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量子加速器控制大廳里，人員已經就位，上百臺設備正在高速運轉，偶爾發出“嗶嗶”或者“滴滴”的聲音，旋即又歸于平寂，任由散熱器發出的低沉的嗡嗡聲重新統治整座大廳。

顧凡站在操作臺前，身穿白色工作服，后背和右臂上貼著一個阿拉伯數字——“1”，顏色亮黃，格外醒目。

這是他的崗位代碼，表示在今天的發射任務中，他是1號——也就是最高指揮員，其它崗位必須嚴格按照他所發出的指令動作。

他神情專注地望著眼前的空氣顯示器，一座立方體靜靜地漂浮在眼前，周圍空無一物，讓它看上去有些孤單。他伸出食指輕輕一撥，黑色的彌林立方體開始緩緩旋轉。

“它來自冥王星，通體烏黑，邊長約3米，由某種未知的元素制成，密度極大、堅不可摧，屬于古老的彌林文明……”林嫻的話又一次回響在他的耳邊。

短短數日，他和賈桑伊從她那里學到了很多東西，從量子躍遷的原理到加速器的設計制造，從彌林文明的歷史到立方體的發現，從一百多年前，王小樹如何發現冰魄號飛船，到他們四人從彌林重返太陽系，從那場驚心動魄的冥王星之戰，到希望星上秘密躍遷基地的建立……

“……大概的經過就是這樣。王小樹陣亡后，劉勝、安磊和我便撤退到希望星上，這顆小行星是劉勝年輕時候發現的，后來被他改造成了避難星。在這里，我們建成了太陽系能量最高的量子躍遷加速器，可以將人類發送到彌林星球。”

“明白了。前輩，我猜測，以這種方式進行星際間的旅行，雖然速度極快，遠超光速，但卻是單程的，對嗎？”賈桑伊問道。

“不愧是理論物理學家，這么快就想到了這一點。”林嫻點點頭，沖他伸出了大拇指，“是的，任何物體都只能在兩點之間進行一次量子躍遷，這個被稱為單向原理。要么從A躍遷到B，要么從B躍遷到A，也就是說，志愿者抵達彌林星球之后，不能以躍遷方式返回太陽系，否則的話……”

“否則就會怎樣？”他先望望林嫻，再望望賈桑伊，一臉困惑。

“否則就會湮滅，化作一團能量，彌散于無形。至于為什么會這樣，其中的原理十分復雜，又是什么高能態，又是什么量子耦合，還有什么多維時空——注意不是高維幾何空間……說實話，其中很多細節，因為過于抽象高深，我也搞得不是很懂。總之這是一條禁戒，你們可以將其視為我們這個宇宙的一條公理。”

他注意到林嫻的額頭上冒出些細密的汗珠來，心想難怪都說當教授很不容易，這傳授知識的工作還真是累人，尤其是碰到兩個像我們這樣，特別喜歡刨根問底的學生。

最后，林嫻將整個設想和盤托出。“關于這座立方體，我們的建議是將它發送到巴納德星系，充當量子躍遷的路標，這樣就可以以量子躍遷的方式，向巴納德星系發送人類移民。將來，等到太陽系戰爭結束了，你們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返回家鄉。”

“真是個絕妙的好主意！”賈桑伊立刻表示贊同。

“人類世界里，前后一共出現過三座立方體。第一座在地球上，天道研究所的實驗室里，由彌林飛船‘冰魄號’帶來；第二座此刻就在你們眼前，原本埋藏于冥王星，從時間上看應該更早，據信是太古時代彌林人初次訪問太陽系時留下的路標，為的是方便將來故地重游。至于這第三座立方體，卻并不是什么路標，她應該被更準確地稱呼為’智慧體’，由‘極地號’飛船上的彌林宇航員帶到地球，本質上是一座意識鏈接體，是彌林人傳播知識的工具。”

賈桑伊總結道：“看來，早在很久之前，彌林人的飛船便來到了太陽系及其附近，并且至少在兩顆行星上留下了路標——地球、冥王星。”

顧凡雙手抱肩，凝神思索，忽然間好像想起了什么，轉而望向林嫻：“前輩，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就是關于這個彌林文明，她曾經一度極為發達，后來卻不幸滅絕了，對嗎？”

“對。十幾萬年前，努阿克帝國發動了一場戰爭，彌林人節節敗退，最后徹底戰敗，失去了整顆星球。最后一批彌林人通過量子躍遷散布到宇宙的各個角落，其中一支逃亡到太陽系，結果飛船降落時出現故障，一頭扎進南極冰層，被永遠地凍結在那里，再也沒有掙脫，最后時刻，彌林宇航員們將一臺智慧機器人封裝進立方體，拋落于西伯利亞冰原，埋沒于凍土之下，直到幾百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幾名人類狩獵者發現了它。”

