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車停在了錦衣衛北巡鎮撫司。一群錦衣衛士兵們開始揭下囚車上面的封條，打開鏈鎖。這時，一名瘦弱的老錦衣衛開始上前，驅散了所有人。他帶著牛皮質地的手套，小心翼翼的卸下囚車上面的蓋板。

蓋板很厚，老人用帶著手套的手不停的摸索，許久之后，他繞到囚車的側面，再一次支開了囚車正前方的人，那只帶著牛皮手套的左手，伸到囚車下方，只聽一聲機關觸動的“咔吧”聲，囚車正前方的木板轟然落下，與此同時，三只羽箭從囚車內發出，釘在了囚車正前方早已準備好的木板之上。

老錦衣衛摘下手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揮手示意完工，一旁學徒模樣的錦衣衛慌忙遞上一杯茶水。

不大的院子內擠滿了人，都在忙碌著。就在人群的最末端，靠近院門的位置，有兩個人一直關注著院內發生的一切，陷入了沉思。

溫良站在顏冉身后，眼神中流露出復雜的神情。

“奇怪，他們怎么沒任何反應。”顏冉小聲說道，像是在自言自語。

溫良看向一旁陷入沉思的顏冉，稍加思索后回答道：“小把戲，很難騙到他們。”

“他們怎么知道這是把戲的。”顏冉繼續說道，依舊像是在自言自語。

溫良沒有答話，這句問話極具指向性。

“知道行兇者死去的，沒有幾個人，他們怎么知道的，況且，為確保萬無一失，他們應該有所行動的。”顏冉拖著下巴說道。

“咱們該走了。”溫良小聲提醒道。

顏冉點了點頭，朝門外走去，溫良緊隨其后，與他保持著不遠的距離。二人都沒說話，可是溫良清楚顏冉此時在想什么。

錦衣衛里有奸細，而且和他們關系很近，這已然成了不爭的事實。

京西大時雍坊。

夜幕剛剛降臨，整個京城籠罩在晚霞之中。已經不早了，對于生活在京城中的人們來說，傍晚是個界限，意味著一天的結束，而給出結束的訊號的，是夜禁的暮鼓。

落日的余暉鋪滿了整條長安西街，有個人迎著晚霞，一路向西走去，他頭頂纏著黑紗，將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空洞的眼神里看不出一絲波瀾，像是被抽取了靈魂。

夕陽將最后一絲光芒收回，悄悄隱藏在地平線以下。那人轉進一個巷口之中，進入大時雍坊以內。此時，他將手伸出那寬大的袖子，露出一張小小的字條，他匆匆看了一眼之后，又將手掌再次收回進袖內。

一番尋找之后，他停在一座宅邸之前，府門緊閉。他左右環視了一下巷口，之后便抬手敲門，只是兩下。許久之后，門后傳來一聲詢問：“何人？”

“承恩寺，慧清。”他用沙啞的聲音答道。

又是一番等待，大約十幾個彈指之后，便門才被打開一道縫，一個人往外探去，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稍后便將門開啟。他又望了一眼巷口，確定無人跟隨之后，才抬腳跨過高高的門欄。

徑直穿過院子，來到正堂，那里早有一人在等候。

“見過慧清長老。”那人朝他施禮，很是恭敬，他沒有搭理，徑直從那人身邊走過。

堂內有些黑，燃著一盞油燈。他背對著那人，緩緩掀開罩在頭上的黑紗，露出光溜溜的腦袋。

“木丸宏一。”慧清緩緩轉過身來，露出欣慰的表情。

“正是在下。”

慧清點了點頭，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長老為何今日前來？”木丸宏一說著，倒了一杯茶端了過去。

“伐木。”慧清淡淡的說道。

木丸宏一愣了一下，不過很快便恢復了平靜，很快便明白了慧清此次前來的目的了。

“他人呢？”慧清喝了一口茶，問道。

“很快就會過來。”木丸宏一說完看向門外。

慧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將茶杯放在了桌子之上。

“今日，在下阻止了魯琰先生的營救計劃，他肯定會來興師問罪的。”木丸宏一解釋道。

正在二人談話之際，府宅的大門緩緩開啟。

“他來了。”木丸宏一說著站起了身。他和慧清交換了一下眼神，便走出正堂的門，向院內迎去。

“你這個瘋子究竟想要做什么？”魯琰氣勢洶洶的走來，在他背后，是那扇正在關閉的大門。

面對魯琰的質問，木丸宏一只是略施一禮，并沒有答話。

“截囚的人全部被挾持，我一猜就是你干的，你竟敢假傳我的命令。”魯琰質問道。

“老夫并沒有假傳你的命令，只是在下達自己的命令罷了。”

