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雷
1
謝歆眼前的上海和想象中有些不一樣。
當她拖著行李推開吳江路瑞泰酒店房間門的時候,一股霉味撲鼻而來。謝歆伸手在鼻前扇了扇,原本緊縮的眉頭更是皺出一條杠來。原來上海市中心的酒店和二線城市的快捷酒店相差無幾。
入職的新公司BUNK人事部發(fā)來的郵件要求最遲本周日入住,有些人提早兩天就飛來上海,帶著滿腔熱血投入這即將開始的新工作。畢竟BUNK作為國際一線快消品牌大公司,與謝歆一般的同齡人內(nèi)心都對其有所期待。謝歆卻不想去湊那個熱鬧,故意買了周日下午的機票,掐著最終日期,不急不慢地傍晚才抵達這里。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是姍姍來遲,結(jié)果沒想到,擺放兩張單人床的標間空無一人,潮熱的風吹鼓著窗邊的窗簾,空蕩無人的房間仿佛化為一句諷刺的玩笑話,有人竟然比自己來得還要晚?
夜晚聚餐的時候,同一圓桌的新人彼此做自我介紹,謝歆趁機在手機里重新查了一遍這期BMC(BUNK Manager Candidate,即BUNK企業(yè)管理培訓生的英文縮寫)的名單,確認沒到場的只剩下一個名叫姜楠的女生,也不知是何方神圣。輪到報到點名的時候,念到姜楠,無人應答,公司人事部總監(jiān)李歐毫不遮掩地長嘆了口氣。念到謝歆時,謝歆微微地舉手,讓李歐也側(cè)目挑眉,對于她的出現(xiàn)有些意外,而臉色并不好看,似乎之前已經(jīng)確認過幾次名單了,眼下終于見到了她的面目。最后李歐聲色俱厲地說道:“超過今晚12點還沒報到的,基本算作自動放棄這次入職offer。到時候來求我也沒有用。”言語中既是批評,也故意帶著些許遺憾的語氣,是人都聽得出來,他明面上是口頭警告那些不守規(guī)矩的人,實則是提醒在座的各位以后做事都不可逾矩。
酒店的用餐還算上心,不像往常旅行團安排的團餐,看起來公司對新人算得上照顧。只是那濃油赤醬的上海菜,謝歆實在吃不慣。唯一讓她有點食欲的西紅柿炒蛋竟然莫名其妙地加了糖,剛嚼了兩口,她就忍不住吐了出來。望著滿滿一桌的菜,似乎其他人在她沒來的這兩天里都早已習慣,三兩下吃完了桌上的菜,余留的殘羹冷炙霎時間讓謝歆敗了胃口。忍著肚子咕咕作響,謝歆只猛喝了幾口白水,想著待會兒去周邊看看有什么可以買來吃的,不過就是得自己掏錢了。
用餐之后,那些早已熟絡的小團體相約要去外灘看夜景,謝歆卻只想回房間補覺,一方面她對這些半生不熟的愣頭青一點交往的興趣也沒有,另一方面,她得好好謀劃一下自己接下來的安排。
謝歆窩在床頭,望著漆黑一片的窗外,陷入沉思。其實她這次來上海,并不是真的踏踏實實想要留在BUNK工作,床頭電腦微微亮著光,郵箱里置頂?shù)膸追忄]件是她目前到手的offer,一共五個,上海這邊占了三個,其余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深圳。打一開始,謝歆就懷著騎驢找馬的心,沒個安分,但她篤定,今天酒店里的二十來號人,不是只有她一人心猿意馬。BUNK在宣講會上給應屆生提供的條件雖好,待遇雖高,但想到做服裝行業(yè),說出去怕成為笑柄,謝歆便覺得像是淺池困龍,毫無前途。
曾幾何時,她選擇法律專業(yè),想著就是畢業(yè)奮斗一把,最差去個香港,努力點去個紐約,念個研究生,好好從pavalegal做起,成為顧問律師或者合伙人才是她的終極目標。一年做出兩三個IPO,多有成就感。可是,生不逢時,到謝歆畢業(yè)的時候,和她想法一致的人太多,學校保送的名額早就被一搶而空。偏偏這時候,家里又出了問題,拿不出錢給她留學,眼看簽證都下來了,萬事俱備,偏偏缺了錢這股“東風”,父母最后都勸她索性留在國內(nèi)安心找份工作算了。
心比天高的她不肯隨便作罷,最后挑選的都是大城市的工作,為的還是能夠當作跳板,曲線救國。給到她offer的除了BUNK,上海這邊還有一家上市汽車公司和一家廣告公司,只是時間剛好和BUNK入職錯開了一兩周,加之BUNK承諾為新員工免費提供兩周的酒店住宿,多多少少也幫她節(jié)約了一筆不小的開支。
過了今夜,BMC的入職培訓就要正式開始了,她只想在培訓的這段時間,再找?guī)准蚁駱拥墓久嬖嚳纯矗扔龅礁线m的工作,她就一腳把BUNK踢了。再不濟,即使都沒選上,在BUNK工作得也不愉快的話,就索性去北京或者深圳。
正在謝歆心里打著如意算盤的時候,郵箱里突然跳出一封郵件。謝歆趴在床上,撐著下巴,一只手點開那封郵件,是李歐統(tǒng)一發(fā)到每個人郵箱里的一份合同。郵件里明確表示,大家在明日午間十二點前務必簽好這份勞務合同,算作正式被聘請的員工,才有資格享受這段時間的福利待遇,大家有半天的時間可以仔細思考。但若簽署之后,卻中途跳槽的人,公司有權追究其法律責任,這段時間公司墊付的酒店費用和生活費用,都需要一并償還。
謝歆讀懂了李歐郵件的意思,無疑是為了提防她這樣的人,然而謝歆恍然一笑,所謂限定也好,賠償也罷,其實都是哄嚇新人的煙幕彈,像她這樣學法律出身的人最明白,即使現(xiàn)在簽訂了這份合同,中途跳槽違約,公司也不會真正去追究。一來公司沒有必要為了一個新人的離去扯上官司,二來哪怕真的鬧到法院,中間也要耗費大量的時間,這樣的小事,律師也只會建議庭外和解,要真是為了所謂的酒店費和生活費鬧上法庭,未免有些太過滑稽。加之勞務合同的根本是保護員工的權益,而非公司,既然要在這個時候試探真心,為了這段時間在上海有個落腳點,那打印出來簽掉就是。
謝歆還沉浸在為自己聰慧而得意的情緒中,突然房門“轟”地被拉開了,她愣得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一位上著黑色府綢女式襯衫、耷拉著前額短發(fā)、眼神游離、走路東倒西歪的女生丟下行李一下?lián)涞乖诹硪粡埧沾采稀Vx歆還沒緩過神來,便聞到隔床傳來的一陣濃烈酒氣,她正想說什么,那女生便扯了被子蒙住頭,翻身睡了過去。
誰也想不到和這位遲到的室友第一次見面會是這樣一番情景。
謝歆也不清楚她有沒有去人事部報到,要是沒有,12點一過,她這趟就算是白來了,酒店自然不會讓她繼續(xù)住下去,只能卷鋪蓋走人。她猶豫了片刻,要不要叫醒這個有些像不速之客的女生,稍微提醒一下,但很快她就在心中否定了這個想法。遲到本來就是她自己的事兒,這個時候還跑去喝酒,說明壓根就沒太把工作的事情放在心上,自己大可不必多管閑事。
謝歆回復了人事的郵件之后,關掉電腦,也洗漱睡了,原本以為換了環(huán)境會睡不著,沒想到剛躺下就睡了過去,大概是一路顛簸,太累了。
翌日大早,謝歆是被門口的爭吵聲弄醒的。謝歆還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側(cè)身蒙頭想抱怨幾句,緊接著幾聲急促的敲門聲讓她不得不起身開門,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隔壁床已經(jīng)空了。謝歆打開門,只見昨晚那個女生面色嚴肅地看著她,謝歆還沒弄懂怎么回事,那女生就用力扯著她的手就往外拉。
“你干嗎?”
“找你有事!”對方也沒說出所以然來,扯著謝歆只顧往前走。謝歆想著自己還穿著睡衣,蓬頭垢面的樣子,只想用力甩開那女生的手,但是對方力氣實在太大,她怎么都掙脫不開。
兩人速速下樓,便看見了李歐,還有跟在他身邊的助理姑娘,昨日也有介紹,叫楊曦然。眼見謝歆下來了,李歐也從沙發(fā)上起了身,謝歆迷惘不已,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李歐見謝歆和那姑娘對視了兩三秒后,便當作她們彼此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謝歆可以從那姑娘臉上讀到點什么,總歸與欣喜無關。李歐清了清喉嚨,向謝歆問道:“昨天我說過,超過晚上12點沒來人事部報到就算自動放棄入職資格這件事吧?”
