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茶花女(中英雙語珍藏版)
- (法)小仲馬
- 5698字
- 2021-10-25 21:50:19
阿爾芒得的這一類病,說起來倒也干脆爽快,要么一下子送了人的命,要么過不了幾天就會痊愈。在我剛才敘述的事情過去半個月后,阿爾芒已經完全康復了,我們彼此已經成為摯友。在他整個患病期間,我幾乎寸步不離地陪在他的身旁。
春天到了,百花爭奇斗艷,綠葉扶疏,百鳥齊翔,我朋友的窗扉向花園欣然敞開,花園里清新的氣息正一陣陣地向他迎面襲來。醫生已經允許他下床,從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兩點,在這陽光最和煦的時候,我們經常坐在這敞開的窗前閑聊。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提瑪格麗特,生怕一提起這個名字就會使得情緒已經穩定下來的病人重新勾起他往日憂傷的印記;阿爾芒卻相反,他似乎很樂意談到她,他也不再像過去那樣一說起她就淚眼汪汪,而是面帶柔和悅色,這種微笑使我對他身心的健康頗為放心。
我注意到,自從上次去公墓,他看到那個使他突然發病的場景之后,他精神上的痛苦似乎已經被疾病所掩蓋,對于瑪格麗特的死,他的態度與過去截然不同。他已經確信瑪格麗特的死是無可挽回的,心中反而頓覺舒暢,為了驅散經??M繞在他心頭上的陰暗形象,他一直沉溺于和瑪格麗特交往時的幸福時光,似乎他也只愿意回憶這些事情。
阿爾芒高燒剛退,大病初愈,身體還極度虛弱,在精神上不能讓他過于激動。阿爾芒置身于春天大自然欣欣向榮的景象之中,這使他觸景生情,情不自禁地回憶起過去那些歡樂的景象。他始終固執地不肯把岌岌可危的病況告訴家里,一直到他脫離險境后,他父親還蒙在鼓里。
一天傍晚,我們坐在窗前,比平時坐得晚了一些,那天天氣好極了,太陽在沐浴著蔚藍和金黃的薄暮中沉睡。雖說我們身處巴黎,但四周的綠色仿佛使我們與世隔絕了,除了偶爾傳來的陣陣車輛的喧鬧聲,沒有任何雜音來干擾我們的談話。
“差不多也就是這么個季節,也就像這么個傍晚,我認識了瑪格麗特?!卑柮ξ艺f。他陷入了沉思,追憶著自己的過往,他對我的話充耳不聞。我什么也沒有回答。
于是,他扭過頭來對我說:“我還是應當把這個故事講給您聽;您可以把它寫成一本書,別人定然難以置信,但這本書寫起來也許會很有韻味的?!?
“過幾天您再給我講吧,我的朋友。”我對他說,“您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呢?!?
“今晚天氣很暖和,雞脯肉我也吃過了,”他微笑著對我說,“我也不發燒了,我們無事可做,我把這個故事原原本本地講述給您聽。”
“既然您這么有興致,那我就洗耳恭聽了?!?
“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故事,”于是他接著說,“我按照事情發生的先后順序一一給您講,如果您以后要用這個故事作為素材寫點兒什么,您盡可以隨心所欲地創作?!?
下面就是他跟我述說的內容,這個故事感人肺腑,除了個別字句的斟酌外,我幾乎沒有作任何改動。
是啊——阿爾芒把頭靠在椅背上,緊接著說道——是啊,就是在這樣一個傍晚!我跟我的朋友R.加斯東在鄉下度過了一整天,傍晚我們回到巴黎,因為閑暇無趣,我們便去了雜耍劇院。在一次幕間休息時,我們出來走走,看見一個身材修長的女人走過,我朋友向她打了個招呼,問了聲好。
“您在跟誰打招呼呢?”我問他。
“瑪格麗特·戈蒂埃?!彼麑ξ艺f。
“她的模樣變化好大,我幾乎認不出來了?!蔽壹拥卣f。我為什么如此激動,等會兒您就會明白的。
“她生了一場病,看來這個可憐的姑娘是活不長了?!?