“你......”魯琰憤怒到了極點，他沒有想到此人會以這種態度和自己說話。

“先生莫要激動，行動之前，老夫收到來自錦衣衛的密信，稱行兇者已

被他殺死。”木丸宏一說道。

“那個姓溫的錦衣衛？”

“正是此人。”

“哼。”魯琰發出一聲嗤笑，接著說道：“此人是敵是友還不知道呢。”

“難道先生還不明白嗎？老夫相信的不僅僅是他，還有我派出去的手下。”木丸宏一看著對方的眼睛說道。

看著眼前這個人，魯琰忽然想到襲擊皇城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木丸宏一，自己連戶部的門都進不去。說到底，自己還是謀劃不當，但是當他確信萬無一失的時候，眼前這個人總會站出來反駁自己，這點讓他很不愉快。或許他是對的，但是他已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這點讓他束手無策。“你就是一個瘋子。”魯琰說完，轉身背對著木丸宏一，此時此刻，他已經不知道究竟是無奈，還是懼怕眼前這個人。

一聲嘆息從正堂之內傳來，魯琰慌忙回頭去看，正瞧見一個人從正堂內走了出來。正堂的光不足以看清容貌，但魯琰卻立即認出了那人。

“見過慧清長老。”魯琰慌忙行禮，低頭的瞬間瞥向木丸宏一。他有些后悔，不知道慧清長老為何前來，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之前的談話都被聽到了。

慧清并沒有理會，他緩緩地走向二人。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做到，把每件事都做錯的。”慧清說著，來到魯琰的跟前。

聽到這句話，魯琰心里一驚，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過他已經開始害怕了，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你是真的蠢，不過，你的手下我很喜歡。”慧清接著說道。

聽到這句話，魯琰方才回過神來，聯系到之前木丸宏一對自己的態度，他很快便明白，慧清長老肯定是來興師問罪的。而木丸宏一正因如此，才會這么囂張。真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嗎？魯琰暗暗罵道。

想明白這些，魯琰突然笑了起來，此時他已經釋懷了，這個場面他早就想到了，之前除掉房子敬的時候，他就料到自己也有今天。不過他并不擔心什么，自己的命不值錢，真正有用的東西是那卷寶船的建造圖紙，最起碼木丸宏一最想得到那份圖紙，這老頭為了這個連命都可以不要。

“長老來此處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

慧清此時也泛起了笑意：“沒錯，就是為了這個。”

魯琰突然覺得有些可笑，他不明白眼前這個和尚為何會有這般奇怪的想法，還有那個倭人，簡直可笑至極，圖紙明明攥在自己的手里。木丸宏一想要取代自己，根本沒有可能。此刻，魯琰的腦袋運轉的飛快，想到自己的籌碼，魯琰決定再賭一把，讓慧清長老被迫再相信自己一次。

“長老，之前的決策，實屬在下考慮不周，希望長老再相信在下一次。”魯琰誠懇的說道。

慧清抬了抬手，示意魯琰不必多說：“放心，你沒有犯錯的機會了。”

聽到這句話，魯琰愣住了，他不可思議的看向慧清：“不，不，你不會這么做，圖紙可在我手上.......”

“提到圖紙我想起來了，你的那些寶船建造圖紙，已經有人將它們交給我了，猜猜是誰？”慧清笑著說道。

“你的手下，我很喜歡。”慧清說著，朝正堂走去。

魯琰一驚，接著渾身開始不住地顫抖，他早該想到這個結局，可是他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確實，他把圖紙看的太重了，除去那份圖紙，自己什么都不是，想到這里，他開始慌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從腳底上升到腦門，讓他無法動彈，無助和絕望伴隨而來，徹底擊垮了他內心最后一道防線。

“圖紙，這里是一半。”慧清從懷里掏出一疊紙張，放在了正堂門口的臺階之上。

“想要拿到這些，你應該知道怎么做。”慧清接著說道。

木丸宏一聯想到慧清長老剛剛進門時說過的話：“伐木。”那個木，指的就是魯琰，那是他們行動的代號。

沒有多想，木丸宏一掏出匕首，向魯琰心臟的位置狠狠刺去。為了圖紙他可以舍棄自己的生命，這點毋庸置疑。自從他第一次看到寶船的那一刻，這個念頭便深深印刻在了心里。

那一日，十幾艘寶船從他面前駛過，遮天蔽日，浩浩湯湯。他從沒見過如此巨大的船只，大到可以在船舷之上走馬，他的那艘小船在這些龐然大物之間，渺小的就像螻蟻，沒有一絲存在感，他震驚了，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知所措。后來才知道，那是大明皇帝派去下西洋的船隊，于是他不遠萬里來到大明，四處打探寶船的消息，背井離鄉，隱姓埋名，為的就是將建造工藝帶回日本國，讓自己的國家也有那樣的戰艦。如今，寶船的圖紙近在咫尺。為了它，再殺十人，百人，乃至千人，他都在所不惜。

