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英國文學的一代宗師——哈代
書名: 世界名著名譯文庫:哈代集(全5冊)作者名: (英)托馬斯·哈代本章字數: 13285字更新時間: 2021-10-25 17:46:16
朱炯強
1928年1月16日,倫敦的西敏寺大教堂外,人山人海;西敏寺內,哀樂陣陣,莊嚴肅穆,英國偉大的詩人和小說家托馬斯·哈代的安葬儀式正在隆重舉行。抬扶哈代靈柩的八個人中,除了英國首相和反對黨領袖以外,全是當時英國文壇上最有名望的精英,他們是:約翰·高爾斯華綏[607]、詹姆士·巴利爵士[357]、艾德蒙·高斯爵士[288]、蕭伯納[240]、吉卜林[195]和豪斯曼[150]。英國皇室也專門派代表參加葬禮。從此,這位杰出的英國詩人和小說家就寧靜地長眠在西敏寺的“詩人之角”。在那里,自從1870年安葬小說家狄更斯,1892年安葬詩人丁尼生以來,哈代還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作家。同時,為了紀念這位從多塞特鄉間升起的文學巨星,人們還把他的心臟安葬在詩人的故鄉多爾切斯特的斯丁斯福特教堂的墓地。
1月18日,哈代的遺孀弗洛倫斯在倫敦一家雜志上發表了一首哀悼詩人之死的詩,其中幾行說到了當時的葬儀:
西敏寺把他高尚的靈魂
引進自己神圣的殿堂,
哈代的遺體在“詩人之角”安放;
為了讓鄉親緬懷,他的心臟,
安息在他家鄉
一個可愛的地方。
一
這位享年88歲高齡的英國文壇巨星是在熠熠光華中隕落的,然而,他那漫長的一生又是怎樣過來的呢?
哈代的祖父和父親都是英國南部多塞特郡從事建筑謀生的平民百姓。1840年,也就是中英鴉片戰爭爆發那年的6月2日,這位未來的英國詩人和小說家就降生在祖父四十年前建造的屋子里。
小哈代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瑪麗(1841年生)、亨利(1851年生)、凱蒂(1856年生)。瑪麗和他相差不到一歲,是他的童年玩伴,而另兩個弟妹卻幾乎是另一代人了。兩個妹妹長大后都成了教師。弟弟亨利繼承父業,和老哈代一起從事建筑業。
1848年,鄰近的鄉紳馬丁先生和他的妻子朱麗婭·奧古斯塔為了造福村民,辦了一所學校,“以便讓勞動階級的子弟受教育”。學校一開辦,小哈代就去上學了,那時他才8歲。
哈代上學的這所學校,雖系私塾,但很正規,他不僅學習歷史、地理等一般科目,還學習寫作、閱讀和美術。
回到家里,他母親還要給他增補一些閱讀篇目,如德萊登翻譯的羅馬詩人維吉爾的作品,約翰遜的小說,等等。但這孩子更喜歡《海之子故事集》和《戰爭史話》之類的書刊。
此外,哈代的祖母對他的童年生活也很有影響,這位慈祥的老人是個講故事的能手,對孫子溺愛,掏盡了積聚在腦海中的見聞。哈代的小說和詩歌中許多神秘的和動人的情節,不少都源于他依偎在祖母膝下時聽來的故事和傳說。
哈代的父母十分關心哈代的學校教育。在馬丁太太的學校學習了一年后,他們決定把他送到多爾切斯特鎮上的一所學校。
在學校里,他學習拉丁語、法語,很喜歡讀歷史小說,特別是司各特和大仲馬的作品,常常使他愛不釋卷,如癡如迷。他也讀莎士比亞的戲劇,但不是欣賞其中的詩行,而是了解故事情節。他對《哈姆雷特》有點“不滿意”,認為在第一幕中公雞一啼,鬼魂就消失了,令人失望。哈代當時的童心,該是可想而知了吧。
除了酷愛讀書之外,音樂也是哈代的一大愛好。有時,他會在某一個鄉間慶祝活動或家庭舞會上和他父親一起拉琴助興。有一次,他連續演奏了四十五分鐘還不肯停止,直到舞會的女主人不得不奪下他的琴弓。
然而,在這段時間里,最好的學校乃是多爾切斯特小鎮本身。它為哈代提供了新舊兩個方面的思考材料,對他以后的人生歷程和創作道路都產生著深遠的影響。
1856年,哈代16歲,學業已經結束,必須考慮日后謀生的職業,他不想當教師,也不希望跟父親一起搞建筑——弟弟亨利長大后可以繼承父業。大家都認為他很適于當牧師,有時候,他自己也有這個想法;但那意味著必須進牛津或者劍橋大學,還需要一大筆無處籌措的學費。其實,對于兒子日后的生計,父母早就有所考慮了。父親認識一位多爾切斯特鎮上擅長修建教堂的建筑師——約翰·希克斯先生。有一次,哈代跟隨父親去修理一座古堡,遇見了希克斯。這位建筑師發現哈代什么都懂,很驚訝,他建議哈代參加他的測量工作,進一步測試他的能力。結果,希克斯非常滿意,他認為少年哈代資質聰穎,天賦深厚,很有前途。老哈代付了40英鎊的費用,為小哈代簽訂了為期三年的師徒合同。就這樣,托馬斯·哈代和莎士比亞一樣,16歲離開了學校。“環境”讓他開始了建筑行業的學徒生涯。
