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拓疆雙手各握一支操縱桿，屏住呼吸，目光牢牢盯住顯示器中央的紅色十字交叉點，將飛船一點一點調整到懸停狀態。

隨著地表溫度的不斷升高，冥王星的大氣日漸稠密，變得越來越活躍——就在剛才，“衡山”號剛剛進入大氣層層，還沒開始滑翔，就遇到了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強大上升氣流，差點把她又“吹”回宇宙空間。

“看來冥王星不太歡迎我們啊，思亞哥哥！你說，會不會下面剛好有座冰火山在爆發，偏偏讓我們趕上了？”

“應該不是。這冥王星上的冰火山呢，爆發時雖然也很猛烈，但是很難噴射到這個高度。我估計還是因為升溫太快，又加上自身引力太弱，無法將融化的甲烷和其它氣體約束住，這些東西本來以固態方式儲存著，現在都被氣化了，嗖嗖嗖地往外冒，爭先恐后地想要脫離冥王星，沖入外太空，難免會生成一股股高強度亂流。”

“怪不得連一顆低軌衛星都找不到呢！原來是呆不住啊！”

“你觀察得還挺細致。我猜，為了躲避亂流，努阿克人是不是將衛星都轉移到中層以上軌道去了。嘿嘿，你還別說，這幫東西真是很精明。”

兩人聯手操控“衡山”號，經過反復幾次試驗，終于頂住了那股上升氣流，飛船緩緩張開那對巨大的可變形機翼，從大氣邊緣滑翔而下，來到現在這個位置，懸停在距地面只有五十米的高度上。

下面白花花的一片，那是覆蓋整顆冥王星的皚皚冰雪。曾經，它們的厚度超過一公里，如今卻只剩下薄薄的一層，最多不過十來米厚。

不知探地雷達能不能找到那個井口？實在不行的話，就把懸停高度再降低一些，鄧拓疆心中暗想。

忽然，戴思亞身子一震，機動地站起身來，指著屏幕左上角大聲道：“快看這里，拓疆！把鏡頭拉近一點，再拉近一點！”

那里出現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黑點。

他立刻啟動圖像增強，熟練地調節著視場與焦距。“就是它！絕對不會搞錯！”

“既然找到了，那咱們就抓緊時間，開始作業！”戴思亞戴上頭盔，轉身走向艙門，“拓疆，你負責飛船的降落，我去準備機甲。”

“注意安全！”他高聲叮囑。

“放心吧！沒問題！”

為了這次行動，“衡山”號一共攜帶了三臺機甲，最大的那臺綽號“大熊”，“共工級”，展開后高度八十米，四臂六足，主要用來劈山開路、清理障礙，可以三十分鐘內抹平一座小山包，或者開挖出一條大型坑道。

另外兩臺個頭略小，不過功能更全，也更加靈活。它們主要負責鉆進和起吊，配合飛船上的起重機，將立方體挖出來，再吊裝貨艙。

一路上他們組織戰士們把整個流程模擬演練了很多遍。從清理作業面開始，然后是鉆進、擴挖、捆扎、起吊，直到最后的回填，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該練習的都練習了，包括各種意外情況的處置……

戴思亞坐進“大熊”操作艙，確認一切正常后，沖著對講高喊一聲：“報告主控，大熊準備完畢，隨時可以啟動。”

“主控明白！當前相對高度三十米，相對速度零，兩分鐘著陸，三分鐘后釋放機甲模塊，現在請對時……”

從外形上看，“大熊”核心艙是一只不規則的凸多面體，每個面上都密密麻麻布滿了各種接口。

戴思亞身穿重型宇航服，耐心地坐在里面，等著其它模塊陸續被釋放出來。在他的身后，“衡山”號寬大的貨艙已完全打開，一個、兩個、三個……長長的傳送帶開始高速運轉，越來越多的模塊被釋放到核心艙的周圍，東一個、西一個堆得滿地都是，看上去有些雜亂無章。

他打開顯示器，上面花花綠綠地顯示著各個模塊此刻的狀態，數量足有上百個：紅色六邊形代表能源模塊，兩個相連的圓圈是探測模塊，此外還有手型標記、足形標記，分別指的是操作機構和運動機構……此刻它們都是灰色的，除了正中央那顆閃亮的綠色圓球——那是剛剛啟動的核心艙。

他深吸一口氣。“啟動機甲自組裝！”

話音未落，整個核心艙便劇烈地晃動起來，像變魔術一樣，從各個對接面上“長”出來各種結構：長的、短的、方的、圓的、藍色的鉸鏈、黃色的插接、黑色的螺口……顯示器上，所有模塊的顏色都在發生變化，由灰變白，由白轉綠，無數紅色、藍色、黃色的線條好像活了一樣，彼此尋找、搭接，一根根、一簇簇，從短到長，由細到粗，速度越來越快、幅度越來越大，直到全部模塊合為一體……

這是他最喜歡的景象、最難忘的體驗，是他最愛的感覺，只要一聲令下，大大小小的機甲模塊便同時動作，相互靠近、識別、組裝，同時發出各種聲響，忽高忽低、忽長忽短，好像在演奏一曲豪邁而又雄壯的交響樂，酣暢淋漓，令人激動不已……

