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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俄羅斯文學的巨擘

錢善行

托爾斯泰(1828-1910),生活在俄國由封建農奴制轉變為保留嚴重封建殘余的十九世紀中后期和二十世紀初期的資本主義社會,畢生都為人生和社會改革進行真誠緊張的探索,同時在文藝園地里辛勤耕耘,寫了大量精美之作,其全集達九十卷之巨。他的作品,既是他人生和社會探索的記錄,更廣泛生動地表現了他所處那個時代社會的風貌,有不少成了世界文學中的不朽名著。舉世公認,托爾斯泰是當時俄國最偉大的文學天才,也是人類有史以來屈指可數的享有最廣泛世界聲譽的文壇巨擘之一。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于1828年9月9日出生在圖拉省克拉皮文縣的雅斯納亞·波良納莊園,是名門貴族,世襲伯爵。他一歲半喪母,九歲時父親去世,整個童年和三個哥哥、一個姐姐的生活均由姑媽照料。十三歲時姑媽去世,全家遷居到在喀山的另一個姑媽那里。1844年他考入喀山大學東方語文系,因期末考試不及格,次年轉到法律系,仍不專心學業。他迷戀社交,好讀哲學和文學書籍,1847年4月以“健康不佳及家庭原因”為由退學,回到了雅斯納亞·波良納。

上大學期間,心地善良純潔的青年托爾斯泰已注意到平民出身的同學的優越性。回到莊園后,他便嘗試改善農民的境遇,卻不為農民所理解;又研究法律,開辦農民子弟學校,到省行政管理局任職,結果都半途而廢。漸漸地,他對自己周圍的生活和環境感到了厭倦。1851年,他和服兵役的長兄尼古拉來到高加索,在多次參加襲擊山民的戰斗中由志愿兵轉為四等炮兵下士,稍后晉升準尉。1854年春,他加入多瑙河部隊到了克里米亞戰爭前線,在塞瓦斯托波爾保衛戰中,自告奮勇到最危險的第四號棱堡任炮兵連長。盡管基層指戰員奮不顧身地拼死搏斗,戰爭還是以俄軍的失敗告終。這些親身經歷進一步加深了他對普通勞動人民的同情和對黑暗農奴制腐朽本質的認識,同時也為他后來的戰爭題材創作打下了生活基礎。

托爾斯泰從大學退學那一年開始寫日記,一方面記述自己的日常生活、朝夕進行的自我反省和對人的內心世界的研究,同時借此鍛煉自己喜愛的文學寫作。他最早的一個短篇小說《昨天的故事》(1851,生前未發表),便是由日記擴充加工而成。不久,他在軍旅中完成的自傳性中篇小說《童年》(1852)和《少年》(1854),以及短篇小說《襲擊》(1853)和《伐木》(1853-1855),戰爭系列特寫《塞瓦斯托波爾故事》(1855)等陸續在《現代人》雜志上發表。頭兩部中篇里以饒有風趣的筆墨描繪的那個富裕閑適的貴族莊園及那個聰明卻不漂亮、天真善良而喜歡自我分析、羞怯但喜歡幻想的小主人公,正是作者本人步入社會以前生活條件及其個性特征的真實寫照。兩個短篇記述了他在高加索從戎時的戰斗和日常生活。最后一組特寫也是根據作者的親身經歷和見聞寫成,它們通過流血和死亡的真實場面,一方面表現普通士兵和下層軍官樸素悲壯的獻身精神和愛國主義,同時暴露貴族軍官的虛榮心和裝腔作勢。這些作品生動逼真的藝術描寫和鮮明的民主傾向,使年輕的托爾斯泰一舉成名。《現代人》雜志主要負責人、詩壇名將涅克拉索夫立刻指出,它們表現了“深刻而清新的真實”,是當時俄國文學中“一種全新的東西”。[1]革命民主派理論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更就此概括出這位青年作者才華的兩大特點,即“心靈的辯證法”(描寫復雜心理的過程)和“純潔的道德感情”。[2]

