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墓界
- 世界墳墓中的安娜·尹
- (波)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 2730字
- 2021-09-30 09:06:15
我們總算快到了。漫長、令人傷感的泥濘小路通往一些廢置多年的巨型車庫,電線密密麻麻地盤繞在上空,樓梯縱橫交錯,使人眼花繚亂,沿著樓梯可以往下走到早已被遺忘的鍋爐房,里面的爐子全都熄滅了。我們不斷加快步伐,她疾步如飛,我緊隨其后,小步疾走。她胸前的寶石瑯瑯作響,在日光燈照耀下,她拖著秸稈般苗條的灰色影子。
我們在傾斜的平臺上前進,磷光箭頭為我們指明方向,我扶著銹跡斑斑的鐵欄桿,只要稍用力,欄桿就會承受不住,發生斷裂。要在這平臺上前進,得學會如何保持平衡,否則稍一不留神,就會失足,墜入潮濕發臭的萬丈深淵。城市之下,有許多大型儲存罐,人們以前用它們來儲水,如今罐里的水都干涸了,是城市把水都喝光飲盡,吮吸得一滴不剩。
我明白了,我是妮娜·舒布,我是她的摯友,我是每一位講故事的人,現在我總算明白此趟旅行的目的了。我抓住她的手臂,扯住她褶皺的裙擺。我懇求她。行李箱嘎吱作響,她手上的全息圖也慌了陣腳,就連剛從水里撈起來的魚兒,也感到大限將至。
這便是大門了。但與其說這是一扇大門,不如說這是一扇普通的門,甚至是低矮的側門,牛棚的門,兩塊鋼板加上一個生銹的門閂,看似很久沒人碰過。門框四周爬滿灰綠色的苔蘚和枯萎的野草,仿佛一張長滿胡茬子的臉。安娜·尹的姐姐,她的孿生姐姐,就住在這兒。這個地方空無一人,畢竟沒人會自愿來訪。電梯的響聲逐漸遠去,直到徹底消失,剎那間,四周萬籟俱寂,城市振動的琴弦,是不會在此處引起絲毫共振的。從未有人主動來安娜·尹姐姐的府邸做客,地穴之風把枯枝敗葉、垃圾廢物都卷到她家門前。客人專屬入口在另一側,看起來寬敞些。旋轉門沿同一個方向旋轉,前臺會給客人們派發門鑰匙,房間號碼數也數不清。
“她在呼喚我。”安娜·尹說。幾天來,她一直聽見她姐姐的聲音,這聲音,在城市骨架和迷宮般的耳道中穿梭、反彈、延伸,如大錘敲擊鐵砧,巨鐘發出震響。這聲音,已完全失真,詞語淹沒其中,無法聽辨。她按捺不住,不停晃著腦袋,只要這聲音還在,她就一刻也不得安寧。這是哀號,這是挑釁,有時是嘶鳴,最后只剩下私語。
“她這是要干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試圖隱藏內心的惶恐。
“不知道。這是因痛苦而發出的慘叫。這是哀號。”
直到現在她才愿意承認——她的姐姐似乎在向她傳遞某種信息,但是,墓界不在手機信號覆蓋范圍以內,也沒有哪個郵差膽敢把信件投遞到那個地址,即便城市通信網絡如女人的發辮一樣密集,墓界仍是一片通信真空。她的姐姐,安娜·尹、尹·安娜的姐姐,在地下獨自落淚。
但我可沒那么容易上當。她一定心懷不軌,我們應該把她從記憶中抹去,把她從旅行計劃中剔除,把她的邀請函扔到垃圾簍里,別去理會她,不去揣測她的動機,也不要執迷于她施加的誘惑。
“這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夢罷了。它僅僅是神經突觸的聯結,神經脈沖的回蕩,再普通不過的幻覺。”我對她說,“算了吧,安娜·尹,我們回到上面去吧,節慶盛會快要開始了,城市街道兩旁燈籠高高掛起,家家戶戶的冰箱里都屯好了香檳,烤薄餅的面團正在發酵。你聽見電梯響聲了嗎?來,我們回家吧。”
我犯傻了。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改變主意了。她雖然盯著我,但卻神不守舍——她的心早已邁過那道門檻,飛到另一邊去了。
