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思亞將卡洛斯攙扶到桌邊，幫助他慢慢坐下，看著安全帶從椅子側(cè)面自動伸出，無聲無息地繞過老人的肩頭，將他牢牢固定住，才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大氣，在他身邊坐好。

“小伙子，不用那么緊張。要說我這身體啊，雖然確實是不行了，不過好歹還能自理，走路吃飯睡覺什么的，問題也都還不大。再說了，不是有護理機器人嗎？對了，你們把它們都打發(fā)到哪里去了？”

他剛要答話，就聽姐姐戴兮笑嘻嘻地說道：“知道啦，卡洛斯叔叔！看您氣色這么好，精神頭這么足，明明就是一位老當(dāng)益壯的大英雄嘛，那里需要我們的照顧啦？”

她壓低聲音，語氣柔和婉轉(zhuǎn)，好像在哄不聽話的小孩子，“不過呢，依我看呀，你這就叫有福不會享，不信請看，那些呆頭呆腦的機器人，它們就在我的身后，正靠墻站著呢！你倒是說句實話，若論照顧人，它們哪里能比得上我們姐弟二人？再說了，家父早有吩咐，要我們務(wù)必……”

“知道知道，都是首相的安排！他專程派你們來迎接我、照料我，這份心意我全領(lǐng)了！回去之后，頭一件事就是去拜見他，然后痛飲一場、不醉不歸！哈哈哈哈！”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卡洛斯突然感到頭暈?zāi)垦＃眢w瞬間失去控制，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嘴巴也張開到最大，發(fā)出呼哧呼哧地喘息聲，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最后一次呼吸，每一口空氣都是最后一口空氣。

安全帶迅捷而有力地收緊了。戴思亞輕呼一聲，右手倏地伸出，輕輕托在老人下巴上，胸口砰砰直跳，心想謝天謝地，幸好有這把特制的安全座椅，不然的話，卡洛斯叔叔說不定會一頭磕在桌面上。

他望著老人側(cè)臉上的皺紋，一條又一條，仿佛刀刻的一般，又長又深，從額頭延伸到嘴角，再到下巴、喉嚨、鎖骨……縱橫交錯，如同一片開裂的土地；老人頭發(fā)稀疏，修剪得很短，露出來下面粉紅色的頭皮，除了頜下那一縷雪白的胡子，唇鬢各處都刮得干干凈凈，一根胡茬都找不到；衣服是簇新的，用的是最好的防水保溫布料，顏色由母親親自選定，“就用暗紅吧，卡洛斯最喜歡這種顏色，這也是火星的特征色。”

美中不足的是，新衣服實在過于寬大，松松垮垮地套在卡洛斯身上，將他襯托得越發(fā)瘦弱干枯，如同睡袍里包了一根竹竿。

早晨起來，卡洛斯鄭重其事地換上這身新衣服，頗為滑稽地站在他們面前，全然不介意它那夸張的尺碼，像個孩子似地笑逐顏開。

他也忍不住笑了。轉(zhuǎn)過頭去，卻見姐姐戴兮眼圈通紅，淚水潸然而下，哽咽道：“叔叔，多年不見，沒想到……您竟然瘦成了這般模樣……”

他這才想起來，姐弟三人中，只有戴兮親眼見過年輕時的卡洛斯。遙想當(dāng)年，父親和卡洛斯冒險闖入努阿克人的采礦船，將姐姐和眾多人質(zhì)解救出來，那時候他該是何等的威風(fēng)凜凜、勇不可當(dāng)！

一同獲救的還有幾百名卡瑪奴隸，不久以后，卡洛斯奉命率領(lǐng)他們重返卡瑪，共同反抗努阿克人的殘暴統(tǒng)治……光陰荏苒，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今日他重返故鄉(xiāng)，從前那位頂天立地的英雄漢子，卻不知從何時起，已變成一位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垂暮老人！

“來嘍，香噴噴的早餐！芥末火腿煎蛋、烤面包片——就撒了一丁點鹽、甜餅、酥餅、發(fā)糕、炸糕，這里面盛的是溫牛奶，這個是果粒稠酸奶，對了，還有這個……檸檬紅茶，溫度七十五度。”

戴兮推著一架金屬小車走過來，邊說邊將各種食物擺上桌，最后還不忘了從小車底層掏出一個晶瑩剔透的果盤，里面盛滿葡萄、香蕉、草莓，還有櫻桃。

卡洛斯瞪大了眼睛。“好姑娘，這些都是你弄的？你是想要撐死我呀！”

“菜單是我定的，料理都是機器人的事，除了這杯茶——它可是我親手泡制的。怎么樣？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的口味我還沒有忘記吧，卡洛斯叔叔？”

卡洛斯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咂摸咂摸嘴巴，連連點頭。

“不錯不錯！一點也不錯！正是當(dāng)年那個味道，我要是沒猜錯的話，這茶葉、這檸檬，都是咱們戴氏莊園自己種的，對吧？”

“嗯。母親還叮囑我，您素來喜歡清淡飲食，所以無論吃的還是喝的，要少放些糖鹽……”

“她說得沒錯！多少年了，只有在夢里才能品嘗到家鄉(xiāng)的味道……大家肚子都餓了，來來來！趕緊趁熱一起吃吧！”

說完他拿起一片面包放在自己的盤子里，從上面撕下一小塊，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起來。