1855年,俄國在克里米亞戰爭中慘遭失敗,同年11月托爾斯泰從塞瓦斯托波爾來彼得堡,受到文壇名家屠格涅夫、涅克拉索夫等的熱烈歡迎,并與一些持不同政治態度和文藝觀點的作家、批評家相識。不久,他以驚人的速度完成了自傳性中篇小說的第三部《青年》(1855-1857),一個短篇《暴風雪》及《兩個驃騎兵》和《一個地主的早晨》(均1856年)。其中后一篇作品,寫一個貴族青年輟學回家,在自己的莊園里減租減役,試圖取得農民的諒解,當個“好主人”,但是農民們出于長期痛苦的經驗,根本不信任老爺,深恐上當,拒絕他的幫助,故事以主人公改革的失敗結束。小說旨在探索農奴制下通過改善農民生活以協調地主和農民關系的道路,客觀地反映出取消農奴制的歷史必然性,藝術上顯示了作者不但善于描寫類似自己的人物的心理,也善于揭示不屬于自己那個階級階層的農民們的心理及他們對等級制的看法。車爾尼雪夫斯基曾據此稱贊他能夠“鉆到農民的心靈中去”[3]。

這個期間的托爾斯泰,雖同情農民卻維護地主的土地私有制,主張設法改善農民的處境又反對用革命的方法解決農民問題。為此,他不久便與車爾尼雪夫斯基及《現代人》雜志分道揚鑣,而一度傾向于政治上的自由派和文學觀點上宣揚“為藝術而藝術”的德魯日寧等人,不過他又認為藝術不能脫離政治和社會生活,很快便對他們感到失望。

1856年11月,托爾斯泰以中尉軍銜退役。自此到六十年代初的幾年里,他曾兩度出國。第一次成行于1857年初,歷時半載,先后訪問了法國、瑞士、意大利和德國,大大開闊了自己的視野。他贊賞法國的“社會自由”,又深感西方資本社會的虛偽和冷酷,同時也加深了對俄國社會落后的清醒認識。1860年至1861年,他第二次出國,首先是為了探望在那里治療肺結核而已經病危的尼古拉,這位長兄的去世使他陷入極度的悲痛之中;趁重游德、法、意及英國和比利時的機會,他對當地的學校和教育制度進行了比較仔細的考察研究。

兩次從國外訪問回來后,托爾斯泰都曾熱心于普及國民教育事業,把它看成消除地主與農民之間鴻溝的途徑之一。他曾經在自家的莊園及周圍農村開辦了二十多所農民子弟學校,后來還辦起一份叫《雅斯納亞·波良納》的教育雜志,并親自撰文,在主張宗教應是一門主課的同時,提倡教育不能脫離生活、學生可以自由選擇學習內容等等。此外,在1861年政府宣布廢除農奴制度的時候,他曾擔任縣里地主與農民間的調解人,因在調解糾紛時更多地站在農民一邊替農民說話,結果招來貴族地主的敵視,不到一年后他便辭去這個職務。托爾斯泰的這種種表現,引起了沙皇有關當局的注意。1869年夏天外出時,他的家庭遭到憲兵連續兩天的搜查。不久,他又關閉了自己幾年來開辦的學校。他的思想陷入從未有過的困惑。

在忙于普及教育及社會活動的同時,此期間除短暫的間隙,托爾斯泰并沒有擱筆放棄文學創作,相繼完成了短篇小說《盧塞恩》(1857)、《三死》(1859)和中篇小說《哥薩克》、《波利庫什卡》(均1863年)等優秀作品。《盧塞恩》根據作者第一次訪問瑞士的經歷寫成,采用日記形式。它通過一批悠閑富貴的游客對待當地一位流浪歌手冷酷無情的態度,揭露資本社會在“文明”的帷幕背后對金錢和地位的奴性崇拜,由此表達對歐洲現代文明的失望和憤怒,以致完全否定它的進步意義。然而,作者的暴露和否定都是從抽象的“永恒道德”觀念出發的,這便是后來逐漸形成的所謂托爾斯泰主義特點之一的最初表現。《三死》寫的是一位貴婦人、一名馬車夫和一棵老樹三種不同的死,著力揭示人的生活應該與大自然和諧一致的哲理性主題,這又是作者人生探索中向往自然和返璞歸真思想的最早表現。《哥薩克》主要講一個厭倦上流社會和都市文明的俄羅斯青年軍官到高加索服役時和保持宗法制傳統的自由哥薩克姑娘短暫接觸后即萌生“真正的”愛情,于是準備放棄自己的貴族身份,申請留在當地人中間生活,使自己平民化;但是由于主人公不能和自己“復雜而畸形的過去”徹底決裂,最后被迫離開。借此情節所渲染的把和大自然融為一體作為理想的人生這個主題,與短篇小說《三死》基本一致,同時正是在這部中篇里,作者最早直接提出了貴族平民化的思想。《波利庫什卡》的同名主人公是個因貧窮而偷竊成習的農民,由于女地主的“仁慈”和“寬厚”信任,在為女主人到外地取款時無意中將巨款丟失而羞愧自殺,表明在封建農奴制度下誰也不可能為農民帶來幸福。在此基礎上,作者還在自己的作品中第一次明確提出了金錢萬惡的思想。這些中短篇小說的取材雖多與作者本人的直接生活經歷有關,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作者本人經歷的擴展,他藝術描寫的范圍也迅速擴大(由對農奴制俄國落后現象的暴露批判擴大到對西方資本主義金錢勢力罪惡的揭示和否定),創作的主題和思想內容也變得豐富多彩,既有對客觀現實的直接描寫,更有對諸如人與自然、生與死等所謂永恒主題的思考和發掘。

