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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正心

良田生嘉禾,樸石出美玉,志向由內心生發。正心是通過修養心性,讓自己博大、寬容、高曠、開闊,為要從事的事業做好鋪墊。歐陽修說:“君子之修身也,內正其心,外正其容。”[66]要成就謙謙君子,需要內外兼修。曾國藩說得更具體:

自修之道,莫難于養心;養心之難,又在慎獨。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67]

也是把正心作為修身立志的首要之務,強調正心是自修,是慎獨,是讓心靈無論在繁華處、還是在孤寂處,都能夠守正如一。

人的一切行事,都是由心性來決定的。源潔則流清,形端則影直,正心是一個涵養心志、拓展格局,擴大境界的過程。人最難克服是自己內心的欲念,若不能夠約束內心的陰暗與貪婪,發蒙內心的善良與純真,心靈就會充滿荒蕪與粗鄙。

第一節 明心

心,在儒釋道三家皆視為立身之本、做事之源,儒家認為“心”是人的道德來源,要正心;道家認為心是道的體現,要修心;佛家認為心是萬法之源,要養心。那么究竟該如何理解“心”的本義,并修心養性呢?

一、善良

《孟子·公孫丑上》講: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人的全部道德來源于“心”,心,實際是人性善的本原。中華文化中講的“腦”“心”,不是從器官上講,是從功能上來講。具體來說,中醫講的“心”,包括以心臟為中心的循環系統,也包括以大腦為核心的智能系統。中國文化中的“心”,不是心臟、心包之類的器質,而是具有思考、思索、思想功能的智能系統。孟子所說的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是在講人的善念、精神、教養、智力等功能來源。端,是根本,也是開始,更是本源。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是說仁產生于惻隱之心。在孔子看來,人所有的情感與品德都是從“仁”生出來的。人有“仁心”,“仁”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感情特質,也就是人之為人的本質所在。這個特質是什么呢?孟子進一步發揮孔子的觀點,將其總結為“性善”。人因都具有惻隱之心而性善,什么叫惻隱之心?孟子舉例子說,看到一個和自己毫無關系的小孩在井邊玩耍,所有人心中都會“怵惕之”,也就是咯噔一下。這就是惻隱之心,出于人性中的善念,每個人心中都有。梁惠王要用一頭牛去祭祀,當看到牛在發抖,便有些同情,讓人把牛放掉了。這便是惻隱之心在作用,也是善念的發揮。孟子認為,心懷惻隱,就保有仁慈之想、為善之念,不僅會愛人,而且能愛物。

羞惡之心,義之端也。是說義產生于人知道害羞、厭惡等體驗。之所以會如此,在于人類確認了一個基本的社會共識,明確了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有了基本的價值共識,就對人的行為有了一個可資判斷的依據,這是人之能群的保證。羞恥,是因為覺察到行事不合乎規范;憎惡,是感覺到某個事情不合乎群體要求。羞惡之心的產生,是按照人之能群的要求,對自己或他人的行為進行判斷,從而使得社會有一個公共評價依據。

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說禮產生于人的推辭謙讓之心。孔融三歲讓梨,是一種謙讓。成年人遇事更應該懂得禮讓三先,這是人的修養,也是社會禮儀,更是社會運行的內在規矩。禮是按照人之為人的仁、人之能群的義的要求,形成了具有道德約束力的行為規范。凡事都要搶奪,即便有了法制約束,最終也會變成明偷暗搶。人人具有辭讓之心,該要的才要,不該要的堅決不要,這個社會才會本分、安分。行事要明禮儀,特別是在利益面前更要三思,這樣才能彼此相安,才能彼此無事。否則,人類無窮滋生的羨慕、嫉妒、恨,不僅傷了個人心性,也會讓社會秩序紊亂。

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是說智產生于是非判斷。在生活中,我們幾乎無時無刻不面臨著是非判斷,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何者為是?何者為非?判斷的標準有人之為人的價值,是人之能群的責任,人之能分的規矩。有時候會根據利益來判斷,但利益必須符合群體共識,不能是一己私利。儒家認為“仁、義、禮、智”,作為人類基本的社會共識,皆來自于人的內心。在這其中,“仁”被視為人區別于動物的本質特征,作為人之為人的要求,成為人性本善的基點。韓嬰說起善的形成:

中心存善,而日新之,則獨居而樂,德充而形。[68]

中心,是古人的說法,其實是心中。韓嬰認為人心惟善,要堅守之,并且還要日新月異地發展善。心中既有善念,就要生發這些善念;若能如此,即使一人獨處,也能心懷喜樂,道德充盈廣大,人便能不必依附于外物而存在。人要想自立、成德行、成事業,要先求自心的完滿充實。

關于人性,先秦時期的諸子有兩個基本認知:一是來自孟子,認為每個人心中都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由此產生了仁、義、禮、智的善念,把人性理解為人的社會屬性。把內心的善念發揚光大,付諸于行為,人便能成為坦坦蕩蕩的君子。宋明時期的心學,以陸九淵、王陽明為代表,主張發揮人性之善,心性自然能夠得到修煉,形成了尊德性的一派。二是來自荀子,把人性理解為人的自然屬性,認為人一出生就有食、色的本能,本性為惡,必須用后天的教育約束、禮樂引導,人才能去惡存善。這一派后來發展到程朱理學,便要求用天理約束人的七情六欲,主張要把人的欲念拋棄掉,讓人完全按照人之為人的善性修養自我,這需要自外而內地矯正。

我們這里講的“明心”,是繼承著思孟學派的觀點,相信人的心性都是善良的,只要堅持本心之善,將善念推己及人,便能修養成溫文爾雅的君子人格。

二、光明

人要把內心的善念發揚出來,便是明心。“明心”之“明”,是要做到內心的光明潔凈。程頤講:“人心貴乎光明潔凈。”[69]光明,是心里清明、開朗;潔凈,是沒有穢濁、邪僻。我們有時說一個人內心陰暗,便是說其不能明心。

任何社會中都有光明與陰暗,任何人都會遇到成功與失意,倘若每個人都內心真誠,注重修養,社會就能慢慢好起來。儒家正是努力鼓勵人性中的光明偉岸:

因其良心發見之微,猛省提撕,使心不昧,則是做工夫底本領。本領既立,自然下學而上達矣。若不察于良心發見處,即渺渺茫茫,恐無下手處也。[70]

朱熹把明心視為人良心的發現。不昧,即是明,是說最初時一定要下決心,要“猛省提撕”。“猛省提撕”是宋朝的土語,是說要與原先的舊我脫離,才能使良心不昧。明心是一項要下工夫的本領,只有立起這項本領,才能下學而上達,內在修養才能用于外在事功。若沒有這種“明心”,立不了這項本領,終究會做人渾渾噩噩、做事迷迷糊糊。

明心,是良心的發現,是善性的發揮,是立身做人的根本。胡達源在《茅蓬語錄》中談了自己的理解:

心術不正,其為材也必劣;學問不深,其為器也必淺。

沒有善念,再有才華和學問也只是歪才、怪才和劣才。一個正直誠實、坦坦蕩蕩的普通人,即使知識欠缺、學問不深,也遠比一個行為齷齪、心理陰暗的知識分子對社會的貢獻要大。

如何明心呢?道家注重修煉身心,有著更深的體驗。《列子·湯問》里面說:

明心為情主,形實無知耳。所以道者貴乎養神也。

心,是萬物之主、萬情之主。心竅若被蒙蔽,任何的外在規定只能成為約束,不能成為動力。沒有內在動力去修養,即使表現出來得體舉止,也只是偽裝、是演戲。內心若能清明純凈,不生妄思妄念,人就不會生出貪鄙之心、做出齷齪之事。從這個角度來說,明心,既要避免不良心性的生成,更要時時刻刻讓善念充滿。

中國文化認為明心不是讓心變得更加聰明、更會算計,而是要更加明澈:

利害心愈明,則親屬不睦;賢愚心愈明,則交友不長;是非心愈明,則修道不成;好惡心愈明,則事理不契。

此處的“明”,應理解為“過度”,不是“明心見性”之“明”。在這其中,利害心,就是算計之心,整天在心中噼里啪啦打算盤,立足自己的利益瘋狂算計,錙銖必較,寸土不讓,想盡一切辦法盡可能據為己有。這樣的算計多了,不僅沒有朋友,連親戚都會背叛而去。

