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諸公有人像我那樣,徒步周游過法國南方,就可能注意到在貝勒加德和博凱爾的中途,稍微靠近博凱爾一點兒,有一家小客棧,門前掛著一塊加爾橋客棧的粗制鐵皮牌子,稍有點兒風就刮得嘩啦嘩啦響。如果以羅納河的流向為準,這家小客棧位于大路左側;它有一座朗格多克地區(qū)所謂的園子,正對著后門;園子有圍墻,里面長著幾棵矮小的橄欖樹和無花果樹,葉叢被塵土染成銀灰色;樹木之間的空地種些蔬菜,無非是蔥蒜和辣椒;還有一棵高大的松樹聳立在園子一角,仿佛是被遺忘的哨兵,彎曲的枝莖一副憂傷之態(tài),葉蓋仿佛打開的扇子,在三十多度陽光的照射下咯咯爆響。
無論大小樹木,一律順著西北風自然傾斜:須知普羅旺斯地區(qū)有三害,其一是西北風,另外兩害有人不知,有人知曉,就是迪朗斯河水和議會。
周圍一片平野,好似一個積滿塵土的大湖,偶爾能見到稀稀落落的麥莖,那無疑是當?shù)剞r(nóng)業(yè)學家出于好奇心播種的,每根麥莖上棲著一只蟬,那單調尖厲的蟬鳴,總是追逐誤入這窮鄉(xiāng)僻壤的游客。
大約七八年了,這家小客棧是個夫妻店。他們本來雇了兩名用人,也是一男一女:女的叫特麗奈特,負責收拾客房,男的叫帕科,負責照料馬廄。就這兩個幫手也是多余的了,尤其是在博凱爾和艾格莫爾特之間開通了運河之后,水路戰(zhàn)勝了陸路:貨船取代了貨車,客船也取代了驛車。
這條運河在供水的羅納河和它扼殺的大路之間,就從這家小客棧一百步遠的地方經(jīng)過,仿佛使客棧破產(chǎn)尚不夠,還要天天給倒霉的老板增添強烈的懊惱。
我們已經(jīng)簡要而忠實地描繪了這家客棧,而老板年齡在四十歲至四十五歲之間,他身材高大,筋骨強健,眼睛深陷而明亮,鷹鉤鼻子,雪白的牙齒賽似食肉的野獸,整個是一副典型的南方人。他的頭發(fā)雖經(jīng)歲月的洗染,尚遲遲不肯變?yōu)榛ò咨h下濃密而卷曲的胡子也一樣,僅僅夾雜幾根白須。他天生黝黑的皮膚又覆蓋一層茶褐色,這是風吹日曬的結果:這個可憐蟲養(yǎng)成一種習慣,從早到晚守候在門外,好招呼徒步或乘車到來的旅客,天天盼望幾乎天天失望,但他照樣站在炎炎似火的太陽下,頭上只扎一條紅手帕,就像西班牙騾夫那樣。此人就是我們的老相識:加斯帕爾·卡德魯斯。
老婆的樣子同他正相反,臉色蒼白,形容枯槁,一副病態(tài)。這個女人名叫瑪?shù)氯R娜,娘家姓拉代勒,生在阿爾勒附近,看上去雖然還有當?shù)貗D女天生麗質的余韻,但是容貌已經(jīng)凋殘了。因為,她跟住在艾格莫爾特水塘附近,或者卡馬爾格沼澤地附近的居民一樣,長期受熱病低燒的折磨。她幾乎總待在二樓的臥室里打冷戰(zhàn),不是仰在椅子上,就是靠床坐著;她丈夫則堅持在門口守望,而且情愿多守一段時間,因為他那瘦老婆一見面就抱怨命苦,聽著好不心煩,而每回他總以這種明哲的話回答:
“住口,卡爾孔特女人!這是上帝的安排。”
他給瑪?shù)氯R娜·拉代勒起這個綽號,是因為她出生在位于薩龍和朗貝斯克之間的卡爾孔特村;而且,當?shù)赜羞@種習慣,往往叫綽號而不叫名字;做丈夫的這回直呼綽號,大概認為瑪?shù)氯R娜這名字聽來太溫柔、太悅耳,同他粗魯?shù)脑挷缓椭C。