托爾斯泰三十四歲那年,也就是1862年9月,和八等文官御醫別爾斯的女兒索菲婭·安德列耶夫娜喜結伉儷。婚后直到六十年代末,他安居莊園,心靈相對平靜、和諧,過著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這幾年,他一方面親自管理田莊產業事務,一方面繼續從事文學創作,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1863-1869)。這是一部卷帙浩繁、規模宏大的史詩性巨著。

當時的俄國,正是沙皇政府下令廢除農奴制(1861)后的初期,許多作家都熱衷于歷史題材創作,試圖借此弄清自己所屬的貴族階級的歷史價值和命運。托爾斯泰也是如此,本打算寫一部關于十二月黨人的“家庭歷史”小說。為此,他仔細查閱了檔案記載、歷史文獻及當代人的回憶錄等大量資料,還訪問了導致形成十二月黨人的1812年衛國戰爭的參加者和目擊者,專程赴莫斯科察看鮑羅金諾戰場。結果,他改變了初衷,決定把自己的小說寫成以半個世紀前重大歷史事件為背景、以“人民的思想”為主題的龐大作品。

《戰爭與和平》全書共四卷加一個尾聲。所包括的重大歷史事件,有1805年至1807年俄奧聯軍在西歐反對法國軍隊的戰爭和1812年拿破侖入侵俄國及其失敗后完全撤離俄羅斯領土,重點是1812年的戰爭。故事情節以庫拉金、羅斯托夫、保爾康斯基和別祖霍夫這四大貴族家族的生活變遷為主要線索。這四大貴族都是那些重大事件直接或間接的重要參加者,他們的命運也就和上述重大事件密不可分地緊緊聯系在一起。通過事件的敘述,作者首先指出1805年至1807年俄國在西歐軍事行動的非正義性及必然的失敗,然后著重肯定1812年俄國反對拿破侖入侵戰爭的完全正義性質。小說譴責侵略者的野蠻和兇惡殘暴,歌頌庫圖佐夫領導了一場反侵略戰爭的勝利,多方面地表現了俄羅斯人民反抗外國侵略的愛國熱忱和英勇斗爭精神。貫穿全書的中心人物多屬貴族,他們鮮明地分為兩大類:一類以庫拉金為代表,這是遠遠脫離人民、接近宮廷的上層貴族,他們貪婪自私、虛偽墮落,甚至在國難當頭的危急時刻還在爭權奪利,互相傾軋,沉溺在荒淫無恥的尋歡作樂之中;另一類是皮埃爾·別祖霍夫、安德烈·保爾康斯基和羅斯托夫,他們不管在京都或鄉間莊園,都接近人民,厭惡上流社會的空虛無聊,其中有的經過長期復雜的精神探索和反侵略戰爭的洗禮,最后在基督教的福音書和宗法制老農身上找到自己的精神歸宿,成為獻身國家社稷和人民幸福的社會精華。作家否定前者,給予無情的揭露和鞭笞;他肯定后者,給予他們滿腔熱情的謳歌和詩情洋溢的藝術描寫。整部長篇小說成功地把硝煙彌漫的戰爭場景和包括戀愛、婚姻和家庭等多方面的日常和平生活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借助于龐大、嚴密、多線條縱橫交錯的結構,提供了十九世紀最初二十年間從皇宮首都到偏僻村野全俄羅斯廣闊而真實的社會生活畫面,塑造了數以百計的豐富多彩的人物群像,其中特別是像皮埃爾·別祖霍夫、安德烈·保爾康斯基和娜塔莎·羅斯托娃等男女主人公的形象,經過作者對他們精神上和生理上從童年、少年到完全成年的曲折心理過程的獨特精心剖析,格外血肉豐滿和鮮明生動,具有極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戰爭與和平》既是托爾斯泰的頭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他前期創作的一個總結,集中表現了他在六十年代所達到的思想和藝術成就。誠然,這部作品也有自己的局限。把像卡拉塔耶夫那樣的宗法制農民當成道德理想的化身,這個人物無爭無求、逆來順受、聽天由命等等的說教,乃是托爾斯泰主義中“道德的自我完善”和“勿以暴力抗惡”思想的最早體現,顯然是消極錯誤的。但是畢竟瑕不掩瑜,《戰爭與和平》不僅是俄羅斯文學中一部規模空前、氣勢磅礴的史詩性杰作,也是世界文學中罕有其匹的偉大作品。據說它問世不久的七十和八十年代之交法文譯本出版后,托爾斯泰即獲得世界第一流作家的聲譽,成了當時歐美“俄國熱”的主要對象。[4]