1861年夏天,哈代學習建筑已經五年,該開始自立了。
1862年4月17日,哈代只身來到倫敦,把兩封親友給他寫的介紹信投寄出去。還算幸運,一位建筑師收到他的信后,馬上把他推薦給正在尋找助手的建筑師亞瑟·布洛姆菲爾德。布洛姆菲爾德比哈代年長十歲,在建筑方面造詣很深,擅長繪制和建造哥特式建筑,不久前被選為建筑師協會主席。5月5日上午,哈代正式到布洛姆菲爾德的繪圖所上班了。他在這里工作了整整五年。
在倫敦這個大英帝國的首都,他有機會聽到、看到、了解到城市生活的陰暗面和上層社會的一些內幕。
大城市在藝術、科學等方面的繁榮也磁石般吸引著哈代。在憎惡社會的陰暗和人生的丑惡的同時,酷愛音樂的哈代也暢游在藝術的海洋里。
然而,哈代更醉心于對知識的追求。1862年夏天在倫敦開幕的世界博覽會,盡管由于阿爾伯特親王的去世而遜色,但盛況仍不亞于1851年那次,它顯示了十年來英國資本主義發展的印記。博覽會期間,哈代每星期總要去參觀兩三次,一次兩三個小時,甚至整整半天。博覽會上,最吸引哈代的是畫廊。來倫敦以前,他根本沒有見過一張真正的油畫,見到的只是黑白印刷的仿制品,而在這里,他不但看到了英國最好的作品,還欣賞到了法國、德國、荷蘭等國的名畫。這激起了他對藝術新的興趣,他曾跑遍倫敦各個博物館,到處查閱資料,并于1862年5月12日寫完了古今歐洲各畫派的系統摘要。
在知識的海洋里奮力搏擊的哈代,對本職工作勤勤懇懇,一絲不茍,因而深得布洛姆菲爾德的賞識,1862年11月,他推薦哈代參加建筑師協會,當上了會員;并讓哈代協助他撰寫論文,參加英國皇家建筑學會的銀質獎章論文比賽,論文的題目是《現代建筑中彩磚和赤陶的運用》。1863年3月,評選揭曉,哈代榮獲獎章,但由于“學歷欠缺”,評獎官員扣下了他應得的10鎊獎金。同年4月,他設計的鄉間別墅獲得皇家電話總局建筑師威廉·泰德提出的設計獎,得到3鎊獎金。他用這筆獎金買了一套莎士比亞全集和一套古希臘戲劇集。
到1863年6月,即抵達倫敦后的第十四個月,哈代已經完全投身于自我教育的狂熱中,如饑似渴地閱讀維多利亞時代作家的作品和《泰晤士報》等報刊。晚年的哈代回憶說,他當時認為,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以學習;只要不怕困難,只要選準材料,連文學家的文體和技巧也可以在書中學到。他把這些想法告訴他的朋友霍勒斯,霍勒斯在贊揚的同時,告誡他說:真正的文體源自作者的思想,要真正認識一位作家的文體,必須首先了解這位作家的思想。同時,他還進一步忠告他:要學好寫作,光注意文體是不夠的,千萬不可把別人的方法或句子“硬插進自己的文章,要善于自己構思,要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唯其這樣,“你才能在文風上自成一體”。
二
1864年年底,哈代似乎正處于精神上的十字路口。他一方面佩服建筑界能夠運用新的材料,創造出既表現傳統風格,又符合社會發展需要的杰出成就,希望當好一名藝術家似的建筑師;另一方面,對于文學的愛好激起了他當作家的強烈愿望。他在寫給巴斯托的一封信中說,他正在思考“如何以筆作為武器,投身到人生的奮斗中去”。
1865年3月,哈代給《議事雜志》投寄了一篇短篇小說,題目是《我怎樣給自己造了一幢屋子》,這可能是他作為文學家的最初嘗試。小說發表了,哈代拿到3鎊15先令的稿費。
不管怎樣,這篇喜劇小品的發表可以算是他在文學道路上邁出的第一步,他并不為此興高采烈,但得出了“這個世界并不鄙視我們,而忽視了我們”的結論。25歲生日那天,他陷入了沉思:莎士比亞25歲時已經為倫敦劇院創作了偉大的悲劇,濟慈寫了那么多光輝的詩篇,去世時才25歲,和他們相比,自己“太無所作為了”。他感到沮喪。那天,他在筆記上寫道:
今天是我25歲生日。心情并不愉快。我覺得我似乎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卻碌碌無為……
從這天開始,他的人生又跨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在詩方面開始系統地進行“自我教育”。