看到這個小客棧老板擺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不要以為他因可惡的博凱爾運河而陷入困境還無動于衷,也不要以為他滿耳灌著老婆的抱怨仍毫無感觸。他跟所有南方漢子一樣,生活儉樸,沒有多大需求,但是在外面卻非常好面子。因此,當初日子紅火那會兒,每次過火印節(jié)[46],每次塔拉斯各龍[47]游行,他總要跟卡爾孔特女人一起參加:他穿一身南方男子的傳統(tǒng)服裝,兼有卡塔朗人和安達盧西亞人服飾的特點,他女人則換上一套阿爾勒婦女的漂亮衣裙,就像模仿希臘和阿拉伯婦女的裝束。然而,漸漸地,什么表鏈呀,項圈呀,花腰帶呀,繡花上衣呀,絲絨外套呀,花邊襪子呀,花條護腿套呀,銀扣皮鞋呀,一件一件都消失了,加斯帕爾·卡德魯斯夫婦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穿得花枝招展,也就干脆放棄任何節(jié)慶活動了。不過,那歡樂的喧鬧聲有時一直傳到小客棧,他聽著不免感到一陣陣揪心;現(xiàn)在他還照舊守著這個可憐的小客棧,但主要是棲身,而談不上生意了。
且說這一天,卡德魯斯一如既往,在門口守望了大半晌,憂郁的目光時而望望幾只雞啄食的一小塊光禿禿的草地,時而望望一邊向南、一邊向北延伸的大路,望到兩邊盡頭也不見一個人影。這時,他忽然聽見老婆尖聲呼喚,不得不離開崗位,嘴里嘟嘟嚷嚷走上二樓,但是店門仍然大敞四開,仿佛隨時邀請過路行客進來光顧。
就在卡德魯斯進屋的時候,他所極目張望的大路,還像中午的沙漠一樣空曠而渺無人跡,在兩排瘦弱的樹木的夾護下,宛如一條白色帶子無限延展;顯而易見,任何能自由安排日程的旅客,絕不會選擇這種時刻闖進這片可怕的撒哈拉沙漠。
這種估計固然不錯,然而,卡德魯斯若是在崗位上多待一會兒,就可能望見貝勒加德方向出現(xiàn)一人一騎。看那悠然自得的行路姿態(tài),就能知道騎手和坐騎相得益彰。那是一匹騸馬,四蹄撒開小跑,顯得十分逍遙自在;馬上端坐一位教士,盡管烈日當空,他還是身穿黑教袍,頭戴三角帽。這一人一騎不緊不慢,一路步伐輕快。
到了客棧門前,這一人一騎戛然止步,難說是馬讓人停下,還是人叫馬站住,總之,騎手翻身下馬,他看到有一扇只連著一個折頁的破護窗板,就牽馬過去,把韁繩拴在窗板鉤上,再回身走到門口,用手杖鐵頭在門上敲了三下。
聽到這敲門聲,一條大黑狗躥起來,齜著雪白的利齒,朝生人狂吠:這兩種敵意的表示,表明這條狗平常見不到人。
立時,店里貼墻的木樓梯響起沉重的腳步聲,這家寒酸的客棧老板躬腰倒退著下樓,來到教士佇立的門口。
“來啦!來啦!”卡德魯斯連聲答應,而心里卻深感詫異,“還不快住口,馬戈丹!別怕,先生,這狗光叫不咬人。您想喝點兒酒,對吧?這天兒真熱死人……哦!對不起,”待看清面對的是什么旅客,卡德魯斯立即打住,“剛才沒弄清我榮幸接待的是誰。您有什么要求?神甫先生,您想要點兒什么?在下聽候吩咐。”
教士以奇特的目光注視店主片刻,似乎要引起店主對他的注意,然而看到對方除了因為沒有得到回答而吃驚之外,臉上別無表情,于是他認為該消除對方的詫異了,便以濃重的意大利口音問道:
“您是不是卡德魯斯先生?”
“是啊,先生,”店主回答,也許經(jīng)這一問,他越發(fā)感到詫異了,“在下正是加斯帕爾·卡德魯斯,愿為閣下效勞。”
“加斯帕爾·卡德魯斯……不錯,我想姓名完全相符。從前您住在梅朗林蔭路,住在五層樓上,對吧?”
“對。”
“當時您是做裁縫的?”
“對,不過那行當越來越糟:馬賽這混蛋天氣賊熱,我看到頭來都不用穿衣裳了。哦,對了,說到天熱,您不想解解渴嗎,神甫先生?”