這些話,我記憶猶新,就像是他昨天才告訴我的一樣。
你要知道,我的朋友,兩年多來,每當我遇見這個姑娘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無以言表的感覺。我會莫名其妙地臉色泛白,心怦怦地直跳。我有一個朋友是研究秘術的,他把我這種感覺稱為“流體的親和性”;而我卻只相信我命中注定要愛上瑪格麗特,我已經預感到了這點。
她經常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的幾位朋友都親眼看見過,他們知道我是為誰如此多情時,總是大笑不止。
我第一次瞧見她是在交易所廣場的絮斯商店門口。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停在那兒,一個身著素色衣服的女人從車上下來,她一走進商店便引起了一陣暗暗的嘖嘖稱贊聲。而我卻像被釘在原地不能動彈似的,從她進去開始一直到她出來為止,一動也沒有動。我隔著櫥窗望著她在店鋪里選購商品。我本來也可以進去,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我怕她猜出我進店鋪的用意會生氣。當然那時候,我也沒有指望能與她再相會。
她服飾美觀雅致,穿著一件鑲滿花邊的細紗長裙,肩披一條印度方巾,四角全是金絲鑲邊和絲繡的花朵,戴著一頂意大利草帽,還戴著一只無與倫比的獨特手鐲,那是當時剛興起的一種粗金手鐲。
她又登上她的敞篷馬車走了。店鋪里的一個小伙計站在門口,目送這位穿著高雅的女顧客的馬車遠去。我走到他身邊,請他告訴我這個女人的名字。
“她是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他回答道。我不敢細問她的住址,于是問完話就離開了。
我以前有過很多幻想,過后也都不以為然了,但是這次卻不像我以前的幻想那樣很快離開我的腦海,它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難以忘懷。于是我到處去尋找這個傾國傾城的絕代佳麗。
幾天以后,喜劇歌劇院舉行一次盛大的演出,我去了。我在臺前旁側的包廂里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瑪格麗特·戈蒂埃。
和我在一起的那位年輕同伴也認出了她,因為他指名道姓地對我說:“您看看!這個漂亮的姑娘!”
此刻,瑪格麗特正拿著望遠鏡朝著我們這邊觀望,她發現了我的朋友,便對他微微一笑,向他做手勢要他過去看她。
“我去跟她問個好,”他對我說,“一會兒我就回來。”
我發自內心地說:“您真幸福!”
“幸福什么?”
“有幸去見這個女人。”
“您是不是愛上她了?”
“不?!蔽覞q紅了臉說,因為這一下我真的有點兒不知所措了,“但是我很想認識她?!?
“跟我來,我替您介紹?!?
“得先去征得她的同意吧?!?
“??!得了,跟她是用不著這么拘束的,來吧?!?
他的這席話使我心里很難過,我唯恐因此而確信,瑪格麗特是不值得我對她這么用情的。
阿爾封斯·卡爾在名為《煙霧》的小說里說:一天晚上,有一個男人尾隨著一個非??∏蔚呐?。她體態優美,容貌艷麗,使他一見傾心。為了吻吻這個女人的手,他頓時感到自己擁有了戰勝一切、征服一切的意志和敢為人先的勇氣。這個女人怕她的衣服沾上泥土,撩起了裙擺,露出了一段迷人的小腿,他幾乎看都不敢看一眼。正當他想入非非,思索著怎樣才能得到這個女人的時候,她卻在一個街角攔住了他,問他是不是愿意上樓到她家里去銷魂一番。他扭頭就走,穿過街道,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里。
我記起了這段描述。我原本很想為這個女人受盡痛苦,我擔心她草率地接受我,怕她過于倉促地愛上我;我寧可長期等待,或者歷盡艱辛后才得到這種愛情。我們這些男人就是這樣;如果能賦予我們頭腦里的想象一點兒詩意,使肉欲服從心靈的幻覺,那就會讓我們感到無比欣慰了。總之,倘若有人對我說:“今天晚上您可以擁有這個女人,但是明天您就會招來殺身之禍。”我也會欣然接受的。如果有人對我說:“花上十個路易,您就可以做她的情夫?!蔽視敛华q豫地拒絕,而且會傷心落淚,就像一個孩子在醒來時發現夜里夢見的宮殿城堡已蕩然無存了一般。
可是,我渴望結識她。這是了解她是怎樣一個人的方法,而且甚至還是唯一的方法。因此我對我的朋友說,我還是要他先征得瑪格麗特的同意以后,再作介紹為妥。我獨自在走廊里來回踱步,心里思索著,她就要看到我了,而我在她的注視之下,會感到無所適從的。我盡量把我要對她說的話事先想清楚。愛情是多么純真,多么天真無邪??!
