這個地點,會有另外一個旅行者,其絕望的程度和我不相上下,會對那些我應該可以看見但卻沒有能看見的現象的消失,而深深哀悼。我受一種雙重的病態所困擾:我所看得到的一切都令我大起反感,同時我又一直不停地責怪自己沒有看到那么多我應該看得見的現象。

我被這種兩難困境困擾,很長一段時間無法行動,但我覺得在那污濁的液體現在已開始沉淀了。逐漸消失的形式越來越清晰,混亂漸漸被排除。原因是時間不停地流逝。遺忘把記憶一撥撥地帶走,并不只是將之腐蝕,也不只是將之變成空無。遺忘把殘剩的片段記憶創造出種種繁復的結構,使我能達到較穩定的平衡,使我能看到較清晰的模式。一種秩序取代另外一種秩序。在兩個秩序的懸崖之間,保存了我的注視與被注視的對象之間的距離,時間這個大破壞者開始工作,形成一堆堆的殘物廢料。棱角被磨鈍,整個區域完全瓦解: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地點開始碰撞,交錯折疊或里外翻反,好像一個逐漸老化的星球上面的地層被地震所震動換位。有些屬于遙遠過去的小細節,現在卻突聳如山峰,而我自己生命里整層整層的過去卻消逝無跡。一些看起來毫不相關的事件,發生于不同的地方,來源于不同的時期,都互相接觸交錯,突然結晶成某種紀念物,好像是建筑師所精心設計出來的,遠比我自己個人生命史更見智慧。“每一個人,”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寫道:“身上都拖帶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去。”[夏多布里昂所寫的《意大利之旅》(Voyages en Italie)12月11日條下所記]從此以后,可能把兩個不同的世界之間溝通起來。經由預想不到的方式,時間把生命與我自己之間的距離拉長;在我能夠回顧省思我以前的經歷之前,必須先經過20年之久的遺忘期。以前我曾在世界各地到處追尋那些經驗,可是當時并不了解其意義,也不能欣賞其精華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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