賢愚心,與人交往的時候不能真誠相待、一視同仁。總在進行比較,以外在的、物質的因素來衡量人,把每個人都放在利益關系中去衡量,或者放在是否對自己有利中去判斷,決定是否與之交往。若總是依據利益判斷人際關系,不僅自己累,與之交往的人也會不勝其煩,這樣很少交到真朋友,即使有了,也很難長久。

是非心,總盯著他人的是非評頭論足,進行好人壞人之類的判斷。為人處事若總在是非判斷上下功夫,就會過多糾纏于小事、細節,不能通于大道、達于至理。在現實生活中,同一件事情、同一個人,看待角度不同,判斷也就不同,永遠沒有最全面和最高明的審視。如果非對即錯,非此即彼,凡事都要論個理,那么煩惱會接踵而來。有時,人之所以煩惱,不是因為自己遇到了什么麻煩,而在于是非太過分明,無故自尋煩惱。

好惡心,是人的私情、私愛在作祟。人之常情,會先設定一個小圈圈,愛之就雞犬升天,恨之就株連九族。內心不能公正、平和地看待周圍的人事,用情緒來決定自己的態度,是非對錯取決于喜怒哀樂,就會遮蔽對世界的正確認知,偏離了正確、恰當的軌道,做事也就難免與理不契、與情不合。

正心,是要把“心”放在一個中正平和的位置,少一些利害心、賢愚心、是非心、好惡心,心就能守成中正。這樣對外在人事的利害、賢愚、是非、好惡判斷,就不再陷入了偏執而狹隘的困境中。

在現實中,我們要減少一些分別心。現在的“閃婚族”,結婚快,離婚也快,感情婚姻不能維持長久。除了年輕人的好沖動、不假思索等原因外,分別心是婚變的重要原因。大多數獨生子女,他們從小就接受父母全方位的照顧,沒有養成給予的習慣。每到節日,通常都是父母在給子女打電話,主動給父母打電話的很少,有時候甚至對父母的電話還感到厭煩。這樣養成的心性,戀愛或結婚,不自覺地會以自我為中心,對雙方的財產、親戚、老人的界限都分得很清,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因分別心而生諸多不滿,形成諸多矛盾。兩個人要組成家庭,權利與義務是對等的,要通力贍養共同的老人、維持共同的財產、形成共同的事業,少生分別心,多體諒對方,就能平和、寬容得多。

三、端正

明心,不能空談心性。了解明心的大用,可以作為事功的起點,修心養性的成果,要付諸于行事,見于事功:

經濟出自學問,經濟方有本源;心性見之事功,心性方為圓滿。[71]

我們不希望讀書越多越窮困,也不希望讀書人成為社會中最貧窮的階層。現在有人抱怨碩士畢業、博士畢業后工作的待遇還是很差,沒有房子,沒有車,沒有合適的機會,是“青椒”一族。但在抱怨之前,先要想想是否真的有學識、是否真的有能力、是否真的有修養?

如果回答是肯定的,自己學識淵博,能力出眾,修養有法,但還是困頓如此。那不是我們錯了,是這個世界錯了。如果反省之后,答案是否定的,那就是自己抱怨錯了。真的沒有必要抱怨教育制度,再差的學校也有好學生;不能抱怨國家,正是有了問題才需要我們去解決,才給我們提供了機會。我們能做的,首先是讓自己成長起來,反思自己是否把書讀通了,是否把事想明白了,是否把人做好了。

世上沒有任何一種書,沒有一個專業是教人變得更貧困,學了知識而不能有所用,便不是真正的學有所成。我們天天讀《論語》、讀《資治通鑒》,卻弄得自己衣衫襤褸,那是因為自己學到的只是字句,而不是其中的道理。

當然,讀書必須有經濟來源,理工科做實驗,文科要查閱資料、進行調研,必須有一定的經濟保障。但更要明白“經濟出于學問”,讀書要跟現實生活結合起來,即使一時困頓艱難,也不要放棄對天下、對社會的觀察思考,想透了,看清了,找準了,做事就有了切入點,很多問題便會迎刃而解。

空談心性沒有意義,正心的目的,是要齊家、治國、平天下,有外在事功的成就,心性才有著落。就學問而言,為學不能只會講一些行業術語,我們學理論、學知識的目的,是把理論、知識內化為觀察世界的方式方法,更加睿智地看待世界,更加深刻地理解世界,更加通透地參與世界,這才是“正心”的本義。正心需要寧靜,思考需要靈通:

何思何慮,居心當如止水;勿取勿忘,為學當如流水。[72]

心如靜水,波瀾不驚,但絕非一潭死水,而是如古井一樣深邃通透,在斗室中關注社會、關注天下。做學問要像流水一樣,活潑潑地,洶涌澎湃地,氣勢充足地把天下、生民和社會都囊括其中。我們常用活水來比喻唐宋八大家的散文,說“韓如海,柳如泉,歐如瀾,蘇如潮”,[73]不僅是形容他們的散文風格,更是形容他們的文章、學問與心性融在一起而形成的獨特氣質。

如何養心呢?

首先,要能夠做到“寬心以容物,虛心以受善,平心以論事,潛心以觀理,定心以應變”。讓自己的心胸寬廣起來,容天下可容、難容之物;讓自己的心靈虛靜起來,生發善念、接受善念;讓自己的心態平實起來,論事氣度沖和、不躁進;讓自己的心性沉潛下來,明察人事道理,行事中于規矩;讓自己的心情安定下來,遇事不慌亂,對變局能夠坦然應對。

其次,還要做到“多靜坐以收心,寡酒色以清心,去嗜欲以養心,誦古訓以警心,悟至理以明心”。[74]每天要給自己安排一些安安靜靜、無需做事的時間,用來安心靜坐、養氣收心,讓自己的心神在忙碌中能夠靜養一下,動以做事,靜以養心。這些做法不要認為是老生常談,恰恰是賢者智者的經驗總結,流傳千年。在《菜根譚》《格言聯璧》《圍爐夜話》《呻吟語》《小窗幽記》中有許多這樣的格言,能給我們不少人生的啟迪。讀這些書,多體悟其中的生活趣味,就可以在熱鬧中煉心,在行事時驗心。

最后,還要能夠守住內心,學會諦聽內心的聲音。一個人的境界,不是看他在冠冕堂皇時的舉止得體,口若懸河,而是看他在孤獨時的所作所為。有思想的人,他只有孤獨,沒有寂寞。孤獨,是一個人的鶴立雞群,或者在塵俗中難以找到共鳴。人的孤獨,并不可怕,總有可以消遣的地方:讀書、聽音樂,或者去散步。但心靈的孤獨,卻是折磨思想者的利器。曲高和寡,高處不勝寒所產生的疏離感,和現實中被逆淘汰所產生的無奈,是對高拔者的嚴重摧殘。就像高原上的樹,孤獨地聳立在原野之上,花開花謝,日落日出,沒有友朋,唯一可以和自己接近的,是暴風雨和雷電。這些瞬間的接近,是那么短暫,這才是高拔者之間的意會。

第二節 全性

在中國文化中,“性”有兩層含義:一是人的本性,即人的自然屬性。二是人性,是人形成了區別于動物的倫理、價值、道德,是人的社會屬性。中國學者在先秦時期就開始思考人性的問題:人區別于動物的標志是什么?人生活于社會中的特征是什么?由此形成了諸多種學說。

一、辨性

先秦諸子和后代學者對“性”的認真討論,形成了如下四種基本觀點:

一是生性說,代表人物是告子。告子其人其書均不詳,學說全賴《孟子》得以保存下來。據《孟子·告子上》記載,告子與孟子辯論何謂人的本性的問題。告子認為“生之謂性”。通俗地說,他認為“性”就是人的肉體。用現在的概念來講,性,是人的生命機能與肉體形態。既然“生之謂性”,“性”由人的肉體而生,它無善、無惡,如水一般,放到高處時會向東、西、南、北流,人性如此生發,自然而然。告子把“性”當作人自然而有的、與生俱來的自然特質。

二是天性說,代表人物是莊子。在莊子看來,天地萬物都是從“道”中派生出來的,人也不例外。道有天道、地道、人道,人是人道的產物,人性也是生于道中,就要道法自然,要合乎自然規律。實際上,莊子是把老子的“道”推展到人的精神世界,老子重天道而輕人道,認為天道是損有余而補不足,人道是損不足而補有余,人道總是殘缺的。老子講的是宇宙間的大道理,是客觀存在的至大層面。莊子認為這樣何其累也,他轉向重視人道,討論人的精神生活。

