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茶花女(中英雙語珍藏版)
- (法)小仲馬
- 3861字
- 2021-10-25 21:50:19
我去時,阿爾芒正躺在床上。他一看到是我,就趕忙向我伸出滾燙的手。
“您在發燒。”我對他說。
“沒關系,只是路上趕得太急,旅途勞頓罷了。”
“您是從瑪格麗特姐姐家回來的嗎?”
“是啊,誰跟您說的?”
“我已經聽說了,您想辦的事談成了沒有?”
“談成了,但是,是誰告訴您我出門了?又是誰告訴您我外出干什么了?”
“公墓的園丁?!?
“您看到墳墓了?”
我簡直不敢回答,因為他說這些話的腔調使我感到他的內心還是異常悲痛的,就像上次我親眼所見的那樣。只要他一想到,或者別人的談話觸及這個使他傷心的話題時,他就無法平復自己內心的激動。因此我只是點了點頭,表示我已經去過了。
“墳墓照看得還不錯吧?”阿爾芒接著說。兩顆碩大的淚珠順著病人的臉頰滾落下來,他連忙轉過頭去避開我,我裝著沒有瞧見,試著把話題扯開,換了一件別的事情說。
“您出門已經有三個星期了吧?”我對他說。
阿爾芒用手擦拭著眼睛,回答我說:“整整三個星期了。”
“您的旅程很長哪?!?
“啊,我并不總是在趕路,我是病了兩個星期,否則我早就回來了,可是剛到那兒,我就發起燒來,只好待在房間里?!?
“您病還沒有完全好就趕回來啦?!?
“我如果再在那兒多待上幾天,沒準就要死在那兒了?!?
“但是您現在總算回來了,那就應該好好保重身體,您的朋友們會來看望您的。如果您同意的話,我就算是第一個來看您的朋友了。”
“再過兩個小時,我就要起床了?!?
“何必呢!”
“我一定得起來。”
“您有什么急事要辦?”
“我必須到警長那兒去?!?
“何不讓別人去辦?您親自去豈不是會加重您的病情?!?
“只有辦了這件事才能治好我的病痛,了結我的一場心愿,我非得要見她一面不可。從我得知她死后,尤其是看到她的墳墓后,我再也無法入睡。我無法想象在我們分別時還那么年輕、那么漂亮的一個姑娘,竟然就已遠離人世了。我一定要親眼看見才能相信。我一定要看看,天主把我這么心愛的寶貝弄成了什么樣,也許這個使人不寒而栗的景象會醫治我那悲痛的思念之情。您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如果您不太介意這類事的話?!?
“她姐姐跟您怎么說的?”
“無言以對,她感到非常驚奇,聽到一個陌生人要為她妹妹買一塊地并特地營造一座墳墓,她當即就同意了我的要求,并在授權書上簽了字?!?
“聽我的話,等您病好了以后再去辦遷葬的事吧?!?
“唉,放心好了,我還挺得住。再說,如果我不趁現在主意已定的時候,趕緊把這件事情了結,我非發瘋不可。正因為痛苦難熬,我才急迫地想去辦成這樁事呢。我向您發誓,只有看一眼瑪格麗特,我才可能冷靜下來。這可能是發高燒時的一種苛求,多少個不眠之夜的幻夢,譫妄發作時的一種結果。我是不是會像朗塞先生那樣成為一個苦修士,那要等我看到她之后再說了?!?
“這個我明白,”我對阿爾芒說,“我會盡力幫您的,您看到朱莉·迪普拉了沒有?”
“看見了。??!我在上次回來的當天就撞見了她?!?
“她把瑪格麗特留在她那兒的日記本給您了嗎?”
阿爾芒從枕頭下面抽出一卷紙,但連忙又把它放了回去。
“這些日記里寫的東西我都爛熟于心了,”他對我說,“三個星期以來,我每天都要把這些日記讀上十來遍。您也會讀到它的,但要稍晚幾天,等我平靜了些,到時候我就會讓你明白日記里寫的這些有關愛情和內心表白的一切,那時您再看吧?,F在,我要請您幫個忙。”
“什么事?”
