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Sometimes ever Sometimes never
書名: 張嘉佳:百萬暢銷作品集(全4冊)作者名: 張嘉佳本章字數(shù): 5342字更新時間: 2021-09-28 15:08:13
1
人活著為了什么,人死了會去哪里,我探究過這兩個問題的答案。
活著為了各種結(jié)果,我試圖放棄對結(jié)果的渴望。春風吹過燕子巷,我渴望一切變好,父親出現(xiàn)在巷口,母親手腳靈活,輕快地彎腰摘蔥,小孩子睡醒了,萬里晴空。
小時候做作業(yè)到深夜,渴望期末考能進前三名。幫助值日生擦黑板,渴望同學(xué)們放學(xué)就接納我。
長大了在自習教室坐到熄燈,渴望熟悉的身影走進路燈的光影下。撥一個無人接聽的電話,渴望手機彈出溫柔的回復(fù)。
替母親擦拭身體,渴望她吐出清晰的字句。凌晨四點起床,渴望這一片屋檐永不塌陷。
這些渴望,日夜生長,逐漸荒蕪,當草原失去生機,就從裂縫中升騰起黑暗,伸手不見五指,腳印和積雪全部消融,烏云緊貼地面。
母親說,人死了以后,提前離開的親人都會在另外一個世界等你。
我偶爾想,這會不會就是另外一個世界。
在紅燈閃爍的瞬間,我看見小聚眼中的渴望在熄滅,我心想,送她一程也行。早死晚死,我不會改變,世界不會扭轉(zhuǎn),她說的也有道理,我這輩子干什么都不成,最后時刻幫一個小女孩,當為下輩子積德了。
2
我開著車,問副駕上抱緊書包的小聚:“具體什么地址?算了,你把票給我看看。”
她遞過來一張皺巴巴的票,我有點詫異地說:“你還真買了?”
小聚嘿嘿一笑。“說出來你不相信,是一個病友出院前送給我的,她說,我一定有機會可以看到。”
我拿起票瞄了瞄,渾身打個激靈。“陳巖?陳巖的演唱會?這這這……她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啊!”
小聚瞪大眼睛。“叔叔你吹牛吧?”
我記住地址,把票扔回去。“說出來你不相信,真是同學(xué)。”
面包車晃晃悠悠,后視鏡能望到隱約的黑煙,估計是車屁股冒出來的。小聚的嘴巴就停不下來:“叔叔,那你能把她的微信推給我嗎?”
我說:“推給你也沒用啊,人家又不會通過。”
小聚說:“這是我自己要解決的問題,你不用管。”
我懶得跟她糾纏,剛推給她,她又開始新一輪的折騰,毫無禮貌地直接發(fā)問:“叔叔,你真的這么沒用嗎?”
我說:“還行吧。”
小聚說:“叔叔,你的車又破又難看,難怪老婆都跑了。”
我一腳剎車。“坐后邊去行不行,別煩我。”
她無動于衷,指著遮光蓋掛著的照片。“這是你的結(jié)婚照嗎?”
我一把扯下來,丟進扶手箱,沒有理會破小孩,破小孩依舊不依不饒:“這么大年紀,怎么還急眼了呢。”
我無力地反擊了一下:“你再這樣,我不送你了啊。”
我經(jīng)歷過很多種吵鬧,心中誕生過很多種憎惡,最后也不就像廚房垃圾桶里那條死魚一樣,任隨爛菜葉子堆在身上,反正都是要一起扔掉的。但這個小孩的聒噪,我感覺在可以阻止的能力范圍之內(nèi),又不知道從何下手。
恰好面包車突突幾聲,油門松軟,我趕緊靠邊,果然車子趴窩了。松了口氣,我扭頭對她說:“不是我不送你,車壞了。”
小聚正視前方,面無表情地說:“你老婆說的沒錯,果然什么事都干不成。”
我的太陽穴脹痛。“那車壞了,我有什么辦法?”