在《戰爭與和平》的創作已經大功告成的1868至1869年夏,托爾斯泰對叔本華的哲學發生了興趣,曾一度受其影響。不久,他結婚后保持了多年的心靈平靜與和諧,又消失了。1869年9月,作家有一天因事途經阿爾扎馬斯,深夜在旅館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憂愁和恐怖。托爾斯泰在阿爾扎馬斯旅店深夜感到憂愁和恐怖也許是偶然的,然而對他來說,在當時的現實環境中,這種感覺的產生又是必然的。在廢除了農奴制后的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俄國資本主義因“從下面蓬勃生長和從上面培植”迅速地發展起來,農村的“一切舊基礎”急劇崩潰,“到民間去”的民粹主義運動正在興起。正是這一切,使托爾斯泰陷入新的思想危機。他經常惶惶不安,懷疑生存的目的和意義,為自己過的貴族寄生生活而可怕和苦惱,“不知該怎么辦”。于是,他更熱衷于研讀各種哲學和宗教書籍,希望從中能找到答案,但一無所獲。他曾用兩年的時間編寫一本自稱旨在教育俄國“整整兩代孩子”——“不管是沙皇的還是農民的孩子”的《啟蒙讀本》(1871-1872);該書中有很多是經過改寫的民間故事,富有藝術性,出版后很受讀者歡迎。可這件事,也未能使他擺脫惶恐心情。有時他甚至害怕自己會自殺,于是把繩子收藏起來,出門時不帶獵槍。在這之后,他又去走訪神父、主教和修道士,廣泛結識農民,結果終于完全否定了官方教會,接受了宗法制農民對人生的看法。可見幾乎整個七十年代,面對急劇而復雜變幻的俄羅斯社會現實,托爾斯泰始終處于緊張的多方求索而苦于無結果的惶恐不安之中。他的這種精神狀態和思想情緒,在當時創作的長篇小說《安娜·卡列尼娜》里得到了鮮明的反映。

《安娜·卡列尼娜》(1873-1877)是托爾斯泰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也是作家繼《戰爭與和平》后又一部里程碑式的力作。如果說《戰爭與和平》寫的是半個世紀前俄國發生的重大事件,在某種意義上是一部歷史小說,那么《安娜·卡列尼娜》敘述的完全是當前俄羅斯城市和鄉村的現實生活,是一部反映迫切現實題材的長篇杰作。