“您有輛車停在下面吧?”
“是的?!?
“那么,您能不能拿著我的護照去趟郵局,到留待自取窗口問問有沒有寄給我的信件?我的父親和妹妹給我的信該寄到巴黎了,上次我離開巴黎的時候太匆忙了,動身之前根本沒有時間去打聽一下。等您從郵局回來后,我們就一起去把明天遷葬的事通知警長?!?
阿爾芒把他的護照交給了我,我就奔向讓-雅克-盧梭大街去了。確實有兩封給迪瓦爾先生的信,我拿著就趕忙回來了。我回到他家里時,阿爾芒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出門。
“謝謝?!彼舆^信對我說?!皼]錯,”他看了看信封上寄信的地址又接著說,“的確,這是我父親和我妹妹寄給我的。他們一定還弄不明白我為什么沒有給他們回信?!?
他打開了信,幾乎沒細看,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因為每封信都有四頁,一會兒工夫他就把信折了起來?!白甙桑彼麑ξ艺f,“我明天再寫回信?!?
我們到了警長那兒,阿爾芒把瑪格麗特姐姐的委托書交給了他。警長收下委托書,換了一張通知公墓看守人的文書交給了他,約定翌日上午十點遷葬。我將提前一個小時去接阿爾芒,然后一起去公墓。
我對參加這樣的遷葬也很感興趣,老實說,我徹夜未眠。連我的腦子里都是浮想聯翩,可想而知這一夜對阿爾芒來說是多么漫長??!第二天早晨九點鐘,我就趕到他家,他臉色煞白得嚇人,但神情還算安詳。他對我笑了笑,跟我握了握手。幾支蠟燭都已燃盡,阿爾芒在出門前拿了一封寫給他父親的厚厚的信,他一定在信里傾訴了他一夜的思緒。
半個小時以后,我們就到達了蒙馬特公墓。警長已恭候我們多時。大家慢慢地朝著瑪格麗特的墳墓走去,警長走在前面,阿爾芒和我在稍后幾步遠的地方跟著。
我不時覺得我同伴的胳膊在不停地哆嗦,像是渾身上下都在顫抖。因此,我瞧了他一眼,他也明白了我目光的含義,對我微笑一下??墒?,打從他家里出來后,我們連一句話也沒說上。
快要走到墳前時,阿爾芒停下了腳步,抹了抹臉上豆大的汗珠。我也趁這個機會長舒了一口氣,因為我感覺我的心也好像被老虎鉗鉗住了似的。
親臨如此悲痛的場合,何樂之有!我們來到墳前時,園丁已經把所有的花盆都挪開了,鐵柵欄也拆掉了,有兩個人正在挖土。
阿爾芒靠在一棵樹上張望著,仿佛他全部的生命都集中在他那兩只眼睛里了。突然,一把鶴嘴鋤觸到了石頭,發出了刺耳的響聲。一聽到這個聲音,阿爾芒像遭到電擊似的往后一縮,拼命地握住我的手,弄得我好痛。
一個掘墓人抓起一把巨大的鐵鍬,緩慢地清除墓穴里的積土,后來,墓穴里只剩下蓋在棺材上的石塊,他就一塊一塊地往外扔。
我一直在留心著阿爾芒,時刻擔心他那明顯抑制住的感情會把他壓垮,但是他一直在看著,兩眼勾直,瞪得大大的,像發了瘋似的,唯有從他微微顫抖的臉頰和雙唇才看得出他的神經正處在極度緊張的狀態之中。
至于我呢,我能說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很后悔到這兒。
棺材已經顯露出來了,警長對掘墓的工人們說:“打開!”這些人就照辦了,仿佛這是世界上最簡單不過的事情了。
棺材是橡木制成的,他們開始旋起棺材蓋上的螺釘,這些螺釘受了地下的潮氣都生銹了。好不容易才把棺材打開,一股惡臭迎面撲來,盡管棺材四周都種滿了芳香撲鼻的花草。
“啊,天??!天??!”阿爾芒喃喃自語道,臉色慘白。
連掘墓人也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