他手頭有本《英詩金庫》,是1864年該書剛剛問世時霍勒斯送的;接著,他自己又連續買了《從喬叟到丁尼生的英國文學》《標準發音辭典》《韻律字典》和《英國文學手冊》等書籍,還購置了《人人愛讀的詩人》叢書和斯賓塞、彌爾頓、華茲華斯、柯勒律治等人的詩集。他反復研讀所有這些詩集,作了大量的眉批、注解,還記下了自己的心得感受。
在這些詩人中間,對他影響最大的要推華茲華斯、雪萊、拜倫和濟慈。華茲華斯的《抒情歌謠集》,特別是那著名的序言一直吸引著他。他對拜倫的《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極為推崇,認為其中某些篇章是英國抒情詩中最膾炙人口的,特別是對拉克·萊曼的描寫,尤其繪聲繪色,惟妙惟肖,達到了完美的境界。雪萊的《哦,世界!哦,生活!哦,時代!》也是他最愛讀的一首抒情詩,《伊斯蘭起義》讓他愛不釋手;而濟慈和哈代一樣,出身低微,自學成才,他生活中的悲慘遭遇以及青年夭折,像他的詩一樣感動著哈代。
年輕時的丁尼生曾經是濟慈的真正繼承者,可惜進入中年以后,他一頭扎進維多利亞時代的上流社會,專寫歌功頌德的《國王敘事詩》,與其早期作品相比,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因此,哈代對他頗有些不屑一顧,當然談不上什么影響。布朗寧的詩沒有矯揉造作的詞藻,讀起來朗朗上口,在對主題的選擇、對話的形式等方面對哈代產生的影響似乎只見于哈代晚期的作品。
對于美國詩人,他認為愛德加·愛倫·坡的短篇節奏明快,富有音樂美,也耐人尋味;惠特曼的《草葉集》詩體簡潔,不落俗套,有吸引力。
1866年,斯溫伯恩[105]的《詩歌與民謠》問世。斯溫伯恩比哈代略大幾歲,他詩歌中那種令人陶醉的音樂性曾使牛津的大學生們吟誦不輟。有一次,哈代有幸聽到他在倫敦朗誦他自己的詩作,以至于終生難忘,多少年后,“耳邊還在回蕩著當時的詩句”。
經過這段時間對各家詩歌的刻苦鉆研和自我教育,他非常重視選詞和字義的運用,注意恰到好處地使用家鄉的方言,注意語言的簡潔明快。從1865年到1867年,他試著寫了三十多首詩,其中有一首《中性的樂音》非常優美,這首詩表達了情人失戀時的哀怨、煩惱和痛苦,文字簡潔,真實感人,后來深受評論家的贊賞。
幾個月后,他又寫了一首好詩,原題是《虛構》,后來定名為《沉思的少女》。
這首詩作于1866年10月。它既寫景,又寫情,層次、意境都有獨到之妙,以豐富的想象力揭示了少女內心的秘密,足以說明哈代在詩壇上學步時就已經顯示出非凡的才華。
哈代曾把自己的詩作投寄許多雜志社,但總是被一一退回。十年來,他雖然受到生活的鼓勵——一篇論文獲獎,一項設計得了3鎊獎金,一篇小故事發表后帶來3鎊15先令收入——然而,初戀的失敗,當建筑師的違心,詩作未能發表,都使他郁悶、煩躁,影響了他的健康,特別是五年的倫敦生活,都是在刻苦工作和頑強自學(每天晚上六個小時不停地閱讀)中度過的。精神上的郁郁寡歡和過度的勞累使他的身體日趨衰弱。布洛姆菲爾德不得不建議他回家鄉休息一段時間,爭取早日康復。說來也巧,就在這時,哈代收到希克斯先生的來信,請他在倫敦物色一名助手去多爾切斯特工作。哈代權衡再三,最后決定自己去。1867年6月底,哈代告別同行,把行李、書籍和詩稿留在倫敦寓所,踏上了返回家鄉的歸程。
現在,哈代又踏上了五年前每天走過的道路,清晨穿越田野,沿著小路到多爾切斯特鎮希克斯事務所上班,下班后原路回家。鄉村清新的空氣,新鮮的牛奶,早晨和傍晚的步行,很快使他的臉色出現紅潤,體質和精力得到恢復。這時,寫作的念頭又在他心中竄動了。既然寫詩得不到命運的贊許,那么還是寫小說吧。“我了解鄉村生活,又去過倫敦。我可以憑借自己的經驗,寫一本打動人心的小說。”他把這本書定名為《窮漢與小姐》,別出心裁地稱它是“社會主義小說”——一個人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新名詞!此外,還加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副題:一個沒有情節布局的故事,帶有一些新創作的詩句。這個副題后來刪去了。
該書從1867年秋天動筆,次年1月完成初稿;接著又修改了五個月,到6月9日才把手稿謄清完畢。
這部小說是否具有自傳的性質,姑且不論,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就是哈代把自己在生活中的所見所聞和親身經歷與豐富的想象藝術地揉合在了一起。應該說,這是一個頗有“情節布局”的故事,內容相當曲折。
然而,這部小說沒有問世。