莊子認為人之所以變壞,是由于在社會中受到了天性扭曲。人剛出生時天真善良,但成長時卻總被要求按照禮樂教化行事,人被許多規范規矩束縛著,看似符合人道,實則違背天道。看似形成人性,實則違背天性。人要想活得瀟灑,就不該受后天的約束,不必按社會規范做事,不能扭曲自己,也不要被異化、奴化。什么是奴化呢?人生在天地間,都是天地的派生物,不管是高貴還是貧賤,是富足還是貧窮,人都是一個完整獨立的個體,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每一個人的人格是獨立的、自尊的。但是在現實世界中,總會設計一些制度讓有的人地位高起來、有的人地位低下去,有的人就會被奴役,過著委屈的、被侮辱的生活,這就是奴化。奴化的目的是異化,被異化的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而是只能做該做的事,這是人性被扭曲。

莊子認為人在現實世界中受到殘害,應該恢復天性。我們常說小孩子天性活潑,就是因為他們不受或者很少受后天約束,保持了那份自由的精神、自由的天性。莊子討論人性時講要恢復天性,追求的是精神的超越,這與告子認為的客觀肉體正好相反相成:告子注重生性何以存在,莊子注重天性如何保全。

三是本性說。荀子認為人的本性為惡,荀子認為人有食、色的要求,就有貪婪占有的本能,這是本性之惡。荀子承認人性是善的,但人生下來的那一刻起,食、色的本性就受到后天污染。人一出生,就要進食,以滿足個體的成長;長大后,人就要好色,以延續種群。離不開食、色,就會被引誘、被污染,欲念無窮無盡,沒有約束,人就變得貪婪、自私、好利、不循禮法,這就是“性惡”。荀子認為要改變人的惡性、就要化性起偽,依靠后天的教育,改善人的心性。《荀子》開篇便是《勸學》,認為只有通過后天的學習、后天的教育,才能把人內心中本來存在的陰暗、貪婪壓制下去。

四是人性說。孟子認為人性有一種先驗的善性,是隨人的天命而來的道德體驗。孟子的學說繼承孔子,但孔子很少談論“性”,只有一句“性相近也,習相遠也”,[75]他注重談論“仁”的問題。孔子認為人之所以區別于其他動物,在于人的社會性,他將之概括為“仁”,把“仁”作為道德的根源。孔子用“仁”作為衡量人心性修為的尺度,他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者愛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等,都是仁的體現。

在孔子之后,有兩個人具體發展了“仁”的學說。一是墨子,一是孟子。墨子最初學儒的,后來覺得儒家學說過于繁瑣,便創立墨學。墨子把孔子的“仁”發展為“兼愛”,就是對所有人都要相親相愛,把孔子的“仁”無限擴大化為博愛。孟子開始思考何者為仁?他發現在生活中,每一個人內心里面都有一點善念,他把這個善念叫“惻隱之心”。

孟子討論何為仁、仁從何而來,認為每個人有惻隱之心,每個人都有原初的善念。如果能把善念擴展開來,先是對自己的家人,再是對周圍的朋友,進而是對天下人的關心關愛,這便是仁。孟子把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作為仁、義、禮、智的發端。每個人都有善念,這個善念的哲學表達是“仁”,落實到心性上便是人性善。

荀子與孟子的分歧,成為后世談論“全性”問題的兩個方向。荀子認為人性在后天總容易被某些利益關系、利害關系所污染,必須用外在的禮儀制度來約束,讓人回到合乎社會規范的道路上去。朱熹強調用天理來約束人內心的欲望,這種欲望便是荀子講的惡性。只有把惡性壓制下去,人才能合于社會規范,才能形成有秩序的社會。孟子主張用內心之善關照萬物,把心中的善念培植壯大,全部發揮出來。陸九淵、王陽明的心學,便是鼓勵人把內心打開,讓善性融入到天地萬物之中,融入到社會行為之中。這便是孟子所言的“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76]心正了,善性自然就能發揮出來;善性能發揮出來,人就走向善良。

二、見性

道家、佛家也都講到了人性問題。《淮南子》是秦漢之際道家學說的概括,其中說:

全性保真,不虧其身;遭急迫難,精通于天。

性即天性,全性是保全天性;身即肉體,保真是不被后天污染。全性保真,不虧其身,注重肉體和精神的合一。

全性保真的思路,在道教中發展為“性命雙修”說。性,是精神修養;命,是身體機能。張伯端《悟真篇》中講:“道家以命宗立教,故詳言命而略言性。”道家主張人既要斷絕各種各樣的欲念,又要能夠修養自己的德行,便將“性命雙修”視為學說宗旨。性命雙修,就是要讓肉體和精神都能夠自由,都能夠保全、保真。早期道教強調神仙思想,相信人能夠長生不老,要長生不老,就要保證肉體和精神一起走向永恒。唐朝后的道教,認為神仙可期不可學,追求肉體和精神永恒的學說經過調整,形成了“性命雙修”的修煉之法,強調生性、天性要合二為一。

佛家也講明心見性。佛教有三本入門的讀物《心經》《金剛經》《壇經》。《心經》主要引導我們體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真諦,知道世上萬事既是緣,也是幻。《金剛經》則講用智慧去斬斷一切煩惱,破除一切妄念、不識,防意如防城,保持內心如金剛一樣不壞。《壇經》講頓悟之法,關注一個人從修煉到頓悟、到開悟,靠的是心靈的明澈,超凡脫俗。

中國哲學史一直在思考并試圖解決兩大問題:一是天人關系,一是心性涵育。其貫通的路徑,是在心性上達到“明心見性”,進而實現天人合一。尤其強調用內心去關照萬物,讓人心更加清明、更加通透,引導人性向善、天性自由。由此做事,才能不負于天,不負于心。沈近思曾言:

養得性情和平,方可做事。看來古今莫大事業,皆從性情上做來。故圣賢之學只是理會性情。[77]

人有七情六欲、自然有痛苦煩惱;要擺脫痛苦煩惱,至上境界應該是心情平靜、性情平和。只有在平和時才能做事,才能沉著應對各種變局。

人要有沉靜的功夫,但一定不能有懶散的懈怠。要把自己的心性修養用到正常的、健康的、有意義的事情中,做到無事應有事,以有事應無事。在面對煩瑣之事時,才能超凡脫俗,在眾人都找不到出路時找到出路,在眾人驚慌失措時舉重若輕,久而久之便能卓然自立。這種舉重若輕,既是一種中流砥柱般的大將風度,也是能洞達事物根本的通徹能力。

自古以來,能做多大事,能成多少事,固然取決于能力,但根本取決于性情。古代學堂制定很多學規,要求內外兼修,以行為約束心性。《程董學則》言:“修業有余功,游藝以適性。”習于禮、樂、射、御、書、數六藝,不在于掌握多少知識,更在于以此涵養性情。《禮記·樂記》講的更全面:

奸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匿禮不接心術,惰慢邪辟之氣不設于身體,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正義。

聰,是耳朵好;明,是眼睛亮;聰明,即耳聰目明。君子耳目之內,不要有奸聲亂色,不要有惑亂心志的聲色犬馬之事。中國人認為,聲色玩樂之事不是絕對不可以有,即使有也不能入于本心,不能亂己之心。淫樂,是過度放縱享樂;匿禮,是逾矩之禮,對于這些不合禮樂之事,想都不要想,要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78]更不要說讓那些烏七八糟的想法接于心性。修心,是不要去觸及懶惰、怠慢、奸邪、隱僻之類的事情,要維持心性的清澈。耳、目、鼻、口、心要能感知于天地萬物,順應正氣。可見,禮樂教化的關鍵,是要保持內心不受后天的污染,不受各種各樣邪僻事物的侵襲。

清代劉源淥在《讀書日記》中總結存心繕性的方法:

須要耐煩、耐苦、耐驚、耐怕,方得純熟。

一要耐煩。耐煩,即“耐得下世俗煩惱,放得下世事紛擾”。煩惱有二:一是無事生煩惱,在閑散懈怠、無事可做的時候易生煩惱;二是太忙生煩惱,事情千頭萬緒,理不順、做不完的時候就生煩惱。太忙碌、太空閑對人都沒有好處,太閑時內心易空虛,太忙時內心則易疲倦。要處理好閑與忙的關系,就要用“彈鋼琴”的方法,一個鍵按下去,另一個鍵就抬起來。事情雖千頭萬緒,做事總也不亂,張弛有度、條理分明。

二要耐苦。人來到這個世間,要想成就事業,苦難在所難免。只要有追求就有痛苦,求上進,就是不滿足于現狀。逃離現狀便要付出,付出便是在無望中尋找希望,自然要經受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