這部長篇小說的構思始于1870年,1873年著手寫作,1877年完成。它先連載在《俄國導報》上,1878年首次出版單行本。從開始寫作到最后完成,作者對它作過十二次精心修改,其間描寫的重心也有很大變化。開始動筆時,小說的內容是講“一個不忠實的妻子以及由此發生的全部悲劇”[5],主題局限在道德范圍內。卷首引用福音書的題詞“伸冤在我,我必報應”,也說明作者的目的在于譴責女主人公違反道德原則的罪過。到了最終的定稿中,由于加強和充實了社會內容,把描寫的重心轉移到反映農奴制改革后俄國資本主義發展所產生的災難性后果上,也就是在資本勢力的進逼下封建家庭關系的瓦解和道德敗壞、貴族階級的沒落及農村階級矛盾的激化。這樣,《安娜·卡列尼娜》也由作家本意要寫的一部家庭倫理道德小說變成充滿重要社會內容,揭示當時俄國迫切現實問題的社會心理小說。

《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情節,由兩條平行而又互相密切聯系的線索構成:一條是安娜——卡列寧——渥倫斯基的愛情、婚姻和家庭變遷;另一條是列文——吉提的愛情和鄉間莊園家庭生活。通過第一條情節線索,作者極為深刻地揭露以政府要員卡列寧為首的上層貴族和大資產階級組成的上流社會的罪惡;正是這個上流社會的虛偽、冷酷和腐敗,造成追求個性解放和愛情自由的女主人公安娜最后臥軌自殺的悲劇。在另一條線索的開展中,作者主要通過列文的形象表達了自己復雜而自相矛盾的社會道德觀點和特別緊張的精神經歷。列文是個力圖保住宗法制經濟的莊園貴族,在資本主義金錢勢力的猛烈襲擊面前,他惶惶不可終日,于是一邊國內國外到處求索,著書立說,同時身體力行積極改革莊園的經營管理,企圖找到一條使地主和農民“共同富裕”的道路。這種調和主義改革的失敗,使他悲觀乃至絕望,到了“瀕于自殺”的境地。最后作者讓他皈依宗教,在一個宗法制老農身上領悟到了人生的意義:“為上帝,為靈魂活著。”這兩條線索,由于安娜是吉提的姐夫的妹妹,吉提是安娜的哥哥的小姨子而密切聯系在一起,隨著它們的平行發展,小說成功地展示出當時即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從城市到鄉村整個俄羅斯社會“一切都翻了個身,一切都剛剛在安排”的變化無常的主要特點。全書閃現的噩夢、宿命的預感和死亡的陰影,則無疑是作者當時對現實的深刻悲觀情緒的表現。和《戰爭與和平》相比,《安娜·卡列尼娜》對黑暗現實的暴露和批判更為猛烈、深入,在藝術上情節結構更為集中、嚴密,對人物復雜心理過程的鏤刻更加精細入微。在文體風格方面,這部長篇繼續保持過去創作中平穩而富有詩意的敘述,同時更多地采用了諷刺和對比手法,其中某些如安娜自殺前夕及奔赴火車站自殺時心緒特別緊張激烈的情節,甚至明顯地帶有稍后被稱為意識流的特色。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俄國農業歉收,饑荒嚴重,農民運動此起彼伏,社會矛盾進一步激化,出現了新的革命高潮。在這種形勢的強烈影響下,托爾斯泰終于擺脫了自己的惶恐情緒,完成了世界觀的根本轉變。在《懺悔錄》(1879-1880)一文里,他這樣清楚地寫道:“我發生了一個大轉變,它在我心中醞釀已久,它的素質則從來就存在于我身上。我發生了這樣的情況:我們圈子——富人、學者——的生活不僅令我厭惡,而且喪失了任何意義。……我認為,創造生活的勞動人民的行動才是唯一真正的事業。”他棄絕自己原來所屬的貴族地主階級,轉變到宗法制農民的立場上,從一個擁有好幾處莊園和三百多農奴的世襲伯爵,變成了俄國民主革命中“千百萬農民的……思想和情緒的表現者”[6]。這種轉變,是他對俄國社會生活深入觀察研究的結果,也是他長期的自我人生探索和精神探索的歸宿。世界觀轉變后的托爾斯泰,視貴族資產階級的生活為寄生蟲生活,強烈否定土地私有制,對國家和官方教會進行猛烈的抨擊,同時又反對暴力革命,更熱衷于宣揚基督教的博愛和自我完善,試圖從宗教和倫理道德中尋求解決社會矛盾的道路;凡此種種,正是當時俄國農民既對統治階級充滿仇恨和憤怒,又因為政治上不成熟而產生不以暴力抗惡思想這種復雜矛盾的反映。