“怎么不想呢,把您最好的酒給我拿來一瓶,如果您愿意的話,等一下我們接著談。”
“悉聽尊便,神甫先生。”卡德魯斯答道。
他不愿錯過這次機會,趕緊掀開地窖蓋,下去拿他所剩無幾的卡奧爾葡萄酒。樓下這間屋兼做客廳和廚房,下面便是地窖,地窖蓋就開在地板中間。
過了五分鐘,店主上來的時候,看見神甫坐到長凳上,臂肘撐著長桌,而馬戈丹似乎已同陌生人和解,它明白這怪客要打破慣例,在這吃些東西,于是就伸著精瘦的脖子,瞪著無神的眼睛,在一旁趴下了。
“您孤身一人嗎?”神甫問店主。
“唔!上帝!”店主在客人面前擺上酒瓶和一只杯子,答道,“對!孤身一人,或者差不多吧,神甫先生;我倒是有老婆,可那個可憐的卡爾孔特女人,整天病病歪歪,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哦!您結婚啦!”教士頗感興趣地說道,同時他環(huán)顧室內(nèi),似乎要估價這窮家的簡陋家具。
“您看得出來,我并不富有,對吧,神甫先生,”卡德魯斯嘆道,“可是,有什么辦法呢?現(xiàn)在這種世道,要想發(fā)財致富,光做個誠實人是不夠的。”
神甫犀利的目光盯住他。
“對,誠實人,這一點,我敢夸口,先生,”店主正視神甫的目光,一只手按在心口,連連點頭說道,“在這年頭,不是人人都能這么講的。”
“您這種夸口如果屬實,那當然很好,”神甫又說,“因為我確信,遲早有一天,好人總要得好報,惡人必定受懲罰。”
“您是干這行的,當然這么講了,神甫先生;您是干這行的,當然這么講了,”卡德魯斯一副辛酸的樣子重復道,“可是,您這話講歸講,信不信就由別人了。”
“您這么說可就錯了,先生,”神甫說道,“也許等一下您就會明白,我本身就證明我的話。”
“您這話的意思是?”卡德魯斯驚奇地問道。
“我的意思是首先必須確認,您就是我要找的人。”
“您要我怎么證明呢?”
“在1814年或者1815年那時候,您認識一個叫唐代斯的海員嗎?”
“唐代斯!……問我認識不認識,那可憐的埃德蒙!我想當然認識啦!可以說他是我最要好的一個朋友!”卡德魯斯提高嗓門,臉頰也漲紅了。這時,神甫沉靜明亮的眼睛仿佛張大要整個看透他所盤問的人。
“對,我想他確實叫埃德蒙。”
“那小伙子,是不是叫埃德蒙!那還有錯!就跟我叫加斯帕爾·卡德魯斯一樣,千真萬確。那可憐的埃德蒙,他究竟怎么啦,先生?”店主繼續(xù)說,“您大概認識他吧?他還活著嗎?他自由了嗎?他生活幸福嗎?”
“他死在獄中,那悲慘的命運,還不如拖鐵鏈在土倫苦役場干活的苦役犯。”
卡德魯斯剛才臉頰漲紅,現(xiàn)在又變得死一樣慘白,他扭過頭去;神甫看見他拉著包頭的紅手帕一角,擦掉一滴眼淚。
“可憐的小伙子!”卡德魯斯咕噥道,“喏,神甫先生,我怎么對您說的,仁慈的上帝只對壞人仁慈,這又是一個明證。哼!”他使用富有南方色彩的語言,繼續(xù)說道,“這世道越來越可惡,干脆,讓老天打兩天霹雷,下一小時天火,就全干凈利索啦!”
“您好像從心里喜愛那個小伙子,先生。”神甫問道。
“對,我是很喜歡他,”卡德魯斯答道,“只有一件事挺后悔的,當時我有點兒嫉妒他交上好運。但是后來,我以卡德魯斯的信義向您發(fā)誓,我非常同情他那不幸的命運。”
兩人沉默片刻,但神甫的目光始終盯著店主,捉摸他那張表情不斷變化的面孔。
“您認識那個可憐的小伙子嗎?”卡德魯斯接著問道。
“我是被叫去給他做臨終圣事的。”神甫回答。
“他是怎么死的?”卡德魯斯聲音哽咽地又問道。
“一個三十歲的人死在獄中,不是給囚禁死的,又會是什么緣故呢?”