三要耐驚。驚,是驚擾。人的心神容易受到驚擾,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周圍事物總有因事情而起的感傷,若不能恒定,心總被驚起,則意不能安,不能安就不能定心做事。

四要耐怕。即不畏恐懼。人要做事,最重要的是不能畏首畏尾、瞻前顧后,前怕虎后怕狼,則陷在自我設定的困境中不能自拔。

三、內圣

內圣外王是內外兼修的最高境界,內圣在于修養,外王在于事功。要想做成點事,就先要讓自己形成良好的心性修為,這就需要熏染耳目,不斷長進。曾國藩總結自己的內圣修養工夫:

近來每苦心緒郁悶,毫無生機,因思尋樂,約有三端:勤勞而后憩息,一樂也;至淡以消忮心,二樂也;讀書聲出金石,三樂也。[79]

在心情煩悶、毫無生機的時候,要找一些簡單而又能愉悅身心的事情做。比如安安靜靜的休憩一下、平心靜氣的淡定下來讀讀書。很多人出現問題,就是在獨處時出了問題。人最可貴的品質在于能讓自己沉靜下來。看一個人境界的高低,全在看他獨處的時候做什么事情,想什么問題,如何與自己相處。勤勞而后憩息,在努力奮進的間隙,稍稍慢一下、停一下,安安靜靜地思考一下,這是一種來自于內心深處的快樂。勤勞之后的休憩,是一種認識自己價值之后的休憩,是對自己的獎賞,真能愉悅到心靈深處。尤其是在繁華濃艷處,在急雷迅風時,能夠保持淡定,不去生妄念、生忮心,不產生過度的波動,始終保持喜樂的平常心。

曾國藩覺得在勤勞之余、至淡心境中讀讀書,也是最快樂的事。讀書要讀出金石之聲,才是真正的讀透、讀懂了書中的道理。就四大名著來說,其中蘊含著深沉的人生思考。《三國演義》寫的是歷史悲劇,《紅樓夢》寫的是文化悲劇,《西游記》寫的是性格悲劇,《水滸傳》寫的是英雄悲劇。讀通了書中人物之所以成功、之所以失敗,便可把經驗、教訓都在做人處事中加以借鑒。內心靜不下來,讀一讀《瓦爾登湖》,知道心該如何去純凈。讀一讀泰戈爾的《飛鳥集》《游思集》《新月集》,知道該如何保持靈性。

若有興趣,還可以讀讀古人的家書,其中很多是寫給孩子、侄子們的信。梁啟超在家書中寫了他修養性情的方法:

每日靜坐一二小時,求其放心。常使清明在躬,氣智如神,夢劇不亂,寵辱不驚。他日一切成就,皆基于此。[80]

求放心,把內心的善意全部展示出來,只有在靜坐時才能細細體會。首先要達到清明在躬的境地,自己的身心能感覺到清新爽朗,這不能外求,只能內化。如果能靜靜地坐在那里想一想,看看春花,賞賞秋月,自然會神清目明。在身心清明之際,把心中的善念慢慢發展起來。人有善念,就能看到自然的勃勃生機,就能體會世界的溫和優雅。平日里大家各行其是,心神難以清虛,靜神凝思,反而難得。我們可能有過這樣的體驗,晚上朦朧入睡時,反而覺得感官、意識非常清楚,夜間聽雨入耳更清晰、思考問題也容易入神,在于這時心神脫離了繁雜事情的牽纏,進入了虛靜狀態,得以神清氣爽。人若時常保持清明在躬,氣志如神,就能夠心性明澈,波瀾不驚。

梁啟超不算長壽,其中還搞維新、鬧革命、中年流亡,但仍寫了一千多萬字的文章,還培養出有成就的子女,一在于其著述勤奮,二在于其心境恒定。我們常聽很多人說:最近太忙了,要是閑了,將如何如何完成宏偉計劃。這實際是推脫之辭,人關鍵不是沒有時間,是沒有心境。梁啟超在家書里經常寫自己下午閑散了,讀了什么詩,讀了多少卷。有時候說自己昨日喝酒醉了,就跟孩子們說不要學這樣子。他都是在很平常的話語,在日常生活中展現自己的修養。梁啟超說自己的一切成就“皆基于此”,正是在生活的點點滴滴處修身養性。

第三節 慎欲

正心,要對無底的欲望、不良的情緒進行糾偏。人的欲望,源自食、色。食,對小孩子而言是吃飯,對成年人來講,就是要吃得好一些。食也就由此用來形容滿足口腹之欲的要求,被視為貪欲的起點。有時候,人講究吃,不是出于營養,而是出于身份。人生一世,追求吃得好、穿得好,無可厚非,但若沒有限制、沒有約束,則容易走上貪欲之道。同樣,戀愛、婚姻是人之常情,若把色發展成占有,則成為無盡之惡。

人的欲望從日常中滋生,起自細微,若不加控制,就會不斷擴大,招致亡身。《老子》告誡說:“禍莫大于不知足,罪莫大于欲得。”世人總是欲望過盛,整日里想著篡權奪位,想著腐化墮落,從小處不檢點,既得隴復望蜀,欲望無限膨脹,最終遺恨終生,正是從“不知足、欲得利”開始。孟子也講“養心莫善于寡欲”,[81]要想讓自己的心性發展,就要“寡欲”。亡國之君多是欲望過多,夏桀、殷紂、周幽王的亡國亡身,在于不知足的貪心和隨心所欲的折騰。

一個人要成長,一定要清楚內心最根本的欲望是什么,一定要知道自己人性的缺點。有人好名、有人好利、有人好財、有人好官,人皆有最根本的欲求,成也在此,敗也在此。有正當要求,可以為之求索、為之奮斗,成在于此;過度嗜欲則貪妄、逾矩,失足于人,失義于事,因此對待欲望要慎之又慎。

一、窒欲

窒欲,是讓欲望有所控制,這是慎欲的首要。程頤曾教導學生說:“一念之欲不能制,而禍流于滔天。”[82]有時候一念之差,釀成滔天大禍。一個成熟的人是靠理性來判斷是非對錯,以此來控制自己的私欲。如何制欲呢?

外事無大小,中欲無淺深。有斷則生,無斷則死。大丈夫以斷為主。[83]

做事不分小大,都應該誠以處之;遏制欲望也不應論深淺,都要及時為之。做人做事,都要把欲望盡量壓制下去,不能使小的欲望變大,以致欲壑難平。要成就事業的人,必須有斷絕欲念、斷絕貪心的功夫。人的欲念沒有止境,如果完全按照欲念來發展,是沒有回頭路的。為官放縱欲念,就是貪婪腐敗;做學問放縱欲念,就過于虛榮,急功近利,充滿浮躁之氣。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人心中皆有無限欲望,有對錦衣玉食的追求,對功名利祿的向往,每一個人都不能免于夢想,但利人利己的夢想是理想,損人利己的夢想就是欲望,損人而不利己的夢想是邪惡。要擺脫來自名利的虛榮已經很難,更何況那些私欲?

李白才華橫溢,灑脫曠達,目無下塵,連他也免卻不了虛榮心。李白夫人不懂作詩,他就先寫了一首詩作:“妾似井底桃,開花向誰笑。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84]讓妻子寄還自己,他拿來品讀,想著自己被妻子苦苦相思,便有莫大的心理安慰。生活在滾滾紅塵之中,很多時候不是理想支持我們行動,而是欲念支配我們去做,只要一反省做事的動力,就能判斷心性功夫的深淺。

教育孩子需要賞識教育,希望把孩子培養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就要時刻鼓勵孩子去做這樣的人,并且相信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時日長久,便在孩子心中確立起信念,在孩子成長中支配他、指引他,使他走上正確道路。每一個人都有向善的一面,也有向惡的一面,要懂得運用賞識、鼓勵,把心中之善發揮出來,把心中之惡壓抑下去。這便是制欲。

那么,如何“制欲”呢?

