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茶花女(中英雙語珍藏版)
- (法)小仲馬
- 5603字
- 2021-10-25 21:50:19
她躲進去的那個房間,只有一支蠟燭放在桌上照明。她仰面躺在一張長靠背椅上,裙衣解開了,一只手捂在心口,另一只手則垂放著。桌子上有一個銀盆,盆里盛了半盆水,只見水面上漂浮著一絲絲像大理石花紋一般的血絲。
瑪格麗特的臉色慘白,嘴半張著,竭力想喘過氣來。她的胸膛不時地鼓了起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呼出一口氣,似乎呼出氣后,她就會感到舒坦些。
我走到她的身邊,她絲毫也動彈不得,我坐了下來,握住她那只擱在長靠背椅上的手。
“啊!是您?”她面帶微笑對我說。
大概是看見我臉上的表情很緊張,因而她又接著問我:“難道您也生病了?”
“我沒病,可是您呢,您還覺得很難受嗎?”
“不太厲害了,”她用手絹擦了擦她咳出來的眼淚,說,“這種情況我已經見怪不怪了。”
“您這是在自殺,夫人,”于是我用一種激動的聲音對她說,“我要成為您的朋友,您的親人,我要勸您不要再這樣糟蹋自己。”
“啊!您實在用不著這么大驚小怪,”她用帶著點兒苦澀的語調辯解道,“您看其他人是否還關心我,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這種病是無可救藥的。”
她說完后就站起身來,拿起蠟燭,把它放在壁爐上,對著鏡子照了照。
“我的臉色好蒼白啊!”她邊說邊把裙衣系好,用手指打理凌亂的頭發,“啊!行了!我們回到餐桌上去吧,來吧。”
可我還是坐著不動。
她知道我這種情感是被眼前這幕景象所驚呆引起的,便走到我的跟前,把手伸給我說:“看您,來吧。”
我牽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唇邊吻著,兩滴強忍了許久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濕潤了她的手。
“好啦,您可真孩子氣!”她說著在我身邊坐下,“啊,您哭了!您怎么啦?”
“您一定以為我有點兒傻,可我剛才親眼看到的景象使我難受極了。”
“您心腸真好!您叫我怎么辦好呢?我晚上總是睡不著,那就只得稍微打發時光消遣一下;再說像我這樣的姑娘,多一個少一個又有誰在乎呢?醫生對我說這是支氣管出血,我裝著相信他們的話,我對他們還能怎么辦呢?”
“請聽我說,瑪格麗特,”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便說道,“我不知道您對我的世界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但是我知道,眼下這個時候我最關心的就是您,其他任何人對我來說都沒有這么重要過,即便是我對我妹妹的關心。自從見到你以后,我就有了這樣的情感。好吧,請看在上天的分上,您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別再像您現在這樣生活下去了。”
“假如我保重自己的身體,我反而會死去,現在支撐著我的,就是我現在過的這種充滿狂熱的生活。再說,保重身體,那只是對那些有家庭、有朋友的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說的,而我們呢,一旦我們不能滿足情人的虛榮心,一旦不能供他們尋歡作樂,消愁解悶,他們就會把我們棄置一邊,我們就只好度日如年地煎熬著苦難,我對這些事一清二楚,哼!我曾經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才過了三個星期,就誰也不會來看我了。”
“的確,我對您來說確實算不上什么,”我接著說,“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話,我會像親兄弟一樣來照顧您,永不遠離您,我會把您的病給治好的。等您身體復原之后,只要您愿意,您可以再恢復您以前的這種生活;但是我可以肯定,您一定更喜歡過清靜的生活,這會使您更加幸福,會使您永葆青春和美麗。”
“今晚您會這樣想,那是因為您酒后傷感,但是,您絕不會有自夸的那份兒閑心。”
“請允許我對您說,瑪格麗特,您曾經生了兩個月的病,在這期間,我每天都來打聽您的病情。”
“是的,但是為什么您不上樓來看我呢?”
“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結識您。”
“跟我這樣一個姑娘還有什么值得好客氣的?”