十五分鐘以后，巨型機甲“大熊”傲然屹立在冥王星的大地上，龐大的軀干頂天立地，比旁邊的“衡山”號還要高出許多，六只巨足深深地踏入甲烷冰中，四條鋼鐵臂膀分為上下兩組，上兩條疊放在背部，下兩條收縮于腹下，半人高的鋼鐵關節閃閃發亮，堅固而又靈活。

在它的旁邊，一左一右站立著另外兩臺人形機甲，胸口處的核心艙向外透出明亮的光輝，兩名操作手端坐其中，白色的頭盔、紅色的宇航服，透明的呼吸面罩后面，是兩張堅毅專注的年輕面龐……和自己一樣，他們剛剛完成了與各自機甲的意識鏈接，成為彼此的化身。

開始運動想象。戴思亞在腦子里活動一下筋骨。

只見“大熊”身子一動，兩只前爪緩緩舉起，越來越高，掛在上面的巨大冰塊接二連三掉在地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眼看兩只后足越陷越深，“大熊”伸出腹部的兩只臂膀，水平張開，支撐在地面上，就像一個人在做俯臥撐一樣。

忽然，它將兩只前爪兇猛地砸向地面。一聲巨響過后，戴思亞感覺自己在急速滑落，過了一會兒才停下來。

眼前出現了一個大坑，他和“大熊”就站在坑底。

重型機甲，果然名不虛傳，力大無窮、勇不可擋。

他滿意地點點頭，命令另兩臺機甲也下到坑里來。“現在，這里就是我們的臨時隱蔽點，也是我們挖掘作業的起點。”

他開始呼叫鄧拓疆：“報告主控，全體機甲準備完畢。給我們十二小時時間，把那個東西挖出來，并裝上飛船。”

“主控明白！我們負責警戒，請務必注意安全！”

第一步是擴大隱蔽坑的面積，加大它的深度。“大熊”揮起前足和四只手臂，連刨帶挖，風卷殘云般掘開冰層，不大會工夫，下面的巖層便暴露在戴思亞的面前。

“你們兩個準備爆破，我和大熊繼續擴大作業面。”

“明白！”

兩小時后，他們完成了鉆孔和高能炸藥的埋藏。

戴思亞最后一次檢查了藥量和起爆時序，確認無誤后下令后撤。

老天保佑！讓我們一戰成功，直達立方體的埋藏點！

他在胸前畫個十字。“起爆！”

鄧拓疆并沒有聽到任何爆炸聲，他只看到舷窗外，大地在起伏，如同微風拂過一匹白色的綢緞。他飛快地掃一眼隱蔽坑里傳來的圖像，發現三臺機甲都有些搖搖晃晃，好像醉酒一般。

他們離爆心都不遠。按照設計，爆破將從隱蔽坑開始，筆直向下炸出一條深六百米，直徑十米左右的“深井”，其中的硬巖將被完全破碎，化為砂礫和巖土。

沉悶的轟隆聲綿綿不絕，持續不斷地沖擊著戴思亞的耳膜，感覺好像有個小人鉆進了他的大腦，在里面一邊敲鼓一邊蹦跳，讓他頭昏腦漲、心煩意亂。

爆炸終于結束了，探地雷達顯示器上，抖動不已的圖像終于穩定下來，變成一條筆直的圓柱，邊界很清晰，高精度遙測數據整齊地列在旁邊，顯示圓柱內部為低密度松散物質，邊緣之外則是高密度基巖。

我們成功地炸出來一口“深井”。盡管此刻它充滿碎巖，不過很快就會被掏空、被清理干凈。戴思亞喜滋滋地望著井底那塊黑色的超重密度陰影，心中默默地說道，立方體啊立方體，請稍安勿躁，老老實實呆在那里，我們很快就要把你給弄出來了！

“衡山”號上，鄧拓疆抬起頭來，瞇起眼睛望向窗外。遙遠的地平線上，太陽正在緩緩墜落，她看上去很像一只蛋黃，散發出柔和的光芒，不冷不熱地照在冰雪覆蓋的大地上。

他又檢查了一遍飛船的反射特性，與光滑的冰雪地面毫無二致，真是絕佳的隱身！

雖然如此，他還是希望黑夜能早點降臨，希望太陽落山的速度能再快一些。不知道為什么，黑夜總是令他感到更加安全——這或許與他從小就生活在地下避難所里有關。

一支細細的繡花針忽然扎在他的心口上，那里微微一痛。一張朝思暮想的容顏隨即出現在空氣顯示器里。

她懸浮在那里，眼波流轉，笑靨盈然，一言不發地望著他，朱唇半開半閉，仿佛在等著他的深情一吻，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電子助理，關掉曼娜的圖像。還有，以后不要這樣了，這是在執行任務。”

“可是主人，你分明是在思念她，我感受到了強烈的腦電波。”

“是的，我的確非常想她。希望本次任務能快點結束，回去之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她去探望父母，然后安排他們離開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