三
1870年3月7日,哈代搭車前往瀕臨大西洋的北康威爾,去實地了解圣·朱麗奧教堂的破損情況,以便制訂一項修復的計劃。他凌晨出發,到達該教堂的牧師住宅時,已是暮色沉沉。由于牧師突然患病,牧師太太在他身旁照顧,接待哈代的是牧師的妻妹,一位健康、活潑的金發女郎。經過一整天長途跋涉的哈代,一見她那健美的身姿和活潑的神情,頓感精神一爽,忘卻了旅程中的勞頓。這位金發女郎就是后來成為哈代妻子、共同生活了將近38年的愛瑪·歐文·吉福特。
愛瑪于1840年11月24日出生在普里茅斯,只比哈代小幾個月。父親是律師,愛瑪是他最小的女兒,很受寵愛。
她出生在一個“非常重視知識、修養和教育”的家庭,母親死后,家道中落。姐姐海倫嫁給卡德爾·霍爾德牧師后不久,愛瑪就寄住在姐姐家里,兩年后遇見哈代。
愛瑪為人熱情,性格爽朗,有理想,愛音樂,周身上下洋溢著一股青春氣息,連同她那健美的體魄、豐滿的胸脯、明亮的眼睛、金黃的頭發,這一切的魅力都使哈代對她一見鐘情。哈代和愛瑪陷入了愛河。
從1871年到1873年間,哈代連續發表了《計出無奈》等三部小說,引起了文壇的重視。當時的一位領袖人物萊斯利·斯蒂芬[66]對《綠林蔭下》非常滿意,尤其贊賞作者描寫農村風光的散文體文筆。斯蒂芬是大作家薩克雷的女婿,在倫敦一家重要刊物《康希爾雜志》擔任編輯。他思想進步,很注意發現文學新人。他特地寫了一封信給哈代,信的最后是這樣寫的:
如果你還在寫小說,有意在我們的雜志上發表,敝人極愿效勞。
1873年7月2日,他匆匆趕回家,開始寫作《遠離塵囂》。三個月后,即10月1日,斯蒂芬收到哈代寄來的前十二章的書稿。他讀后立即復信哈代,不但當即提出小說連載的合約,并且明確表示從翌年1月開始連載。
《遠離塵囂》于1874年問世后,立即贏得了評論界異口同聲的稱贊。它不僅暢銷英國,還風行美國,使美洲大陸的讀者第一次知道了托馬斯·哈代這個名字。有人還把它當作是名作家喬治·艾略特的化名之作。
《遠離塵囂》使哈代告別了建筑生涯,是他走上文學道路第一塊最重要的里程碑。它標志著作者不僅善于描繪田園風光,還善于細致入微地展現人與自然的關系,并從中揭示出人物的內心世界。值得一提的是,在創作該小說的過程中,作者始終得到斯蒂芬的幫助、鼓勵和指導。斯蒂芬恰如其分地提出修改的意見,還親自對作品加以刪節、緊縮和潤色,使整部小說在保持原稿風貌的同時,更顯得緊湊、流暢。從這部小說的脫稿到出版,哈代深深感到,他需要一個既了解他,又有良好文學素養的人的幫助和指導。斯蒂芬成了哈代在文壇上振翅高飛時的良師諍友。
距1870年3月哈代與愛瑪邂逅相愛,已經四年多。他們都34歲了。哈代已經在文壇站穩腳跟,經濟上有了相當的改善,他們該結婚了。
1874年9月17日,在愛瑪的叔叔艾德溫·吉福特牧師的主持下,他們舉行了婚禮,隨后橫渡英吉利海峽,去法國歡度蜜月。
《遠離塵囂》之成功,銷售之快,簡直出乎所有出版商的意料。到1875年1月,第一版的一千冊已經搶購一空,接著出了略經修改的第二版。因此,斯蒂芬請哈代為《康希爾雜志》再寫一部連載小說。可是,也許是存心讓斯蒂芬大吃一驚,哈代沒有寫田園式小說,而是寫了一部在他所有小說中最充滿矛盾的《伊莎貝塔的手》。故事描寫一個活躍在上流社會的女詩人,一個出身于貧困的仆役家庭的年輕寡婦。她的身世秘密一直不為人知,但又一直處于被揭露的邊緣。作者著重描寫主人公的內心波瀾。這部小說發表后,評論界覺得莫名其妙,讀者更是迷惑不解,插圖家苦于無法用畫筆勾勒出人物的精神世界,而最感失望的當然是編輯和出版商。盡管這部小說總的來說并不成功,但還是反映了一部分社會真相,真實地描寫了一個生活在并不真正屬于她的社會的女性的內心世界。
其間,有一家名為《紳士》的雜志也向他約稿,哈代答允了,但送去的不是小說,而是一首有點喜劇式的詩《新婚之夜的火花》。這首詩于1875年11月在該刊發表,但反響寂然,從而又一次埋藏了哈代寫詩的熱情。
四
作為哈代的良師諍友,斯蒂芬根據哈代的素質和專長,明確建議他繼續創作以田園為背景,以鄉間生活為題材的作品。于是,哈代開始了《還鄉》的構思和寫作。
這段期間,哈代夫婦有時住在倫敦,有時閑居鄉間,有時去歐洲大陸度假,萊茵河畔、荷蘭高地都曾有過他們的足跡,在滑鐵盧戰役六十周年之際,他們專程去實地憑吊,從而播下三十年后發表的史詩劇《列王》的種子。
直到1883年,哈代和愛瑪一直都是賃屋而居。回想起當年結婚時,岳父見到新婚夫婦沒有自己的房子,有點怏怏不樂,哈代決心要建造一幢自己的舒適寧靜的住宅。于是,他在多爾切斯特郊外的馬克斯門買了一塊地基,1883年年底正式破土動工,自己設計,建造了一幢豪華的樓房。