卡德魯斯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這起案子奇就奇在,”神甫又說,“唐代斯吻了基督的腳,直到死還指著基督向我發(fā)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關押的真正原因。”
“不錯,不錯,”卡德魯斯咕噥道,“他不可能知道;神甫先生,可憐的小伙子并沒有說謊。”
“他始終不明白為什么遭到不幸,就委托我替他查清,如果他的名譽受到玷污,就給他恢復名譽。”
神甫的目光越來越凝重,死死盯著卡德魯斯臉上呈現(xiàn)的近乎黯然的神色。
“唐代斯有個難友,”神甫繼續(xù)說,“是個英國富翁,在王朝第二次復辟時期出獄;他有一顆很值錢的鉆石,出獄時送給唐代斯,以表示感激之情,因為他在生病期間曾得到唐代斯的照顧。唐代斯沒有用這顆鉆石去賄賂獄卒,而是珍藏起來,留待出獄后賣掉,就能發(fā)一筆財。再說,賄賂也沒用,獄卒拿了鉆石,還會把他出賣的。”
“照您這么說,這顆鉆石非常值錢啦?”卡德魯斯又問道,同時眼里閃現(xiàn)火熱的光芒。
“任何事情都是相對的,”神甫回答,“對唐代斯來說很值錢,估價五萬法郎吧。”
“五萬法郎!”卡德魯斯驚嘆,“那就有胡桃一般大小啦?”
“倒是沒有那么大,”神甫又說,“我隨身帶著,您自己判斷一下吧。”
神甫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黑皮小盒,打開盒蓋露出寶物:鑲在一只做工精湛的戒指上的鉆石光彩奪目,立時晃花了卡德魯斯的眼睛。
“這價值五萬法郎嗎?”
“還不算戒指呢,這戒指也挺值錢的。”神甫答道。
神甫蓋上小盒,又收回衣兜里,但是這顆鉆石仍在卡德魯斯的思想深處閃閃發(fā)亮。
“不過請問,神甫先生,這顆鉆石怎么又到了您的手中呢?”卡德魯斯問道,“難道埃德蒙指定您為繼承人了嗎?”
“不是,但指定我為他的遺囑執(zhí)行人。他對我說:‘我有未婚妻和三位好友,我確信,他們四人都會悼念我的,其中一位好友叫卡德魯斯。’”
卡德魯斯渾身一抖。
“‘另一位,’”神甫接著說,裝作沒有覺察卡德魯斯的激動,“‘另一位叫丹格拉爾,第三位雖是我的情敵,但同樣喜愛我。’”
卡德魯斯臉上泛起險惡的微笑,舉手要打斷神甫的話。
“等一下,聽我把話說完,”神甫說道,“您有什么想法,等一會兒再跟我說吧。唐代斯說:‘第三位雖是我的情敵,但同樣喜愛我,他叫菲爾南;我的未婚妻的姓名叫……’叫什么來著,我想不起來了。”神甫補充道。
“梅色苔絲。”卡德魯斯提醒一句。
“哦!對,”神甫抑制一聲嘆息,又說道,“正是叫梅色苔絲。”
“他還說什么?”卡德魯斯又問道。
“給我拿一瓶水來。”神甫說道。
卡德魯斯遵命,急忙去拿水瓶。
神甫倒了一杯水,喝了幾口。
“說到哪兒啦?”他把杯子放到桌上,問道。
“他的未婚妻叫梅色苔絲。”
“對,一點兒不錯。‘您要去馬賽一趟……’這還是唐代斯講的話,明白嗎?”
“聽明白了。”
“‘您賣掉這顆鉆石,賣的錢分作五份兒,給這些好友每人一份兒,他們是這世上唯一愛過我的人!’”
“怎么分成五份兒,”卡德魯斯問道,“您只向我提了四個人。”
“因為我聽說,那第五個人已經(jīng)去世了……那就是唐代斯的父親。”
“唉!是啊,”卡德魯斯百感交集,心緒紛亂,不禁嘆道,“唉!是啊,可憐的老人,他已經(jīng)去世了。”
“這事我是在馬賽聽說的,”神甫極力裝出無動于衷的樣子,繼續(xù)說道,“但是他去世多年了,我沒有打聽到具體情況……老人臨終的情景,您知道嗎?”
