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出非洲 Out of Africa(中英雙語)(雙語譯林 壹力文庫)
- (丹麥)凱倫·布里克森
- 4761字
- 2021-10-25 17:03:15
老努森
有時候,歐洲來客們一頭栽進農場,像船難后,木板隨波逐流來到靜靜的水域,翻滾著,轉動著,直到最后或者被激流沖走,或者完全被洪潮吞噬,永沉水底。
老努森,丹麥人,來農場時病弱失明,像一只孤獨的獸,退居在此直到死亡將他帶走。他曾經的不幸遭遇令他走在路上都直不起腰;他會很長一段時間一聲不出,他背負的苦痛太沉重,耗盡了全部的力氣。而一旦開口,他的聲音就像狼嚎或者鬣狗的嘶鳴,本身就是哀號。
但當他康復,有一陣子渾身上下無病無痛,死灰便會再次火星迸射。他會跑來向我細述,他如何不得不與天性中致命的抑郁病根做斗爭,這荒謬的傾向令他眼中的一切都是黑色的。這沒什么道理可言,因為外界環境并沒有悖亂,不應該被唾棄,是魔鬼在他身上作了怪。純粹的厭世情緒,厭世——才真是罪魁禍首!
那段日子,農場生涯比往年還要貧窘,正是努森建議我燒炭賣給內羅畢的印度人。他肯定地跟我說,能有上千盧比的利潤。在老努森的全力支持下,絕不會功敗垂成,因為在他動蕩的歲月里,有一度,他曾經到過瑞典的最北端,在那里將這門技藝掌握得應手得心。他自告奮勇指導原住民學習燒炭工藝。我們就此開始并肩在林中工作,那期間,我與他聊了很多。
燒炭是一樁愉快的工作。毫無疑問,其中有令人陶醉的成分。眾所周知,燒炭人看待問題的視角與眾不同。他們慣于吟詩或者吹些無傷大雅的小牛,林中魔總與他們同在。當完成燃燒,打開窯門后,內容物四散在地,窯中的成品就是美麗的炭。絲般光滑,析去雜質,減去重量,從此不朽,成為歷盡滄桑、黑色的小小木質木乃伊。
燒炭藝術的場景調度讓人樂在其中,趣味無限。只砍伐矮樹叢——因為厚重木材不能用來制炭——在參天大樹的樹冠下,我們安靜地作業。非洲森林,萬籟俱寂,綠蔭蔽日,砍下來的木頭散發著醋栗的清香,正在燃燒的炭窯,濃濃的味道撲鼻而來,新鮮熱辣,又臭又腥,如海風般令人精神一振。就在天赤道的正下方,這個沒有戲劇的地方,工地上卻有一種劇場般的氛圍,呈現著無窮魅力。爐窯噴出的薄薄淡藍煙圈總是升到差不多相同的高度上,黑色爐窯自身恰似舞臺上搭起的帳篷;此地像是一出浪漫愛情戲劇里走私販子或者兵丁安營扎寨。原住民黑色的身影在舞臺上無聲地穿行。在非洲森林里,矮樹叢被砍凈的地方,會有許多許多的蝴蝶聚集在你眼前,仿佛密密簇集在樹樁上的花朵。一切都那么神奇,又如此無瑕。置身其間,瘦弱扭曲的老努森與周遭環境竟無比協調。頂著一頭紅發的他,身影忽隱忽現,矯健靈巧,現在他終于找到一樁夢寐以求的事業可以投身,能夠笑傲眾生,激情四射,像一個已經又老又瞎的小精靈,照樣憤世嫉俗。對工作,他盡心盡力,對原住民徒工們,也耐心得出人意料。我們的想法并不總是一致。少女時期我曾在巴黎進過一所繪畫學校,在那里學到,橄欖木能制出最好的木炭,但努森向我陳情:橄欖木上沒有節瘤,而他,以地獄里七千惡魔之名起誓,人人都曉得,樹木的靈魂就在它們的節瘤里。
林間的特殊環境令努森的暴脾氣柔和下來。非洲樹木葉片纖細,絕大多數是指狀的。當你砍凈豐厚的矮樹叢,換言之挖空了森林后,這里的光影,便非常像五月時分。在故鄉山毛櫸林中,彼時葉片剛剛綻放或者即將綻放。我提醒努森注意到這相似處,他很開心,于是在整個燒炭過程中,他始終有一個綺想,且將之發揚光大:我們正在丹麥,在五旬節野游。一棵中空的老樹被他命名為洛騰博格,這是哥本哈根近郊一家游樂場的名字。我曾經在洛騰博格深處藏了幾瓶丹麥啤酒,當我邀請他來喝一杯的時候,他屈尊接受了,當這是一個可愛的玩笑。