1885年春末夏初,哈代夫婦45歲時,正式搬進“馬克斯門”新居,它四周遍植松杉,青翠碧綠;每天清晨,晨曦初露,就能在松濤陣陣中聽到聲聲鳥鳴。從此他很少外出探親訪友,開始了一種與往日不同的恬靜的生活,一種“遠離塵囂”的生活。
自從1878年著名的《還鄉》出版后,到1887年間,哈代又發表了兩部重要小說,一部是《卡斯特橋市長》(1886),一部是《林地居民》(1887)。
這三部小說盡管仍保持著英國多塞特郡的鄉村風味,但在人物身上都罩上了一層命運強加給他們的悲劇色彩。冷酷無情的境遇和命運形影不離地窺視著他們,追隨著他們,無孔不入地出現在生活中的每一個十字路口,把他們引向厄運,引向毀滅。
1887年3月,哈代再度赴歐洲大陸旅行,先去風光旖旎的意大利,后去法國巴黎,回到倫敦后,又參加英國皇家學院的年餐會。直到8月底才返回“馬克斯門”寓所。這時,哈代已經在構思《苔絲》了,盡管他正式動筆始于1888年的夏天。
1891年,《苔絲》和另一部小說《一群貴婦人》同時問世。哈代沒有想到,這部他“傾注了全部心血”的小說《德伯家的苔絲》竟招致社會上的“正人君子”們的圍攻。1895年,他的另一部小說《無名的裘德》出版,遭到了更惡毒的攻擊。他們認為這兩本書“離經背道”“傷風敗俗”,急風暴雨般的批評向哈代襲來,哈代成了“時代的叛徒”“社會的蛀蟲”。盡管這些攻擊來自上層社會,但哈代蒙受的打擊太大了,一氣之下,他發誓不再寫小說了。因此,《無名的裘德》成了這位偉大作家的最后一部小說。
哈代回到他一開始就向往的詩的王國,他覺得,詩比較含蓄,可以不像小說那樣顯眼,不會像小說那樣招惹是非。
1898年到1901年間,《威塞克斯詩集》和《過去與現在的詩集》相繼問世。作為詩人的哈代與作為小說家的哈代一樣,以勤奮的筆耕在詩的園地里創造了累累碩果,進一步贏得了英國人民的景仰:1903年,哈代的史詩劇《列王》第一卷問世,第二、三卷分別發表于1906年和1908年。這部長達七百零七頁的史詩劇不論從內容上,還是從形式上,乃至運用散文、無韻詩和有韻詩三種文體的手法上,都在英國文學史上享有特殊的地位。出版后,不僅受到民族自豪感極強的英國人民的普遍稱頌,還贏得了海外各國傳來的贊揚。
1912年11月,愛瑪病逝。哈代悲痛萬分,僅在一年內,就寫了一百多首哀悼和懷念亡妻的詩歌。兩年后,哈代和弗洛倫斯·愛米莉·達格黛爾結婚,這時他已74歲高齡,而弗洛倫斯才35歲。弗洛倫斯是一位教師的女兒,酷愛文學,著有不少兒童讀物,十分崇拜哈代。
從1905年到他臨終前,他還先后接受了劍橋、牛津等七所高等學府的文學博士等榮譽學位。哈代晚年的殊榮,也為“馬克斯門”寓所帶來了盈門的賓客,其中不僅有柯林斯等文壇老將,也有像斯蒂芬的女兒弗吉尼亞·吳爾夫和我國新月派詩人徐志摩這樣的文學新秀。每年生日,總有作家協會等單位和個人前來祝壽。
1928年1月11日晚上,哈代去世,這顆英國文壇的巨星隕落了,享年88歲。
五
哈代一生中,發表了近二十部長篇小說,還發表了許許多多以“威塞克斯故事”為總名的中短篇小說。他把自己所寫的小說分成三類:
1.羅曼史和幻想;
2.愛情和陰謀;
3.人物性格和環境。
屬于第一類的有《一雙碧眼》《一群貴婦人》和《塔上兩人》等作品;屬于第二類的,如《計出無奈》《伊莎貝塔的手》和《一個冷淡的女人》;而歸屬第三類的是《還鄉》《卡斯特橋市長》《苔絲》《無名的裘德》和《遠離塵囂》等哈代最著名、最重要的著作。在這三類小說中,“人物性格和環境”小說集中地反映了哈代的文學才華和成就,也是其現實主義的最高峰。
哈代的一生基本上是在他的家鄉英國南部的多塞特郡(即小說中的“威塞克斯”地區)度過的,因而十分熟悉英國的鄉村及鄉村生活。19世紀后半葉,英帝國的工業資本主義已經確立,并以迅猛之勢從城市席卷鄉村,把農村中殘留的宗法制和小農經濟迅速推向崩潰。影響所及,即使像具有古老傳統的英國城鎮也毫不例外。哈代最成功的作品正是反映了資本主義侵襲下英國鄉鎮的實際情況,反映了普通人的遭遇和政治、經濟、道德、風尚的變化,揭露了資產階級的道德、婚姻、法律和宗教的虛假和偽善,以及人民大眾,尤其是婦女淪落為它們的犧牲品的慘狀。哈代的小說,正是由于忠實地反映了這些尖銳的社會矛盾,因而才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然而,哈代在小說中并沒有具體、明確地指出這些人世間的不幸,乃是資本主義社會制度本身造成的,而是模糊地歸咎于一種凌駕于現實世界之上的神秘莫測的破壞力,在它面前,人們束手無策,即使與之抗爭,也只能碰得頭破血流。這就使他的小說蒙上了一層悲觀的色彩。可是,這正是他那個時代的必然,“悲觀色彩”體現了這一時期批判現實主義的本色。