“唔!有誰比我更清楚呢?……”卡德魯斯答道,“那時我跟老人門對門……唉!上帝呀!不錯,兒子失蹤還不到一年,可憐的老人就死啦!”
“他究竟得什么病死的?”
“大夫說他的病是……我想是胃腸炎吧;認識他的人認為他是傷心死的……我呢,幾乎是看著他咽氣的,我要說他的死因……”
卡德魯斯住了口。
“是怎么死的?”教士不安地問道。
“哼,是餓死的!”
“餓死的?”神甫從凳子上跳起來,高聲說,“餓死的!連最下賤的畜生也不會餓死!連在街頭游蕩的野狗,也會遇到扔給它一塊面包的憐憫的手;然而一個人,一個基督徒,在其他自稱是基督徒的人中間,居然會餓死!不可能!噢!這不可能!”
“我可不是瞎說。”卡德魯斯又說道。
“你就不該說,”樓梯口傳來一個聲音,“瞎摻和,有你什么事?”
兩個人扭過頭去,透過欄桿看見卡爾孔特女人的那副病容。不知什么時候她掙扎著出來,坐到樓梯頂端臺階上,腦袋偎著雙膝聽他們談話。
“你瞎摻和什么呀,老婆子?”卡德魯斯反駁道,“這位先生打聽情況,我就告訴他,總不能失禮嘛。”
“是啊,你要留個心眼兒,就不會告訴他。你知道人家安的是什么心,傻瓜?”
“是好心,太太,我向您保證,”神甫答道,“只要是老實回答,您丈夫什么也不用怕。”
“什么也不用怕,是啊!開頭許這個許那個,什么好聽說什么;接著,就只讓人什么也不用怕;接著,拍拍屁股走人,說的話全不算數(shù);接著,說不上哪天,小老百姓就倒霉了,還不明白是怎么惹的禍。”
“善良的女人,您就放心吧,我敢擔保,我這方面絕不會害你們。”
卡爾孔特女人含混不清地咕噥兩聲,一時抬起來的頭重又伏到雙膝上,繼續(xù)因熱病而發(fā)抖,由著丈夫跟人家談下去,但她坐在那兒傾聽,一句也不會漏掉。
這工夫,神甫喝了幾口水,情緒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
“這么說,”他接著說道,“不幸的老人就那么餓死,沒有一個人管嗎?”
“哎!先生,”卡德魯斯答道,“不能說誰也不管,還有卡塔朗姑娘梅色苔絲和莫雷爾先生呢,不過,可憐的老人特別厭惡菲爾南,”卡德魯斯譏諷地笑了笑,補充一句,“就是唐代斯對您說是他朋友的那位。”
“難道不是嗎?”神甫問道。
“加斯帕爾!加斯帕爾!”那女人在樓梯上面咕噥道,“當心你要說的話。”
卡德魯斯的話被老婆打斷,他不屑反駁,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一個人打人家老婆的主意,還能算作朋友嗎?”他回答神甫的話,“唐代斯有一顆金子似的好心,把所有這些人都當成朋友……可憐的埃德蒙!……不過,幸好他一直蒙在鼓里,要不然,他臨死的時候就很難寬恕他們……不管怎么說,”卡德魯斯補充一句,他的話不乏生硬的詩意,“我總覺得活人的仇恨可怕,死人的詛咒更可怕。”
“傻瓜!”卡爾孔特女人說道。
“您了解菲爾南是怎么害唐代斯的吧。”神甫說。
“問我是不是了解,那還用說!”
“那就談談吧。”
“加斯帕爾,你是一家之主,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不過,你若是聽我的,就什么也別說。”
“這回嘛,老婆子,我相信你說得對。”卡德魯斯說道。
“看來,您什么也不愿意講啦?”神甫追問一句。
“何苦呢!”卡德魯斯回答,“那小伙子要是還活著,來找我了解到底誰是朋友,誰是仇人,我當然會告訴他;然而聽您說,他已經(jīng)入土了,再也不能懷著仇恨去報仇了。那么,這事情就永遠不要再提了。”
“您既然認為那是些虛偽的假朋友,還要我把該獎賞忠誠的禮物給他們嗎?”神甫說道。
“不錯,您這話也對,”卡德魯斯又說,“況且,可憐的埃德蒙的這點兒遺產(chǎn),現(xiàn)在對他們還算個什么呢?不過是滄海一粟!”