不一會兒,我的朋友下來了。“她等著我們呢?!彼麑ξ艺f。
“就她一個人嗎?”我問道。
“還有一個女伴?!?
“沒有男人嗎?”
“沒有?!?
“我們走吧?!?
我的朋友向劇場的大門走去。
“喂,不是從那兒走的呀。”我對他說。
“我們去買些蜜餞,是瑪格麗特剛才向我要的?!?
我們走進了歌劇院過道上的一個糖果鋪里。我真想把整個鋪子都買下來。正當我留心可以買些什么東西裝進口袋之時,我的朋友開口了:“一斤糖漬葡萄。”
“您知道她愛吃這個嗎?”
“她從來不吃別的蜜餞,大家都知道的。”
“??!”我們走出店鋪時他接著說,“您知道我要給您介紹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嗎?您可別以為是把您介紹給一位公爵夫人,她只不過是一個寄人籬下的青樓女子罷了,一個地地道道受人寵幸的妓女。親愛的,大可不必拘束,想到什么盡管說什么好啦?!?
“好吧,好吧?!蔽亦洁洁爨斓卣f。我跟在朋友的后面,心里卻在想,我的熱情看來要涼半截了。
當我走進包廂的時候,瑪格麗特放聲大笑。我倒是希望看到她愁眉苦臉的樣子。我的朋友把我介紹給她,瑪格麗特對我微微點了點頭,接著就說:“我的蜜餞呢?”
“在這兒?!?
拿蜜餞的時候,她望了望我,我垂下眼睛,臉漲得緋紅。
她俯身在她鄰座那個女人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隨后兩個人都放聲大笑起來。不用說,我成了她們的笑柄;我發窘的模樣更加讓她們忍俊不禁。那時候,我本來也有一個情婦,她是一個小家碧玉,溫柔多情。她那些過于煽情和憂傷的情書經常使我不由自主地發笑。如今我感同身受,終于懂得了我從前對她的態度一定給她造成了傷害,因此在那五分鐘里,我愛她就像一個從未愛過任何女人的人一樣,這是一種猶如初戀一般的感覺。
瑪格麗特吃著糖漬葡萄不再理會我了。我的引薦人不愿意讓我陷入這種尷尬可笑的境地。
“瑪格麗特,”他說,“如果迪瓦爾先生對您不言不語,您也大可不必感到奇怪。您攪得他不知所措,連該說什么話也不知道了。”
“我看您是一個人來的,怕您覺得無聊,所以才請這位先生過來作陪的。”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開口說話了,“那么我就不該請歐內斯特來這兒,要求您同意把我介紹給您了。”
“這很可能是一種拖延這個倒霉時刻的手段罷了?!?
誰要是曾經跟瑪格麗特那樣的姑娘稍有過一點兒來往,就會知道她們喜歡搞惡作劇,還喜歡戲弄和她們初次見面的人。這無疑是對那些侮辱的一種報復,她們每天都不得不忍受那些迎來送往的人。
因此要對付她們,也要用她們那些人所慣用的伎倆,而這種伎倆我是不會的;再說,我對瑪格麗特原有的看法,使我對她的玩笑不免小題大做,過于認真了。對這個女人的一舉一動,我都不會無動于衷的。因此我站起身來,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沮喪腔調對她說:“如果您真把我看成這樣一個人的話。夫人,那么我只能請您原諒我的冒昧,我不得不就此告辭,并向您保證我以后不會再這樣魯莽行事了。”
說完,我行了個禮就退出來了。我剛把包廂的門關上,就聽到了第三次爆發出的哄堂大笑聲。這時候我真希望有人來推我一把。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這時候擊錘開場了。歐內斯特回到我的身邊。
“您是怎么搞的!”他一面坐下來,一面對我說,“她們還以為您瘋了?!?
“我走了以后,瑪格麗特說什么了嗎?”
“她笑了,對我說,她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像您這樣滑稽可笑的人,但是您絕不要以為您失敗了,對待這些姑娘您大可不必那么認真。她們不懂得什么是風度,什么是禮節,這就好比替狗灑香水一樣,它們反而感覺氣味難聞,要跑到水溝里去打滾洗掉?!?