“嗯。”謝歆點了點頭。
“可你沒告訴我,不是嗎?”這下是那姑娘插了嘴,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線,蠻橫的語氣像有一只手扼住謝歆的喉嚨。
“我……”謝歆一時語塞,沒說出事實,因為覺得對方喝醉不在乎工作這樣個人臆斷的理由這時候無法說出口,“你當時不是已經(jīng)……”
“已經(jīng)什么?”這個女生強勢地盯著謝歆,示意她最好閉嘴,然后道,“沒人和我說這件事,我當然不知道,你們也沒有發(fā)郵件通知我啊。”
李歐看著謝歆,似乎她的回答關系到李歐的決定。謝歆吱了一聲,承認自己確實沒提醒姜楠。“那會兒有點晚了,我也有些困……”謝歆還是盡力為自己解釋道。
“我給你打過好幾通電話,你手機都關機。”楊曦然立馬在一旁解釋。
“我沒接到啊,不信你看。”女生不甘示弱地把手機遞給楊曦然,楊曦然只覺得她此刻有點強詞奪理。緊接著她又說,“可我確實是12點前回到房間的對吧?”對方咄咄逼人的勁兒這才讓謝歆看清了她的臉,瘦削的臉龐,微尖的下顎,薄薄的嘴唇,柳葉一般的眉毛,美是美的,但總讓人覺得有些刻薄。謝歆突然想起來她的名字,叫作姜楠。謝歆有些出神,還沒等她回答,姜楠便又搶先說,“對了,時間的問題,問酒店前臺可能更清楚一些。”
“好了。”李歐出聲打斷了姜楠,然后側(cè)身和那個叫楊曦然的姑娘低語了幾句,姜楠抬頭看著謝歆,那個不經(jīng)意的目光像是可以看穿人心一樣,讓謝歆打了一個激靈。不管怎么樣,這場對話在謝歆看來,算是帶著足夠的火藥味了,而且被姜楠這么一鬧,自己在李歐心中的印象分又要大打折扣了,不管站在哪一方的立場看,謝歆這事兒做得就是有些自私了,但轉(zhuǎn)念一想,BUNK于她而言只是個暫時的避風港,印象差就差點吧,只是等到要走的時候,不要太為難她就好。
李歐最終沒有太追究她們的事情,只簡短地告訴她們,事情來龍去脈他也弄清楚了,讓她們回房間去收拾一下,下午到總部進行研修。聽李歐的語氣,姜楠的事算過去了,自然也不去計較她遲到的事情。最后那個叫楊曦然的小姑娘給她們倆留了個聯(lián)系方式,讓她們記得打印郵件里的合同,簽好字,下午集合的時候帶給她。
剛回到房間,姜楠便一下躺在了床上,謝歆原本也想再睡會兒,但一想到如果躺上床,便會和姜楠并排著,扭頭就看見對方,經(jīng)歷了剛才那件事,怎么都有些尷尬。她干脆背過身去窗臺邊的茶幾倒杯水喝,讓自己緩緩。就在謝歆有些手足無措的時候,姜楠突然開了口,問:“你真喜歡做服裝呀?”
謝歆后背一緊,回頭看見姜楠低垂著眼,審視一般看著她,但很快那鷹隼一樣的目光又淡了下去,自顧自地說,“反正我是沒打算在這公司待多久的,想到每天對著一堆衣服,多無聊,你不覺得嗎?”
謝歆笑笑,說:“無聊嘛,想著是有一點,但是工資高待遇好啊,這年頭,應屆生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能進BUNK,還不知道多少人羨慕呢。”即使這些話并非真心,但到底不假。謝歆還摸不清眼前這位的底細,不可能輕易交底,有了剛才大廳那一出,她更是看不清眼前這個姑娘在想什么,句句都好像在試探,怕是在翻心思。
謝歆突然注意到姜楠眼睛定定地看著她,看得她有點心慌,姜楠突然就撲哧笑了出來,然后意味深長地說:“那祝你好運了。”
兩天后,當一群新人正式走進BUNK大廈,金碧輝煌的大廳光彩奪目,在這些新人眼中,仿佛正式與夢想中的職場會面。謝歆站在這恢宏的大樓之中,看著那些西裝革履、姿態(tài)優(yōu)雅的精英白領出入于此,內(nèi)心也第一次受到了深深的震撼。這是她幻想過的上海大都市,在這一秒鐘,真真切切、觸手可及。
2
BUNK大中華區(qū)的總部坐落于最繁華的南京路上,寫字樓里,王燁剛剛定好了與供應商見面的會議室,就聽到下屬錢思思在那邊帶著八卦口吻對小組其他幾個人說:“剛剛我上樓的時候,看到新一批的BMC又來了,有幾個小伙子長得挺不錯的。”鄰座原本還愁眉緊鎖的厲如花立馬停下那雙回復郵件的手,眉目舒展開來,側(cè)頭問:“是嗎?有多好看?”錢思思湊到厲如花耳邊說了句什么,厲如花哈哈大笑起來,“真的假的?”錢思思用手肘輕輕捅了捅厲如花,對視一眼,又挑了挑眉看向剛剛升上SV(監(jiān)理)不久的王燁。
王燁假裝沒聽到她們在說什么,直接回避了錢思思投過來的眼神,收起筆記本準備去茶水間沖杯茶。剛起身,她就聽到厲如花的聲音,“Kelly,我們組今年也會有BMC進來吧?”王燁回過頭,沖厲如花淡淡一笑,然后說:“你們心里想什么,我都清楚,不過于總前兩天已經(jīng)和我說過了,這次我們組會分來兩個女生。抱歉,你們希望落空了。”厲如花好不容易松弛下來的臉又瞬間緊繃起來,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回復她的郵件。錢思思自顧自地聳聳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坐在錢思思旁的郭曉蓓看著她們那色心未泯的樣子,像是看了場熱鬧,只覺得好笑。
王燁的組里人不多,一字排開的厲如花、郭曉蓓和錢思思,加上自己這個SV,一共也就四個人。原本和其他人一樣都是普通員工的她也是因為公司剛經(jīng)歷了重大變動,才被CEO于飛虹推上了SV的位置。雖然組內(nèi)人不多,但王燁這邊對接的業(yè)務卻占了整個公司業(yè)務的五分之一,她們組確實有些應接不暇,可對于組內(nèi)增加新人這件事,王燁心中也自有想法。
其實這次BMC入職,只要王燁開口,要一兩個男生到組里來完全沒問題,全組都是女生,也需要給大家一點工作的動力,適當中和也是好事。但是她從一開始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正因為自己也是從BMC做起的,所以深知帶新人往往費力不討好,空出時間照顧新人并非不可,可一想到自己升上SV不久,對業(yè)務還不算特別熟悉,在這樣的情況下,既不想耽誤自己,也不想耽誤別人。
王燁沒有撒謊,決定給她們組分來兩個女生,確實是CEO于飛虹主動和王燁提的。
過了年,BUNK品牌的營業(yè)額較去年又翻了倍,像王燁她們負責服裝生產(chǎn)部分的工作量一下子就增加了,李歐從幾家大的服裝公司挖了幾個高管過來,其他組多多少少都增了些人,唯獨王燁從沒松口。
這件事很快就在公司里傳開了,大部分人都說王燁是擔心自己位子沒坐穩(wěn),害怕來了一個能力比她強的,管不住不說,還可能被對方搶著上位。三人成虎,后來連同組的錢思思都起疑王燁的私心。只有CEO于飛虹知道,王燁不是這樣小肚雞腸的人,她遲遲不答應讓那些跳槽老油條進組,不是擔心自己會被取而代之,相反,她這么做,其實是在保護自己組里的人。
王燁組內(nèi)的錢思思和郭曉蓓都是得過且過的人,基本只是按部就班,工作還算認真,但完全沒有拼勁。而厲如花原本是有經(jīng)驗的人,也是王燁最得力的助手,她們之間相處融洽沒有摩擦,對于王燁來說就是最好的狀態(tài)。但一旦有和厲如花實力相當?shù)娜顺霈F(xiàn),以厲如花的脾氣,劍拔弩張不是不可能,加之每年升職的名額有限,王燁必須確保自己下面的人得到應有的面包,所以,不松口是她深思熟慮后的決定。
可于飛虹不這么想,即使她再清楚不過王燁內(nèi)心的想法,也擔心長時間的負面?zhèn)髀剬ν鯚罱M造成更大的不利,折中的辦法,便是往王燁的組里安插新人,這樣既可以減少王燁的擔心,也可以適當消除公司內(nèi)部那些流言蜚語。
在和王燁商量之后,王燁不置可否,從側(cè)面來看,算是妥協(xié)。但王燁也有兩個要求:第一個,希望盡可能不要安排男生進組;第二個,讓其他組的人先選,剩下的留給她。
于飛虹和她相視一笑,雖然兩人相識也快三年,但真正一起共事也就是近一年來的事。和于飛虹接觸過的大部分同事不同,王燁有一套自己的價值體系,她的想法很多時候僅僅只是一句話,便能讓于飛虹讀到其中深意。
在這個女性居多的大公司里,男生放在哪里都炙手可熱,但恰恰如此,新人的加入很可能會讓組內(nèi)的女性出現(xiàn)工作判斷上的差池,如若感情上再有了點瓜葛,更會適得其反,王燁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出現(xiàn)。再者,挑人的時候,大部分領導都會選擇精明能干又不會鋒芒太露的,可是這樣的人雖然圓滑得當,但到底摸不清對方心里的真實想法。反倒是那些個性尖銳的,往往不招人喜歡,王燁選擇剩下的,基本上就是最難搞的人。這樣的人有一個好處,就是要么特別容易放棄,要么就特別上進要讓你感受到他的存在,王燁喜歡這樣的人,“冷處理”一周的時間就能讓其暴露本性,去或留,都可以更適時地做下一步準備。