小聚說:“壞了就修。”
路邊提款機,顯示余額為兩千八百六十四塊,我把小女孩拉過來,讓她看了看數(shù)字。小聚驚奇地望著我說:“奇怪了,你給我看什么,我又沒有錢。”
我說:“回去吧。”
小聚說:“你老婆說的沒錯,你這一輩子……”
我迅速按動密碼,取出了能取出來的所有錢。“修修修,我修。”
小聚翻書包,找到幾張十塊,獻寶似的高舉。“給。”
3
拖車花掉兩百塊,其余費用要等檢查完畢。我拒絕了有關(guān)車子外形上的任何整頓,目標非常明確,跑得起來。
修車師傅叼著煙,躺進了車底,幽幽傳出一句話:“又費力,又掙不到錢,真不想做你這單生意。”
小聚抱著書包,縮在藤椅上,安靜地睡著了。我走到隔壁小賣部,買了幾瓶水,兩個蛋糕,一包火腿腸,打算當作路上的干糧。
淅淅瀝瀝的雨掀起漫無邊際的霧氣,我拎著塑料袋,路過小巷,墻邊一堆碎磚里鉆出一條黑影。我停住腳步,黑影是只濕透的黑狗,畏怯地走到我腳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把腦袋擱在我腳面。
我蹲下仔細看著它,它缺了半拉耳朵,鼻梁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眼角還有血漬,肚子拖到地面,懷孕了吧。
摸摸它的頭頂,它也不躲避,就低低嗚咽了幾聲。
雨水在腳邊匯聚成細窄的河流,帶走骯臟的煙頭和幾張小廣告。那不斷絕的水聲,仿佛有人不斷絕地嘆息。
我打開塑料袋,撕開幾根火腿腸,放到黑狗嘴邊。它的眼睛烏黑,渾身滾落水珠,依舊低低嗚咽。
我小聲說:“你也沒人要啊。”
4
從南京到武漢,開車要七八個小時。
收音機里一位大哥深沉地敘述情感經(jīng)歷,最后得出結(jié)論,他說:“為什么談婚論嫁的不得善終,游戲人間的如魚得水?因為你一旦認真了,奔著廝守終身去了,所有的犧牲都想得到回報,所有的付出都想得到回應(yīng),你所有的等待和關(guān)懷,一旦沒有反饋,都會變成對自己的折磨。而游戲人間的,他得不得到無所謂,他安撫一顆心花了六個小時,送一頓早餐跑了十公里,不顧眾人目光獻上滿車玫瑰,并不是為了讓別人把終身托付給他。所以,對方不給他平等的回應(yīng),他不會難過。談婚論嫁的不得善終,因為他有期盼。游戲人間的如魚得水,因為他沒當真……”
聽到這里,信號斷了,面包車帶著我和小聚,駛?cè)肓税不盏亟纭?
路牌一個個掠過,雨絲細密,窗縫漏進嗚嗚的風。手機響了,小聚直接掐掉。“哎呀我得關(guān)機了,我媽發(fā)現(xiàn)了,估計在找我。”
我說:“趕緊跟你媽說一聲,肯定急壞了。”
她拿起手機發(fā)語音:“媽媽我沒事,挺好的,求求你讓我出去看看好嗎?我不想在病房等死。”
我說:“你媽肯定報警。”
小聚說:“不會連累你的,看完演唱會就回去……哎我媽又打……”她猶豫一下,關(guān)機了。
我說:“最看不起這樣的小孩了,動不動關(guān)機,一點責任心也沒有。”
話音未落,我的手機也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林藝。
我二話不說,關(guān)機。
小聚翻了個白眼。“最看不起這樣的大人了,動不動關(guān)機,一點責任心也沒有。”
黃昏,即將抵達武漢,路旁出現(xiàn)蓋大棚的農(nóng)戶,大媽披著外套,坐在簡陋的攤子后,不抱希望地吆喝:“草莓要嗎?”
我靠邊停車,說:“要。”
大媽不敢置信,左手舉起二維碼,右手端給我滿筐草莓。“你真的要買?我都沒想到這個點會有人要買。”
我用手機掃碼。“那你為什么要出來?”
她笑著說:“這不你來了嗎,誰知道會碰到誰,總能碰到點想不到的。”
本土小草莓,粉粉白白,不甜也不香。小聚用礦泉水洗過,嘗試把草莓塞到我嘴里,見我扭頭,自顧自一顆顆吃起來,津津有味。
“好吃。”她贊美草莓,還說因為太貴,她媽媽很少買,“我做夢都在想,我能吃草莓吃到飽就好了。”小女孩咕噥著,睡著了。
最后一段高速路,面包車超過貨車,貨車尾燈紅光甩在小聚臉上,她始終沒醒。在我心慌地伸出手指探她呼吸時,她晃了晃腦袋,小嘴吧嗒兩下,露出滿足的笑容。
駛?cè)胧袇^(qū),心中恍惚,我怎么會來武漢的。
5
開到露天體育館,寬闊的前門臺階上烏泱泱的人群,館外掛著陳巖的巨幅海報。我推了推小聚,她揉揉惺忪的眼睛,問:“到啦?”
