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站在這里，為親愛的戴桐首相和夫人林翰女士，和他們的長女戴兮送行，獻上我們最深切的緬懷與尊敬，思念與不舍，愿他們的靈魂在天堂里安息……”

人群中傳來一片啜泣聲。

卡洛斯旁邊站著太空聯盟前總統何塞里，泰坦聯盟的萬達首相，冥河艦隊尤金司令，再過去，一位從未謀面的年輕人肅然而立，他叫鄧拓疆，地球聯盟鄧志剛的嫡孫和全權代表。

戴思亞一身縞素，緩步來到墓穴邊，將手里的鮮花一分為三，輕輕放在三口棺材上。卡洛斯緊隨其后，他謝絕旁人的攙扶，獨自走向墓穴，一陣大風吹來，掀起了他的黑色喪袍，還有腰間那條白色絲帶……他的白色須發在風中起舞，上下翻飛、凌亂散漫，遮住他的目光，讓他越走越慢，好幾次差點摔倒在地，人們哀傷地望著他，許多人淚水盈盈……他終于來到墓穴旁，顫巍巍地站在戴思亞身邊。

新開挖的墓穴里，并排放著三口棺材。最大的一口居中，左右兩口略小，漆黑的棺面上，鑲著一圈紅色的邊紋。

“就像活著的時候，戴桐走在中間，左邊是林翰，右邊是戴兮。”他幽幽地說道，“可嘆我跨越三個光年奔向你們，卻沒想到，歡聚的時間竟是如此短暫！”

一家三口靜靜地躺在棺材里，姿勢一模一樣，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面容平靜而又安詳。戴桐一身正裝，臉上敷了一層厚厚的白粉，勉強遮蓋住下面的淤青和紅腫，厚重的假發又粗又硬，戴在那顆被踩碎又拼起的頭顱上，與瘦長的臉頰一點也不搭。

林翰和戴兮的妝容都很精致，母女二人本來就長得很像，此刻看上去更像是一對熟睡中的姐妹，一樣長長的睫毛，一樣優雅的唇線，一樣高挺的鼻梁，一樣纖細的眉毛……

面前躺著自己最好的朋友、最親的親人……他久久地、深情地凝望他們，默然無語，直到無邊的悲傷再度襲來，五臟六腑仿佛瞬間被抽空，呼吸一下子變得異常困難，眼淚飛快地涌出，順著臉頰簌簌流淌，落在草地上，砸彎了青青的絨線草葉。

他索性放開聲音，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佝僂的背影在微風中不停地抖動，彎下去、直起來、左右搖擺，時而繃緊、時而放松，仿佛痙攣一般，令人一望之下，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戴思亞渾身顫抖，一把攥住他的右手，扭過頭來，眼睛里布滿血絲，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道：“叔叔，事已至此，請您不要過于悲傷。無論如何，爸爸媽媽，還有姐姐，去世前總算盼到了你的歸來，了卻了他們多年的心愿。這些年里，父親最牽掛的就是您，無論多忙，卡瑪星球上發生的一切，他從來都是親自過問……從今往后，他再也不用日夜操勞了，媽媽再也不必終日牽腸掛肚了，還有我那可憐的姐姐……”

卡洛斯發現自己正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下來，他聽到“啪——”的一聲，胸口有什么東西破裂了，鮮血噴涌而出，灑滿眼前，灑遍天空與大地……淚眼婆娑中，他看到戴桐躺在那里，臉色蒼白如紙、一動不動，想起來應該趕快喚醒他，才要張口說話，忽覺天旋地轉、頭暈眼花……戴思亞急忙抱住他，不讓那具瘦弱枯干的軀體直挺挺地倒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轉醒，周圍鴉雀無聲，風兒早已停歇，連空氣似乎都是靜止的。他艱難地抬頭仰望天空，看見幾片樹葉正從老橡樹上落下，無聲無息地飄進墓穴，落在棺材上。

鄧拓疆從來不曾想到，人生參加的第一場追悼會，便是這樣一場最高規格的追悼會。

冥王星的任務完成得相當順利，他們興奮不已，戴思亞得意洋洋地對他說道：“等著瞧吧！拓疆弟弟，回到火星以后，那幫家伙一看到我們從努阿克人眼皮子底下偷出來的彌林立方體，不知道該有多興奮，多激動，多羨慕！到時候一定會有鮮花和掌聲，很多的鮮花和掌聲！經此一戰，咱們哥倆就算不能被稱為英雄吧，估計也差得不太多了！哈哈哈哈！”

“衡山”號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冥王星，繼續保持隱身和電磁靜默，直到與冥王星之間的距離拉開到15個天文單位，才打開通信系統，與地球和火星建立起正常通話。

萬萬沒有想到，他們收到的第一道電文，竟是戴桐和妻女遇害的驚天噩耗！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刻，戴思亞僵立在指揮臺前，面色蒼白、一言不發，如同一座雕塑。

