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真君神殿以后,沉香和楊戩對坐于庭院中的石桌旁。
此時的石桌之上擺著一只彎彎壺嘴的小酒壺,以及兩只玉白的小酒杯,其中沉香面前的那只酒杯里已經被倒上了半杯晶瑩的液體。
“這是……”沉香歪了一下腦袋,看了楊戩好一陣才低小心翼翼端起一只白玉似的小酒杯湊到鼻子跟前,然而這一聞,令他驟然瞪大了眼睛:“酒?!”
“嗯,是哮天犬特意從下界帶回來的狀元紅。”楊戩微微頷首,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端在手上:“人間都以狀元紅慶祝金榜題名,今日我便借來一用,謹以此酒祝你渡劫成仙。”
“狀……”沉香看著楊戩眨了眨眼,然后仿佛手里的酒杯燙手似的,一下子給放回了桌面上,有些局促的用手使勁搓了一下大腿:“我、我……這酒我不能喝。”
“為何?”楊戩眼中生出一絲疑惑:“可是有所不喜?”
沉香當然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
或許他自己都已經忘記了,他之所以會對這股酒香如此熟悉,只是因為當初劉彥昌娶妻時喜宴上用的就是這個酒。
——劉彥昌終其一生也沒能考上進士,更遑論狀元郎?所以新婚之夜宴請賓客飲一杯“狀元紅”也算是聊慰平生了。
然而劉彥昌的“聊慰平生”對沉香而言卻并非什么值得稱道的喜事,自然這美名遠揚的狀元紅酒也算不得什么好酒。
只是面對著楊戩真心實意地關懷,沉香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尚未及冠”來。
“呵。”楊戩愣了一下,然后勾起了嘴角,向來不形于色的面容如被風吹皺的湖面一般蕩漾起淡薄笑意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莫不是已經忘記此刻正在天宮之中了?”
沉香愣住。
他好像……確實在天宮中待了好幾日的光景了。
所以……
“今日,是你十八歲生辰。”楊戩仿佛看穿了沉香此時所想,收斂了幾分笑意:“沉香,生辰快樂。”
說完,楊戩深深地看了一眼沉香,然后仰頭飲盡了杯中之酒。
等沉香回過神來時,楊戩已經為自己斟滿了第二杯,正舉在半空中微笑著看他。
“我……”沉香重新端起酒杯,舉杯時腦子一熱在楊戩的酒杯上輕輕碰了一下:“我也敬您!”
“噹”
在那一瞬間,那朵不知從哪里飄來的云彩悄然散去,露出了那輪半遮半掩得明月。
皎白的月華如流水一般傾瀉而下,靜靜地穿過了層疊的樹影流淌在兩人的身上,混著庭院里不知名的香,仿佛記憶里那場濃霧彌漫的舊夢。
夢中,他與楊戩于桃樹下對飲,化作原型的哮天犬正躺在桃花瓣中酣睡。
忽然,狗兒像是在夢里見到了什么美味一般張嘴一咬,卻只咬到滿嘴的桃花瓣,有幾片花瓣甚至極為刁鉆地卡到了鼻孔上面,嗆得狗兒不住甩頭,油順的皮毛如被風吹過的麥浪一般來回晃動著。
于是兩人對視一眼,笑聲一直飄到了天上。
其中,還夾雜著幾聲狗兒委屈的控訴。
……
……
“沉香。”
是……誰?
“沉香……”
……誰在叫我?
“沉香,醒醒。”
恍惚間,沉香伸手摁住了幾乎要裂開的腦袋:“……誰?”
“沉香……不要去……”
“嘶——”
忽然,一陣幾乎要將腦袋劈開的疼痛驟然爆發,疼得沉香大腦一片空白,倒吸了一口冷氣。
然后他終于能夠睜開雙眼了。
入眼,是一片倒懸在漆黑天幕上的銀河,每一顆大星之上都有一道自己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影,這些面對著他的人影表情都各不相同,有喜有悲有怨有憎,恍若一幅眾生相。
劉彥昌、龍四、百花、楊蓮、梅山六友、小玉、丁香、玉帝、王母、孫悟空、哪吒……
沉香的視線緩緩從那些人的身上掃過,眼中卻沒能生出半點波瀾。
直到最后看到了一個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人影。
——就在銀河的終點,有一個挺拔而清瘦的白衣人正背對著他。
他面帶著微笑,眺望著更遠的地方。
這種感覺很奇怪。
這個人分明就是背對著他的,但沉香卻莫名地覺得這個人就該是笑著的。
或許……是因為這個人就連只剩下一個背影都帶著那股子揮之不去的溫柔吧。
——甚至于他身后那些被微風揚起的發絲都微微地打著卷。
如同在人心上撒了一把天鵝絨羽一般纏綿繾綣。
這個人他認識。
是楊戩。
也只能是楊戩。
沉香笑了一下,下意識朝著那道身影走了一步:“楊……舅舅!”
然而他這一步踏出,頓時銀河倒灌斗轉星移,原本站在星辰之上的那些人影一個個全部消失。
包括楊戩那道遙遠至極的背影。
獨留沉香一人站在無邊無際的銀河上。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啊。”沉香一只手按著自己那顆仿佛被關在刀片堆里的心臟,露出了一絲奇異的微笑:“眼看著他消失的感覺卻無能為力的感覺,你還沒有遺忘啊。”
“沉香。”
那道聲音再次從沉香的身后響起來。
沉香回過頭,卻只能看見浩無邊際的星辰,而那些星辰之上都站立著一道背影。
唯獨他的身后,是眼眸中蕩漾著瀲滟柔光的楊戩。
楊戩還是那身初見時的白衣,手上捏著一把鋼骨墨扇,打著卷的發絲在風中繾綣交纏著,整個人從頭發絲到腳底的灰塵似乎都刻滿了溫柔與俊美。
這是……
刨除了利爪與尖牙,只剩下溫柔內里的楊戩啊。
是沉香哪怕在夢中都不敢幻想的模樣。
看著眼前這個楊戩,沉香下意識抬起了手,似乎是想要去觸碰一下這個近在咫尺的人,生怕這個人也如夢幻泡影一般消失不見。
然而,就在他即將碰到楊戩臉龐的那一瞬間,他退縮了。
他緩緩地縮回了自己的手。
他知道這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場幻夢,但是他沒有那個勇氣看著楊戩在他眼前再消失一次。
片刻后,他露出了一絲笑容:“我明白了。”
在楊戩溫柔至極的目光中,沉香緩慢而堅定地轉過了身,然后朝著眼前那片從未有人踏足過的、全新的星空邁出了腳步。
“嗒”
仿佛時光倒流了一般,沉香身上的衣服突然變了樣式。
他又穿上了那件從來沒能真正擺脫過的銀黑大氅,戴上了那只亮銀色的飛鳳發冠,長長的系帶混著灰白地鬢發一直垂到胸前。
唯一不同的,或許就是此時的沉香臉上帶著一絲發自內心的微笑,重新亮起光輝的雙目比眼中倒映的星河更為璀璨耀眼。
只要結果是大家都夢寐以求的,就算中途犧牲些又有何妨呢?
楊戩,你當年也是這樣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