“跟一個女人在一起總得有點兒禮貌,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這么說,您要照顧我?”
“是的。”
“您每天都會待在我身邊?”
“是的。”
“甚至每天晚上也一樣?”
“無時無刻,只要您不討厭我。”
“您把這叫作什么?”
“忠誠。”
“這忠誠從何而來呢?”
“出自一種我對您無法抑制的熱情。”
“這樣說來您愛上我了?您干脆就這樣說,不是更簡單嗎?”
“也許吧,但是,即便我有一天要把這些傾訴出來,那也不是今天。”
“您最好還是永遠也別對我說。”
“為什么?”
“因為這樣表白只能有兩種后果。”
“哪兩種?”
“或者是我拒絕您,那您就會怨恨我;或者是我接受您,那您就有了一個滿面愁容的情婦,一個神經質的女人,一個病怏怏的女人,一個憂郁傷情的女人,一個苦中作樂、強顏歡笑的女人,一個吐血的、每年要花費十萬法郎的女人。這對像公爵那些有錢的老頭兒來說還好,可對您這樣一個年輕人來說未免就顯得很麻煩了。曾經擁有我的年輕情夫都很快地離我而去,那就是證據。”
我無言以對,只能聽著這種近乎懺悔的自白,依稀看到在她紙醉金迷的生活外表下掩蓋著痛苦的生活。可憐的姑娘在淫蕩、酗酒和失眠中逃避現實的痛苦,所有的這一切使我感慨萬端、百感交集,我實在是什么也說不出了。
“不談這些吧,”瑪格麗特繼續說,“我們說的話簡直就像孩子的囈語。把手遞給我,一起回餐廳吧,別讓他們知道我們背著他們在干什么。”
“您如果覺得這么做好,您就去吧,但是請您允許我在這兒待會兒。”
“為什么?”
“因為您的歡樂使我感到非常痛苦。”
“那么,我就愁眉苦臉好啦。”
“啊,瑪格麗特,讓我告訴您一件事,別人或許也經常對你提及,您或許是聽慣了,也就不以為然。但這的確是我心中的真實想法,我以后也決不會再提了。”
“是什么事呀?……”她微笑著對我說,年輕的母親在聽她們的孩子講傻話時時常帶著這種微笑。
“就是,自從見到您以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啦,更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您在我的生命中占據了一個位置,我曾想努力地忘掉您,但是辦不到,您的形象始終在我的腦海中無法剔除。我已經有兩年沒有看到您了,但今天,當我們再次重逢的時候,您在我心中所占據的地位反而更加重要了。最后,您今天款待了我,我認識了您,知道了您所有離奇的遭遇,您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別說您不愛我,即使您不讓我愛您,我也會發瘋的。”
“可是,您有多么不幸,我要學D太太說過的話來講給您聽,她說:‘那么您很有富有喲!’難道您不知道我每個月都要花上六七千法郎。這種花銷已經成了我生活上的必需,難道您不知道,我可憐的朋友,要不了多久,我就會使您一貧如洗的。您的家庭就有可能停止給您的一切開銷,以此來逼迫您不要跟我這樣一個女人交往。好好愛我吧,像一個好朋友那樣就可以了。您時常來看看我,我們一起談笑風生,但是用不著過分看重我的價值,因為我分文不值。您心地善良,您需要得到真正的愛情。但是您在我們這個圈子里肯定是混不下去的,您還太年輕,也太容易動真感情,您還是去找個已婚的女人做情婦吧。您看,我是個多好的姑娘,我跟您說的可都是大實話。”
“嘿嘿!你們在這里搞什么鬼啊?”布呂丹絲突然在門口嚷嚷,我們一點兒也沒有發覺她進來。她頭發蓬松,衣衫零亂,我一看就知道這些都是加斯東的手作的怪。
“我們在說正經事,”瑪格麗特說,“讓我們再聊幾句,我們一會兒就來。”
“好,好,你們談吧,我的孩子們。”布呂丹絲說著就走了。走時關上了門,好像是為了加重她剛才說的那幾句話的語氣。
“就這樣說定了,”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瑪格麗特接著說,“您就不要再花心思愛我了。”
“我這就馬上走。”
“竟然到了這種地步嗎?”
