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戴桐歸心似箭。

他第一次感到飛行車太慢，好像一只老邁的火星雁，有氣無力地撲動翅膀，在空中慢騰騰地爬行，全然不體諒自己此刻急切的心情。

終于到了。前面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園，沿著低矮的丘陵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地平線上，給大地鋪上了一張厚厚的深綠色絨毯；正中間屹立著一顆高大的橡樹，冠蓋如云，周圍坐落著七八棟房屋，紅磚白頂、錯落有致，草地、灌木、花園、假山、噴泉環繞著它們，鮮花、流水、小徑、涼亭點綴其間，移步換景、美不勝收……

戴氏莊園。火星上最大、最古老的莊園。

公元2031年，第一批人類移民來到火星，這里便是他們的落腳之地。那句話是怎么說的？對，“一座戴氏莊園、半部火星歷史。”

他走下飛行車，踩過柔軟的青草，繞過一片池塘，快步來到正廳前。池塘里，白色與紅色的蓮花交相怒放，幾尾錦鯉正自在地游來游去，水面上彩蝶紛飛，翩然而去，落在不遠處一大叢繁茂的薔薇上。

這些全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用熱烈的目光望著廳前臺階上的那位老人，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淚水充盈其中。

“是你嗎，親愛的卡洛斯？這么多年不見，你……”

他緊緊握住老人的雙手，顫聲說道。

“……就是我呀，你的老部下、老伙伴。嘿嘿，老卡洛斯。”

林翰站在卡洛斯身邊，一言不發，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戴兮站在另一邊，柔聲說道：“爸爸，晚宴已經準備好，就等你回來了。來，我們先進屋吧。”

說完與戴桐共同攙扶起卡洛斯，跟在林翰身后走進了正廳。

在戴氏莊園，只有非常重要的場合，比如兒女定婚、添丁進口、老人壽辰、節日祭祀才會啟用正廳。

這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單層木屋，古色古香，三面圍墻上掛滿戴氏祖先的畫像，余下一面由鏤空雕花窗格疊拼而成，圖案繁復、結構精巧，此刻夕陽正斜斜地照進窗格，照在供桌與格物架上，上面擺放著先人留下的各種遺物，最古老的是一把手鎬，一位名叫戴元的曾高祖用它挖出了莊園第一口水井……

他們在圓桌邊落座，上面已擺上了七八種菜肴，冷熱搭配、葷素俱全，既有青菜豆腐、也有雞鴨魚肉；品種豐富，卻絕不浪費；味道鮮美，而絕無油膩。

戴桐東張西望，正要問戴思亞跑到哪里去了，就聽見側門咔塔一響，大兒子從里面走出來，右手提著一只冰桶，左手托在桶底，兩瓶紅酒斜躺在里面，塞子也拔去了。

“爸爸，卡洛斯叔叔！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來，嘗嘗我選的紅酒。”

“我還奇怪呢，你這是又跑到哪里去了？原來是下酒窖了。好，很好。趕快給大家斟上！”他點點頭，吩咐戴思亞。

“戴氏莊園的紅酒馳名太陽系，害我懷念了足足三十年！”卡洛斯眼前一亮，豪爽地笑道，“這下好了，終于可以開懷暢飲了！哈哈哈哈！”

這一瞬間，戴桐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豪氣沖天、驍勇善戰的漢子。他舉起酒杯，望著里面輕輕晃動的絳紅色液體，動情地說道：

“歡迎回來，我最親愛的朋友！這里永遠都是你的家，他們——”他用手一指戴兮和戴思亞，“就是你的兒女，會像侍奉我和林翰一樣敬你、愛你、伺候你，將來還要給你養老送終。”

“謝謝你，戴局長……首相……不，戴大哥！”不知道為什么，卡洛斯說話忽然有些語無倫次，“在卡瑪的時候，我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還有回到家鄉的那一天……謝天謝地……終于又讓我見到你們了！到今天為止，我所有的心愿也算了結啦！我……我真的好幸福，好開心！”

他搖搖晃晃想要站起來，兩條腿卻軟綿綿的用不上力氣，后腰附近也開始隱隱作痛。戴桐輕輕按住他的肩膀，目視他緩緩酒杯，微笑著將自己的杯子湊上前去。

“叮——”的一聲輕響。

“干杯！”，他們齊聲高喊，舉杯一飲而盡。

戴桐決定今晚給自己放個假，來個徹底的放松，把所有的工作、所有的煩惱、憂愁、思慮、緊張……全都拋到九霄云外，與卡洛斯、林翰、還有孩子們共同度過一個歡樂的夜晚，舉杯暢飲、不醉不休……

音樂響起來了，由遠而近、由低到高，曲調婉轉悠揚，于平緩中透出一絲歡樂，如同星光下的海洋，波光蕩漾，永不停息，又好像生命本身，孕育、長大、繁衍，開枝散葉，生生不已……

一雙溫柔的小手來到胸前，幫他解開襯衣扣子，從下往上，一顆接著一顆……呼吸通暢了許多，他舉手搭上林翰的肩頭，輕輕撫摸著那里，忽然在她唇上一吻，醉眼朦朧地說道：“親愛的，多少年過去了，這是我吃得最開心的一頓飯，喝的最暢快的一場酒。”