很多事情放在王燁面前,總是非常直白地表達“能”或“不能”,從不拐彎抹角,即使是面對要執(zhí)行的決定,她也總是有自己的要求,鎮(zhèn)定自若。當然,在公司,只要你不是老板,你就沒有完全掌控自己主意的權力,往往這個時候,王燁會選擇沉默以對。不管從哪個層面來看,王燁都是聰明的,這讓于飛虹對王燁的賞識又增加了幾分。
于飛虹之所以在意王燁,除了王燁本身精明能干之外,還有個原因——公司剛經(jīng)歷了一場“腥風血雨”,前CEO郭靖被總部勒令革職,她這個在企業(yè)待了十幾年的老人才得以上位。于飛虹曾是郭靖身邊的貼身助手,王燁是郭靖臨走時特別叮囑要培養(yǎng)的人,于飛虹非常相信郭靖的眼光。王燁是新上位的SV,她自己是新上位的CEO,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她們之間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王燁熟練地將儲物柜里的大棗茶拿出來,倒到杯子里,等待水燒開的時間,她側(cè)頭望向窗外,幾個穿著正裝,尚且?guī)е鴮W生氣的年輕人正規(guī)矩地跟著楊曦然走訪office里的各個組別。
這一幕對于她來說如此熟悉,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規(guī)矩隊伍中的一員,假裝好奇地聽人事介紹,試圖了解各個部門的情況,實則聽過且過,根本不留心。
那時候BUNK之于她,不過是畢業(yè)offer中錦上添花的一項,卻不想一待便是數(shù)年。王燁注意到柜臺上的萬年歷,已是2017年的秋天了,算起來,從第一次踏進這棟寫字樓至今,已經(jīng)過去四年之久!其間發(fā)生的種種,一時間又涌上心頭,此刻熱水燒開的轟轟聲響拉回了王燁的思緒。
這時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走了進來,看見王燁在,低眉微笑著叫了她一聲“王小姐”,然后說:“我等下再過來吧。王小姐你先忙。”阿姨剛要走,又回過頭看了王燁手上的杯子,頓聲道:“對了,王小姐每次都這個時間點過來泡茶,下次我給你泡就是了,給你端過去。”
王燁笑著搖了搖頭,說:“算了,我自己來吧,放多少茶都順手了。”
阿姨點頭,悻悻然出去了。
王燁心里明白阿姨想的什么。上個月阿姨的大兒子剛剛畢業(yè),還沒找到工作,也向公司投過簡歷,但連最初的面試都沒過。后來阿姨打聽到,大學生不做BMC也可以的,進品質(zhì)組當個ACC(accessories,發(fā)行輔料標簽的職位的縮寫)基本不需要什么學歷的,會點英文就行,于是便開始想方設法和公司各個管理層搭話,想攀扯幾個人,方便把兒子塞進來。
這種事情,對于王燁一等人來說,確實不過舉手之勞。何況公司本來就缺人,但王燁一想到這件事就不覺對阿姨退避三舍,雖然阿姨人本不壞,但這種做法始終讓人不舒服。加之從年初開始,總公司越來越注重公司國際化,對于一般本科出身的大學生已經(jīng)沒有什么心思了,除非特別優(yōu)秀的人。公司招人的門檻已經(jīng)高到只看國內(nèi)排名靠前的大學,或者留學回來、英語和日語至少有一項精通的學生,像阿姨兒子這樣普通本科畢業(yè)又沒有一技之長的大學生,這些年已經(jīng)越來越不吃香了。
從茶水間回來,大家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去吃午飯了,辦公室一下空了出來,一千來平方米的辦公室也只有這個時候才顯得空闊一些。
厲如花還坐在座位上愁容滿面地回著郵件。王燁走到厲如花身邊,叩了叩她的桌子,說:“和我一起吃飯吧,簡單點,等下供應商那邊的人來了,你跟我一起去開會。”
厲如花看著屏幕上的郵件,一籌莫展的樣子,說:“我還是不吃了吧,手上還有一堆事,順便減肥。”
王燁說:“再忙,中午這頓也得吃,下午還有一場惡戰(zhàn)呢。這樣吧,我叫點吃的上來,隨便吃點,你這邊弄完了和我一起把下午開會的東西整理出來。”
厲如花想了想,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說:“那你等我先去補個妝!”
午飯過后,突然飄起了小雨,從十八樓的窗戶望出去,墨藍色的天空下是一種沒精打采的肅靜,然而這場小雨并沒有消減夏日的潮熱。
東南角落的會議室里,王燁和厲如花坐在臺下,看供應商徐總滿頭大汗、顫顫巍巍地涂改白板上的日期,而這已是下午的第五次修改了。
王燁也沒想到這個會議如此持久,原本以為兩個小時差不多能順利結(jié)束,抬頭一看卻已到了下午五點二十三分,距離下班不到十分鐘的時間。
“王小姐,這是我們最后能妥協(xié)的時間,如果你們要求的交貨時間比這個還要早,我們就是二十四小時不睡覺也趕不出來的。”
王燁拿著筆在筆記本上計算著什么,她不接對方的話,是因為她深知,這次日本店鋪反饋緊急追加訂單,根本原因是自己公司MD企劃的時候預估錯誤導致的。
在BUNK,與王燁所任職位相當?shù)模荕erchandiser,簡稱MD,主要指負責服裝生產(chǎn)的周期計劃和根據(jù)總部對市場銷售監(jiān)控隨時做出生產(chǎn)調(diào)整的人,MD同時管控著生產(chǎn)成本,對面料的采用和成衣的單價都要嚴格把控。
這一分部MD主要都是日本總部派來的日本人,他們和全球銷售部領導直接聯(lián)系。一旦數(shù)據(jù)反映某些訂單需要增加或者消減,都是他們接到通知后,與SV聯(lián)系,再由SV下達給下面的人去工廠,或者自己直接去工廠溝通。如果說,MD是BUNK每一筆訂單的計劃者,SV便是每一筆訂單的執(zhí)行者,缺一不可。
和王燁搭檔的MD藤原是個三十來歲的光頭男人,為人溫和,工作也算認真,但對數(shù)字卻相當遲鈍。這次的預估失誤在王燁看來,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向來熱銷的款式在這次向工廠下單的時候卻只要了往年的五分之一,王燁一早就發(fā)現(xiàn)了其中問題,和藤原交涉時,藤原說回頭細查,但只不過是推脫的說辭。王燁猜想,他一來不想承認自己的錯誤,二來對市場把控也毫不敏感。
后來王燁再追問起來,藤原單獨回了王燁一封郵件,同時抄送了日本營銷部,大致表達的是同款商品上一季的面料殘余在庫尚且沒有消化完,所以這次訂單才謹慎為之,一旦市場反饋好,隨時追加即可。王燁在郵件中說話也很客氣,但一針見血地指出工廠的制作周期和船運期也務必要算在前期的時間成本中,但愿不要出現(xiàn)緊急追加時工廠無法應對的情況。
結(jié)果誰料到,藤原一封郵件就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他說,希望自己和王SV能與工廠一起努力,爭取不在任何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問題。
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兒上,即使是總部看到,也不會去懷疑藤原計劃有誤,更重要的是,還反拉了王燁下水,相當于找了個墊背的。藤原即使出錯,也是由他們兩個人來擔,而這件事落在王燁肩上,確實責無旁貸。
可讓王燁生氣的是,真正到出問題的時候,藤原直接做甩手掌柜把爛攤子丟給了王燁,總部發(fā)來紅色加急郵件,要求在一周內(nèi)必須補齊續(xù)訂訂單的百分之五十,立刻消化藤原之前談到的殘余。可當王燁到工廠親自檢查殘余時,發(fā)現(xiàn)殘余的米數(shù)與藤原之前匯報的米數(shù)相差甚大,不僅達不到續(xù)訂訂單的數(shù)量,甚至連零頭都達不到。
王燁站起身來,拿起手機將白板上的時間拍了下來,然后和厲如花使了個眼色,厲如花湊到王燁耳邊悄悄說:“藤原的電話還是打不通。”王燁心領神會,拍了拍厲如花的肩膀,對徐總說:“徐總,謝謝了,今天的時間也不早了,大概的情況我都了解了,你們這邊先回去吧,我也需要和MD協(xié)商一下,最遲明早給你郵件通知接下來的安排。”
徐總和跟隨他來的幾個手下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對王燁說:“王小姐,也不是我們不想幫忙,但容我說句實話,交期這么緊趕出來的東西,你不擔心品質(zhì)嗎?即使我再向你保證,關上門講,你自己心里也要有桿秤。”
王燁點點頭,“我知道了。”隨即伸手示意與徐總握手告別,“今天辛苦你們了。”
徐總的幾個手下已經(jīng)幫他收好了東西,然后和王燁鞠躬行禮:“希望接下來能夠順利。”
徐總走后,王燁才稍微松了口氣,厲如花在旁邊合上電腦不免抱怨道:“這個藤原真是太おかしい(可笑)了,好像這件事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一樣,想到我們要來幫他擦屁股,就覺得心煩!”