我真是騎虎難下,但既然做了我就不準備退卻;何況,這個姑娘已經使我失魂落魄了。這種夾雜著快樂和悲傷,交織著純潔和肉欲,還有那使她多愁善感,精神亢奮,容易沖動的疾病,這一切都使我明白,倘若從一開始我就控制不了這個輕浮和健忘的女人,我就會與她失之交臂。
“看看,您說的倒是挺正經的?”她說。
“完全是認真的。”
“可您為什么不早對我說這些呢?”
“我哪里能尋找到機會對您說這些話呢?”
“您在喜劇歌劇院被人介紹給我的第二天就可以對我說嘛。”
“我當時以為,如果我來看您的話,您很可能會不屑一顧。”
“為什么?”
“因為前一天晚上我有點兒傻里傻氣的。”
“這的確是真的,不過,您那個時候不是已經愛上我了嗎?”
“是啊。”
“既然如此,您在散戲后還照躺不誤,睡得很踏實。這種偉大的愛情就是這么一回事,這個我們心里都很明白。”
“這么說,您就錯了,您知道那天晚上我在離開喜劇歌劇院后都干了些什么嗎?”
“不知道。”
“我先在英國咖啡館門口等您,后來尾隨著您和您的三位朋友乘坐的馬車,到了您家門口。當我看到您獨自一人下了車,又獨自一人回家的時候,我心里很高興。”
瑪格麗特笑了起來。
“您笑什么?”
“沒什么。”
“告訴我,我求求您了,不然我以為您還在取笑我。”
“您不會生氣嗎?”
“我有什么權利生氣呢?”
“好吧,我獨自回家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
“有人在這里等我。”
即使她捅我一刀也不會比這更使我痛苦,我站起身來,向她伸過手去。“再見。”我對她說。
“我早就知道您一定會生氣的,”她說,“男人們總是愛吃醋,總想急不可耐地知道事情的緣由。”
“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冷冰冰地接著說,仿佛是要證明我已經完全控制住了我內心的激情,“我向您保證,我沒有生氣。有人等您那也是很自然的事,就像凌晨三點鐘要告辭了一樣,也是十分自然的。”
“是不是也有人在家里等候著您呢?”
“不,但是我非走不可。”
“那么,就再見吧。”
“您在打發我走?”
“絕沒有的事。”
“為什么您要使我心痛?”
“我使您心痛什么啦?”
“您對我說當時有人在等您。”
“您看見我一個人獨自回家就感覺那么高興,而我又有那么好的理由,我就禁不住要笑出來啦。”
“耍孩子脾氣往往可以怡然自得,皆大歡喜,如果掃興的話豈不讓人感覺很不齒。”
“可是您到底把我當什么人了?我既不是黃花閨女,又不是公爵夫人。我不過今天才認識您,我的行為與您毫不相干,就算將來有一天我要成為您的情婦,您也該明白,除了您我肯定還會有別的情人,如果您現在還沒有做我的情人,就跟我吃起醋來,那么以后,就算有這么個‘以后’存在吧,又該怎么辦呢?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像您這樣的男人。”
“這是因為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像我這么愛您。”
“好吧,您說真的,您真的很愛我嗎?”
“我想,竭盡全力地去愛你。”
“而這一切從何時開始……?”
“從我看見您從馬車上下來走進絮斯商店的那一刻就開始了,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你知道嗎,聽了您的話真讓人感動不已?可我該怎樣來報答您這種偉大的愛情呢?”
“應該給我一點兒愛。”我說,心跳得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因為盡管瑪格麗特說話的時候流露出一種含譏帶諷的微笑,但我還是能感覺得出來,她似乎也跟我一樣有點兒心慌意亂了,我苦苦期待的時刻終于來臨了。
“那么公爵怎么辦呢?”
“哪個公爵?”
“我的老醋罐子。”
“他什么也不會知道。”
“如果他知道了呢?”
“他會原諒您的。”
“啊,才不呢!他會拋棄我,到時候我怎么辦呢?”
