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丹丹
- 零號病人
- (法)呂克·佩里諾
- 1864字
- 2021-10-08 10:10:18
他已經在比塞特爾醫院待了二十多個年頭,所有人都認識他。初來時,醫生和住院醫就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丹”,因為他的全部口頭表達僅限于這唯一的一個音節。廚師、擔架員、秘書等人根據自己想要表達的尊重程度來稱呼他“丹”或者“丹先生”。護士們則更親切地喚他“丹丹”。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1840年,他因癲癇住院,時年三十歲。當時癲癇仍被認為是精神錯亂,而他又無法回答任何問題,被認為智力低下,于是住進了精神科病房。
“你叫什么名字?”
“丹丹。”
“你住在哪兒?”
“丹丹。”
“你不舒服嗎?”
“丹丹。”
然而與其他粗暴的病友不同的是,丹丹似乎能理解別人向他講述的所有事情,而且明顯表現出認真回應的意愿。感覺他非常努力,但很不幸,即便他竭盡所能,還是只能發出他特有的“丹丹”聲。每當這個時候,他就露出或是無奈或是惱火的表情。他的其他行為與正常人無異,所以有些人看到他被關在精神病房覺得非常驚訝。不過當時人們還不大在意住院成本,對精神病院濫收濫治也漠不關心。入院約十二年后,丹丹的身體右側開始偏癱,并且日益惡化。所有跡象表明,他再也不可能離開精神病院了。終其一生,他將是一個溫順的病人,沒有名字,沒有未來,診斷不明,未受治療,既是無知的受害者,又是法定同情的受益者。
但是,丹丹是有真實姓名的,入院第一天就登記到了他的病歷上。他叫路易·維克多·勒博爾涅(Louis Victor Leborgne)。對于說話結巴的人來說不存在完美的名字。他有一份正經的職業,他是制楦匠——這是一個為鞋帽生產者制作木制模具的行當。
后來有一天,他患上了壞疽病。終于有了一種能叫得出名稱的疾病,可以試著治療了。當時抗生素尚未問世,但仍然有相應的對策:消毒,纏繃帶,或者在最壞的情況下,將壞肢切除。不過丹丹的病情真的非常嚴重……
某位既是人類學家又是外科醫生的保爾·布洛卡(Paul Broca)教授將丹丹轉移到了他的科室。人類學和手術刀的結合會讓今天的我們感到驚訝。但在那時,醫生的思想和雙手是同步塑造而成的,活躍的認知和靈巧的手指相輔相成,相互促進。醫療行為源自對人類的認識,也以人體為首要目標;這種功利哲學還沒有被超級專業化所改變。
保爾·布洛卡對骨髓、脊髓、先天畸形、壞疽、梅毒、野兔和家兔間的雜交,以及新石器時代的環鉆術都感興趣。這位涉獵廣泛的實用主義者那時就已發現有些癌癥通過靜脈擴散,他還發現了肌病的肌源性成因。彼時,布洛卡對大腦和言語機制尚未產生興趣,丹丹將為他打開這扇新的大門。布洛卡具有十九世紀下半葉這個迷人年代的典型特點,他正處于知識的十字路口。這位教授,這位人文主義者,盡管經驗豐富、求知若渴,卻沒能治愈丹丹的壞疽。幾天后的1861年4月17日,丹丹去世,享年五十一歲。
無法治愈,醫學嘗試至少去理解。當時,尸檢是診斷的捷徑——這就是臨床解剖學方法。醫生在尸體上尋找能夠解釋死者生前癥狀的病變。這對病人固然于事無補,科學卻可能大有收獲。丹丹死后次日,布洛卡就解剖了他的大腦,發現其左額葉上有一處梅毒病變,確切地說位于第三額回。他立即將此與病人無法正常表達聯系起來。
長期以來,人們一直認為大腦左半球占據優勢地位。一些解剖學家此前已經提出,言語中樞應該位于大腦左側。布洛卡也這樣認為,但是科學需要證據。丹丹就是活生生的證據——抱歉,是死證。布洛卡立即斷定自己找到了主管言語的大腦區域。解剖當天,1861年4月18日,他就向巴黎人類學會的學者展示了自己的發現。該學會是他自己于幾年前創立的,他避開教會和帝國的耳目——他們并不樂見有人把一團腦部組織奉為無形和不滅的靈魂之所在——在這里保存了大量的頭骨和大腦標本。
布洛卡毫不費力就說服了他的同仁,他的姓氏隨即被載入醫學思想史。幾個月后,他在說服解剖學家時費了點力氣。但很快,勒博爾涅先生的第三額回就被命名為布洛卡區。這個名稱聽起來比“丹丹區”要好,而要是以勒博爾涅之名命名一個言語區,也會十分好笑[6]。但做出這一選擇的真正原因并不在此,而是基于醫學史上的慣例——醫生獲得榮譽,患者默默無聞。布洛卡將丹丹的語言障礙命名為失語癥(aphémie),并如此描述失語癥患者:“他們喪失的并非[……]語言能力,亦非對詞語的記憶,也不是主導發音的神經和肌肉的功能,而是[……]協調言講功能的專有運動的能力[……]。”[7]
布洛卡采用的單詞aphémie最終被調整為aphasie。此后又陸續發現了新的與言講有關的大腦區域,并為影像學所證實。毫無疑問,路易·維克多·勒博爾涅左腦第三額回促成了大腦功能模塊化觀念的誕生。
如今唯一可資紀念丹丹的事,就是到杜普伊特倫博物館(Musée Dupuytren)去瞻仰他的大腦,它在那里的某個架子上已經靜靜擺放了一百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