王燁沒有說話,她望著白板看了很久,然后將剛剛拍的照片加到早已寫好的郵件里,發(fā)送出去。厲如花原本還想說些什么,王燁卻開口打斷了她:“Linda,你幫我查一下藤原這周的行程表,包括他所有的會議預定,盡快給到我。”
厲如花點頭,“好的,不過他故意避而不見,估計也早就想到你要守株待兔。”
“這個,我自會想辦法。”王燁看了下時間說,“今天就這樣吧,你也早點下班,別加班了。”
“行,那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厲如花伸了個懶腰,抱著筆記本扭著屁股走出了會議室。
王燁關掉電腦,收拾好包,臨走時,順道去看了一眼藤原的工位,果然空空如也。她輕輕嘆了口氣,繞道走向電梯,剛進電梯站穩(wěn),按了1樓按鈕,便想到什么,重新按了18樓的按鈕。電梯門開后,她沒有走回辦公室,而是進了樣衣間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坐到已經(jīng)下班的前臺的位置,用口袋里的皮筋把頭發(fā)扎起來,低頭開始看書。
果然不出她所料,大概半個小時后,藤原拿著筆記本電腦從會客室出來,沒有注意到前臺的王燁,左顧右盼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特意朝王燁的工位看了一眼,確認沒人,才如釋重負地坐下。誰料王燁合上書本,徑直朝藤原走過去,藤原剛回頭,便看見王燁站在那里,嚇得他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王……王桑,不是已經(jīng)下班了嗎,你……你怎么還沒走啊?”
“對,是下班了,我東西忘拿了,回來取,沒想遇到藤原先生你。”
“是嗎?我也正準備回去呢,天氣預報說晚上有大雨,我沒帶傘,得趕緊才行。”
“下雨的事情,藤原先生倒不用著急,我柜子里有多余的傘可以借給你,不知道能不能耽擱藤原先生一點時間,和你分享一下今天會議的內(nèi)容。”
“今天……就不用了吧,我回家還有好多計劃表要做,現(xiàn)在都下班了,公司也不鼓勵大家無償加班,有什么事我們明天再說吧。”
“嗯,明天說也可以,只是,我擔心明早東京那邊問起來,到時候藤原先生不太清楚就麻煩了。”
“明早?”
“對,剛剛總部打電話過來詢問事情的進展,我原本想找藤原先生商量,大概是我手機壞了,始終沒辦法聯(lián)系上你。后來對方追問得緊,我就只好說,今天之內(nèi)我和藤原先生一定會把事情落實下來,東京那邊說讓你明早把最終結(jié)果直接向他們匯報就行。”
藤原一手拍在自己腦袋上,咂了咂嘴,大概是想問王燁怎么不找他事先問問情況,又突然想起是自己掐斷電話沒有接,自認理虧,雖說只要藤原打給總部確認便知道王燁在撒謊,但王燁明白他根本沒有底氣去證實這件事的真?zhèn)巍?/p>
“王桑,你剛剛發(fā)來的會議記錄我已經(jīng)看過了,那個時間肯定是不行的,可能還得麻煩你和工廠那邊商量一下,能不能再往前倒幾天。”
王燁猜到他會這么說,心里早有打算,說:“我也希望工廠能夠按我們的要求前倒,工廠最終也默許可以,但有一點……”
“什么?”
“工廠說如果按照我們給出的交期來,就必須簽訂一份責任轉(zhuǎn)讓書。”
“責任轉(zhuǎn)讓書?”
“對,這件事我沒有寫在郵件里,也是我今天必須要和藤原先生商量的事。工廠要求,如若按我們的交期來交貨,一旦出現(xiàn)質(zhì)量問題,概不負責,責任將由我們BUNK全權承擔。”
藤原睜圓了眼睛看著王燁:“這……這不可能的啊,從未有過的事,這算是在威脅我們吧,王桑?”
“沒錯,對此我也非常生氣,已經(jīng)好好批評過他們了。可是工廠說,他們實在沒辦法保證在那么短的交期內(nèi)還能保證質(zhì)量100%沒問題。如果我們執(zhí)意堅持目前的交期,他們就只能犧牲品質(zhì),即使不簽訂所謂的責任轉(zhuǎn)讓書,最終出現(xiàn)問題,還是需要我們倆來承擔這份責任的,所以您看……”
在交期和品質(zhì)面前,藤原也無法死咬著交期不放,向來喜歡逃避的他也明白這一次橫豎逃不過去了:“王桑,真的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嗎?”
“只是需要我們做一個選擇。”王燁語氣冷淡,但臉上依舊帶著笑容。
“好吧,我明白了,我今晚就給總部發(fā)郵件說明這件事,交期就按你郵件里給出的來吧。”
走出辦公樓,王燁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外面的雨已經(jīng)停了,道路濕漉漉的,她沒有徑直回家,而是在公司附近的商場找了一家雅致的茶餐廳,點了兩個招牌菜,靜靜等候藤原的郵件。晚上9點36分,手機郵箱里響起了清脆的一聲“滴”,看到發(fā)件人藤原井中的郵件穩(wěn)穩(wěn)妥妥地收入郵箱,所有的事才算塵埃落定。今天這事兒,怎么說來都有些投機取巧的意味,可對待藤原這樣的人,實在是無計可施。王燁突然想到,這樣“小事化大”的做法還是林丹曾經(jīng)教給她的,那個叫作林丹的女人,是過去一手帶著她的領導,最后卻成了傷害她最深的人。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但王燁每每想起她,還是不覺唏噓。
3
隔天大早,王燁便看到總部回復的郵件,意指無論如何都應在保證品質(zhì)的基礎上商議交期,請?zhí)僭屯鯚顒毡赜浀眠@個準則。從側(cè)面來說,對于最終的交期,總部也只能妥協(xié),畢竟誰都不敢在品質(zhì)這個問題上較勁。厲如花在看到那封郵件后,朝王燁遞了個眼神,然后發(fā)了條信息給王燁。
“你怎么搞定那臭家伙的?”
“用更臭的方法。”王燁回復。
隨即厲如花回復了一句“Kelly,you are a heroine!”讓王燁哭笑不得。“Heroine(女英雄)”是最近厲如花看美劇剛學會的新單詞,也成了她口中出現(xiàn)頻率極高的詞語。
雖然交期被承認了,但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王燁重新計算了每條線的臺產(chǎn)量和生產(chǎn)時間,盡量想辦法讓工廠勻出兩三天的時間來檢品,可真正到了緊要關頭,能多勻出一分鐘時間都艱難。
這時人事向各組發(fā)來了新人入職分配的名單,只聽見錢思思略有抱怨道:“這次進來三個男生,結(jié)果我們組一個都沒有。”
“這不是早就打了預防針的事情嗎?”郭曉蓓在旁邊冷冷地說道,“你那蕩漾的春心在公司還是收收吧。”
“誰蕩漾了!這剛進來的都是95、96年的男生,小毛頭,我能干啥?”
“好了好了,別吵了,反正都在同一家公司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真要放在身邊,也不一定是好事,距離產(chǎn)生美。”厲如花畢竟多長幾歲,說的話兩個人都服氣。不過組里這對小冤家每天吵吵吵是挺煩人的,要是真能來個小男生調(diào)節(jié)一下也未必不是好事,厲如花不禁在心里想到。
王燁絲毫沒有點開那封人事郵件的意思,思緒還在交期前倒的這件事上。王燁相信,就藤原的計劃失誤而言,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自己沒有立場去教導藤原做事情,當然也不可能去和領導抱怨,讓領導出面,那絕對是下下之舉。而就現(xiàn)在的狀況來看,只要藤原和自己的位置不變,就只能繼續(xù)這樣別扭地合作著。比起調(diào)整生產(chǎn)時間,這才是最讓王燁頭疼的事情。
上午的時間總是過得最快,比起下午每一刻都在等著下班時分的那種煎熬,上午總是能讓人不覺感嘆一聲“逝者如斯”。王燁好不容易把時間表弄好,準備發(fā)回給工廠,抬頭看才發(fā)現(xiàn)大家都去吃飯了。她點擊了發(fā)送,然后合上電腦,于飛虹剛好從辦公室里走出來,瞧見王燁,說:“唉,你還沒去吃飯啊?”王燁笑道:“不知不覺都快一點了,正準備下樓去吃。”
于飛虹說:“正巧,和我一起去吃飯吧,有點事和你說。”
漢口路上的申報館舊址早已改成了餐廳,但門口招牌上卻還掛著20世紀書寫的“申報館”三個字,里外也都盡可能保留著舊時上海的風貌。于飛虹最愛來這家,這些年,來來回回都換了好幾家店面,但她還是喜歡來這里。于飛虹照例要了店里的招牌菜邵氏酥魚和霉干菜獅子頭,王燁選了一碟米糕,她們又不約而同要了一扎黃酒奶茶。
于飛虹把菜單遞還給服務員,然后定定地看著王燁問道:“升上SV也有一段時間了,應該適應了吧?”