“也不想一想,那些人一抬手,就能把你拍扁了。”他老婆又插了一句。
“怎么回事兒?那些人變得有錢有勢啦?”
“哦,您還不了解他們的情況?”
“不了解,講給我聽聽。”
卡德魯斯仿佛尋思了一下,說道:
“唉,算啦,真的,提起來話可就長了。”
“我的朋友,不說就不說,隨您的便,”神甫說道,口氣顯得根本無所謂,“您有顧慮,我不勉強,再說,您這樣確實表明您這個人心地善良。其實,我有什么責任呢?不過是履行一下手續(xù)。我就去把這顆鉆石賣掉。”
他說著,從兜里掏出首飾盒打開,讓鉆石晃花卡德魯斯的眼睛。
“過來看看呀,老婆子!”卡德魯斯喊道,聲音都沙啞了。
“一顆鉆石!”卡爾孔特女人說著站起身,步子相當穩(wěn)地走下樓,“這顆鉆石是怎么回事兒?”
“剛才你沒聽見嗎,老婆子?”卡德魯斯解釋說,“這是可憐的埃德蒙給我們留下的鉆石:首先給他父親,還給他三個朋友,菲爾南、丹格拉爾和我,以及他的未婚妻梅色苔絲。這鉆石值五萬法郎。”
“唔!真是寶物啊!”他老婆驚嘆道。
“這顆鉆石賣的錢分五份兒,有我們一份兒吧?”卡德魯斯問道。
“對,先生,”神甫回答,“還有老唐代斯那一份兒,我想我可以做主分給你們四個人。”
“干嗎分給我們四個人?”卡爾孔特女人問道。
“因為你們是埃德蒙的四個朋友。”
“背叛友誼的人不能算作朋友!”這女人也低聲埋怨道。
“對,對,”卡德魯斯接過話頭,“剛才我就是這么說的:背信棄義的行為,也許是犯罪的行為,還要給予獎賞,那簡直是褻瀆神靈,違背天理。”
“是您要這樣的呀,”神甫平靜地說道,他又把鉆石揣進教袍口袋里,“現(xiàn)在,把埃德蒙朋友的地址告訴我吧,我好執(zhí)行他臨終的囑托。”
卡德魯斯額頭淌下豆大的汗珠,他看見神甫起身走到門口,似乎要瞧瞧馬的情況。
卡德魯斯夫婦以難以形容的表情面面相覷。
“這顆鉆石可能整個歸咱們。”卡德魯斯說道。
“你這么認為?”他老婆反問道。
“一位教士絕不會騙咱們。”
“那你就看著辦吧,”他老婆說道,“反正,這事兒我不摻和。”
她又哆哆嗦嗦地上樓去,天氣這么熱牙齒還直打戰(zhàn)。
到了頂上一級,她停了一下,又說了一句:
“好好想想吧,加斯帕爾!”
“我打定主意了。”卡德魯斯回答。
卡爾孔特女人嘆了口氣,回到房間;只聽樓上地板咯咯作響,顯然她走到椅子前,重重地仰身坐下。
“您打定什么主意啦?”神甫問道。
“把情況全告訴您。”他答道。
“老實說,我認為最好這么辦,”神甫又說道,“我倒不是非要您告訴我不可;但是,您若是能提供情況,幫助我按照囑托人的意愿分配遺產(chǎn),那當然更好了。”
“但愿如此。”卡德魯斯答道,由于希望和貪心,他的面頰漲得火紅。
“請講吧。”神甫說道。
“等一等,”卡德魯斯又提出,“別講到節(jié)骨眼兒上,有人來打擾,那多討厭;再說,也沒有必要讓人知道您來過這兒。”
說著,他走過去關上店門,還多加一份兒小心,像防夜那樣插上門閂。
這工夫,神甫選好聽起來舒服的位置,坐到屋角的暗地里,好讓對方的面正沖著光亮。他坐在那里垂下頭,合攏手掌,準確地說雙手絞在一起,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卡德魯斯搬了凳子湊上來,坐到他的對面。
“別忘了,我可沒逼你干什么!”又傳來卡爾孔特女人顫巍巍的聲音,就好像她隔著地板看見了樓下的場面。
“好啦,好啦,”卡德魯斯說,“別再說了,有什么事兒我全兜著。”
于是,他開始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