哈代認為,愛情是人類最強烈的感情,最能充分表現人的本性。因此,哈代筆下的小說幾乎無一不是以愛情為素材,以它為經緯線,編織整個故事和串連全部情節;并以它為雕刻刀,塑造人物性格,表達內心世界的。
在布局上,哈代匠心獨運,善于設置和使用一系列偶然性事件;它們珠聯璧合,使矛盾重重疊疊,懸念此起彼伏,構成一連串的悲劇性事態。這是哈代小說技巧的一大特色。
作為小說家,哈代同時具有極其高超的寫景藝術。他筆下的威塞克斯地區,有時明媚秀麗,令人留連忘返;有時豪放粗獷,讓人心曠神怡;有時卻又陰森恐怖,使人膽顫心驚。他把這種自然風貌的變幻服從于當時人物的描寫和性格的刻畫,從而達到景為情用,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可以這樣說,這種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是哈代的“人物性格和環境”小說在技巧上的精華。
哈代的《還鄉》《卡斯特橋市長》《苔絲》和《無名的裘德》之所以能成為世界文壇上的傳世之作,原因就在于此。
對這四部小說分別再說幾句:
《還鄉》發表于1878年,它以英國西南部蒼茫古老的埃格敦荒原為背景,敘述了女主人公游苔莎等五名青年男女不同的悲劇命運,忠實反映了19世紀中葉,在工業資本主義侵襲下以宗法制為特征的英國鄉村及鄉村生活的急劇變化,是哈代“人物性格和環境”小說中非常杰出的一部,特別是對“環境”的描寫,如對埃格敦荒原的描寫,是英國小說中極為罕見的散文體特寫,氣勢磅礴,達到了一種爐火純青的藝術境界,一直讓廣大的文人學者所折服。
《卡斯特橋市長》出版于1886年,它在哈代“人物性格和環境”的系列“小說”中具有特殊意義。如果說,哈代在《還鄉》中濃墨重彩地描繪環境,突出它撲朔迷離的非凡力量,從而展現給讀者那種神秘莫測的魔力以及人與環境沖突中所遭遇的種種悲劇,那么,《卡斯特橋市長》的問世,標志著哈代創作的重心已由渲染蒼茫晦冥的外部環境轉移到對人物內心世界的精雕細刻,把環境與性格的描繪水乳交融地揉合在一起,并為創作隨后發表的《苔絲》和《無名的裘德》奠定了基礎,把哈代的敘事藝術推向了新的高峰。
《苔絲》發表于1891年,是哈代最優秀的代表作。它通過女主人公苔絲短暫一生的悲慘遭遇,展現了一場令人心碎的人間悲劇及其凄慘畫面。年輕、漂亮、活潑、可愛的苔絲姑娘是哈代傾注了全部心血,用飽蘸深情的筆觸刻畫而成的。作為一個在當時社會中被欺騙、被折磨、被毀滅了的農家姑娘,這一藝術形象是最具典型性的,她的塑造及其藝術感染力是全書的精髓。而本書的副標題“一個純潔的女人”不僅明示了小說的主題,還像一把尖刀,無情地戳向舊道德、舊禮教、法律等上層建筑的虛偽。因此,本書一問世,上層社會的衛道士們就群起圍攻,引來了鋪天蓋地般的攻擊和咒罵。
而《無名的裘德》則是哈代作為小說家的封筆之作,發表于1895年。這部小說通過貧賤出身的裘德和他表妹一生遭遇的描寫,對19世紀末葉英國社會的教育制度、婚姻習俗和宗教實質作了更全面深刻的揭露和批判,正是由于它鋒芒畢露、擊中要害,統治階層的神學家和衛道士們對他再次掀起了暴風驟雨般的攻擊乃至不惜使用“叛徒”“蛀蟲”之類的惡毒詞語,進行人身攻擊,當眾焚燒他的作品,迫使哈代忍痛輟筆,扼殺了他對于小說創作的奔放激情和橫溢的才華。
但這些浴火過的作品卻成了世界文壇上的不朽名篇。
哈代也寫了不少精彩紛呈的中短篇小說,但其主題、取材和手法均和其長篇是一脈相承、異曲同工的,這里就不再一一贅述了。
順便提一下,哈代曾創作了一部,也是他唯一的一部青少年讀物——中篇小說《西波利村探險記》,這部作品卻是他去世五十年后才被作為哈代的小說正式問世的。這部作品最初出現在美國的一家名為《青年之友》的雜志上,一直未被世人發現和注意,因它在1883年美國問世時,哈代的名聲雖已遠播大西洋彼岸的美國,但多數美國人還不知道哈代的大名,而哈代自己可能也已淡忘了它。被整整湮沒了九十五年以后,經牛津大學反復鑒別真偽,直至1978年才由牛津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發行。這一年正是哈代去世的五十周年,可算是哈代創作生涯中的一個插曲吧!