他在黑夜中醒來，臥室里一片靜謐，林翰背對自己睡得正香，偶爾發出一兩聲輕微的呼嚕。他湊近妻子雪白的肩膀，鼻子埋進她那濃密的頭發里，使勁兒聞了聞。

酒已半醒，他感到喉嚨發干、嘴巴里也是苦的。心想酒是好東西，讓人興奮、愉快、飄飄欲仙——只是最好不要醒來，這頭暈腦漲、頭重腳輕的宿醉感可是真夠難受的。

他費力地爬下床來，披上一件睡袍，到客廳里給自己倒上一杯溫水，想想反正也睡不著了，索性下樓，推開大門來到院子里。

這棟他和林翰日常起居的三層小樓，位置在整座莊園最前面，后面是三個孩子們住的地方，也是每人一棟。再向東是一座平房，帶圍墻和院子，母親去世前一直住在那里，已經空了很多年。

這是個晴朗的夏夜，外面比屋子里更明亮，陣陣微風拂過，涼爽而又舒暢，他感到每個毛孔都張開了，渾身上下通透無比。

他漫無目地走來走去，忽然停住了腳步。

前面就到了西配樓，卡洛斯就住在這里。他隱約看到，二層中間的大陽臺上，寬大的搖椅里好像坐著一個人。

幾分鐘后，他坐在卡洛斯身邊，和他一起仰望星空。

“要是能永遠這樣生活下去就好了。”卡洛斯悠悠地說道。

“除非將努阿克人徹底趕出太陽系，否則這一天永遠都不會到來。”他的語氣很平靜。

“我自作主張帶回來十名努阿克步行者俘虜，也不知道有沒有用處？這些年和努阿克人多次交手，感覺他們確實很難對付……別的先不說，單從生理上看，力量、速度、抗擊打程度，還有壽命、環境適應性……等等等等，努阿克步行者在許多方面都大大優于人類。”

“所以你希望，通過生理學研究來找出敵人的弱點，這是個非常好的想法，我已經把這項任務交給埃爾森集團，黑格為此專門派來了一個頂級專家小組，你知道，整個人類世界里，就數他們的生物技術最先進，希望他們給我們帶來些驚喜。”

“那可太好了！還有件事，是關于立方體的。”卡洛斯移動一下身體，搖椅發出“咯吱”一聲，“卡瑪解放以后，烏霍將那座立方體——他們叫什么‘眾神之眼’，又重新擺回到圣殿祭壇上。你曾經讓我留意它的表面，看看有沒有花紋。”

“結果呢？”

“有。那些花紋非常復雜，我仔細觀察了很久，發現它們不是一層，而是很多層，重重疊疊、互相嵌套，怎么說呢？有點像那種鏤空雕刻的象牙球，大球里面是小球，小球里面是更小的球……”

“但是，沒人知道那些花紋代表了什么，對吧？”

“對。根據卡瑪人的傳說，很久很久以前，‘眾神之眼’從天外飛來，不但給他們帶來了智慧與文明，還能保佑卡瑪星球風調雨順、和平安寧。上面的花紋乃是一道道神諭，只有法力廣大的神靈才能讀懂，凡人只能膜拜，永遠都不可能理解。”

“那些花紋其實就是彌林文字。你拍照了嗎？”

“當然。除了照片，我還有錄了很多視頻，各個角度都有，但是數據量實在太大，用無線電發送的話不但費時費力，關鍵還容易暴露，實在沒辦法，我只好隨身攜帶，時間上肯定是晚了些，希望沒有誤事。”

“我看剛剛好，什么都不耽誤。正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兩天思亞就要出發，去軌道上接應一艘地球聯盟飛船，上面有一座立方體，同樣刻滿了花紋，正好可以和你帶回來的做個比對。”

“也就是說，迄今為止總共發現了兩座立方體，全都來自古老的彌林文明？”

“不，應該是三座。”戴桐糾正道。

“三座？”卡洛斯驚奇道。

“最后一座就埋藏在冥王星上。幾年前，一支地球-火星聯合地質勘探隊發現了它，結果還沒有來得及詳細研究，努阿克人就發動了進攻。”

“太遺憾了，如今冥王星變成了努阿克人進攻太陽系內層的大本營。”

“是啊！不過，蘇魯只知道冥王星上有座立方體，卻并不掌握它的確切埋藏地點，這給了我們一個機會。”

他一扭頭，看到老朋友的眼睛里正放射出光芒來。

“讓我猜猜看，你想把第三座立方體偷出冥王星，是不是？”

“果然厲害！一猜就中！怪不得在卡瑪星球，那些努阿克人不是你和烏霍的對手。”

他沖卡洛斯伸出大拇指。

“這件事情風險大、難度高，只能交給聰明伶俐、反應敏捷的人去完成。依我看，最重要的挑選一名得力的領隊，有合適的人選嗎？”

“我和馬東方已經商量過，計劃安排兩名領隊，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一位名叫鄧拓疆，鄧志剛唯一的嫡孫，不久前剛剛單槍匹馬活捉了一名努阿克間諜，在地球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至于這第二個人嘛……我想派思亞去。”

卡洛斯半天沒有說話。是啊，他能說什么呢？大敵當前，越是危險的行動，高官們的后代越要沖鋒在前，這好像已經成了一種規則或者默契，火星、地球、泰坦……各大聯盟都是如此。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坐著，偶爾聊上幾句，都是些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似乎已忘記了剛才的話題。

不知不覺中，遙遠的地平線上現出一縷青白，空氣中的潮濕逐漸褪去，夜風也停止了吹拂，周圍各種景物一點點明亮起來。

新的一天已經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