一是不使性。呂近溪《養正遺規》中講:

先學耐煩,快休使氣。性躁心粗,一生不濟。

正心時要能耐煩,遇事便能心平氣和,不因紛擾而生氣使性;性情暴躁、內心粗糙的人,一生做不了大事情。真正能成事業的人,都是有心之人,處處留心皆學問,處處用心皆修行。要在紛冗的事務中,常能心靈澄空,百念不俗,百思不煩。心若寧靜空明,就少了許多貪妄,減了許多狹隘,以此修養,人心就能純熟。

不使性子,內心平和,保持中正,心思不要來回游移。不能耐煩者,在于心思游移多變,以致進退失據。“心一模糊,萬事不可收拾;心一疏忽,萬事不入耳目;心一執著,萬事不得自然”,[85]心一模糊,就看不清真假、辨不明是非、做事缺少調理。

二是不疏忽。心思疏忽,會導致待人接物的失禮。別人用心交談,自己卻心不在焉,逆耳之言便會少。有時候細節不注意,關鍵沒有把握住,不僅失去機會,而且可能導致滿盤皆輸。

三是不過執。過執,是過于固執想得或者想拋棄,心中執念太重,欲求太強,就不能安然處事。無論是讀書,還是應聘,心一執迷,就會覺得準備不夠充分,生出不自信,生出不自然。如果能認清并正視自己的欲望,就能保持心境平和。

《小窗幽記·存養》言制欲之法:

以理聽言,則中有主;以道窒欲,則心自清。

以理聽言,即聽別人對自己的勸解、告誡,一定要揣摩其中道理,揣摩內在邏輯、思想、見解,不停留在言詞,形成自己的主見和思考。以道窒欲,即按照道義來控制欲望,心就自然變得清靜。何為道義?就是什么事情該做、什么事情不該做、事情應該如何做,心中有理性的判斷。李鴻章對“制欲靜心”,也開出過藥方:

多讀古人書,靜思天下事。乃可斂浮氣而增定力。[86]

一說“古人書”,很容易認為它是很破舊的東西。其實,古書之所以流傳下來,在于其中記載著千錘百煉的經驗。人要成長,一是讀書汲取養分,盡可能多地獲得間接經驗;二是向師友學習長處,遇事能借鑒他人經驗,有困難則從高人指點。

李鴻章覺得要想增加定力,需要思考天下之事,以拓展格局。“不謀全局者,不能謀一隅。”[87]不能思考大局的人,對于細節小事也很難謀劃妥當。人要常思考天下之事、思考全局之事。這是在說做任何事情,都要能從大處著眼、小處入手。大事難斷,需要勇氣、毅力,思考越多,就越深沉深刻,人的浮氣便不斷減損,而人生的定力便由此增加。人在年輕時,輕浮躁進之氣多,一是自認為什么都懂,什么話都敢說,時間一長,就會說錯話,不能收束,口無遮攔。二是做事躁進,缺少深思熟慮,很容易半途而廢。三是容易受到別人影響,不知不覺陷入流俗之中。

高濂講“制欲”要“忍”,他列出的規則是:

君子立心,未有不成于容忍,而敗于不容忍也。容則能恕人,忍則能耐事。一毫之拂,即勃然而怒,一事之違,即憤然而發,是無涵養之力,薄福之人也。是故大丈夫當容人,不可為人容;當制欲,不可為欲制。[88]

儒家所言的學問,不只是知識,更多是修養。君子立心,是說修養心性是養成君子人格的要務,君子是有大格局之人,君子做事時就要能容忍,容忍則成功,不能容忍就會失敗。沖動是魔鬼,不能壓制一時沖動,就會敗壞“立心”“制欲”的所有努力。

容,是對人涵容、寬恕;忍,是能忍耐繁雜、變化和不順心,養成有屢敗屢戰的堅韌。不能容忍,是稍有拂卻,就勃然大怒;稍有批評,就憤然發作,這便是缺乏渾厚、堅毅的表現。要成就事業,一要能容人,二要能夠制欲。寬容別人,不能總是要別人來寬容自己的過失;控制欲望,不被自身欲望支配而毫無自主的能力。

包容是要容忍、接受、理解各種不同,其能讓我們從昏暗走向光明的境地。在日常生活中,我們跟很多人相處時,有時候感受到對方的善意,有時候感受到對方的惡意,有時候心里會去思考他是怎么想的,而有時候又大度地發現,人家并沒有這么想。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如何面對和自己想法不同、行為不同的人,這就要拓展我們的胸懷。

二、慎獨

儒家認為,人的欲望常常不是在人前顯示的,而是在獨處時顯現出來。《大學》講“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人在獨處的時候易于自欺,這就需要慎獨以誠意了:“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89]誠意,就是要真誠地面對自己的想法,真誠地來面對自己的意念,不自己欺騙自己,不陶醉在虛無縹緲的幻想中。慎獨,是“見君子而后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90]是一個人全部修養的衡量標尺,既有內在的誠實,又有外在的修養。

我們可以把作為人的“我”分為本我、自我、超我三個層次。本我,是最真實的自己,是人的欲望無節制。下班后坐在陰暗的角落里,算計今天得到什么好處、明天又該怎樣做。在隱秘的場合,本我最容易暴露;在最隱秘時,本我主導心思。因此對本我一定要慎之又慎。自我是生活中的我,半理性半感性,要靠理智與理性來約束、指導直覺的我,讓自己回到人之常情的狀態。超我是理想中的我,遵循著至善的原則,這才是一個人的最終決定力量。慎獨,是能夠放棄本我,保持自我,達到超我,依從至善的原則,依從于道,做到纖塵不染,純潔明凈。

君子慎獨,要把“慎戒隱微”的精神用在做事上。很多時候,細節決定成敗,過程決定結果,大事業就是從小事做起的。有的人講在工作中領導不給機會,其實在無意時把信任喪失了。工作上交代的事,如果草率應付,一次可以,第二次就不行了,第三次機會就不會再有。做事要注意細節,不要把別人的叮囑、托付輕易地忘掉,不要把向人許下的諾言輕易地忘掉,這便是慎戒隱微的第一重含義。

中國文化將“慎獨”作為涵養心性之法。楊繼盛告誡子孫:

或獨坐時,或夜深時,念頭一起,則自思曰:“這是好念?是惡念?”若是好念,便擴充起來,必見之行;若是惡念,便禁止勿思。方行一事,則思之,以為此事合天理不合天理?若是合天理便行,若是不合天理便止而勿行。[91]

在獨處時、在深夜中,一個人完全地面對自己,心中念頭紛繁,一個念頭出現,就要馬上自問“這是好念還是惡念”?若是好念,想辦法把它擴充起來,然后執行它;若是惡念,就不要再去思考它,一定要遏制住。在行事之前,要做這樣的思量,要看是不是合乎天理、合乎道義。

儒家與法家的區別有二,一是法家看結果,儒家看動機,法家認為惡的念頭可以有,做夢娶誰都不違法,只要不做出來。儒家認為不僅不能做,想都不能想,心生惡念時,就已經在作惡了。二是法家講因性,用人循名責實,利用人的好色、好貨、好名之心,去駕馭別人,其不想改變別人,只想如何利用別人。儒家總忍不住要教化,想把天下一個個壞人都糾正過來。慎獨,就是先糾正自己,讓自己在反思中成長:

無事便思有閑雜念想否;有事便思有粗浮意氣否。得意便思有驕矜辭色否;失意便思有怨望情懷否。時時檢點,到得從多入少、從有入無處,才是學問的真消息。[92]

人無事時,容易胡思亂想,閑念是無事生非之念,雜念是不該想之念,投機取巧、自作聰明、誆哄欺瞞、敷衍應付等等都是閑雜之念。人在有事時,要反思自己是不是粗淺浮躁、沒有耐煩?是不是有壓制不住的意氣?寫文章有這種粗浮意氣,就不愿意去查資料,不愿意去翻檢原文,寫的文章皆為應付之學。人生在世,不必事事認真,也不能所有的事情都持應付的態度,這就要拋卻粗浮意氣。人在得意、成功之時,一定要反思自己有沒有驕矜之色,不能一時得意就開始放縱。失意時百事不順,處處挨栽,就要反思自己有沒有失望氣餒,有沒有在人前表露怨望之色。事情成功了,可以高興,但不要得意忘形;事情一時失敗了,搖頭嘆氣可以,但不能因此沉淪崩潰。

人要時時檢點自己,反省自己,要把閑雜之念、粗浮意氣、得意時的驕矜、失意時的怨望,都從多入少、從有入無地逐漸消除掉。從心中消除了這些不良習氣,就能看清自己,行事也就能達到很高層次。能在學問中找到自己真正的志趣,把握到做學問的主旨,生活得更有情調,更有風度,人生就變得更優雅。

王陽明是大儒,不僅學問好,而且活得灑脫,還能建功立業。他從正心的角度講修養的功夫:

心端則體正;心敬則容肅;心平則氣舒;心專則視審;心通故時而理;心純故讓而恪;心宏故勝而不張,負而不馳;七者備而君子之德成。

內心端正,不要有邪念,自然行為也端正。心敬,是內心要有恭敬之念,外在的容貌也就會顯得嚴肅莊重。心平,是心胸舒展,言行也就舒展自如。內心專一,看任何事物都能深入,體察入微。內心通達,做事就有條理。內心純凈,人就會謙卑、簡讓,不與人多計較,還能堅持自己的操守,做得到禮讓有度。內心宏大、開朗,成功時不會張揚,失意時也不會松懈。心端、心敬、心平、心專、心通、心純、心宏這七種修養功夫,不是在人前展現,而是來自于自我修為。

清朝名臣張英也從“心”的角度解讀“十六字心法”,其中涉及如何慎獨:

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危者,嗜欲之心,如堤之束水,其潰甚易,一潰則不可復收也。微者,理義之心,如帷之映燈,見之難而晦之易也。[93]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出自《尚書·大禹謨》,講的是人心都是很危險的,要警惕之;道心精到,需要時時堅守之。人心危險,在于每個人都有私念、欲望,要加以控制,防意如防城,不能等到其崩潰而不可收拾。道心是義理之心,就像一盞燈,是黑暗的欲望世界里的一點光明,需要時時撥亮,使它燭照心性,才能約束人的貪欲。

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各種各樣的欲念,用以滿足個人需求。欲念會讓人產生爭奪之心,爭奪之心對他人來講是危險的。在這種情況下要團結他人,就需要尋求一個道,作為人心的最大公約數,既能滿足個人的基本需求,又能形成群體共識。有了這個共識,就能夠建立起認同、形成秩序,這個微妙的動態平衡,要時時保持“允執厥中”。即能夠把大家的所思所想約束起來,同時又滿足他們的基本需求,便能實現彼此的合作,建立基本的社會信任。

曾國藩也言人如何慎獨:

君子欲有所樹立,必自不妄求人知始。古人患難憂虞之際,正是德業長進之時。其功在于胸懷坦夷,其效在于身體康健。圣賢之所以為圣賢,佛家之所以成佛,所爭皆在大難磨折之日。將此心放得實,養得靈,有活潑之胸襟,有坦蕩蕩之意境。則身體雖有外感,必不至于內傷。[94]

要想做一番事業,絕對不能去妄求別人,首先應該是要樹立起志向。每一次禍患磨難,每一次憂慮驚虞,都是自己品行、德行得以長進的時機。身心坦蕩,就能夠經得起磨礪,不但事業得以發展,心性也會因此健全。孔子、孟子曾周游列國而不遇,一生困苦;佛家修行,也是經歷了無數劫難,心靈備受折磨而能堅韌,正是經歷了無窮大難磨折而沒有被挫敗。心中踏實不虛浮,就會滿是鮮靈之氣,養出活潑潑的胸襟,見得到坦蕩蕩的景致。如此一來,雖然己身會有外物的侵襲,或者外物的引誘,但是內心會保持堅強,不再受到傷害了。

曾國藩本人,就受到了很大的磨難,最后能成為清朝的“中興名臣”,在于他歷經失敗、磨難而不傷心志,不失理想。現實生活中,有的人只是會做得意事而不會做失意事,稍有一點失誤、一點挫折,內心就不再堅守,輕易放棄。人要剛毅,才能頂得住壓力;人要堅持,才能經得起磨難。

三、淡定

淡定,是內心平和,不去多思、多想、多慮,從容而淡定。從容,是面對任何事情都不會慌亂,不會擾亂方寸;淡定,是內心平淡,對許多事情了然于心、了然于胸。正心時,淡定是一種理想,更是一種境界。我們一般難做到淡定,是因為對外物引誘的抵抗力不足,不能做到放棄塵雜。讀書時總是注意著外在的獲得,而不是安心讀書,更沒有淡定心境來好好讀書思考。參加工作后,什么都想得到,面對利益不肯舍棄,忙于爭奪各種外在的名利,而放棄了自身的提高。

什么是成熟?一是廢話越來越少,年少時可以和朋友議論天下大事,成年以后就要多關注手中要做的事情,減少不必要的閑聊和沒有意義的爭論。二是意識到了可選擇的機會越來越少。年輕時,選擇的可能性很多;成年之后,選擇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一定要把握住現在可以走的路,把握住有把握的路。人能夠淡定就意味著成熟,就不再有那么多的不平之氣,不再去慷慨激昂地講閑言碎語;淡定了,人就會更加珍惜自己的選擇,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努力,不會荒廢了人生中難得的機遇。

欲望過多,會毀了人的心胸、心境,壞了人的心術,多了人的心事,壓抑了人的心氣:

人之心胸,多欲則窄,寡欲則寬。人之心境,多欲則忙,寡欲則閑。人之心術,多欲則險,寡欲則平。人之心事,多欲則憂,寡欲則樂。人之心氣,多欲則餒,寡欲則剛。[95]

欲望越多,人的心胸就會越狹窄,心境會越忙亂,心術會越險惡,心事會想得越多,心氣也會下降而更容易放棄;欲望越少,心胸則會更開闊,心境更清閑,心術更平和,心事更少,心氣也會更高。要能常消欲望,保持淡定的心境,要做到寬、閑、平、樂、剛,才是修養心性的關鍵。

有時,我們喜歡給自己訂一大堆計劃。在讀大學時,有的同學就計劃一年做所謂的十件大事,如過英語六級、計算機等級、找到女友、拿到優秀獎學金等,最后卻一件事情都沒有做好。一年要做完這十件事,常人很難辦到,他的欲望又太強、太急、太高,就更難做到。我們要淡定下來認真思考問題、確定目標,半年做成一件事就不錯了,只要日積月累,成績就會顯現出來。不能什么都想要,精力有限,時間有限,有可能勞而無功,勞而無獲。

如何做到淡定呢?欲望要少、心思簡約之外,還要學會情志淡泊。要保持心境永在自然之中,不輕易受外界干擾。“學者動靜殊操、喧寂異趣,還是鍛煉未熟,心神混淆故耳”,[96]不能因事物順利而心浮氣躁,不要因為事業停滯而改變節操,不能因境遇的繁華而心有旁騖,不要因為眼前冷清而變了趣味。我們年輕時沒有經過千錘百煉,沒有經歷過太多世事,還透著青澀之氣。中國文化鍛煉培養人才有句老話:“老其才,礪其志。”才華要磨煉到純熟,志向要磨礪到純一,才能擔負重任。如果心境能涵養到如定云止水般從容舒卷,內心又有鳶飛魚躍的生機勃勃,秀外慧中,表里澄澈,有了這樣的心性涵養,外界即使狂風驟雨,心中也依然波恬浪靜。可以說,淡定,有處一化齊之妙,是達于至道的高明。

要做到淡定,要在日常行事上勤于修養。淡定的最高境界是:

自處超然,處人藹然;無事澄然,有事斬然;得意淡然,失意泰然。[97]

獨處的時候能超然世外,和朋友相處時能和藹可親;無事閑散時保持澄明安靜,有事忙碌時果斷剛強;得意處一笑了之,失意時泰然自若。每時每處能淡下來,定下來,反觀滾滾紅塵中的你來我往,更能體會到精修的妙處:

靜坐,然后知平日之氣浮。守默,然后知平日之言躁。

省事,然后知平日之心忙。閉戶,然后知平日之交濫。

寡欲,然后知平日之病多。近情,然后知平日之念刻。[98]

坐得住、坐下來是靜坐,靜下來就能反思平日的輕浮之氣。少說話,就能反思浮躁之言,對閑言碎語多幾分怵然猛醒。反省,更清楚內心的蕪雜,減少不必要的交際,才能知道誰是真正的知己。清心寡欲時,才理解自己平時缺點之多。懂得人情世故,才能體會到意念、想法是不是過于尖刻。經過如此的反思,便不斷精進,提升修為:“度量如海涵春育,應接如流水行云,操存如青天白日,威儀如丹鳳祥麟,言論如敲金戛石,持身如玉潔冰清,襟抱如光風霽月,氣概如喬岳泰山。”[99]這種修持功夫,是人人向往的理想,值得窮盡一生去修為。

第四節 養氣

孟子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100]孟子心系天下,思考天地間的大事,他在游說列國的時候,與君王見面總是應對自如,見到君王不對就敢于批評,常常把君王辯得無話可說,顧左右而言他。當時的諸侯不能用孟子,在于孟子秉持浩然之氣,那些心胸狹隘的君王容不下他。與孟子相反的則是韓非。秦王嬴政讀完《韓非子》部分篇章時,頓生敬佩之心,一定要見到這個人才,便派兵攻打韓國,逼迫韓國把韓非派做使者到了秦國。但是秦王與韓非交談過后,很失望,因為韓非一直想保全韓國,而不是要統一天下,秦王嬴政有混一宇內的大志向,覺得韓非格局不夠,便聽從了李斯的意見處死了韓非。

一個人若沒有浩然之氣,器量就會狹隘,難以贏得別人的尊重。浩然之氣是從內心深處生發出來的坦蕩之氣、正義之氣,進而表現出的大格局,呂坤總結說:

士君子要養心氣,心氣一衰,天下萬事分毫做不得。[101]

匹夫,可從肉體上折磨、征服、消滅,擾亂其心志即可;對待英雄,則只能征服其心。古代受降儀式上,失敗者光著脊背,跪著膝行,到戰勝者眼前把貢物獻上,正是要投降者從心里面徹底放棄抵抗,讓百姓的心氣完全喪失。人的心氣一衰,就再沒有志向和豪情去擔負責任了。那么,如何來養浩然之氣呢?