“我離開火星的那一年，你還沒有出生吶，思亞。分別之時，林翰讓戴桐首相轉(zhuǎn)告我，因為肚子里懷著你，所以她不能親自到同步軌道上來為我們送行，當(dāng)面道一聲珍重……時間過得可真快，如今你也長成個大男人了。”

“是啊。媽媽經(jīng)常說起這件事，年紀(jì)越大，提到的次數(shù)就越多。還有姐姐，她說小時候你總是陪她做游戲，長大后，又是你在冥王星劫持事件中救了她。”

他輕聲答道。

“那次行動還真是驚險萬分。最勇敢的當(dāng)然還是你們的父親，救女心切嘛！不過戴兮的表現(xiàn)也很了不起，親手割斷了努阿克人的緊縛繩，我們的飛船才得以解脫！那時候，戴首相就和今天的你們一樣，風(fēng)流倜儻、年青有為……真想早點見到他呀！”

“他也急切地想要見到你呢！怎么說呢……卡洛斯叔叔，家父最近諸事纏身，心情一直不大好，只有提到你的返航，他才會開心起來。”

戴兮說完莞爾一笑，右邊的嘴角蕩漾出一個小酒窩。

和林翰年輕時一模一樣！卡洛斯心里發(fā)出一聲感嘆。他的目光何等敏銳，隨即注意到這笑容一閃而逝，那張白皙的俏臉上秀眉微蹙，隱隱現(xiàn)出憂愁之色。

看來戴桐最近確實遇到了什么特別棘手的事情。他剛要開口詢問，戴思亞察言觀色，搶先岔開了話題：“我們家還有個小弟弟，名叫戴思歐，也還出來沒有見過您呢！不過這一次有點不巧，他外出執(zhí)行任務(wù)，過段時間才能回來。”

戴兮接口道：“思歐今年二十五歲，最近剛剛找了個女朋友，和他一樣也在太空防御部工作。眼下兩個人如膠似漆、甜得發(fā)膩，這不——連執(zhí)行任務(wù)都舍不得分開，說什么都要一塊兒去。”

卡洛斯一生孤獨，從來沒有成過家，對這些兒女之事實在是不甚了了，反而對戴兮提到的“任務(wù)”更感興趣。

“不知他們執(zhí)行的是什么任務(wù)？有危險嗎？”

“思歐只告訴我說，那是個絕密任務(wù)，因為特別重要，所以由爸爸直接領(lǐng)導(dǎo)，他們防御部的夏開勝部長親自帶隊。至于危險與否……他們離開火星時只帶了一艘飛船，上面也沒有重型武器，所以我估計應(yīng)該還好，不必太擔(dān)心。”

卡洛斯無聲地嘆了口氣。“沒什么危險就好。首相日理萬機，一定很辛苦吧？好在你們都長大了，能夠替他分憂解難。他也實在不容易，努阿克人先奪冥王星，又引發(fā)太陽爆燃，下一步還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動作！我雖然人在卡瑪，這些情況多少也還知道一點。”

“在地球上，地表早已寸草不生，人類被迫遷居地下——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戴思亞放下勺子，“努阿克人已經(jīng)將地球封閉了十年之久，可我們一直找不到突破吞噬體的辦法，長此以往，留在那里的人類將面臨極大的生存困難——根據(jù)最新的觀測結(jié)果，地球正在演變成第二顆金星，這才是敵人最惡毒的地方。”

“是啊！就目前的形勢，似乎只有火星才有實力對抗努阿克人。我來問你，思亞——如果現(xiàn)在就開戰(zhàn)的話，你覺得人類勝算如何？”

“實話實說，單憑火星聯(lián)盟，我認(rèn)為兇多吉少。最樂觀的估計也就是個五五開……”

戴兮安靜地坐在旁邊，埋頭認(rèn)真吃她的早飯，沒有插話。兩個男人間的交談聽上去輕描淡寫，好像只是隨意的閑聊，實際上卻句句驚心動魄，重重地敲打著她的心房。

真的要打仗了嗎？擔(dān)憂、困惑、害怕、緊張、還有一點點興奮……各種情緒同時擁堵在她的胸口，令她心亂如麻，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只聽卡洛斯咳嗽一聲，聲音充滿滄桑之感。“孩子們，對于努阿克人來說，眼下正是發(fā)動戰(zhàn)爭的最好時機。”

“前輩是說，大戰(zhàn)即將打響？”

“在我看來，這一點確鑿無疑，或許這正是你們的父親憂心忡忡、夙夜難安的緣由……要說還有什么不確定的，那就是，這場戰(zhàn)爭將會以什么樣的方式開始……咳咳……咳咳……”

一只無形的手突然扼住卡洛斯的脖子，他在椅子上扭動著、掙扎著，雙手不停地捶打在胸口上，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音，與喉嚨里發(fā)出的咳嗽聲混在一起，聽上去令人心驚不已、心痛不已……

他的臉憋得像塊紅布，顏色比身上那件衣服還要深，戴思亞和戴兮同時跑到他身邊，一人撫心、一人摩背，就這樣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停止咳嗽，平靜下來。

他艱難地抬起頭來，沖兄妹倆發(fā)出疲憊的一笑。“沒事的，多少年的老毛病了。”

說完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跡，慢悠悠地將剛才的話說完：“……以什么樣的方式開始，又會以什么樣的方式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