六
今天,人們都因為他的小說而熟知哈代;然而,作為文學家,哈代首先是詩人,他的文學生涯起步于詩,也止步于詩,中途才寫小說;他晚年的殊榮也應歸功于他的詩歌。他自己喜歡人們稱他為詩人,曾經把自己的最大愿望寄托在他的詩作能夠選入《英詩金庫》[31]那樣的詩集。
哈代25歲開始寫詩,但都無緣發表。他發表的第一首詩是《新婚之夜的火花》,這已經是1875年了;而他的第一部詩集《威塞克斯詩集》直至1898年,即他58歲時才得以出版;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其中不少詩篇作于早年,歷盡曲折,一直被出版界拒之門外!此后,他一共出版了八部詩集,輯有九百一十八首詩篇,最后一部詩集于1928年詩人剛去世不久問世。
哈代的詩歌內容很廣,大至他心目中主宰一切的“宇宙”,小至為常人所不屑顧及的草木蟲鳥;有的富有哲理,寓意很深;有的諷刺揶揄,鋒芒畢露;有的歌頌愛情,情真意切;有的描繪了詩情畫意的田園風光。
他的詩歌和他的小說一樣,往往蘊含著對各種社會病源的探究和求索。對于這種“根由”,他有時模糊地用“宇宙”來概括,有時又用“無處不在的意志”或“萬有意志”來說明,有時卻又使用諸如“環境”“機遇”“偶然”“命運”等字眼來表達。由于哈代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復雜時代,哈代本身的思想不可避免地也是復雜的,因此很難把復雜的人生和復雜的根由闡述得非常清楚。倘若我們把他在這方面的探索過程中使用了“宇宙”和“命運”這類字眼,簡單地歸結于他的“宿命論”,可能有失偏頗,不太公道。同時,在含蓄的詩歌里,不能也不宜對某些社會現象及其根由直言不諱。因此,哈代借用現在的詞語,賦予他自己創造的涵義,以獨特的方式加以表達,這也是很自然的。只要了解這一點,順著這一脈絡去探求,那么,哈代詩歌中的喻義還是清楚的。
哈代的十四行詩《機遇》一直被公認為是他寫得最好的一首詩,認為它十分貼切、十分完美地表達了哈代的哲理思想和對人生的見解:
假如有復仇之神在上蒼朝我發笑,
向我喊叫:“你這遭罪的東西,
要知道你的悲哀就是我的樂趣,
你失去的愛就是我的仇恨之利!”
于是,我會忍受,抑制,直至死去,
無名的怒火使我變得堅強:
我感到寬慰,有個比我更強大的力量,
賦予我意志,抹去我灑落的眼淚。
但又非如此。歡樂會被扼殺,
播下的最好希望不能開花,為什么?