一、暢達

處理外在紛爭而不扭曲,面對內心不足而不糾結,就是暢達。人不能做到暢達,首先是心氣不順:

憂愁則氣結;忿怒則氣逆;恐懼則氣陷;拘迫則氣郁;急遽則氣耗。[102]

中醫認為,憂愁總愛嘆氣,在于氣不順,只能靠嘆氣來解決了。老年人生氣容易犯高血壓,生氣發怒就會頭暈目眩,這是氣逆。體內之氣,順著經絡走,生氣發怒時氣的流轉不正常,人體器官隨之產生問題。恐懼的感覺是“覺得天塌了”,在于沒有心氣支撐,人便無法自立。拘迫是拘禁、壓抑之感,長期處于壓抑之下,氣便會郁積。著急慌亂時,感覺上氣不接下氣,這就是耗費了太多的氣。

培養暢達之氣,要在養神。中醫認為神明是一個人生命的主宰。小孩子眼睛特別明亮,神明十足,神明從精神里透出來。老年人就耳不聰、目不明,在于神明衰退。神明一傷,人的心神就不再暢達,就不能主宰自己了。有哪些行為最傷神明呢?

一是嗜飲傷神,總是喝酒貪醉就容易六神無主、醉而欲眠,即使次日醒來,神情還是昏昏沉沉、靡頓不振。

二是貪色滅神,中國古代皇帝的平均壽命三十九歲,其中被篡奪謀殺的暫且不論,多數的帝王因為后妃太多,沉迷于色欲,早早毀滅了神明,而壽命不永。

三是厚味昏神,厚味是雞鴨魚肉之類的腥燥之物,大吃大喝之后,血氣凝滯,要么咳嗽多痰,要么瞌睡昏迷,總是感覺不舒服。嗜于厚味,昏昏沉沉,不能簡淡下來。《左傳·莊公十年》中載曹劌說:“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這不是信口開河,是有著醫學依據的。

四是飽食悶神,人常在吃飽喝足以后容易犯困,要休息一會兒,這是因為飯后消化耗費大量氣血,思考、辨析能力減弱了。如果整天酒肉穿腸過,看似瀟灑,卻容易昏庸困乏,缺少冥思,不能決斷。

五是妄動亂神,妄動是靜不下來。凡是坐下來后雙腿愛不停抖動的人,做事就缺少恒心、缺乏定力,躁急無聊,一事無成。古代家教中,要求男子走路的時候不應該低頭彎腰,女子走路時不該仰面向天,男子走路時不能低頭,是在養成人的精氣神。明清小說中的寫妓女通用姿態,是仰臉、倚門、巧笑,以此表明其心性放蕩。

六是多言傷神,話多耗氣,氣為神之導,講話太多容易使得神氣消散而缺少定力。

七是多憂郁神,話多有失,憂多有郁,總是憂慮別人在算計他,總是抱有提防之心,活得就難以灑脫。

八是多思勞神,孔子講“學而不思則罔”,[103]不是不要人去想,而是不要胡思亂想。越是空想,就越是糊涂,一場辛勞全是白費。

九是久睡倦神,越睡越不足,越睡越困倦。

十是久讀枯神,讀書不能一次讀得太多,時間一久就會讀不進去,讀一段時間,就應該靜心恢復,苦心孤詣會造成心神枯竭。讀書不求時間久,而求效率高。若不夠專心,一邊喝水、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這樣讀書看著時間很長,是沒有什么效果的。要讀,就要認真讀,專心讀,保持活潑的心境來讀。

暢達,是能想得開、放得下、看得破,這需要全面涵養,才能實現:

清明以養神,湛一以養慮,沈警以養識,高遠以養志,果斷以養才,凝重以養氣,寬容以養量,剛正以養操,涵育以養深,渾厚以養天。[104]

要用清靜、明曉來養神,用純粹、專一養慮,用沉著、精辟養識,用高遠、寬廣養志向,用果敢、決斷養才能,用凝神、穩重養氣度,用寬和、容物養肚量,用剛強、正直養節操,用涵育、寬廣養深厚,用渾樸、厚重養天性。一點一點做,才能從狹隘走向暢達。

二、樂天

正心,要求人向好處看、向高尚之處走,在這其中,內心快樂非常重要。我們要做樂天派,做到樂觀自信,要相信世界上任何問題都能解決,相信社會是往好的方向發展的。這絕對不是麻痹自己,而是激勵自己為社會貢獻力量,在做事的時候增加一份信念。

孔子贊美顏回,一是不貳過,二是能安貧樂道,他的評價是: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105]

無論在什么樣的境地里,顏回都能樂觀自信。只有一碗飯、一瓢水、住在簡陋的街巷,生活勉強能維持下去,但顏回無憂無慮,好學守道。別人在此境遇下憂愁糾結,顏回卻能快樂無比。孔子認為這才是有德行的人,才是真君子:即便窮困潦倒,依然不改其樂。這快樂來自于對道的堅持,對責任、品格、修養的堅守。

樂天,就是即便在困頓時,也能像顏回一樣活著,能夠在困窮中堅持操守。這話看似輕巧,實則有很深的道德寄托。奢侈的人無論有多少財富都不夠揮霍,簡樸的人即使貧困也常感到有余,原因在于欲望的多寡、道德的高下。欲望過盛而奢侈的人,心靈反而是貧瘠的;道德高尚卻窮苦的人,心靈卻是富足完滿的。羨慕他人的富足,心生向往;見到他人的成功,心生嫉妒,這是常人之念,不是內心充實、道德自足人的想法。

《老子》第九章言: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世事變化無常,哪有什么長保的事物,不如看透而暫且休止。人生苦短,即使金玉滿堂,也總有消亡的那天;有的人富貴了就生驕慢之氣,不待自然休亡,招來禍咎,自取身滅。高明的人能做到功遂身退,明白持而盈之的規律,才能遠避禍患。“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106]當年楚王的臺榭在哪里呢?殘垣亦不可見,只有屈原的辭賦流傳后世,如同日月光輝,垂麗萬古。人生在世,從來沒有長久的富貴,也沒有長久的功名,與其羨慕富貴功名,不如珍惜眼前的幸福、身邊的友情。懂得消息盈虛為“天之道”,就能夠體會孔子對顏回的稱贊。

古代詩人之中,生活最艱難困苦的莫過于杜甫。杜甫一生顛沛流離,逃難的路上甚至落到行乞的地步,建一個容身的草堂都要靠他人的幫助。年老之時饑寒交迫,在回家的船上凍餓而逝。但是,杜甫之所以偉大,在于他一生即使如此艱辛,也能坦然處之。他在《寫懷二首》中說:

無貴賤不悲,無富貧亦足。

不能顯貴時,窮賤也不能讓自己悲傷戚戚;不能富足時,貧苦也能心安。這是平和淡定的心境。草房被風吹破時,他能夠由一身之寒冷,想到“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107]杜甫如此博大,在于他有“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憂國憂民,[108]也有“種竹交加翠,栽桃爛漫紅”的認真努力,[109]合在一起,使得他不以自身辛苦而嘆息,而以百姓安危為喜憂。

我們都吟誦過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110]只有心胸開闊了,一己之憂樂系于天下,人才不會潦倒,才能有恒定自如的心性。從這個角度來說,真正的大丈夫,真正的君子,其高貴處不在于有多少財富、有什么功名,而在于擁有多高的道德和氣節。許由、伯夷、叔齊人品高潔,田橫、荊軻注重氣節,是中華民族敬仰的君子、節士,就在于他們守死善道而不肯向流俗低頭。