托爾斯泰世界觀的根本轉變,在他的日常生活、社會活動以及文學創作等各個方面,都有著十分明顯的表現。正是從七十和八十年代之交開始,托爾斯泰厭棄自己及周圍的貴族生活,從事耕地、縫靴、為農民蓋房子等體力勞動,還持齋吃素。1881年為照顧子女上學合家遷居莫斯科后,他走訪貧民窟,參加莫斯科人口調查,籌辦饑民救濟所,組織賑濟受災農民,上書要求赦免行刺沙皇的革命者,多方保護受官方教會迫害的教徒等等。他先后發表的《那么我們該怎么辦?》(1882-1886)、《論饑荒》和《可怕的問題》(均1891年)等政論作品,直接抨擊國家是保護有產者和壓迫人民的工具,指出私有制是萬惡之源,說“人民之所以饑餓,是由于我們吃得太飽”,認為應該把土地歸還給農民。托爾斯泰的社會活動和政論作品使沙皇政府大為不滿,當局企圖將作家監禁和流放,只是懾于他的聲望和社會輿論而未敢下手。

在積極從事社會活動的同時,托爾斯泰這個階段在文學事業上也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碩果累累。《〈莫泊桑作品集〉序》(1894)和《什么是藝術?》(1898)是兩篇在文學創作實踐的基礎上寫成的藝術論著。作者抨擊當時的資產階級藝術,特別是俄國文學中的頹廢派和自然主義傾向,肯定“人民的藝術”。他明確提出,藝術應為廣大人民所理解和接受,強調藝術不是享樂的工具,說“人們用藝術互相傳達自己的感情”。這些論著雖然存在把宗教意識的感情看成“最高感情”的明顯局限,仍不失為人類美學和文藝理論史上的重要文獻。在創作方面,除繼續致力于民間文學的搜集改編,完成一部以情節緊湊、語言簡樸受人歡迎的《民問故事》(1881-1886)外,還先后寫下多部劇本和大量的小說作品。他創作的劇本中,以《黑暗的勢力》(1886)、《教育的果實》(1891)和《活尸》(1900)最有名:頭一部通過主人公放棄農活放高利貸,后來和前妻的女兒私通又殘忍地殺死和她生下的孩子這一復雜的情節,表現金錢勢力的侵襲導致的一出震撼人心的悲劇;第二部以貴族和農民的不同生活方式的沖突為基礎,諷刺前者的精神空虛和游手好閑,反映農民對缺乏土地的強烈憤慨;后一部主要描寫一個因深感社會制度不合理而離家出走的貴族,同時揭示這位貴族本身的自私冷酷及他們合法婚姻的虛偽性。托爾斯泰這些著名的劇本,在俄國1917年十月革命后仍一直是前蘇聯多家大劇院久演不衰的保留劇目。小說作品,為揭露私有制對它的犧牲者乃至私有者本人造成毀滅性危害的《霍爾斯托密爾》(1885),以貴族主人公的精神覺醒、反對性愛和宣揚宗教禁欲主義為主題,著力批判貴族資產階級生活的空虛無聊和荒淫無恥及人際關系的虛偽和冷酷的《伊萬·伊里奇之死》(1884-1886)和《克萊采奏鳴曲》(1889)等著名中短篇小說,都完成于這一階段。其中最重要和最負盛譽的一部作品,當然是長篇小說《復活》(1889-1899)。