王燁含笑點了下頭,“不過,真的還是懷念無官一身輕的時候。”
“既來之,則安之,我對你有信心。不過,比起管理下面的人,SV最要緊的,還是協(xié)調(diào)MD和工廠之間的關系,這才是最費心的,不過好在,你這邊搭檔的MD是最好說話的藤原,很多事情我看你協(xié)商得也不錯。”
想到這兩天的事,王燁就氣不打一處,但她還是按著嘴不說。在公司一眾MD當中,藤原確實是脾氣最好也最溫和的,但這些所謂的“好”在工作中起不到絲毫作用,也就成了敗筆。隔壁組的MD叫福島,是個上了歲數(shù)的倔老頭,雖然脾氣很差,但做事雷厲風行,井井有條,像計劃生產(chǎn)數(shù)預估錯誤這種事從來不會發(fā)生。
于飛虹一眼掃過王燁的表情,注意到其中細微的變化,淡淡地笑了:“和MD打好交道可謂是SV畢生的功課,這是我還在做SV時,同事之間最愛說的一句話。”
王燁也只好苦笑了起來。這時服務員把菜一碟一碟地端了上來,于飛虹還沒來得及夾菜,略有思量,說:“我找你出來,是想和你說接下來可能會有人事變動。”
王燁挑了挑眉,淺笑著試探性地問了句:“這么鄭重其事,不會是要把我調(diào)去海外吧?”但她知道這樣的可能性并不大。
于飛虹放下筷子,雙手相扣托著下巴,輕呼了一口氣,靜靜地說:“高娜要回來了。”
王燁心中微微一震,但很快便沉下心來。仔細一想,從高娜離開上海到現(xiàn)在,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去三年多的時間了,她要回上海是遲早的事,對于王燁來說,原本不該意外。只是,作為自己最初的前領導,那些年她們之間的齟齬還梗在那里。高娜也不是什么心胸開闊的人,就怕她還把那些斤斤計較掛在心上,王燁雖然沒有時間去理會這些,可高娜說不定就把她當成另一個林丹,這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四年前,王燁剛進公司的時候,是被分配到高娜這個SV手下的,當時正是高娜和另一位SV林丹分庭抗禮、針尖對麥芒的時刻,兩個人水火不容到幾乎無人不知。但是高娜做事太損,又喜歡壓榨新人,跟著高娜不僅沒學到什么還處處受氣的王燁只想辭職離開這個是非地,卻沒想到提交辭職信不久,高娜的對手林丹卻突然向她拋出了橄欖枝,于是王燁攪入了旋渦之中,在林丹的保護下,王燁一度成為高娜的眼中釘、肉中刺。好在后來高娜因為出了大事故而被派遣去了海外分部,只是沒想到,她突然就要重回上海的舞臺了。
“她還是回之前的組嗎?”王燁問道。
于飛虹搖了搖頭:“不,她將代替藤原出任梭織女裝的MD。”
于飛虹原本以為會從王燁臉上看到更多的表情,但王燁只是簡單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奶茶,喝了一小口,沒有露出太多的反應。想必這次交期前倒的事情最終并沒有讓總部滿意,藤原被換掉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于飛虹接著說:“你和高娜之前的事,我或多或少也有所耳聞。我今天找你,是想和你說,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可以借這次人事變動的機會,和上面申請以學習的名義將你調(diào)到別的組,一來你可以避開和高娜直接接觸,二來你也可以多學一點別的東西,只是不知道你怎么想。”
王燁放下茶杯,正視于飛虹說:“于總是擔心我,還是擔心我的工作?”
于飛虹的嘴角若有似無地上揚,坦言道:“對于你和你的工作,我從來不擔心,只是以我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來看,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硬碰硬地去處理,特別在職場,你大可以把時間花在更有用的地方,這樣說你懂嗎?”
王燁被窗外簌簌的聲響吸引了,側(cè)頭望向窗外,才發(fā)現(xiàn)又下雨了,路上行人倉皇奔跑起來。于飛虹輕輕叩響了桌子,把王燁的注意力吸引回來。
“看來老天爺也是想留點時間給你思考。”
“于總……”王燁緩緩開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在我們公司,換一個部門,想躲就能躲過去嗎?”
王燁舉重若輕的態(tài)度讓于飛虹有些意外,但卻又在情理之中。仔細想想,好像也找不到反駁王燁的理由:“既然你這么想,那我也沒什么別的意見。”她把杯里的奶茶喝完,拿起筷子,說:“先吃飯吧,都冷了。”
王燁拿起筷子,追問道:“她什么時候回來?”
“不出意外,月底。”
4
入秋之后,上海的夜晚總有一分迷人的靜謐,像是盛著深藍色液體的玻璃瓶,縱然有微風拂面,也驚不起瓶中半點波瀾,唯獨偶爾還有些許鳴叫的蟲聲,像是附著在玻璃壁上,聲響在瓶中周旋回響。
王燁最喜歡這個季節(jié)的上海,晚上十點后,戴著耳機,從安福路夜跑到常熟路的末端,跟著一首適合運動的Pink Floyd的歌。她喜歡邊跑邊觀察沿街便利店里的人來人往,偶爾停下來走進去買一瓶常溫礦泉水,歇上片刻再繼續(xù)跑。但從上周開始,這獨自奔跑的夜晚便被那個跟屁蟲一樣的家伙給攪擾了。
抬頭望去,男友倪赟穿著一身深藍色三葉草運動裝,站在安福路和烏魯木齊中路的路口向她招手,暗黃的燈光像在他臉上鍍了一層金,長長的睫毛一起一落,仿佛可以落下金粉。
倪赟是八月中徹底搬到上海來的。和王燁戀愛之后,他想還是先在上海安定下來,一向獨立的他又不想住到父親的大房子里,自然也不能和之前一樣住在酒店里,所以正巧有個機會找一處和王燁相近的房子。
當然,倪赟也不想給王燁帶來什么壓力,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王燁的脾性,既不親昵也不沉悶是最好的狀態(tài),天天黏在一起遲早消耗掉彼此的新鮮感。作為和BUNK合作的乙方德費企業(yè)的董事長之子,這層關系,更是讓他有所顧忌,以免使王燁在公司里引起不必要的紛爭。
所以,在找公寓的時候,倪赟也刻意繞開了安福路附近的房子。原本秘書英西文給他在靜安找了個小獨棟,他卻以不想鋪張浪費為由一口拒絕了,其實是他不想在王燁心里落下一個嬌少爺?shù)男蜗蟆5冀K還得住著舒坦,最后他自己在衡山路附近找了個新小區(qū)住了下來。
說來,倪赟對衡山路也算有些執(zhí)念。想當初初識王燁,便是他在衡山路醉了酒,她把他拖回酒店去的,所以就倪赟來說,這條路有些定情之地的意味。王燁卻覺得倪赟老土,一個90后還滿嘴帶著20世紀的口吻,倪赟不以為意,自己心里高興就行。雖然衡山路和安福路有一定距離,但好歹不遠,這樣最符合倪赟心里的預期。
自從發(fā)現(xiàn)王燁開始夜跑之后,倪赟每天都爭取提前完成工作,在十點前換好衣服到路口等她,陪著她在栽滿梧桐樹的街道跑一段路,聊聊天,一天也覺得美滿了。
盡管夜跑時王燁的話也不多,但倪赟還是看出今天的王燁心里有事。他突然放慢了腳步,望著天空的月亮看了一會兒,王燁慢慢發(fā)現(xiàn)了落在身后的倪赟,摘下耳機,問:“怎么了?”
“我只是突然在想,月亮在那兒一動不動,但知道的事情可能比人還多呢。”
“人少知道一些事情,未必不是好事。”
倪赟看著王燁的雙眼,笑了,“那倒也是。”
“你什么時候?qū)W會說話拐彎抹角了?”
“戀愛讓人生病。”
王燁對倪赟幼稚的回答輕聲笑了一下:“高娜要回來了,代替藤原的位置,成為和我搭檔的MD,我一晚上是在想這件事。”
“什么時候?”
“月底。”
“那你申請換個組不就好了嗎,這事兒對你來說不難吧。何況高娜都離開這么久了,時移世易,她也不可能還像過去那樣了,這種問題放過去,你才不會看在眼里。”倪赟一屁股坐在消防栓上,擰開水壺蓋灌了一口。
“你以為我是在煩心高娜嗎?”
“難道不是?”
