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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的第一次投稿

  • 行走人間
  • 陳忠實
  • 3149字
  • 2021-09-30 14:14:28

背著一周的粗糧饃饃,我從鄉下跑到幾十里遠的城里去念書,一日三餐都是開水泡饃,不見油星兒,最奢侈的時候是買一點雜拌咸菜;穿衣自然更無從講究了,從夏到冬,單棉衣褲以及鞋襪,全部出自母親的雙手,唯有冬天防寒的一頂單帽,是出自現代化紡織機械的棉布制品。在鄉村讀小學的時候,似乎于此并沒有什么不大好的感覺,現在面對穿著艷麗、別致的城市學生,我無法不“顧影自卑”。說實話,由此引起的心理壓抑,甚至比難以下咽的粗糧以及單薄的棉衣抵御不住的寒冷更使我難以忍受。

在這種處處使人感到困窘的生活里,我卻喜歡上了文學。而喜歡文學,在一般同學的眼里,往往是被看作極浪漫的人的極富浪漫色彩的事。

新來了一位語文老師,姓車,剛剛從師范學院畢業。第一次作文課,他讓我們自擬題目,想寫什么就寫什么。這是我以前從未遇到過的新鮮事。我喜歡文學,卻討厭作文。諸如《我的家庭》《寒假(或暑假)里有意義的一件事》這類題目,從小學作到中學,我是越作越煩了,越作越找不出“有意義的事”了。新來的車老師讓我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我有興趣了,來勁了,就把過去寫在小本上的兩首詩翻出來,修改一番,抄到作文本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作文的樂趣,而不再是活受罪。

我萌生了企盼,企盼盡快發回作文本來,我自以為那兩首詩是杰出的,會震一下的。我的作文從來沒有受過老師的表揚,更沒有被當作范文在全班宣讀的機會。我企盼有這樣的一次機會,而且感到機會正朝我走來。

車老師抱著厚厚一摞作文本走上講臺,我的心無端地慌跳起來。然而45分鐘過去,要宣讀的范文都宣讀過了,甚至連某個同學作文里一兩句生動的句子也被摘引出來表揚了,那些令人發笑的錯句病句以及因為一個錯別字致使語句含義全變的笑料也被點出來了,可終究沒有提及我的那兩首詩,我的心里寂寒起來。離下課只剩下幾分鐘時,作文本發到我的手中。我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車老師用紅墨水寫下的評語,倒有不少好話,而末尾卻懸下一句:“以后要自己獨立寫作。”

我愈想愈覺得不是味兒,愈不是味兒愈不能忍受。況且,車老師沒有給我的作文打分!我覺得受了屈辱。我拒絕了同桌以及其他同學交換作文的請求。好容易挨到下課,我拿著作文本趕到車老師的辦公室,喊了一聲:“報告!”

獲準進入后,我看見車老師正在木架上的臉盆里洗手。他偏過頭問:“什么事?”

我揚起作文本:“我想問問,你給我的評語是什么意思?”

車老師扔下毛巾,坐在椅子上,點燃一支煙,說:“那意思很明白。”

我把作文本攤開在桌子上,指著評語末尾的那句話:“這‘要自己獨立寫作’我不明白,請你解釋一下。”

“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自己獨立寫作。”

“那……這詩不是我寫的?是抄別人的?”

“我沒有這樣說。”

“可你的評語這樣寫了!”

他冷峻地瞅著我。冷峻的眼里有自以為是的得意,也有對我的輕蔑和嘲弄,更混含著被冒犯了的慍怒。他噴出一口煙,終于下定決心說:“也可以這么看。”

我急了:“憑什么說我抄別人的?”

他冷靜地說:“不需要憑證。”

我氣得說不出話……

他悠悠地抽著煙:“我不要憑證就可以這樣說。你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詩……”

于是,我突然想到我的粗布衣褲的丑笨,想到我和那些上不起伙的鄉村學生圍蹲在開水龍頭旁時的窩囊,就憑這些瞧不起我嗎?就憑這些判斷我不能寫出兩首詩來嗎?我失控了,一把從作文本上撕下那兩首詩,再撕下他用紅色墨水寫下的評語。在要朝他摔出去的一剎那,我看見一雙震怒得可怕的眼睛。我的心猛然一顫,就把那些紙用雙手一揉,塞到衣袋里去了,然后一轉身,不辭而別。

我躺在集體宿舍的床板上,屬于我的那一綹床板是光的,沒有褥子也沒有床單,唯一不可或缺的是頭下枕著的這一卷被子,晚上,我是要鋪一半蓋一半的。我已經做好了被開除的思想準備。這樣受罪的念書生活還要再加上屈辱,我已不再留戀。