所有爐窯點著后,我們坐下來開始談論人生。關于努森的過去,我所知甚詳——那些他流浪之處,那些不幸落在他身上的種種驚世駭俗的冒險。這種談話中,你必須談論老努森本人,那位正直的人——或者你會陷入他警告過你的黑暗厭世。許多事他一一遍歷:海難、瘟疫、色彩無以名狀的魚、酒泉、井噴、三個太陽同時當空、背信棄義的朋友、深沉的罪孽、轉瞬即逝的成功以及剎那間云散雨收的黃金雨。一種強烈的感情貫穿于他的奧德賽流浪之旅中,就是對法律——包括一切法律所言、一切法律所為——的不屑一顧。他生有反骨,每一位不法之徒都是他的同志。對他來說,所謂英雄行為本身,就是指無法無天的行徑。他喜歡談論國王、王室、江湖藝人、侏儒和瘋子,認為他們都能超越法律制約——也包括任何犯罪、革命、詭計、戲謔,在法律制裁面前都能逃之夭夭。對于良民,他有根深蒂固的嗤之以鼻的心理,任何人的奉公守法在他看來,都是一種奴性意識。他對物理定律毫不重視,甚至根本不以為然,這是我們一同伐樹時我發現的:在襟懷坦蕩且魅力十足的人手里,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能使得物理定律反其道而行之。
努森很樂于把他認識的各色人等的名字都一一印到我腦海,尤其是騙子和小人。但在他的講述中,一次也不曾提及女性的名字。仿佛時光把埃爾西諾的甜妞兒和天涯海角港口上的冷酷蕩婦們都從他腦海里一掃而空。但當我與他傾談時,我感覺到,在他生命中,有一位不知名的女子亙古長存。我說不出來她可能是誰:太太、母親、小學女校長,或者他第一位老板娘——在我的想象中,我稱她為努森夫人。我猜想她五短身材,因為他自己也這么個子矮小。她會毀掉男人所有的樂趣,且永遠正確。她是在枕邊對男人訓斥不休的太太,永遠都在大掃除的主婦,她阻撓他的宏圖大業,每天光忙著給孩子們洗臉,把男人面前桌上的金酒
統統掃到地上,她就是活生生的法律和戒條。她宣稱自己有百分百的權力,這方面,她與索馬里婦人們的圣母有些許相似之處,但努森夫人從不夢想因愛情而被臣服,她管理這個男人,只憑著天經地義以及理直氣壯。
努森一定是在很年輕的時候遇見她,那時他的心腸還柔軟,還能留下永不磨滅的痕跡。他從她身邊逃開,直奔大海,因為她討厭海,無法前來,但一旦登上非洲的海岸線,他就躲不掉了,她與他形影不離。在他狂野的內心,在他泛白的紅發下面,他懼憚她,遠勝過害怕任何男人,而且懷疑世上所有女人其實都是努森夫人,只是喬裝改扮。
我們的燒炭大業最終沒有獲利。隔三岔五,會有某個爐窯起火,我們的利潤就隨著輕煙一道冉冉飛升。努森本人對我們的失敗耿耿于懷,苦思冥想后,他宣布:除非近處有雪封三尺,否則世上無人能燒出炭來。
努森還幫我在農場挖了一個池塘。農場大路要經過一個碗口狀的洼地,野草蔓生,內有泉眼。我打算在泉下筑起堤壩,把這里變成一個湖泊。非洲常常缺水,家畜能在農場飲水,就避免了去河邊的漫漫路途,對它們很有好處。日日夜夜,建壩的事情縈繞在全農場人心中,得到了熱烈討論;當它最終大功告成,對所有人來說都是輝煌大業。水壩有六十米長。老努森對此出力最多,他還教普萊·辛格制作水壩舀子。水壩剛建成時,我們天天為之手忙腳亂,因為長長的旱季過后,雨季到來,它卻存不住水;有幾處不斷崩壞,還有半邊壩不止一次被沖垮。是老努森堅持要依靠牲畜們的踩踏,來加固土木工程。無論何時,農場公牛和棚民們的家畜到塘邊喝水,都要趕過來從水壩上踩過。山羊和綿羊也參與進來共襄盛舉,在地基上踩過。為這事,他與幾個小牧牛娃幾乎血戰,因為老努森堅持要牛群緩步走過,但調皮的孩子們卻希望它們一溜煙跑過去,在空中拍打著尾巴。最后,我站在老努森一邊,他贏過了孩子們。于是長長的牛群行列安然地、步伐整齊地踱過窄窄的堤壩,它們的形象襯在天幕上,猶如挪亞的動物行列步入方舟;老努森本人一一點數著它們,拐杖支在胳膊正方,看去像造船人挪亞真身,想象著眾人即將淹死,唯自己可活,心甚滿足。
過了一段時間,我終于在農場上有了一片廣闊的水域,而且有的地方水深可達兩米。大路從塘邊經過,景色如畫。過后,我們甚至還在較低處修了兩個水壩,并以這種方式,建成了一列水塘。它們就像項鏈上的珍珠。池塘現在成為了農場的中心。那里總是生機勃勃,孩子們和牲畜在池邊圍成一圈。炎熱時日里,山間和平原上的水池干涸,鳥兒們就飛到農場:蒼鷺、朱鷺、翠鳥、鵪鶉,還有十幾種野鵝和野鴨。晚上,當第一顆星星在天際閃現,我經常走出屋坐在塘邊。此刻,鳥兒們歸入巢中。其他鳥類的飛行大多有目的,水鳥不一樣,它們總是在旅途中,總是從某地轉向另一地——這些野生游泳健將的目力實在驚人!野鴨在明如鏡的天幕上兜著圈子,突然一頭扎到暗色的水中,一無聲息,仿佛是被空中箭弩射出的許多支箭頭。有一次,我在池塘里開槍打死了一只鱷魚。這可真是咄咄怪事,它一定是從阿西河長途跋涉了二十千米才抵達此地。它是怎么知道這里現在有水了呢?它可從來沒來過。