“就我們公司而言,人來人去,都是常事。今天的死對頭,明天就可能成為盟友,所謂的立場也不過是隨時根據(jù)利益需求而改變的東西,就像曾經(jīng)的林丹和高娜,后來的我和林丹。她當初因為林丹和我立場一致,對我心有芥蒂,但如今我和林丹早就魚死網(wǎng)破,說來現(xiàn)在倒該是和高娜同仇敵愾,這一點,她心里肯定也清楚。別人都說世上哪有永遠的朋友,我倒是覺得世上哪有永遠的敵人。”
“那你還在擔心什么?”
“我擔心的,是于總。”
“于總?”
“按道理說,得知高娜要回上海復位的事情,她心情應該比我更復雜。林丹走后,整個公司的人心基本上都向著她了,那些但凡和林丹有關系的人,要么辭職,要么外派,公司上上下下徹底進入了‘沉淀’的狀態(tài)。”
“高娜的回歸必然會攪渾這種狀態(tài)。”倪赟很快就明白王燁憂慮的關鍵點,“原來你是擔心這個。”
“說實話,我寧愿公司一直保持著風平浪靜,大家好好做事,有著共同目標,沒有一丁點兒旁的心思。當然,這也就是一種理想化的生活,我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今天沒有高娜,也會有別人,老天爺就是看不慣你總一帆風順的樣子。”
倪赟從消防栓上跳下來,拉起王燁的手,慢慢走起來:“我啊,每天早上醒來,就要面對幾千萬的錢何去何從,我也煩啊,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要是連一點煩惱都沒有了,生活未免太空虛了。”
這些日子,王燁似乎漸漸習慣了倪赟那身孩子氣,他總是把復雜問題簡單化,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好。
王燁的擔心只說了一半,而另一半到底是她自己的猜測。高娜的回歸,放在之前郭靖還在位CEO時期,于飛虹應該毫無忌憚,那時候郭靖會全力支持于飛虹,壓制高娜的氣焰,但現(xiàn)在卻全然不同。
于飛虹雖然為現(xiàn)任CEO,但資歷尚淺,和之前在郭靖身邊做SV的游刃有余相比,可以說這半年多的她每一步都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雖然在外人看來,于飛虹表面泰然自若,但只有王燁清楚,自那次從六本木總部回來,郭靖被勒令革職,于飛虹的狀態(tài)便大不如前。雖然王燁始終不知道當日在東京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她隱隱覺得,那里一定發(fā)生了讓于飛虹徹底傷心的事情。
王燁知道,于飛虹身上那滿滿的自信在無聲無息中悄悄流失了,這一點于飛虹自己肯定也清楚。于飛虹找王燁說起人事變動的事情,看似在為王燁著想,其實是自己拿捏不準,不知道王燁和高娜的正面接觸,對自己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她不是害怕王燁和高娜之間有什么沖突而影響工作,而是怕高娜本身帶著她無法預估的威脅,至于為什么怕,王燁也不得而知。
轉(zhuǎn)眼間,兩人走到了王燁住處樓下,一陣風吹來,有些濕濕涼涼的。倪赟一手攬過王燁的肩膀,手掌在肩側(cè)輕輕摩挲,暖暖的,王燁微微動了一下,但卻沒有掙脫開,風從桂花樹間帶來的香氣,讓王燁停下了腳步。
“以前念大學的時候,從校門回宿舍總要經(jīng)過圖書館那條路,兩旁都是桂花樹,也是到了這個季節(jié),夜里會飄來香氣,后來就有小情侶喜歡晚上去那兒走走,結(jié)果有一天,有個姑娘在那兒死掉了。”
原本以為王燁要講一個什么浪漫的故事,結(jié)果說完讓倪赟倒吸了一口涼氣:“死了?”
“是啊,從那天起,我聞到桂花香就會想起這件事。”
“你……你別說了。鬼故事呀?我聽到就渾身發(fā)麻,待會兒我可要賴在你家不走了。”
“你一個大男人怎么還怕這些?”
“我不怕啊,我就是……”
“就是什么?”王燁不屑地看了看倪赟,“我還沒說完呢。我是想說,從那之后,晚上就很少有人從圖書館那條路回宿舍了,但我還是喜歡走那條路,人少了,就特別安靜,桂花的味道也變得更濃郁了。可是你看,所有人怕的地方,其實什么也沒發(fā)生,我還是這樣好好地站在這里。慢慢地,我對于那些讓人內(nèi)心恐懼的事物都漸漸免疫了,無非是自己嚇自己。”
“好了,不和你胡扯這些了。”倪赟收起剛才那副假裝羸弱的模樣,“你快進去吧,這周末有個西班牙的歌劇,我覺得你會喜歡,所以已經(jīng)買好票了。”
“正好,我也想換一換心情,那到時候見。”
王燁回到家,室友Shadow還沒回來。兩人畢業(yè)后一同來到上海,雖然兩人現(xiàn)在各自都忙得不可開交,卻沒有因此而分道揚鑣,這是王燁一直倍感欣慰的。自從Shadow升了曼果的AD之后,基本見不著人影,好多時候王燁睡了還沒聽見她的開門聲,醒來時她已經(jīng)走了。
這兩年Shadow的變化尤其大,過去那個總是擔心自己嫁不出去的小女生,現(xiàn)在幾乎變得與戀愛絕緣。
王燁簡單洗漱了一下,打算上床把那半本還沒看完的小說看完,這時電話卻突然響了起來,久違的“郭靖”二字在王燁眼前晃了許久。王燁甚至以為是打錯了,但手機震動沒有停止,她還是接起了電話。
“喂……”
“喂,你好。”電話那頭并不是熟悉的郭靖的聲音,讓王燁微微一愣,“是這樣的,我是出租車司機,剛剛您朋友下車的時候把手機落下了,我剛追出去他就不見了,這手機里就只有您的聯(lián)系電話,所以……”
在聽到只有她的聯(lián)系電話的時候,王燁還是略有所驚,但很快還是接了話:“請問你現(xiàn)在在哪兒?”
“我在三元橋附近,可以開車給您送過來。”
“三元橋?你是說北京的那個三元橋?”
“對,您不在北京嗎?”
“我在上海。這樣吧,我給你一個地址,你幫我快遞過來吧,到付就行,謝謝你。”
“這個倒沒事兒,就是您那朋友好像喝得有點多,額頭還受傷了,不知道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王燁心中一緊,剛剛司機描述的形象怎么都不像會在郭靖身上出現(xiàn)的樣子,至少在王燁記憶中,威風凜凜的郭靖從來沒有失態(tài)過,會不會是司機認錯人了?但手機又確確實實是郭靖的,總感覺像是哪里出了錯,齒輪與齒輪之間扣不上的感覺。
“謝謝,我會盡快和他聯(lián)系的。”
掛了電話,王燁起身坐在床頭。自從郭靖離開公司之后,他們已經(jīng)有半年沒有見過面了,郭靖臨別時確實和她說過自己會去北京發(fā)展,但到底發(fā)展如何,他又開始了什么樣的新生活,王燁卻一無所知。王燁打開微信,開始盤算有誰可能與他還有聯(lián)系,但思來想去,也想不出誰來。最后王燁思緒停留在司機那句“只有您的聯(lián)系電話”,她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簡直胡思亂想,趕緊鉆進被子讓自己盡快入睡。
兩天之后的下午,王燁果然收到了郭靖的手機,但已經(jīng)沒電了。王燁接線充上電后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手機居然沒有設置密碼,難怪司機可以聯(lián)系到她。通訊錄里真如對方所說,只有她一個人的聯(lián)系方式,盡管得知他現(xiàn)在人在北京,但也完全沒有辦法聯(lián)系上,之前工作的郵箱已經(jīng)停掉了,其他的聯(lián)絡方式都綁在手機上。
但細細想來,頓覺奇怪。一般人發(fā)現(xiàn)自己手機丟了肯定會借電話打回去,詢問撿到手機的人,以便尋回,但從司機聯(lián)系自己到現(xiàn)在,郭靖似乎都沒有打過電話,也或許打過,可是手機沒電了。王燁一手托著腦袋,想著有什么辦法可以和他聯(lián)系上,但思索無果,只好放棄,將那臺手機放進了抽屜里。
下午的會議結(jié)束后,各組都收到了高娜要調(diào)回上海部任MD的消息,一石驚起千層浪,藤原也在會議上順道和大家提前告別。大部分人為藤原抱不平,覺得是高娜回來沒有合適的位置,才鳩占鵲巢地把藤原趕走為自己挪位。
王燁沒什么反應,倒是其他組的幾個老同事憋不住氣,小聲嘀咕說:高娜怎么能做MD呢?