——飛來的橫禍擋住了陽光雨露,
幸福之際傳來了哀號——
命運——半瞎的法官——在我人生旅途上,
像播滿痛苦一樣,也撒下一星半點歡樂。
哈代有一句名言:生命是在一陣黑暗與另一陣黑暗之間插曲般度過的。他還說過:“幸福不過是悲劇中的偶然插曲。”這些話完全吻合《機遇》的主題,是它絕妙的注腳。在人生的道路上,隨時隨地都會有“飛來的橫禍”,“復仇之神”隨時隨地都會剝奪你本可得到的歡樂;而人類的“命運”則像“法官”,在你生活中“播滿痛苦”的同時,由于他的“半瞎”,也會意外地“撒下一星半點歡樂”。這是全詩的結論,是詩人對人生中悲歡離合的看法,盡管他沒有明言其根由,但不論是“復仇之神”也好,“半瞎的法官”也好,“飛來的橫禍”也好,其喻指、其寓意應該由讀者自己去思忖,并在思忖中得出明確的結論。
詩人在思索和探究人生時,對現狀和愿望進行比較、對照,深感矛盾太大,無力改變,因而喟然興嘆,但正是在這喟嘆聲中,詩人表達了他對水深火熱中人民大眾的深切同情。
哈代生于農村,長于農村,也老死于農村,他漫長的一生中,大部分時間是在多塞特鄉間度過的,算得上是“自然之子”。因此,他對鄉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懷著濃厚的感情。它們是他經常吟詠的對象。國外有些評論家發現哈代特別喜愛描寫樹枝,不少詩歌中都有各類活靈活現的樹枝的形象,因此稱他為“描寫樹枝的里手行家”,甚至干脆叫他“樹枝詩人”。當然,他描繪大自然的詩篇,主要還是借景抒情。
哈代的詩歌中,除了抒發他對人生、命運的看法,以及描寫愛情和田園風光的詩歌外,也有許多是諷刺性的、批判性的,有的揶揄宗教的偽善,有的譏嘲道德的虛假,有的挖苦男女相愛中的虛情假意,也有的是專門鞭笞戰爭的殘酷。
哈代早年在家庭的影響下,曾信奉宗教,甚至想當牧師,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和生活經驗的積累,他洞悉了宗教和神職人員的偽善。因此,他的諷刺詩中,譏嘲宗教的占了很大的比例。
《列王》是哈代以“史詩劇”為名寫成的詩劇,他熔詩歌與戲劇于一爐,把他的詩歌藝術推向了新的高峰。這部篇幅浩瀚的詩劇共分三部,十九章,一百三十三場,分別發表于1903年、1906年和1908年。
這部洋洋大觀的詩劇,旨在說明人世間的一切都完全操縱在“無處不在的意志”即“宇宙”之手,不僅飽嘗戰禍之苦的蕓蕓眾生渾渾噩噩,連統帥千軍萬馬的將領,如拿破侖等叱咤風云的人物,也都是受宇宙主宰的傀儡。因此,這部史詩劇實際上是哈代以范圍更廣、內容更加豐富的歷史事件為素材,更明確、更系統地闡明他對人生的看法。
《列王》各部相繼問世后,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和好評,連大西洋彼岸的美國也頻頻傳來熱烈的喝彩之聲,使它成了一部與俄國文豪列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互相輝映的文學巨著。這部原只供案頭誦讀的詩劇,居然也被搬上舞臺,公開演出,引起了同樣的轟動,從此,歷史把哈代推上了榮譽的頂峰。
文學是社會的鏡子,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必須真實而深刻地揭露具有本質意義的社會矛盾。哈代作品的價值就在于它多棱鏡折射似的反映了英國資本主義開始趨向下坡階段普通人——尤其是鄉村中的婦女——所處的絕境。因此,他作品中表現出來的悲觀色彩和絕望情緒正是那個時代中典型的思想傾向,是他那個時代的本色。這一特點使他有別于狄更斯、薩克雷等英國早期的批判現實主義的大師們。
哈代與他們之間的不同,首先取決于時代的不同。狄更斯等早期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生活的時代正處于英國資本主義的上升時期,這樣的時代決定了他們對資本主義抱有幻想,并從這種幻想出發,大量地揭露、諷刺和鞭笞了社會弊端,其目的是希望它“改邪歸正”,帶著非常明顯的改良主義的愿望,因此,盡管批判是尖銳的,但其基調卻是樂觀的。而哈代所處的時代已經變了,變得使他破滅了對資本主義的幻想,從而形成了他的悲觀主義,并由于他意識到資本主義社會內在矛盾的不可克服性,導致了對它的徹底否定。這就是哈代作品中悲觀色彩的社會意義。在哈代所處的特定歷史和社會條件下,這種悲觀的本身就是對社會的一種強有力的批判。
因此,哈代是英國批判現實主義傳統的一位偉大的繼承者和發揚者,只是隨著歲月的流逝和時代的變遷,他作品的基調產生了必然的變化而已。很難設想,生活在哈代的時代,再寫出狄更斯式的小說,那將是什么樣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品!
是的,在哈代從事創作的時期,英國文壇上的悲觀主義并不占上風,而隨著時光的推移,特別是上世紀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西方文學中的悲觀色彩越來越濃、越來越強烈;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悲觀主義已經成了西方現代文學的思想基礎,占了主導地位。從這一意義而言,把哈代這位目光深遠、觀察入微的作家稱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一名先行者,可能并不言過其實。
哈代漫長的一生是在寧靜的落日余暉中結束的。對他的評價,見仁見智,具體評價上會有所不同,如圣·約翰·厄爾文在懷念哈代的頌詞中是這樣表達的:“我們從您那兒領悟到,一顆高傲的心可以征服最坎坷的命運。在您的作品中,您顯示了人類在失敗中堅持不渝的精神。”但作為一名文學巨匠,哈代最主要的歷史功績是繼承了以狄更斯為代表的英國批判現實主義的光輝傳統,承上啟下,為西方現代文學開拓了道路,發揮了巨大影響。
哈代不愧為英國批判現實主義的一代宗師。
完稿于201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