我把她送到入口。“你一個人行不行?”
她肯定地點頭。“我可以的,叔叔,結(jié)束了我怎么找你呀?”
我嘆口氣,對啊,還得送她回南京。“等你看完演唱會挺晚的,我先去找個酒店,地址發(fā)你手機上,看完給我打電話,明天我們再回去,今天開不動車了。”
我打開小聚的手機,撥了自己的號碼,然后掛斷,發(fā)現(xiàn)小聚沒回答,瞪大眼睛望著人群。
她從未見過這么大陣仗吧,幾乎都是年輕人,說笑聲浪潮般在場館臺階上翻滾,外圍的黃牛們手握兩沓門票,啪啪作響地穿梭其中。最亮眼的還是紀念品小販,不管阿姨還是大爺,頭上都戴著熒光圈和電子發(fā)卡,渾身掛滿熒光字牌,像個移動的人形燈箱,那點點或紅或綠的光源就從他們身上擴散出去,逐漸點綴到觀眾的滿身。
“喂!”我喊住一個小販,掏出十塊錢,“來一個發(fā)光的貓耳朵。”
小販答:“二十塊。”
“搶錢嗎?”我還在考慮,小聚氣鼓鼓拉住我的胳膊,說:“叔叔,我不要。”
我沒理會,默默拿出二十塊,買了貓耳朵戴在她頭上。“別往人堆里擠,你個子小,他們看不見你,容易撞到。”
貓耳朵一閃一閃,映著小女孩興奮的笑容。場館內(nèi)音樂聲炸響,觀眾開始入場,小聚點頭剛要離開,突然定住腳步,認真問我:“叔叔,你一定會送我回去吧?你不會偷偷摸摸……偷偷摸摸跑了吧?”
是我的錯覺嗎,武漢的雨更大一些,天邊隱約閃爍電光。
我說:“肯定送你回去。”
小聚轉(zhuǎn)身,背上的書包跟著她一跳一跳,小女孩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胡亂晃悠,用手機搜了家三星級行政酒店,店名還挺氣派,叫“江畔公館”。到了大廳,滿目蕭瑟,磨禿的地毯,發(fā)霉的墻紙,前臺木桌子裂了條大縫。
掃了眼價格牌,我說:“你這條件兩百八一晚,也不便宜啊。”
前臺笑容可掬。“先生您好,您可以住別家去。”
我說:“算了,湊合湊合吧。”
前臺說:“押金三百。”
我遞過去現(xiàn)金,前臺收進抽屜,桌上電話響了,他和氣地接聽:“您好,前臺。”
電話內(nèi)聲音巨大:“怎么有老鼠!我房間有老鼠!你給我換一間!”
前臺和氣地說:“您好,換一間可能也有老鼠,您確定要換嗎?”
電話那頭的客人似乎被震撼了,沉默一會兒說:“那你把這間的老鼠弄走。”
前臺和氣地說:“您好,本店不提供滅鼠服務(wù)。”說完他就掛了,不帶一絲猶豫。我趕緊貼上去:“不行啊兄弟,我?guī)е『ⅲ『⑸×耍氵@里衛(wèi)生條件不行啊!”
前臺斜眼看我。“小孩生病了還住我這里,你不怕病上加病?”
我說:“那我能退嗎?”