會后回到工位上,錢思思也不禁問王燁:“那我們接下來都要和高娜打交道了?”王燁點點頭,錢思思和郭曉蓓彼此相視一眼,都皺起了眉頭。厲如花進公司晚,是唯一沒見過高娜的人,但她那雙八卦耳也早就聽聞王燁和高娜之間的過節(jié),但與其他人的反應不同,厲如花對王燁還是相當有信心,認定她必會游刃有余地處理這層關系。
王燁打開郵箱,突然收到一封來自藤原的郵件,郵件的開頭,藤原還是像模像樣地感謝了這一年來彼此的合作默契,對于王燁執(zhí)行迅速、應對快捷這一點,著重表示佩服。但接下來的長篇累牘卻是對王燁的提醒,一來希望王燁能明白MD的工作根本,不是配合SV,相反應該是SV站在MD的立場去協(xié)調(diào)工廠配合商品的交期,在這一點上,王燁太過于站在工廠的角度去思考問題,這是非常不對的;二來王燁的性格太過剛烈,如果長期按照這樣的性子行事,在BUNK也很難走得長遠。
王燁讀完這封郵件之后,以禮貌的口吻回復了藤原,表示和藤原合作非常愉快,也希望他回到東京之后能夠有更好的發(fā)展,最后王燁以敬語鄭重地表達了對藤原提醒自己的感謝,并表示自己會和接下來接任藤原的高娜好好合作,然后果斷地按了下“發(fā)送”鍵。
王燁迅速從有些氣悶的情緒中抽離出來,然后將最近的商品進度文件整理打包,以清晰明白的方式寫了一封郵件,附加上工廠的資料,在發(fā)送給高娜之前,她抄送了藤原和于飛虹。然而,高娜并沒有回復那封郵件,像是以一種不領情的姿態(tài)在給王燁一個下馬威。
李歐在下班前的半個小時給王燁打了通電話,像李歐這樣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來找,準沒好事。果不其然,李歐讓她準備一下明天給BMC入職的課程,今晚之前最好將課程PPT發(fā)到人事部郵箱,讓他們審核。
王燁本想詢問李歐為何沒有事先通知,安排得這么著急,但她很快想起自己最近幾乎沒有查看過分類到人事部的郵件,便忍了忍,伸手點開人事部的分類,才發(fā)現(xiàn)果然一周前李歐已經(jīng)通知了各個SV。王燁只說知道了,但對上課這樣的事情毫無興趣,想起那些個好為人師的同事,心中就不免有種油膩的感覺。沒有辦法搞特殊化說自己不參加,但又確實不想耽擱下班時間去準備這毫無意義的PPT,最后王燁想到了個折中的方法。
王燁打開自己一周的工作計劃表,迅速將excel轉(zhuǎn)換成了PPT的格式,然后打上標題和落款,發(fā)給了李歐,“讓新人學會如何擬定自己一周的計劃”怎么來看都不算是太差的課題吧,王燁自顧自地笑了笑。
就在王燁打算提包走人的時候,抽屜里的電話響了。
5
王燁看著那個閃著陌生電話號碼震動著的手機愣了兩秒,然后迅速接了起來。只是當她開口的瞬間,郭靖愣了一下。原本有些昏沉夾雜著像剛睡醒一般沙啞的破音,在聽到王燁聲音的那一刻清亮起來。
“王燁?”
“是我。”
大概郭靖自己也沒想到,怎么一臺手機幾經(jīng)波折從北京飛去了上海,但郭靖什么也沒問,或許是腦子里一下子將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都串聯(lián)了起來,只是用曾經(jīng)那副溫文爾雅的口吻問道:“最近還好吧?”
“還行。”同樣,王燁對于手機里為什么只有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也只字未提,即使略有疑惑,反倒問了別的,“丟了手機不急嗎?現(xiàn)在才打電話過來。”問出口后,王燁又有點后悔,語氣不對,連稱呼也沒有,好歹郭靖是自己以前的老板,可王燁也沒打算補上什么話來緩解一下剛剛有點激烈的詢問。
郭靖沒有順著王燁回答,輕笑說:“麻煩你幫我寄過來吧,我把地址發(fā)給你。”
王燁總覺得郭靖有什么不對勁,但也琢磨不出什么,從筆筒里拿出筆記下了郭靖所說的地址,“朝陽區(qū)建國路89號……”
“我待會兒就給你寄過去。”
“也不用這么急。”
“如果快遞還沒下班的話,也是順手的事兒。”
掛了電話,王燁快步走到前臺,讓Joanne打電話把快遞小哥叫住,抽了一張快遞單迅速填寫起來。寫著寫著,她便察覺到剛才心中的異樣。之前司機是在三元橋把他放下的,但所留地址卻在建國路,基本不是一個方向,那郭靖當晚是沒回家,還是建國路這所住處是另一個藏身之所?事實上,對于這種隱私的問題,也輪不到王燁來操心,但從早上到現(xiàn)在,這部手機都沒有接到什么電話,對于一個上班工作的人而言,也太奇怪了,難道郭靖現(xiàn)在沒有工作?并且剛剛電話中郭靖言辭閃爍讓人生疑。思來想去,王燁停下手里的筆,將手機放回包里,順手把快遞單扔進了垃圾桶。
前臺Joanne一邊換耳釘準備下班,一邊側(cè)目看了王燁一眼:“怎么,又不寄啦?”
“嗯,先不寄了。”王燁很快注意到Joanne臉上的微慍,轉(zhuǎn)口說道,“你上次問我要的那件樣衣我包好了,干脆讓小哥直接給你寄回家吧。”
Joanne的臉色立馬多云轉(zhuǎn)晴,笑道:“好呀好呀,我還以為你一忙把我的事兒給忘了呢。反正小哥來都來了,就寄了吧。”
王燁賠笑,側(cè)身進了旁邊的樣衣間,衣服確實早就準備好了,也確實因為忙忘了給Joanne,這下正好當作順水人情。從王燁進公司到現(xiàn)在這些年,或多或少和Joanne也算有些惺惺相惜的革命友情了,“千萬別小看公司前臺”,這是公司老人時常警告新人的話語。私相授受這種事情王燁本身是不屑的,給她衣服純粹因為交情,王燁從來不圖在Joanne身上討點什么好處,哪怕整個辦公室都知道她是包打聽、捕風捉影的小能手,或許提前從她那里知道一些小道消息可以避開一場風波,但這些王燁通通不求,也正因如此,Joanne才更在乎和王燁的這點情誼。
培訓的課程安排在工作日的最后一天,上完課就能直接下班也算是好事,培訓地點設在了最大的那間會議室。會議室中間的擱板門極少像培訓期間這樣被拆掉,大多時候作兩間會議室用,這一拆,隨隨便便可以容下近百人了。
新人入職于BUNK而言從來都是大事,這幾天人事部也忙吐了。王燁在茶水間遇到楊曦然,總見她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又是培訓,又是實踐,又是準備給新人辦入職酒席,這些規(guī)矩這些年都沒怎么變過。新人累,人事部更累,攛掇著SV上課可不是件輕松的事兒,多少人心不甘情不愿,除此之外,還要協(xié)調(diào)各個會議室,以免出現(xiàn)培訓和正式開會沖突的情況。另一頭,培訓時間過長,新人難免怨聲載道,還得安撫,這些95后的小朋友,一個個都得罪不得。
王燁到公司后先簡單處理了下半夜進來的郵件,眼看要上課了,連PPT都沒正式準備,將那天發(fā)給李歐的文件拷貝到了U盤里,帶了過去。
前去的路上,王燁從帶路的楊曦然那里聽到新人們這幾天的培訓內(nèi)容:先是訓練把筆咬在牙間,露出八顆牙的微笑,以示禮儀;后又背誦公司企業(yè)理念,中英雙語分別默寫,一字不能錯。真正的專業(yè)知識培訓得少之又少,倒是這些旁枝末節(jié)用了不少力氣,王燁心中覺得好笑又頗為感慨,當年的自己何嘗不是也受過這些“苦”,新人們肯定覺得自己又像是回到學生時期,稀里糊涂又莫名其妙。
王燁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群疲憊不堪的年輕人,卻強迫自己打雞血似的筆挺站立。王燁一掃他們的著裝,都是像模像樣的正裝,看似精神,其實笨拙,衣服做多了,只一眼便能看出裁剪合不合體,真正談笑風生的職場人沒有這樣穿的。又或許是他們臉上的稚氣暴露了他們的年齡,那臉和衣服放在一起有些違和。
王燁正往講臺走去,在人群中一眼望中了那個穿著簡練卻氣質(zhì)不凡的女生,面相素凈大方,頭發(fā)中分往后攏,濃眉大眼,雖然也著正裝,但卻像是量體裁衣,貼身得像定做的一樣。她目光淡然地鎖定前方,似乎心無旁騖。同一時間,王燁也注意到了站在她旁邊不遠的另一個女生,和剛才那位比起來,少了幾分鎮(zhèn)定,不自然地撓耳,放下雙手在裙擺兩側(cè),食指和中指來回摩挲。之所以吸引到王燁,是因為她是這一群新人里唯一帶妝的,這樣的職業(yè)妝和一般女生的妝有很大的不同,還是花了些小心思的。
王燁站上臺后,將U盤插入會議室的電腦里,低著頭準備自己接下來要講的東西,這時,王燁感覺有一雙眼睛正悄悄地注視著她。和一般的關注不同,那目光是有目的性的,就像是深夜里游走在樹林之間的狼,虎視眈眈地窺探獵物一般,但王燁抬起頭來,那目光便消失了。剛才的一瞬間,真讓她如芒在背。
“大家好,我叫王燁,今天和大家分享的內(nèi)容是關于一周計劃表的擬定,雖然這不是一件特別復雜的事情,但能夠有效地規(guī)劃自己一周的時間,對于每一個職場人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
王燁將PPT投到屏幕上:“對于計劃,我相信在場的大多數(shù)人其實是不屑的,或者認為它過于形式化,但其實真正的計劃,目的是為了理清你這一周要做的事,而不是刻意為了給這一周安排事情而去計劃,這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王燁頓了頓,切換了一下PPT頁面,接著說:“比如,這一周的周二和周四我都有例會,那我應該把例會時間放入一周計劃之中,空余的時間必須要約見什么人,談什么事,或者必須處理某些事件,都是應該列入計劃之中的。但大部分新人喜歡本末倒置,喜歡先找一堆覺得自己要做的事,寫入計劃表中,結(jié)果到了要做這件事的時候,發(fā)現(xiàn)和其他事件沖突,最后就索性放棄了原本的計劃,計劃也就成了空殼。真正的計劃實則是提前梳理自我的過程,而非刻意的表格、列式和文字等形式的表現(xiàn)。”
就在大家頻頻點頭的時候,突然冒出來一個聲音:“那按照您的說法,計劃只是自我梳理,寫不寫計劃其實也都無所謂的,是嗎?”