“您不也在為別人冒這種風險嗎?”
“您怎么知道?”
“您剛才不是吩咐今晚不要讓任何人進來嗎?那時我就知道了。”
“的確如此,但他是一位很守規矩的朋友。”
“既然您這么晚還把他擋在門外,說明您也并不怎么在意他。”
“這也用不著您來教訓我呀,因為這是為了接待您和您的朋友。”
我已經慢慢地挨近了瑪格麗特,輕輕地摟著她的腰,她那輕盈柔軟的身軀已經被我抱在懷里了。
“您知道我有多么愛您!”我輕聲細語地對她說。
“當真?”
“我向您發誓。”
“那好,如果您答應二話不說一切都照我的意思辦,不試探我,不盤問我,那么我可能會愛上您的。”
“一切都聽你的!”
“可我有言在先,只要我喜歡,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我不會把我的生活瑣事都告訴您。很久以來我一直在尋覓一個年輕聽話的情人,他必須對我百依百順,對我多情而不多心,接受我的愛而并不要求權利。這樣的人我始終沒有找到。男人們總是這樣,一旦得到他們原來難以得到的東西,久而久之,他們就又會感到不滿足了,他們進而迫切地想了解他們情人現在、過去甚至將來的情況。在他們逐漸跟情人混熟了以后,就想要控制她,情人如果有求必應,他們就越發得寸進尺。倘使我現在打定主意要再找一個情人的話,我必須要求他具備三種罕見的品格:信任我,順從我,而且不多嘴。”
“行,所有這一切我都聽您的。”
“以后再說吧!”
“要到什么時候呢?”
“再過些時候。”
“為什么?”
“因為,”瑪格麗特邊說邊從我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在一大束早上送來的紅茶花中間摘了一朵,插在我衣服的紐扣孔里,說道,“因為條約總不可能在當天簽署,就在當天執行吧。”
“那么我什么時候可以再見到您呢?”我說著,就又把她緊緊地摟在了懷里。
“當這朵茶花改變顏色的時候。”
“那它什么時候才會變色啊?”
“明天晚上,半夜十一點到零點之間,您滿意了吧?”
“這還用問?”
“這件事您對誰也不能提起,不論是您的朋友、布呂丹絲,還是別的什么人。”
“一切都聽您的。”
“現在,吻我一下,我們一起回餐廳去吧。”
她的嘴唇向我貼了過來,隨后她又重新理了一下頭發,在我們走出這個房間的時候,她唱著歌,而我呢,簡直快樂瘋了。
走進客廳時,她停下腳步,低聲對我說:“您大概覺得有些很出乎意料吧,我似乎準備就這樣領了您的情,您知道這是什么緣故嗎?這是因為,”她邊說,邊把我的手緊緊壓在她的胸口上,我覺得她的心在劇烈地跳個不停,她接著說道,“這是因為,明擺著我比別人的壽命要短,我要讓自己活得更痛快些。”
“千萬別再跟我說這種話了,我求求您了。”
“噢!您放心吧,”她笑著繼續說,“即使我有生之年不是很長,我活的時間肯定也要比您愛我的時間長。”
接著她就走進了餐廳。
“納尼娜到哪兒去了?”她看到只有加斯東和布呂丹絲兩個人就問道。
“她在您房間里打盹,等著侍候您上床呢。”布呂丹絲回答說。
“她真可憐!我快把她給累死了!好啦,先生們,請便吧,是時候了。”
十分鐘以后,加斯東和我兩個人一起告辭出來,瑪格麗特和我握手道別,布呂丹絲還留在她那兒。
“怎么樣,”等到我們走到屋子外邊的時候,加斯東問我,“你覺得瑪格麗特還行嗎?”
“這真是位天使,我為她快發瘋了。”
“我早就料到了,你對她講過了嗎?”
“是的。”
“她答應你說的一切了嗎?”
“沒有。”
“這和布呂丹絲可不一樣。”
“她答應您了?”
“她不僅答應了,親愛的朋友!你肯定想不到,這個迪韋爾諾瓦胖子還有趣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