前臺和氣地說:“您好,本店一概不退。”
我沮喪地轉(zhuǎn)身要走,前臺喊住我,丟給我一張門卡:“這間我打掃過,三樓,平時自己也會住,給你吧。”
進房間我四處檢查,發(fā)現(xiàn)的確算干凈。我掏出手機,把地址發(fā)給小聚。打開窗戶抽了根煙,街上行人紛紛,不知哪里傳來情歌,雨越來越大,道路水光瀲滟,霓虹閃爍。
林藝的未接來電已經(jīng)兩個,大概去了醫(yī)院沒有找到我。她是世界上僅剩的尋找我的人,原因卻是為了徹底離開我。
孤獨從不來自陌生人,城市中互不相識的人們似乎戴著罩子,各自穿梭,漫天雨水敲擊不到心靈。孤獨來自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他們的影子扎根在舊時光,笑容不知道去了何方。
我的腦海沉寂無聲,心臟一陣陣絞痛,產(chǎn)生所有感覺的這兩個器官之間似乎斷了聯(lián)系。
走出賓館,一直走,漫無目的,走到大排檔一條街。角落有家生意冷清的炒飯攤子,我坐下來,肚子并不餓,只要了一瓶白酒。
喝了幾口,胸口灼燒,眼淚莫名其妙開始滴落。
林藝的電話再次響起,我接通了。
我有些醉意,說:“你好,請講。”
林藝沉默一下,說:“宋一鯉,我們必須離婚了。”
我說:“我不同意,你去法院好了,告訴法官,說你出軌了,對不起我,然后我就告訴法官,沒關(guān)系,我原諒你。”
這段話流暢又冷漠,卑微又殘酷,簡直技驚我自己,能把路封死到這個程度,我超常發(fā)揮。
林藝說:“我懷孕了。”
頭頂雨棚乒乒乓乓,我能聽清每一滴雨水砸在布面上的聲音。遠處有個酒瓶被砸碎,隔壁女孩嬉笑著點燒烤,一輛出租車沖過馬路,濺起半人高的水花。
對面三樓一盞燈滅了,無聲無息,那扇窗戶陷入黑暗。
我的心臟不痛了,沒有了,就這么活生生地消失了。
他們說,眼淚的原料是血液,所以別哭。我哭不出來,我的心臟沒有了,我的血液沒有了,我的眼淚沒有了。
四周人影晃動,我癡癡地看著掛斷電話的手機屏幕,心想,我為什么沒有死。
面前多了一碗炒飯,我抬頭,老板拍拍我肩膀。“我請你的,吃點東西再喝酒。”他用圍裙擦擦手,“男人哭成這樣,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也不應(yīng)該問你,請你吃碗炒飯,撐住啊。”
我大口大口吃著炒飯,用力咀嚼,用力吞咽。咽不下去,就喝一口白酒把飯沖下去,什么都不愿意想。
暴雨如注,臨街的一桌青年敲著杯子唱歌,還把酒瓶丟向馬路,行人紛紛閃避。老板拿著炒飯過去勸說:“我要收攤了,送大家一份炒飯,交個朋友。”
一個光頭揚揚下巴。“趕我們走?”
我翻轉(zhuǎn)酒瓶,已經(jīng)空蕩蕩,啪地丟到腳下,搖搖晃晃站起來,不知道為什么,死死盯著隔壁桌。
老板賠笑道:“我沒這個意思,就怕樓上報警,那多不好……”
光頭將他推倒,老板的帽子掉在地上,被風飛快卷走。光頭說:“今天我們不喝高興,誰都別想走,拿酒!”
老板爬起來,說:“兄弟,給個面子……”
光頭揪住他的領(lǐng)子。“你算什么東西,我要給你面子?”
老板努力掰他的手。“我不算什么東西,你別跟我計較,這樣我給你們打八折好不好?”
光頭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你這態(tài)度,還想收錢?”
“放手。”我站起來。
“啥?你再說一遍?”光頭看向我,他身后的朋友站起來。
我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腳一滑,差點沒站穩(wěn),趕緊扶住桌子,指著他們說:“他媽的聾子啊,我讓你放手。”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從我的視角看,所有東西都在翻滾。雨夜的天空,墨綠的雨棚,飛來飛去的酒瓶,驚慌的面孔,像畢加索畫中的旋渦,全部扭曲,全部旋轉(zhuǎn),全部破碎。
桌子都被撞翻,我抱著光頭滾成一團。
青年們的拳腳在我身上落下,奇怪的是竟然不疼。我手腳失去控制,只是死死摟住光頭,用盡一切方法,揮空了就用頭撞,撞暈了就用腳踢。
我倆在地面扭打,幾乎要滾到馬路上。老板惶恐著大喊別打了,我根本不想停手。打啊,我還沒打過人。父親離開的時候,我不知道打誰。母親跳樓的時候,我不知道打誰。他們說,就是因為我,這個家才會死的死,沒的沒,那么,打死我吧。
有人操起塑料板凳,砸向我的后背。
打死我啊,有本事你們打死我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突然青年們停了手,包括光頭,臉上都是害怕和震驚。
我氣喘吁吁,意識到自己吼出了心聲,那句心中瘋狂的咆哮,我居然喊出了口。我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站起來,走了兩步,青年們集體后退。
我伸出手,想去抓住光頭的衣領(lǐng),剛抬起胳膊,整個人就被緊緊按住。
“蹲下,警察,都給我老老實實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