王燁注意到發(fā)言的正是剛才那個氣質(zhì)不凡的女生,當四目相接時,她才算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樣。冷冽的神情,傲視的目光,說不上挑釁但卻是無所畏懼的樣子,這副樣子讓王燁覺得熟悉,但也只是熟悉罷了。
“按道理來說,沒錯,寫不寫其實都是自己的事,有些人需要靠筆,有些人靠心就行了,不過是方式不同。”
“那……”女生似乎還想說什么,卻被王燁搶白:“你是不是想說,那今天我們的課還有什么意義?”女生頃刻安靜了下來。王燁明白,前些日子新人的積憤這會兒都打算發(fā)泄在她身上了,誰讓她看起來和他們年齡最接近,比起那幾個上了歲數(shù)的SV,自己確實怎么看都太年輕了。
王燁泰然自若地走下講臺,緩緩地走到新人們的身邊,淡淡地說:“周一上午10點是全員例會,11點的時候約了面料商確認面料,和你一起確認面料的山本先生11點半有個質(zhì)檢會要開。下午1點的時候,縫制工廠的負責人要過來協(xié)商交期的事情,下午3點的時候有個電視會議,這時縫制工廠的人打電話來說,因為臨時有事,需要把會議改到下午5點。山本先生臨時通知你因為出差不得不取消和面料商的確認會議,改期到下周。緊接著,你接到下午5點半日語培訓取消的事宜。”當所有人聚精會神聽王燁陳述的時候,王燁戛然而止,片刻后她說:“請問,你覺得以上哪些事是需要列入計劃,哪些是不用的?”
霎時間,所有人都懵了,即使是剛剛鋒芒畢露的那位女生也徹底安靜了下來。這時,坐在一旁有些緊張的那個帶妝的女生微微舉起了手,她的右手拿著一個小本,看來是在剛剛王燁說話的時候,草草記錄了些東西。
“除了供應商的那通電話,和山本先生出差的通知,其他都應該記入計劃。”
“說說看。”
女生把小本徹底放下,然后說:“剛剛的信息雖然很多,但幾乎都是必要做的事情,唯獨兩件改期的事情是突然發(fā)生的,所以是沒辦法寫入計劃的。而日語課雖然也改期了,但按原計劃也是存在日語課的,所以也應該寫進去,只是取消的時候劃掉就可以了。”
這時大部分人豁然開朗,議論紛紛。
王燁走過去,拿起她的小本子看了看,上面只有簡單的幾個時間,但卻很快被她看破了本質(zhì),在這樣高度緊張的環(huán)境下,再簡單的東西,大多數(shù)人都會犯糊涂,何況她快速給出的信息過多,能靠大腦直接篩選信息處理的人并不是那么多,她確實算頭腦清醒的人。王燁低頭看了一眼她的名牌——謝歆。
“你有速記的習慣?”
“大學專業(yè)養(yǎng)成的習慣。”
“很好。”王燁把本子還給了謝歆。
比起其他人長篇累牘的課程,王燁只花了不到三十分鐘就解決了,沒有什么叮嚀和囑咐,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大家如何填寫真正的計劃。下課后,王燁和楊曦然結(jié)伴去洗手間,楊曦然悄悄和王燁說,剛剛那個謝歆就是分到王燁組上的BMC。王燁笑問,另一個不會是剛剛那個質(zhì)疑自己的姑娘吧?楊曦然苦笑默認,王燁不禁扶額,楊曦然說:“都是Leo安排的,他說那個叫姜楠的姑娘的脾氣活脫脫似當初的你,倒想看看你怎么調(diào)教她。”
“Leo真是抬舉我了。”王燁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像嗎?原來自己曾幾何時是這樣讓人頭痛過。在人群中遇到一個和自己脾性差不多的人,無疑是照鏡子,然而照這樣的鏡子,并不一定讓人開心。
課程結(jié)束后,房間里的新人們終于徹底放松下來,開始商量要怎么度過這個周末。剛來上海不久,大多數(shù)人還是想借機好好看看這座城市。謝歆剛剛收好東西,姜楠便走到她身邊,一屁股坐下,望著她說:“這工作真的好無聊,你不覺得嗎?”
謝歆自顧自地沒有看她,應和道:“培訓能有多有趣?又不是彩票抽獎做游戲。”
姜楠一邊搖頭一邊說:“哎,也不知道接下來分到哪個組,SV又是給我們上課的哪一位。前兩天那個倒不錯,雖然年紀大,至少給人感覺還算溫和。”
謝歆收好東西準備走:“其實我還挺喜歡今天這位SV的,她是叫王爺嗎?名字也霸氣。”
姜楠撇了撇嘴:“也就是表揚你兩句就被收買了。”
“好了好了,我走了,你走嗎?”
“走,留在這兒干嗎?也沒有人給我飯吃。”
姜楠跟在謝歆身后,匆匆地朝電梯間走去,臨走時,又回頭看了王燁一眼,眼神中帶著一抹復雜的神色。
眼看新人一個個都離場了,王燁邀約楊曦然一起去吃飯,兩人也好久沒有一起聚過了,楊曦然也想和王燁傾吐一下最近的煩心事。和王燁同一年進公司的那批人早就所剩無幾,剩下的基本與王燁沒有交集,楊曦然是唯一和她還有來往的一位了。當初要不是王燁在楊曦然身邊鼓勵她,她可能也早就離開BUNK了。
結(jié)果兩人剛走了沒兩步,王燁的手機就響了。王燁看著“于飛虹”三個字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便知不會有太好的事情發(fā)生。
“你在哪兒?”于飛虹語氣非常急促。
“剛剛給新人培訓完,準備下樓。”
“立馬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好。”王燁也不詢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自己先去看看這一上午的郵件!”說完于飛虹便掛了電話。
王燁打開手機,原來在自己講課期間,總部與藤原來往了幾十封郵件,王燁拉到最前面的原始郵件,從頭看下來,才知道是日本店鋪發(fā)來的投訴,那批緊急追加要求交期前倒的單子最終還是出問題了——某個日本女客人發(fā)現(xiàn)衣服洗滌之后嚴重縮水,尺寸變小了一個號,根本穿不進去。日本店鋪搜集了近一個月的投訴意見,發(fā)現(xiàn)這樣的情況在關東的近十家店鋪均有出現(xiàn)。店鋪將顧客退還的衣服與店鋪的新衣對比,縮水效果格外明顯。而那幾十封郵件的最終結(jié)論是,藤原要求工廠委派檢品公司去日本倉庫全量檢品,檢品費用由工廠自行承擔,并以自己已經(jīng)調(diào)任為由,將后續(xù)事情全部甩鍋給王燁。
總部的最后一封郵件是寫給王燁的,對接下來追加的訂單產(chǎn)生懷疑,要求保證交期前倒的同時,王燁給出跟蹤報告并嚴格檢品,不允許有一丁點的差錯。
楊曦然看著王燁凝重的表情,輕聲問了一句:“沒事吧?”
王燁扣上手機,面色從容地看著如同鏡面的電梯門,淡淡地說:“沒事,不過要少吃一頓午飯了。”
這時,王燁手機又跳進來一封郵件,高娜帶著命令的口吻,要求工廠每日必須將檢品報告發(fā)送相關全員,并應由王燁現(xiàn)場監(jiān)督。最后高娜提出疑問,是誰放走了這批不良品混入販賣的商品中?希望負責人給出解釋。
王燁看著高娜那些刺眼的文字,只覺后頸一涼,像是被架上了一把刀子。這高娜還沒有踏上祖國大地,就已經(jīng)開始給她一個下馬威,高娜越是猖狂,王燁越是深知此刻宜靜不宜動。她輕輕吸了口氣,然后徑直朝著CEO的辦公室走去,她自知該來的總會來,只是沒想到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這么早就打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