“說了半天,這些與我何干?”我盡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說,“我再也不要見到這個女人了,如果說在我認識她以前我對她還有好感;現在見面以后,情況卻大不相同了?!?
“算了吧!總有一天我會看見您坐在她的包廂里,也會聽到您為她傾家蕩產的消息。不過,即便如此那也不能怪你,她沒有教養,但她是一個值的弄到手的漂亮的情婦?。 ?
幸好,帷幕已經開啟了,我的朋友沒有說下去。我可能至今都無法告訴您那天上演了什么。我所能記起來的,就是我不時地抬起眼睛張望著我剛才匆匆離開的包廂,那里頻頻有新客拜訪。
然而,我根本就無法忘懷瑪格麗特,另外一種情感在我心里翻涌而起。我覺得我不應該總是絮叨她對我的侮辱和我自己的笨拙可笑。我暗自說道,即便傾家蕩產,我也要擁有這個姑娘,那個我剛才匆忙離開的位置,我一定會當仁不讓的。
戲還未結束,瑪格麗特和她的女友就離開了包廂。我身不由己地也離開了我的座位。
“您就這么走啦?”歐內斯特問我。
“是的?!?
“為什么?”
這時候,他也發現那個包廂已經沒人了。
“走吧,走吧,”他說,“祝您好運,或者應該說是時來運轉。”
我走出了劇院。
我聽到樓梯上有衣裙聲和喁喁的談話聲。我閃在一旁不讓人發覺,只見兩個青年人陪著這兩個女人走過。劇場的圓柱走廊里有一個侍者上前恭迎她們。
“去告訴車夫,要他到英國咖啡館門口候著,”瑪格麗特說,“我們直接步行到那里去。”
幾分鐘以后,我在林蔭大道上躑躅的時候,看到那間咖啡館的一個大包間的窗口,瑪格麗特正靠著窗欄,一瓣一瓣地摘下那束茶花的花瓣。兩個青年中的一個正俯首在她肩頭跟她竊竊私語。
我走進了附近的“金屋咖啡館”,坐在二樓的餐廳里,目不轉睛地盯著瑪格麗特的那個窗口。深夜一點鐘,瑪格麗特跟她的三個朋友又一起登上了馬車。我也跳上一輛輕便馬車,尾隨其后。她的車子駛到昂坦街九號門前就停了下來。瑪格麗特從車上下來,獨自回到自己的家。她一個人回家可能是偶然的,但是這個偶然使我覺得非常高興。
從那以后,我經常在劇院里,在香榭麗舍大街上遇見瑪格麗特,她總是那樣快活,而我始終是那樣激動。
然而,一連有兩個星期我都沒有遇見她。我碰見加斯東的時候,向他打聽她的消息。
“可憐的姑娘病得很重。”他回答我說。
“她生的什么???”
“她生的是肺癆,再說,她過的那種生活對治好她的病是毫無益處的,她已臥床不起,命在旦夕。”
人心真是不可捉摸,我聽到她的病情竟然感到自己很幸災樂禍。
我每天都去打聽她的病況,不過我既不去通名報姓,也沒有留下我的名片。我就是通過這種方法才知道她已病愈,后來又去了巴涅爾的消息。
隨著時光的流逝,就算不能說我的腦海已經逐漸忘了她,那也可以說她給我的印象慢慢地淡薄了。外出旅游,走親訪友,生活瑣事和日常工作已沖淡了我對她的相思之情。即使我回憶起那次邂逅,也不過把它看作是一時的感情沖動。這種事只不過是年輕小伙子的心血來潮,一般時過境遷,都會付諸一笑。
何況,戰勝這種相思之苦也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因為自從瑪格麗特離開后我就沒有再遇見過她。正如我對你說過的那樣,當她在雜耍劇院的走廊里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竟然認不出她了。不錯,她戴著面紗,這是真的。但是,如果在兩年前,盡管她戴著面紗,我也能閉著眼睛認出她來,我肯定一猜一個準。即便如此,當我知道那就是她的時候,我無法抑制我內心的激動,遺憾的是兩年都沒有見到她了,但只要碰一下她的衣裙,這場別離帶來的冷漠便頓時消弭在舊情的死灰復燃之中,泯滅得像一陣煙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