匕首深深扎進魯琰的心窩，疼痛使得他面部扭曲，不住地搖著頭。他緩緩地倒下了，淚水早已浸滿眼窩，不知是痛苦所致，還是心有不甘。

眼前又浮現出自己悲慘的一生，死去的親人在他面前一一閃過，那個曾經的家，那個教他使用斧鋸的父親，那個和他玩鬧的哥哥。他時常在想，如果自己一家沒有被征去做寶船，那該有多幸福。最后他又想起了懸梁自盡的母親，她的那雙眼睛臨死時或許也是浸著淚水，應該和自己現在一樣吧......

看著魯琰倒下，慧清欣慰的點點頭：“另一半圖紙，火起之時再給你。”

鬼市之內，依舊漆黑，四周亮起的油燈將會客廳的氣氛營造的十分詭異。主坐之前，那個長長的案桌前方，王朔正拿著一把匕首削著一顆梨子。此時這個自稱是鬼市閻羅的男人才真正暴露出他商人的本性。

王朔的前方，陳列著四把椅子，陸子軒就端坐在其中，久久沉默。

交易的請求，王朔已經提出很長一段時間了，卻一直沒有得到回復。陸子軒久久沉默，此刻他依舊選擇不說話。他想拖一段時間，看看王朔究竟想要什么。

不過王朔可不這么想，在他看來，陸子軒不說話，就是默認了。而且，他有辦法讓陸子軒開口。

王朔依舊在削著那個梨子，他低著頭，緩緩說道：“既然是交易，陸大人得給咱說說，你要穆大勇到底想做什么。”

“前些日子，朝中多名大員遇害，其中就包括禮部侍郎，而穆大勇就和這件案子有關，所以才前來鬼市要人。”陸子軒終于說話了。

“穆大勇干的？”王朔反問道。

“當然不是，他只是負責傳遞信息，行兇者另有其人，所以我們必須找到穆大勇，問出他的雇主到底是誰。”

“我說呢，他穆大勇要真有這本事，這閻羅的位置就讓給他來做好了。”王朔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王大哥，此案非同小可，行兇之人目的尚不清楚，不知道還要做出什么事情來，所以請您高抬貴手。”陸子軒懇求道。

王朔先是“嗯”了一聲，他點著頭繼續說道：“他穆大勇手下那么多人，威脅確實不小啊，對了，陸大人，若是穆大勇沒有及時抓到，后果會怎么樣。”王朔說完，將那個削完皮的梨子狠狠地咬了一口，抬眼向陸子軒看去。

陸子軒暗叫一聲不好，他忘了此人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談條件呢，而自己早已將自己的底牌全部透漏出來了，他稍加思索，想到了一個彌補之計，于是開口說道：“兇徒暴戾狡猾，連殺多名朝中大員，全城的乞丐都為其所用，陣仗之大，目的顯然不止這些，若不及時制止，會威脅整個朝廷乃至荷城百姓的安危。”

“若是賊人繼續興風作浪，朝廷加大盤查力度，到時候牽連就會很廣。”

這段話充滿了威脅的信息，如果沒有及時抓住穆大勇，讓其繼續興風作浪，到時候朝廷盤查力度加大，鬼市必定受到牽連，到時候不管鬼市后臺多硬，不死也要蛻一層皮。這點他們心里都清楚，跟朝廷作對，無異于找死。

可是王朔卻不關心這些，他并非不明白陸子軒的言外之意，只是他是個商人，有著更好的解決辦法。

王朔微笑著看著陸子軒，他轉過身來，將那把匕首插進削好的梨子之上，然后一起放在了案桌上，他將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朝著背后站成一片的手下說道：“聽到沒有，陸大人已經說了，如果賊人不及時抓住，會有很嚴重的后果，百姓的安危會遭到威脅的。”

王朔邊走邊說，聲音很大，忽然他停下腳步，指著那一群人，繼續說道：“你們之中有很多朝廷的暗樁，聽到這些，難免會有些波動吧。”