人應該追求道德氣節,不能整天去討論個人生計得失。有的朋友會說,這是現實所趨,我們很無辜、很無奈、很受傷。我們要謀生,但不能把謀生作為唯一的追求,這樣在解決了生活問題之后就會無所適從,要在謀生之上有更高的人生追求。或注重知識的累積,探求人類的未知領域;或注重情志的培養,養成高雅的審美情趣;或注重道德操守,去做更有意義的事。如果每個人都能在生活之上多一分責任、多一分擔當,即便做不成大事業,也可以為社會的向好、單位的發展盡一分力、盡一分責。

三、知足

中國文化認為,知足關系到一個人的安身立命、關系到一個國家的榮辱安危。《格言聯璧》言:“知足常足,終身不辱;知止常止,終身不恥。”人要是能知足,能夠知道適可而止,就不會受到他人的欺侮,不會留下終身的恥辱。

一是要明白做事總有邊界。《大學》講“知止而后能定”,一個人要定下志向,要有目標。志向、目標,作為為人行事的界限,作為決定何去何從的起點。人做事沒有界限,就很容易自取其辱。人不知足,不知道說話、做事的邊界,就不可避免地會做出狂妄之事,自取其辱,以致身敗名裂。

二是要知道欲望的無盡。《老子》第四十四章講:

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不懂得知足,欲望過盛,難免會招來禍患。一個人對某種東西特別喜愛,總想占有,就會費心、費神、費力、費財地去追求。得到時便舍不得放棄,一定要深藏起來,惜之愛之。越是如此,其實失去的就越多。人要知道欲望沒有止境,若能知足,就不會輕易自取其辱,也不會輕易招致敗亡。

樂天是心境,知足是氣度。要培養人的知足之氣度,生活上不可吃盡、不可穿盡、不可說盡,意即做事都要留余地;做人則要洞得、做得、耐得。洞得,就是要洞曉世事、洞悉人性。做管理,做服務,交朋友,甚至戀愛、教育孩子需要明白曉暢,又能留有余地。做得,是在明白通曉之后,誠心實意去做,能做、會做。耐得,是做事要堅持,讀書要有“坐十年冷板凳”的精神,做服務就要能耐得住繁雜瑣碎。

知足是一種心態,也是一種智慧,俗話講:

難消之味休食;難得之物休蓄;難酬之恩休受;難久之友休交;

難再之時休失;難守之財休積;難雪之謗休辯;難釋之忿休較。[111]

不好消化的東西不要吃,不好保存的東西不儲存,這是在講有的事情一定不能去做。給人終身都難以酬答的恩情,一定不要接受,要用一生去還,就容易將其美意辜負。人不能濫交朋友,要尋求真正志同道合的、能夠長相切磋、相互扶助的人做知己。一日難再晨,一生難再少,珍惜光陰,就要立刻去行動。不義之財難守,以此積攢財富,早晚會有禍咎。同樣,有毀謗、有誤解而又解釋不清,不要再去辯白,由此而起的無名之火,也要讓它化解,不能太在意、太計較,否則就毀了自己要做的事。

知足是氣度,也是博大的胸襟,要把自己與天下生民聯系起來,只要想想百姓的艱辛、無助、無奈,就知道自己的責任所在。平時在家無聊閑坐,或者覺得生活不幸福,去街上看看沒有工作的人或者辛苦奔波卻少收入的人,還有更多空有才華卻無機遇的失意者,我們就能體會到淡飯簡蔬的飽足,布衣粗帛的溫暖,就會珍惜眼前的快樂,愛護難得的健康。與不停遭受禍患的人相比,我們會覺得平安是福分;與早夭短壽的人相比,好好活著就是最大的幸運。常能這樣想,就會消除幾分郁悶,獲得一絲安慰,更加珍惜擁有的一切。

四、簡約

簡,是簡樸、簡單;約,是少而精粹。前面已講,人的成熟有一個標志,就是閑言碎語的廢話越來越少。清代趙翼評價陸游詩時說他:

少工藻繪,中務宏肆,晚造平淡。[112]

說的是陸游的詩風轉變,可以看作大多數人的人生三變:少年時,追求的是藻飾繁華,哪熱鬧往哪去。中年時境界開闊,開始追求一種壯大之美,哪里博大往哪里去。晚年時心態平和了,追求恬淡,哪里安逸就往哪里去。“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113]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心態總是在變化,從藻繪到宏肆,再到簡約平淡。

什么是簡約?簡約,是少了裝飾,洗盡鉛華,變得純粹樸素,追求寧靜、平和之美。有時候我們面對的選擇太多,內心無法端正、常常痛苦、做事迷茫。想法太多,欲望太盛,想得到的卻又無法得到,內心就會痛苦。簡約,就是讓自己能夠放下。隨著年齡的增長,需要得到的東西是越來越少,需要放下的東西是越來越多。我們應該明白什么是可以追求的,什么是必須要放手的。王通曾講:“不勤不儉,無以為人上也。”[114]人不能勤勞,不能儉樸,就成不了高明的人,他把儉樸作為勵志的動機,把辛勤作為成事的手段。

一個人德行如何,不在燈紅酒綠之間,而是在其走投無路時、人生迷茫處,看他選擇什么、追求什么。儒家講“君子固窮”,足以見其德行。孔子言“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115]是言在窮困潦倒時,堅持道義,堅持理想,堅守信念。諸葛亮在《戒子書》中也說:“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把儉樸視為養德的方式。認為想要提高修為,要寧靜下來,寧靜不是指身體安靜,而是指心中要寧靜,知道什么不能做,什么必須放下。

明朝時,知識分子對富足、富貴的向往變得強烈起來。“三言”“二拍”里經常寫到知識分子或是與仙女喜遇、或是出海巧遇、或是前世積下陰德,頓時榮華富貴起來。中國的讀書人敢于把對金錢富貴的追求講出來,不再隱藏,走到了很現實的層面。這種追求可以有,但不能成為唯一的欲望。到了一定階段,還是要讓內心簡淡下來,回到平淡、寧靜的心境里。

個人生活保持簡約,有益于修德。韓非子言:

侈而惰者貧,而力而儉者富。[116]

貧和富完全是靠個人作為,懶惰又奢侈的人就會貧窮,勤勞又儉樸的人就會富足。韓非認為貧窮不在于制度,在于個人,貧窮的人都是咎由自取。他強調人的努力,這一點是很有見地的。《孔叢子·公儀》也認為:“不取于人謂之富,不辱于人謂之貴。”富,是不取于人,能做的任何事情、得到的任何利益,是堂堂正正靠自己努力得來的,不是從他人處乞求而來。貴,是不被別人侮辱,人多是先喪失了自尊,然后別人才來侮辱他。

國家保持儉約,有益于興盛。西周初年,周文王能夠與民同樂,受命于天而有天下。漢高祖劉邦攻下秦都咸陽,與民約法三章,“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117]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東漢光武劉秀時,后妃們穿的衣服和普通人沒有什么區別,劉秀衣著儉樸。唐朝初年唐太宗勤政,長孫皇后的衣飾與侍女的衣飾也很簡單,即便如此,魏征仍多次諫言要求唐太宗更加節儉。

一個國家要穩固、要興盛,在于講勤、儉,勤能生財,儉能聚財。很多朝代中葉之后,不能保持勤儉,大肆修建宮閣樓臺、對外窮兵黷武,國力很快衰弱,即使變法,也很難將臃腫機構、雜多人員裁撤,很難把繁文縟節、苛捐雜稅削減掉,積重難返,最后只能改朝換代。歐陽修言:“禍患常積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118]每一件溺愛的東西,每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失,每一次放縱的欲望,都是禍患的積累,也是人走向墮落和衰亡的起點。

李商隱敏感而細膩,在遲暮的晚唐間閱盡王朝興衰,他在《詠史》中總結道:“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一語道破天下興亡的秘密,在于不知勤儉。古人治家常言:“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119]告誡子孫只有簡約才能立身,才能興家,才能保國。

現在我們物質極其豐富,但仍要保持簡約之風,不要有那么多的物欲,不要有那么多的雜念,不要那么復雜地生活,少些裝飾,少些做作,少些算計,讓內心安靜下來,體驗自然的優美,體味家庭的幸福,體味獨處的樂趣,看似并沒有燈紅酒綠式的輝煌,其中的安逸祥和,卻是權位、名利和財富換不來的神定氣閑,從容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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