第一個水塘大功告成的時候,努森與我商量要在池塘里投放魚苗。非洲有一種鱸魚,味道很美,我們有心在農場里養鱸魚,對此計劃念念難舍。但是要找到魚苗,并非易事,野生動物部在一些池塘里投下了魚苗,但禁止任何人捕撈。然而努森向我保證:他知曉一個無人踏足過的池塘,在那里我們想要多少魚就能捕到多少魚。他說,我們可以開車前往,在塘中撒網,再把魚裝在水罐和水缸里,用車帶回來,這樣魚兒能保證成活,只要我們記得在水中投放水草飼料。對此計劃他無限心醉,向我深入描述的時候,甚至激動得顫抖起來,還用手比劃出一條無與倫比的漁網。但當探險的時間逼近,這件事卻愈發像是他在故弄玄虛。此行動,他堅持說,必須要在滿月之夜,午夜時分。起初我們打算帶三個仆人,之后他卻把仆人數目縮減成兩個,再減到一個,還頻頻問我:那人是否絕對可靠?到最后,他宣布:他與我兩人單獨前去比較好。我認為這可行不通,因為我們倆可無法把水罐扛到車里,但努森堅持說這是最佳方案,還補充道: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在野生動物部有朋友,此刻我再也控制不住,不得不問他:“努森,我們準備去捕的這些魚,到底是誰家的?”努森一個字也沒有回答。他啐了一口,一種標準老水手的吐痰方式——探出他穿在破爛補丁鞋里的腳,擦掉了地上的痰跡后,他轉過身,慢慢地、如喪考妣地走了出去。他走著,頭埋得很低,低到兩肩之間,那時他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只能在身前用拐杖探摸,他又一次成為被擊敗的人,一個無家可歸的逃亡者,在這個粗俗冰冷的世界上。仿佛他正以身形做出宣告,站在他留下的污跡前的我,正是戰無不勝的努森夫人。
養魚工程,我與努森都不曾再提起過。只是,他去世后不久,我在野生動物部的協助下,在池塘里放了鱸魚。它們在這里繁衍生息,興旺發達,以冷靜沉著、無聲無息又活潑好動的脾性給池塘里增添了無限生機。日中時分,路經池塘,會看見它們聚得離水面很近,陽光下,水中波光漣漪,形影朦朧,它們宛如墨玉制成。如果有客人意外到訪,大宅的僮仆圖門博經常被打發到池塘來,用一根簡陋的漁竿釣一條一公斤多重的鱸魚來待客。
當發現老努森倒臥在農場道路上,已經過世時,我派了一個跑腿人去內羅畢警察局報告情況。本打算把他埋葬在農場上,但當天深夜,兩位警官乘車抵達,隨身攜一具棺材帶走了他。就在此時,一場暴風雨突然鋪天蓋地降臨,積水很快達到八十毫米,這還僅僅是雨季的開始。我們在急流和水簾間,驅車前往他的住處。當我們抬出努森的遺體上車時,雷聲轟轟有如炮聲,滾過頭頂,四面八方都是雪亮的閃電,密集有如麥田里的麥穗。車上沒裝防滑鏈,幾乎無法行駛,總是不斷從道路一側擺向另一側。老努森應該會喜歡這樣,對自己的農場生涯終于能畫上句號,想必他很滿意。
后來,關于他的喪葬事宜,我與內羅畢市政當局意見不合,隨即發展成白熱化的爭執,我不得不幾次為這事進城。這是努森給我的遺囑,是他通過我這個代理人給法律臉上的最后一記重拳。于是我不再是努森夫人,而變成他的好兄弟。
注釋
[1]林中魔:西方傳說中的一種魔怪,生活在樹林里,類似于我們的花精樹妖。
[2]天赤道:是天球上假想的一個大圈,位于地球赤道的正上方。
[3]五旬節:復活節后第七個星期日,英國規定為五月的最后一個星期日。
[4]埃爾西諾:丹麥西蘭島城市,又稱赫爾辛格。
[5]金酒:又名叫杜松子酒,最先由荷蘭生產,在英國大量生產后聞名于世,是世界第一大類的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