一塊巨大的白色裹尸布裹著尸體,從外面可以看出尸體的輪廓。尸布的一端幾乎完全腐爛掉了,露出了死者的一只腳。
我差不多快暈厥過去了,當我寫到現在這幾行的時候,這一幕景象似乎仍在眼前。
“干快點兒?!本L說。于是,兩個工人中的一個動手拆開尸布,他抓住布頭一掀開,頓時露出了瑪格麗特的臉龐,真是慘不忍睹。
那模樣看著實在嚇人,說起來也使人不寒而栗。一對眼睛只剩下兩個窟窿,嘴唇爛掉了,雪白的牙齒咬得緊緊的,黑色干枯的長發貼在太陽穴上,稀稀疏疏地掩蓋著深深凹陷下去的青灰色的面頰。不過,我還是能從這一張臉龐上認出我以前時常見到的那張白里透紅、春風得意的臉蛋。
阿爾芒死死地盯著這張臉,嘴角里咬著他掏出來的手絹。
可我呢,仿佛有一只鐵環緊箍在頭上,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作響,我只得打開我帶在身邊以防萬一的一個嗅鹽瓶,拼命地呼吸。
正在我頭暈目眩之時,我聽到警長對迪瓦爾先生說:“認出來了嗎?”
“認出來了。”年輕人聲音喑啞地回答說。
“那行,把棺材蓋上抬走?!本L說。
掘墓人順手把裹尸布扔在死人的臉上,蓋上棺蓋,從兩頭把棺材抬了起來,朝著指定的那個方向走去。
阿爾芒屹然不動,兩眼凝視著這個空蕩蕩的墓穴。臉色就像剛才我所看見的死尸那樣慘白……他簡直變成了一塊石頭。
我知道在這個場面過去,支撐著他的那種痛苦緩解后,將會發生些什么事。我走近警長?!斑@位先生,”我指著阿爾芒對他說,“他是不是還有必要待在這兒?”
“不用了,”他對我說,“甚至我還想勸您把他帶走,他好像不太舒服?!?
“走吧!”于是我挽著阿爾芒的胳膊,對他說。
“什么?”他瞧著我說,好像不認識我似的。
“就結束了,”我接著又說,“您現在該走了,我的朋友,您臉色發白,渾身冰冷,您這樣激動是會送命的?!?
“您說得對,我們走吧。”他下意識地回答,卻沒有挪動一步。
我只好抓住他的胳膊,拉著他走。他像孩子似的跟著走,嘴里不停地咕噥著:“您看到那雙眼睛了嗎?”說著,他趕忙轉過頭去,好像那個幻覺在召喚他。
他步履蹣跚,踉踉蹌蹌地向前移動著,仿佛不趑趄就無法前行。他的牙齒格格作響,雙手冰涼,全身的神經都在劇烈地抽搐著。我跟他說話,他卻默不作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我帶著走。我們在門口找到了車子,真是巧極了。他剛在馬車上端坐下,便抽搐得更厲害了,而且這一次是真正的全身痙攣。他怕我被嚇著,就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嘟囔著說道:“沒什么,沒什么,我只是想哭?!?
我聽到他在喘著粗氣,他的眼睛充血,但他卻欲哭無淚。我讓他聞了聞我剛才用過的嗅鹽瓶。直到我們回到他家時,看得出他還在哆嗦。
仆人幫助我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我讓仆人在房里生了旺旺的爐火,又連忙去請我的醫生,把剛才發生的事都告訴了他。他趕來了。
阿爾芒滿臉漲紅。他神志不清,嘴里還不時地說著一些胡話,在這些話里只能依稀聽到瑪格麗特這個名字。
“怎么樣?”當醫生檢查完了病人后,我問他。
“是這樣,他得了腦膜炎,不是別的病。這是很走運的。天主寬宥我,我還以為他瘋了呢。幸好肉體上的病痛會消除精神上的病患,一個月后,也許他的這兩種病都會痊愈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