《復活》是托爾斯泰第三部也是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堪稱他一生思想和藝術探索的結晶。小說的故事情節是他1887年夏天從彼得堡某地區法官那里聽來的一個真實事件。后來經過作者十年嘔心瀝血的創作勞動,終于完成了“這部鐵面無私的大書”[7]。小說的女主人公瑪絲洛娃原是個牛棚里出生、三歲時母親去世后即成了地主家“半養女半家奴”的小姑娘,剛長大成人就被貴族少爺踐踏遺棄,淪為娼妓,最后蒙冤入獄并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服苦役。在法庭審訊時,自私墮落的貴族地主陪審員聶赫留朵夫認出被告正是被自己年輕時奸污的女人,頓時“良心發現”,開始了對自己的“靈魂大掃除”,為救瑪絲洛娃到處奔走,在一切努力失敗后,又決定要和她一起到西伯利亞去。瑪絲洛娃受聶赫留朵夫精神的感召,終于又“更深地愛上了他”,但是為了不拖累他的前程,拒絕和他結婚。這樣,小說以單線條簡捷明暢的結構,通過對男女主人公復雜的人生和心靈歷程的描繪,“撕下了”貴族資產階級的“一切假面具”,表明從外省到京都整個俄羅斯帝國,包括它的國家機器、官方教會、經濟和司法制度乃至倫理道德,都已經成了囚禁和戕害人民的監獄,同時又鼓吹“饒恕一切人”。作者認為每個人身上都具有“人性”和“獸性”,敘述中引自福音書中的諸多道德說教,顯然不僅使聶赫留朵夫形象后來的發展不合邏輯,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小說后半部的藝術感染力。但是,《復活》對當時俄國現存社會制度和官方教會的暴露和批判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正是這部長篇小說問世后不久,早已對作者耿耿于懷的沙皇政府和官方教會,指控他“反對上帝,不信來世”,于1901年以俄國東正教至圣教院的名義將他革出教門,開除了他的教籍。俄國當局此舉引起了世界各地許多人的抗議,但托爾斯泰本人處之泰然。

1901年托爾斯泰全家從莫斯科遷回雅斯納亞·波良納莊園居住。當時他雖已過古稀,但仍密切注視社會的政治動向,時刻關心人民的命運,對一些重大事件及時作出反應。在搬回到自己莊園的頭一年,因沙皇政府鎮壓學生運動,他寫了《致沙皇及其助手們》一文;第二年,他又致函沙皇尼古拉二世,要求給人民自由并廢除土地私有制;1904年,他著文反對日俄戰爭;1905年革命爆發時,他因不了解事態采取回避的態度,而當革命遭受失敗后全國處于白色恐怖的時候,他又寫出《我不能沉默》(1908)一文,反對沙皇政府對革命者的殘酷迫害和濫用死刑,當時他已八十高齡。

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幾年,托爾斯泰繼續進行文學創作。如再現熱愛自由的高加索山民領袖,批判沙皇尼古拉一世及其朝臣的《哈澤·穆拉特》(1896-1904),暴露鞭笞專制制度的虛偽和兇惡殘暴的《舞會之后》(1903),以及歌頌波蘭人民英勇起義和揭露俄國沙皇對它進行野蠻鎮壓的《為什么?》(1906)等,都是作家在垂暮之年完成的代表作。這些中短篇小說,題材各有不同,卻都主題突出,思想深邃,藝術上精致巧妙,爐火純青,令人嘆為觀止。

早在走上獨立人生之途的青年時代,托爾斯泰就試圖接近人民,設法調和自己與農民之間歷史形成的客觀矛盾。世界觀轉變后,他曾一再想離家出走,去過平民化的生活;他的這種意圖在自己八十至九十年代的創作中不時有所表現。到了晚年,他不僅深深意識到逐漸覺醒的農民仍與自己的思想情緒存在著相當的距離,而且耳聞目睹一些托爾斯泰主義的信徒和追隨者遭到政府的種種迫害,從而進一步加深了自己的羞愧和內疚感。作家決心放棄自己的貴族特權,用自己的錢財盡可能地幫助自己的信徒和追隨者,又越來越引起妻子及家里人的埋怨、不滿,乃至發生激烈的爭吵。在他的一生中,妻子不僅為他生兒育女,幫助他管理家務和產業,還曾長期不辭辛勞替他謄抄手稿,但她也是為家庭和子女的利益著想,未能理解丈夫世界觀轉變后的所作所為。夫妻失和及日益激化的家庭沖突,使托爾斯泰非常痛苦。于是,在把財產交結妻子后,1910年11月10日他從雅斯納亞·波良納秘密棄家出走,去實現自己平民化的宿愿。途中得了肺炎,經醫治無效,同年11月20日在阿斯塔波爾車站逝世,享年八十二歲。按照作家生前的愿望,遺體安葬在雅斯納亞·波良納莊園叢林中的一個懸崖附近。墳上沒有十字架,也沒有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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