他示意其他人退下，親手搬來一把椅子，扶著他慢慢坐下來。做完這些，他靜靜地站在戴思亞身旁，憤怒、悲傷、同情……各種情緒涌上心頭，巨大的震驚沖擊著他，猶如狂風吹過荒漠，卷起漫天沙塵，過后卻什么都不曾留下……他心里一片茫然，全然不知接下來該干什么。

在他短短的人生閱歷中，既沒有這樣的經驗，更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一個突然失去整個家庭的人，特別是，這人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有人在邊上輕輕拉扯他的喪袍。

他從回憶中驚醒，面帶歉意，沖對方微一頜首，雙手捧起鮮花，緊走兩步，跟上前面的隊伍，向墓穴走去……

“火星聯盟的安防簡直是形同虛設！他們連自己的首相都保護不了，簡直是不可思議，聞所未聞！”

馬東方抬起一腳，踹翻了茶幾。

半杯茶水濺落在劉海洋身上，他不動聲色地用手擦一擦，望著怒不可遏的馬東方，決定繼續保持沉默。

老人眼睛瞪得像銅鈴，里面布滿密密麻麻的血絲，仿佛大地上久已干涸的河網；雪白的長眉直立起來，在眉心處擠出一個堅硬的突起；鼻孔張得很大，呼哧呼哧地喘氣聲聽上去沉重而又費力。

兩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就這樣對視著，好大一會兒誰也不說話。

“老馬啊，戴桐一家的葬禮已經結束。從明天開始，各聯盟派來的使節將陸續返回，戴思亞和鄧拓疆，還有卡洛斯會前往送行……”

“我不想聽這些！你倒是說說，努阿克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到底是敵人太狡猾，還是他們太大意？”

馬東方沖他一擺手，氣咻咻地繼續追問。

“敵人派出一艘隱身飛船，悄悄潛入火星，用一個類似于電磁隔離罩的東西蓋住整棟樓，切斷了它與外界的一切聯系，然后就……您知道，戴桐家本來就沒有多少警衛，并且全部安排在莊園外圍，樓里只有幾臺服務機器人，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根本無法抵擋兇殘的努阿克殺手。”

馬東方垂頭喪氣地坐下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語氣緩和了一些。

“敵人很清楚，殺死戴桐是對人類世界的重大打擊，既可以削弱我們的實力，又能制造恐怖氣氛，產生人人自危的效果。不得不承認，這一次我們被他們打了個措手不及，這場刺殺行動實施得實在是很……”

他的喉結上下翻動，仿佛有什么東西卡在那里，最后也沒有說出“成功”二字，而是換上一副不服輸的口氣，冷冷地道：“敵人事先必定經過了精心的策劃和演練，還有大量的、極為細致的情報偵察，這提醒我們，今后一定要特別注意加強防范，尤其是重要設施和關鍵人物。”

“努阿克人在現場留下一段視頻，里面提到，多年前，戴桐派人前往半人馬星系，與卡瑪人聯手炸毀了他們的崽巢，殺光了他們的后代，為了進行報復，所以才實施了這場刺殺……”

“該死的努阿克人，該死的蘇魯，殺人就是殺人，又何必找什么借口，真是既荒唐，又可笑！不過，經過這場無恥的謀殺之后，蘇魯在部落臣民心目中的地位將大大提升，或許他還期望以此威懾對手——面對如此血腥的斬首，普通人誰又能不感到害怕？”

“……我要說的重點不是這些，老馬。”劉海洋不得不打斷他，“這段視頻中有個很大的疑點：遙想當年，戴桐派人前往半人馬星座，那本是一件秘密行動，知道的人很少——既然如此，整件事情努阿克人又從何處得知？他們甚至直接點出了卡洛斯的名字！”

馬東方眼前一亮，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定是麥克！這個該死的東西！邪惡的小人！那一年，戴桐和卡洛斯炸毀努阿克采礦船，營救出被綁架的人類之后，舒月香率領聯合艦隊趕到現場，捕獲了一艘逃生飛船，發現上面藏有幾百名卡瑪奴隸，這才有了后來，戴桐派卡洛斯送他們返回半人馬星系……整個過程麥克都有參與，雖然并不在核心決策層，但是，那小子是個笑面虎，心思細密，手腕也多，對！一定是他，想辦法打探到了一些消息，又告訴了蘇魯！如此說來，戴桐全家之死，他也是罪魁禍首之一！”

劉海洋頻頻點頭。“你所說的這些，有些我也是頭一回聽說。據我的了解，那時候麥克還很年輕，論身份不過是太空聯盟的一名外交官，而太空聯盟也還沒有被烏拉爾集團所控制，人類世界四大聯盟之間雖有些貌合神離，但是大體上還維持正常的結盟關系，凡涉及努阿克人的行動，通常都會全體參與、共同進退。”

“是啊！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低估了列文斯基那個老東西，誰也不曾料到，他居然能夠將太空聯盟掌控于股掌之間，最后干脆將她肢解，由烏拉爾集團取而代之。”

他望著劉海洋，眼睛里漸漸燃燒起紅熱的火苗，聲音卻變得格外冰冷。“血債要用血來償。此仇不報，誓不罷休！麥克和烏拉爾集團必將為此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