“你想干什么？”陸子軒感覺不妙，他站起身，大聲質問道。

面對陸子軒的質問，王朔突然回頭，朝陸子軒這邊走來：“既然說交易，我得說出我的條件嘛。”

陸子軒狠狠地盯著王朔，此時他已經明白王朔想要干什么了。

王朔迎著陸子軒兇狠的目光，沒有一絲畏懼，他一字一頓的說道：“我要暗樁，三個。”

“不可。”此時陸子軒已經失去了理智，他明白順天府捕吏培養一名暗樁需要花費多大的代價，那是用任何物質都無法衡量的。況且他們可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啊，他們忍辱負重，是自己最親密無間的戰友，盡管互不相識。

王朔轉過身去，立刻轉換成一幅笑臉，他對著那些手下說道：“為了朝廷，為了荷城百姓，為了天下蒼生，站出來嘛，我只要三個，很劃算的。”

“不，不，千萬不要，我們這就走，請放我們出城。”陸子軒說著，踉蹌的撲向王朔。一旁的楊平立刻起身，一把攔住了陸子軒，姚禾和野原青川也起身跟了過來。

陸子軒苦苦掙扎著，嘴里不住地喊著“不要。”

楊平十分冷靜，他清楚此時出城意味著什么，他們遇到賊人的圍追堵截，京城這么大，根本無法去找，面前這個王朔盡管再無恥，那也是目前最快的方法了。

王朔繼續笑著，他面對手下，像是在鼓勵沒勇氣嘗試的孩子們。

“想想你們的使命，再想想他們出城之后又能干嘛。”王朔繼續說道。

“夠了。”楊平淡淡的說道：“不必勉強。”

王朔聽完，伸手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尷尬的笑了一下，便不再說話。

就在這時，人群里高高舉起了一只手，緊接著，舉手那人撥開人群，站了出來。那人目光凜然：“順天府捕吏，滄州劉文漢。”說完，掏出短刀，狠狠地抹了一下脖子，頓時鮮血噴涌，倒了下去。

見到這一幕，陸子軒瞬間崩潰，他大喊了一聲“不要。”隨即跪倒在地。

這時，人群里又有一人舉起了手，他擠到人群前面，拔出短刀：“順天府捕吏，劉彪。”說完同樣的自刎，同樣的義無反顧。

陸子軒從未受到過這樣的沖擊，他已經說不出來任何話了，眼淚不住地滑落，他知道會有人這么做，但是他接受不了這種場面。

一旁的野原青川和姚禾同樣的震驚，他們沒有想到這幫人會這般義無反顧，看著兩人依次倒下，敬意就如同巖漿噴發，直沖腦門，讓他們戰栗不已。相比較而言，楊平則顯得十分淡定，他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眼神里似乎沒有一絲波瀾。

“哦，還差一個。”王朔笑著說道，興奮至極。

話音剛落，一個漢子從眾人的背后走來。

“算我一個。”漢子高聲說道。

眾人回頭看去，不由得驚訝，那人正是剛才押送陸子軒等人的牢頭，只見他大步邁向眾人，停在了牢房的大門處。

“山東，郭寶泰。”漢子說著將那把刀架在了脖子上，他重重的呼出一口氣，用力將刀一抹，直直的倒向地面。

王朔瞪大了眼睛，看向這邊，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有些意外。漢子已經倒地，鮮血灑滿了一地。王朔有些不可思議：“連你也......”隨即他便哈哈大笑起來。

陸子軒跪倒在地，不住地搖著頭，他不敢去看，也不敢想象，自責和內疚已經讓他崩潰。

“三個，整個三個，好，很好.......不過，你們死的太過容易了些。”王朔繼續說道，無奈的笑了幾聲，他拿起案桌上的梨子，用匕首削下一塊，送到嘴里。

楊平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陸子軒，緊接著又將目光鎖定在了王朔身上，冷冷的。

王朔迎著楊平的目光，將手里的梨子連同匕首一起扔到了地上。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朝著手下們說道：“去，把他給我帶回來。”

眾人領命，全都散了。大廳里只剩下陸子軒等人和三具未曾涼透的尸體，顯得格外冷寂。

“將陸大人送回去。”楊平吩咐道，聲音冰冷。

野原青川和姚禾將陸子軒攙起，朝牢房外走去。

面對三具尸體，楊平看了好大一會，他始終冷著臉，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請將三人厚葬，如果閣下不同意，我會請天保山莊的人前來料理。”楊平依舊冷冷的說道。

“何必這么麻煩，他們跟了我這么久，都是有感情的，我肯定會厚葬的。”王朔說道。

“多謝。”楊平說完，朝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