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舞純奈送別麥克和阿爾科夫，目送他們登上來時的飛船，解錨起航，像一道閃電般消失在旗艦左側暗黑的太空中……他感到渾身一陣輕松，汗水從額頭上大搖大擺地冒出來，流過鼻洼和嘴角，沿下巴滴落，在靴子尖上破碎成無數晶瑩剔透的小水珠。

電子助理告訴他，飛行者泰德爾剛剛發來消息，“對方要求與您通話，時間就在兩小時后。”

他匆匆返回指揮艙，走進內間，攤開手腳躺在床上，雙目微閉，摸索著解開制服上衣的扣子，剛剛舒緩下來的心境又波動起來。

與泰德爾的通話必將是一場唇槍舌劍的艱苦談判，在此之前，他需要抓緊時間休息，哪怕只是一小會兒也好。

“想盡一切辦法拖延。”

這是董事長離開前下達的死命令。

這一刻，距他不到一百萬公里的地方，飛行者泰德爾正在更衣。

一名年輕的步行者侍從站在身后，將一件白色長袍披上他的肩頭；另一人半跪在他的面前，雙手扶住一架穿衣鏡，低眉垂首，目光落在他的鞋子上。

那是一雙輕便的羽鞋，潔白似雪、一塵不染，與白色長袍交相輝映，將他襯托得格外飄逸灑脫、風姿卓然。

他出神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光滑而巨大的頭顱閃閃發亮，半透明的皮膚包裹著淺灰色的顱骨，輪廓清晰可辨；高高的額頭下，橢圓形的面部稍向外突，側面看仿佛戴了一張精致的面具；鼻子與嘴巴緊挨在一起，距離下巴很近，為的是將三分之二的面部留給那雙眼睛——他最滿意的器官。

它們是深藍色的，由淺褐色的半剛性眼瞼保護起來，眨動時發出輕微的“卡拉卡拉”聲；每只眼睛里都有兩只瞳孔，如同映照在深潭上的兩輪圓月，漂泊蕩漾，散發出淡淡的粉紅色光彩。

努比老師告訴他，努阿克人的故鄉在魔鬼星系，母星的天空中永遠都懸掛著兩顆衛星，它們大小相仿，軌道相鄰，每當太陽隱去，夜晚降臨，便現出身形，將柔和的光輝灑遍廣袤的努阿克大地……它們就像我們——步行者和飛行者眼中的瞳孔，深邃、明亮、光彩照人……

一想到這些，他便心潮起伏、心馳神往，熱切盼望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夠以勝利者的身份回到故鄉，領略她的壯麗風光，體驗她的風土人情。

身為一名努阿克飛行者，他隨時可以返回母星，這一點連蘇魯都羨慕無比——七百年前，努阿克部落被流放至銀河系第三旋臂，任何步行者想要返回母星，事先必須取得帝國皇帝的特別許可，唯有飛行者可以例外……

他收回目光，讓思維重新回到現實，轉身走出起居室，在顯示器前恭恭敬敬地站好，緩慢而莊重地彎腰低頭。

“您好，尊貴的大統領！飛行者泰德爾向您致敬！”

當他再次抬起頭來，已是滿面堆笑，蒼白的皮膚上泛出一片紅光。

“你好，我的孩子！”

蘇魯發現，泰德爾今天的穿著與往日頗為不同，去除了盔甲和帽子，渾身上下只簡單地披一件半透明白袍，連那對巨大的翅膀都無法遮住，兩只長長的翼尖從邊緣露出來，潔白的羽毛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相當引人注目。

“泰德爾，你馬上就要與烏拉爾人會談，卻忽然提出與本大統領通話，究竟是出于什么考慮？”

泰德爾望著蘇魯，心想大統領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憊，好像才睡醒的樣子——眼角的皺紋、脖子上的壓痕，還有干巴巴的聲音都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時間有限，他決定直奔主題。

“關于催促麥克盡快向泰坦星球發起進攻一事，有一點，屬下始終沒有想明白：大統領這樣做，其必要性在哪里？以我努阿克艦隊的實力，不是隨時可以攻占這顆星球嗎？既然如此，這場戰斗為什么一定要由烏拉爾艦隊實施呢？更何況，他們未必能夠輕松戰勝對手。”

“能想到這個問題，說明你又長大了不少，心智也更加成熟了，我的孩子。”出乎他的意料，大統領似乎對他提出的問題相當滿意。

愈加成熟？他在心中默默發出一聲嘆息。我不過是厭煩了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他們罷了！我算看透了，無論是彬彬有禮的麥克，還是軍容嚴整、裝腔作勢的赤舞純奈，烏拉爾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推諉拖拉，各種匪夷所思的借口好像就掛在嘴邊，張口就來。

“從單純軍事的角度來看，的確不存在這樣的必要，由烏拉爾人來進攻泰坦。他們固然實力不俗，但是與無敵的努阿克艦隊相比，依然差得很遠。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勸說和引誘他們發起這場戰斗，是為了將麥克和他的艦隊留在太陽系。”

“……只要開始進攻泰坦，他們就再也難以脫身！”泰德爾瞬間明白了蘇魯的深沉用意，欽慕之情溢于言表，“大統領深謀遠慮，已為烏拉爾人安排好命運！我終于明白了，正是由于雙方實力相差不大，所以，烏拉爾人與泰坦人之間的這場戰爭，必將陷入一個難解難分的纏斗局面……”

“是的，我的孩子。退一步講，萬一烏拉爾艦隊落了下風，我們將立刻出手相援，不多也不少，恰好讓雙方保持力量平衡，最好就這樣一直打下去，等到我們占領地球、消滅火星之后，再騰出手來慢慢收拾他們。”

“我全明白了。大統領終歸是要將人類全部絞殺在太陽系之內，因此，必須想辦法阻止烏拉爾集團外逃。”

這才是真正的努阿克人，不折不扣的星際掠奪者。

他茅塞頓開，以崇敬的目光望著蘇魯，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幼稚和無知。這才是一位部落大統領該有的樣子，對異族一定要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將其于死地，斬草除根，絕不留下任何后患。

“孩子，請聽我說，無路如何，你要想辦法勸說他們，按照雙方的協議進攻泰坦，越早越好。你可以告訴他們，說努阿克艦隊已完全準備就緒，隨時可以向地球發起總攻，這可是烏拉爾人最好的機會，趁地球聯盟與火星聯盟無暇分身之際，先從泰坦聯盟身上大撈一筆，然后揚長而去，永遠離開這個戰火紛飛的太陽系。”

我已經這樣勸過他們很多次了。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充滿無可奈何。

“孩兒謹遵大統領指令，一定要竭盡全力促成這場泰坦之戰。”

“很好。辛苦你了，先這樣吧。”

蘇魯沖鏡頭擺擺手，退出了視頻連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