“你振作一點,我的妮娜·舒布,別唉聲嘆氣了,我知道我在干嗎。”
我也想相信她,我非常想相信她。這對孿生姐妹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聯結,她們一定能理解彼此,畢竟她們曾在同一個娘胎里,親密無間,緊緊簇擁,整整九個月,她們一睜眼就能看見對方,近距離的觀察讓她們早已熟悉彼此。她們就這樣緊挨著,以至于能吮吸彼此的鼻子。她們的雙腿如同鉗子,不可分割,一同在羊水中暢游,對她們而言,那是一片漆黑但溫暖的海洋。她們用大腦編織著同樣的絲網,然后用這絲網編織出整個世界。
對她們而言,出生之時,亦是分離之時。誰先從肚子里出來,誰就能得到更多。死亡、哀號、痛苦、黑暗和塵埃之家被分配到她名下。但她所分得的,也是最重要的東西——整個世界的根基,潮濕陰暗的地下洞穴,人體的內部,最后的審判。永恒、獨立、時間免疫證、無情的中立、在世界地圖上隱身的特權。護照上印刷著不可見的文字,蓋著由水制成的印章。每個人終將會到訪這個國家。
姐姐從地上的一個洞鉆進自己的新家,從那時起,她就一直住在里面。她不懂媽媽的愛撫,也不懂爸爸的擁抱。她從未和其他小女孩玩過過家家,因此,她沒機會讓小伙伴們“嘗”下她用沙子、泥巴和灰塵燒的菜。她從不在頭上綁絲帶,也不會把小腳丫伸進媽媽的大拖鞋里,更沒試過回頭偷看街上的小男孩。沒有人會為她舉辦婚禮,沒有人會陪她度過新婚之夜。盡管如此,她還是有過幾段情緣的。可是,要和她待在陰沉、灰暗的地下閨閣里,誰能受得了?至今沒一個人能滿足她的欲求,她的情人們都因此而疲憊不堪,即使他們已盡己所能,最終只能垂頭喪氣,悻悻離開。她曾成功挽留了一些人。她把一些人保存在福爾馬林溶液中,往另一些人體內塞滿干草。所以,我能感覺到,安娜·尹敲門時,難免會心生恐懼。因為,門內的人,對她恨之入骨。
我知道我該怎么做,我知道。我要竭盡全力,以尋求援助,即使這意味著,我要掀翻整座城市,撼動整個世界。如果她真的遭遇不測……但她,安娜·尹,能出什么事呢?既然她知道自己在干嗎,既然她力大無窮、威震四方、長生不老。
四周闃寂無聲,似乎永無止境。面前的這扇門,用它發黑的齒齦竭力咀嚼著每一分貝的聲響。終于,從門的另一側傳來了一陣慵懶的腳步聲。大門掀開一道裂縫,里面飄來一股腐臭味,一個虛弱無力的聲音問道:
“誰?”
安娜·尹用腳頂住門,試圖鉆進去。
“我是安娜·尹,我從城市來的。”
然而,門的另一邊的力量,比預想中的要更強大。
“就算你是城里來的什么安娜·尹,那又怎樣?你離開吧。這兒閑人勿進。葬禮取消了。”懾于安娜·尹的果敢,那聲音有點顫抖。
“葬禮?誰去世了?”
“她的又一個丈夫。”
“我不是來參加葬禮的。”安娜·尹說道。
那聲音被逗得忍俊不禁。
“那你還有別的理由?到這兒來的人,都是參加葬禮的,而且,是參加自己的葬禮!”
“我找我姐來了,開門!”安娜·尹勃然大怒。
這下子,門的另一側鴉雀無聲了。過了一會兒,仍是同一把聲音,但更加驚訝了。
“你是我們主人的……妹妹?”
“讓我進去!”安娜·尹懇求道。
那個聲音讓她先等著,它得回一趟它的住處:守門人的嘴巴、喉嚨和肺里;在那里,它逐漸消逝,但仍感到驚異萬分。
聲音返回肺中后,這位名為奈迪的守門人沿著幽暗隧道,往深處走去。終日不見陽光,他的身體已變得油膩、發白,他渾身上下,只披著一件怎么織也織不完的毛衣。左并針,右并針。他只露出他的腦袋和雙腳,他頭頂光禿禿的,因環境極度潮濕而閃閃發亮,而他的雙腳,則因長年風濕而發腫發脹,這可謂守門人的職業病。他邊走,邊嘟囔著:
“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