“前輩，我最擔心的是，關于彌林立方體，努阿克人知道多少？”

“多年以前，在與人類談判的過程中，努阿克人曾提出來，說冥王星上有座立方體，并詭稱那是其祖先留下的主權標記——這純屬無稽之談。后來查明，冥王星上發現彌林立方體后不久，有人便將其泄露給了努阿克人。告密者名叫麥克，現任烏拉爾集團董事長，從爺爺那一輩開始，他的家族便與努阿克人建立了同盟關系，漸漸成為人類的心腹之患……不過你們也不必過于擔心，從目前的情勢來看，努阿克人似乎并不知道立方體的用途。想當年，彌林人既然將量子躍遷加速器和立方體路標視作最后的保命手段，一定會對外人嚴格保守這個天大的秘密，考慮到該文明很久之前便徹底滅絕，努阿克人雖然取得了戰爭的勝利，卻也僅僅是攫取了彌林人的財富。行將滅亡之際，彌林人將所有的知識封裝進智慧體中，約定到了新的星球，由活下來的宇航員打開。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能夠獲得他們的知識，實屬機緣湊巧，因為所有的彌林宇航員都不幸遇難了。不過，獲取彌林知識并不容易。首先，智慧體必須要接納你，你才能進入其中；其次，你需要和智慧體建立意識鏈接，這是個極其艱難的過程，你必須完全放開自己，進入某種難以描述的心靈冥思境界，做到心無雜念、澄澈透明、無欲無求，坦然面對一切；第三，你事先應具備足夠的知識儲備，不然的話，那些高深的彌林文明就很難理解，結果不是一知半解，就是懵懵懂懂、不明所以。世上完全具備這三個條件的人，本來就少而又少，用萬里挑一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別的先不說，能夠被智慧體接納就是一件純粹碰運氣的事情。第一個被她接納的是王小樹，那可是將近八十年前的事情了，自那以后，得以進入智慧體的人類屈指可數，除了劉勝、安磊和我之外，就只有兩位。”

“哪兩位？”

“一位是王小樹的學生，名叫吳越勝楠；還有一位就是李婉秋，物理學和天文學博士，戴思歐的女朋友，她第一次來到希望星，見到智慧體后便被它吸引，自行進入其中，順利地建立了意識鏈接……現在想來，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議。”

他立刻追問道：“請問前輩，這位李婉秋女士現在哪里？能不能聯系上她？”

“這個……恐怕有些不太方便。”林嫻雖然面露難色，仍然耐心地解釋道，“此刻她正在火星上，和千千萬萬火星人一起，忙于準備與努阿克人的戰爭。我的意思是說，通信本身不是問題，想要從這里聯絡她，卻有些其它方面限制——出于安全方面的考慮，希望星一直執行嚴格的電磁靜默，除非極為特殊的情況，否則應盡量避免向外發射無線電波。”

賈桑伊點頭稱是。“我懂了，前輩。這樣做是防止被努阿克人發現，畢竟冥王星離這里并不算很遠。”

“剛才您提到的那個麥克，他既然背叛了人類，為什么不想個辦法抓回來，接受審判和懲罰？”

“傻孩子，你要是知道他的勢力有多大，就不會這么想了。更何況，關于烏拉爾集團與努阿克人狼狽為奸的說法，截至目前都還只是猜測，沒有任何實際的證據。至于烏拉爾集團的發跡史，那就要從麥克的爺爺列文斯基說起，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漫長而精彩的故事。說來也巧，列文斯基發家之前就在天道研究所工作，和第一座彌林立方體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中間的原委，等將來有時間了，我再細細講給你們聽……”

“狀態監測系統報告，加速器能量達到發射閾值。”

一道清澈干凈的機器女中音在大廳里回蕩，將他從回憶中驚醒。

“各崗位注意，發射前十分鐘倒計時準備……9分59秒、58秒、57秒……”他按下了藍色的預啟動鍵，控制臺開始自動報時。

“2號，請檢查并報告立方體狀態。”

雖然經過了多次演練，賈桑伊的聲音聽上去依然有些緊張：“2號報告，立方體狀態良好，量子時空耦合度為99.99%，符合發射要求。”

“3號，請核對目的地坐標。”

3號操作員由林嫻擔任，此刻就坐在他身后。“3號明白。本次發射目的地為巴納德星系，距質心103.78天文單位，當地坐標系黃經39.213度，黃維76.215度，確認完畢。”

“各崗位注意，這里是1號指揮員，現在我命令，地球時間2435年9月17日16點30分，啟動希望星量子躍遷加速器第9721次發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