晚自習開始了,我攤開了書和作業本,卻做不出一道習題來,捏著筆,盯著桌面,我不知做這些習題還有什么用。

因為這件事,期末時我的操行等級降到了“乙”。

打這以后,在車老師的語文課上,我對于他的提問從不舉手,他也不點我的名要我回答問題,在校園里或校外碰見時,我就遠遠地避開。

又一次作文課,又一次自選作文。我寫下一篇小說,名曰《桃園風波》,竟有三四千字,這是我平生寫下的第一篇小說,取材于我們村子里果園入社時發生的一些事。隨之又是作文評講,車老師仍然沒有提到我的作文,于好于劣都不曾提及,我心底里的火又死灰復燃。作文本發下來,我揭到末尾的評語欄,連篇的好話竟然寫滿了兩頁作文紙,最后的得分欄里,有一個神采飛揚的“5”字,在“5”字的右上方,又加了一個“+”,這就是說,比滿分還要高了。

既然有如此好的評語和“5+”的高分,為什么在評講時不提我一句呢?他大約意識到小視“鄉下人”的難堪了,我這樣猜想,心里也就膨脹了愉悅和報復,這下該有憑證證明前頭那場說不清的冤案了吧?

僵局繼續著。

入冬后的第一場大雪是在夜間降落的,校園里一片白。早操臨時取消,改為掃雪,我們班清掃西邊的籃球場,雪下竟是干燥的沙土。我正掃著,有人拍我的肩膀,一揚頭,是車老師。他笑著,在我看來,他笑得很不自然。他說:“跟我到語文教研室去一下。”我心里疑慮重重,又有什么麻煩了?

走出籃球場,車老師的一只胳膊搭到我肩上了,我的心猛地一震,慌得手足無措。那只胳膊從我的右肩繞過脖頸,就摟住我的左肩。這樣一個超級親昵友好的舉動,頓然冰釋了我心頭的疑慮,卻使我更加局促不安。

走進教研室的門,里面坐著兩位老師,一男一女。車老師說:“‘二兩壺’、‘錢串子’來了。”兩位老師看看我,哈哈笑了。我不知所以,臉上發燒。“二兩壺”和“錢串子”是最近一次作文時我的又一篇小說中兩個人物的綽號。我當時頂崇拜趙樹理,他的小說人物都有外號,極有趣,我總是記不住人物的名字而能記住外號。我也學著給我的人物用上了外號。

車老師從他的抽屜里取出我的作文本,告訴我,市里要搞中學生作文比賽,每個中學要選送兩篇。本校已評選出兩篇來,一篇是議論文,初三一位同學寫的,另一篇就是我的作文《堤》了。

啊!真是大喜過望,我不知該說什么了。

“我已經把錯別字改正了,有些句子也修改了。”車老師說,“你看看,修改得合適不合適?”說著又摟住我的肩頭,摟得離他更近了,指著被他修改過的字句一一征詢我的意見。我連忙點頭,說修改得都很合適。其實,我連一句也沒聽清楚。

他說:“你如果同意我的修改,就把它另外抄寫一遍,周六以前交給我。”

我點點頭,準備走。

他又說:“我想把這篇作品投給《延河》。你知道嗎?《延河》雜志?我看你的字兒不太硬氣,學習也忙,就由我來抄寫投寄。”

我那時還不知道投稿,也是第一次聽說《延河》。多年以后,當我走進《延河》編輯部的大門以及在《延河》上發表作品的時候,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到車老師曾為我抄寫投寄的第一篇稿子。

這天傍晚,住宿的同學有的活躍在操場上,有的遛大街去了,教室里只有三五個死貪學習的女生。我破例坐在書桌前,攤開了作文本和車老師送給我的一扎稿紙,心里怎么也平靜不下來。我感到愧悔,想哭,卻又說不清是什么情緒。

第二天的語文課,車老師的課前提問一提出,我就舉起了手,為了我的可憎的狹隘而舉起了懺悔的手,向車老師投誠……他一眼就看見了,欣喜地指定我回答。我站起來,卻說不出話來,喉頭像塞了棉花似的。自動舉手而又回答不出,后排的同學哄笑起來。我窘急中又涌出眼淚來……

上到初三時,我轉學了。暑假辦理轉學手續時,車老師探家尚未回校。后來,當我再探問車老師的所在時,只說早調回甘肅了。當我第一次在報刊上發表處女作的時候,我想到了車老師,我想我應該寄一份報紙去,去慰藉被我冒犯過的那顆美好的心!當我的第一本小說集出版時,我在開著給朋友們贈書的名單時又想到車老師,終不得音訊,這債就依然拖欠著。

經過多少年的動亂,我的車老師不知尚在人間否?我卻始終忘不了那淳厚的隴東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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