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秀大傳:東漢開國風云錄
- 夜起聽花落
- 8991字
- 2021-09-28 16:45:29
第二章 初立志游學長安,辭眾親一路西行
南陽的秋雨,斷斷續續下了好多天。這日總算晴了下來,劉秀早已開始忙碌個不停。這倒霉的秋雨,許多未曬干的谷子又受了潮,若再不趕緊晾干,怕就要起霉了。
劉秀心不在焉地把谷子攤開,木訥地躺在一旁的草堆上,呆呆地望著天空,看著被風吹得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云朵,心中一陣惆悵。幾日前劉一席話,令劉秀心緒久久難以平復。同是一奶同胞,兄長胸懷大志,見識非凡,自己卻如井底之蛙,這種巨大的差異使得劉秀既有些自慚形穢,又有些羨慕不已。家中幾經衰落,劉秀早已記不得多少先祖榮耀,能與相愛之人結成連理,豐衣足食,平淡一生足矣。只是這點小小心愿也堪比登天,陰麗華家境富足,身世顯赫,自己不過是個操持粗務的農夫,想要向陰家提親當真是貽笑大方。劉秀不禁愁苦萬分,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聞得一陣讀書之聲,由遠及近。那人聲如玉磬,讀得更是抑揚頓挫,煞是好聽:“……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劉秀坐起身來,循聲望去,見一白衣少年,乘一白馬,款款而來。十三四歲模樣,穿著一身儒裝,一看便知是學堂兒郎,只是尚未加冠,隨手扎起一只總角,映襯著一臉稚氣,甚是可愛。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捧卷竹簡,朗朗讀著。宛如仙境童子飄落人間。也不看路,由著白馬信步前行。
好個俊俏的讀書兒郎,劉秀心道,這等人物為何過去從未見過,頓然心生結交之念,站起身來,遙遙一拜:“這位小先生,劉秀有禮了。”
那少年聽聞有人召喚,慢悠悠地卷起竹簡,抬頭一瞧,眼前男子雖然一身農裝,但眉宇間不乏一絲英氣。只是一雙鳳目,流露出些許無奈與哀愁。伸手回拜:“這位大哥,何事喚我?”
劉秀迎上前來:“打擾先生讀書,真是劉秀失禮了。只是秀心中愁苦,正傷神之際,聽聞先生讀書,猶如醍醐灌頂。先生所言‘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恰如秀此時心境。不知此言出自何篇?是何深意?還望先生不吝賜教。”說完又是一拜。
少年打量著眼前男子,聞其談吐不俗,料也是明理之人,細聲解釋道:“此篇乃孟夫子所書《孟子·告子下》。全篇所言,欲成大事者,必經受得起人生苦楚,世態炎涼,更要頂得住是非成敗對心性的折磨。何也?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身處憂患之際,秉持理想、抱負不廢,富貴于我何加焉?威武于我何加焉?任憑風大浪急,我自笑面人生。終有一日,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劉秀聽得熱血沸騰,激動不已。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自己此刻不正處憂患之際嗎?一個少年尚知磨煉心性,自己卻因一時煩惱而自怨自艾,這樣下去終是枉自蹉跎,自毀一生。
劉秀謝道:“聞君一席話,秀茅塞頓開。敢問先生高姓大名,欲往何處?”
少年咯咯一笑:“大哥言重了。小子新野鄧禹,字仲華。不日將西學長安,特來舂陵拜別親友。方才聽先生喚作劉秀,莫非正是那劉伯升之弟?”
劉秀聽一少年都聞大哥聲名,心中不快,面有慍色:“在下正是那不成器的劉文叔。”
鄧禹見劉秀不悅,呵呵一笑:“倒是小子失言,惹惱了足下。還望念我童言無忌,莫要與我計較。只是不明足下為何枉稱自己不器?”
劉秀深深一嘆:“唉,在下豈敢抱怨先生。其實都怨我自己。正如先生所言,兄長早已聲名鵲起,而我也已二十出頭,卻只懂耕桑農作。人人都知道大哥一方豪杰,又有幾人知道劉秀有何所長?其實原本對這些虛名,我并不在意。可近日來突然醒悟,碌碌無為,終其一生何等悲哀。怎奈身無所長,徒勞感傷。”
鄧禹見他觸動真情,勸解道:“其實足下也不必過于妄自菲薄。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觀足下便有可取之處,只是還未顯山露水罷了。”
劉秀一愣:“愿聞其詳。”
鄧禹理了理思緒,侃侃而談:“足下雖然郁郁難以得志,尚有四善,遠非世間張狂驕縱之人可以相提并論。其一,處事低調,不作張揚。雖顯得沉悶,但只有禁得住寂寞,才擔得起大任。其二,吃得了苦,忍得住事。堂堂漢家宗室血親,卻忍得住他人非議,躬耕于南畝。其三,性格倔強,不循常人。劉伯升聲名遠揚,尋常人自當引以為榮,而足下卻似有不悅,引以為恥。其四,亦是重中之重——輕不言棄,樹立遠志。雖然此刻足下心存困惑,但已有立志之愿。若足下持之以恒,未嘗不能實現心中夙愿。”
劉秀聽得臉色數變,驚嘆一聲:“先生當真奇人也,秀當真白活了這二十余載,寥寥數語,令秀豁然開朗。若先生不棄,秀愿師從先生,還望先生教我。”說罷,長揖不起。
鄧禹忙下馬來,虛身避開,深深一揖:“足下言重了,小子年僅十三,學識淺薄,如何教得了足下?若足下不嫌小子鄙陋,愿與足下相交為友,同學同游,豈不快哉?”
劉秀樂呵呵地笑道:“那便從先生之言。秀雖早年讀過幾年私塾,但學問遠不如先生,還請先生莫嫌我愚笨才是。”
鄧禹相視而笑:“呵呵,我看咱們還是莫要先生長小子短的,就以表字相稱,方顯得親近。”
“那就依仲華所言。今日與仲華相見恨晚,若方便,還請仲華入寒舍一敘。”
鄧禹面露難色:“多謝文叔盛情相邀,只是我三日后便要西去長安求學,實在不便久留。今日能與文叔相識,三生有幸,待禹學成歸來,再與文叔把酒言歡。”
劉秀惋惜道:“那真是可惜,才剛剛與仲華相識,便又要分離,好叫人傷感。既然仲華有要事在身,秀也不便強留。此去路途遙遠,還望仲華一路保重。”
鄧禹拜別:“山水相逢,后會有期。文叔若能自強不息,自有功成名就之日。保重!”說罷,起身上馬,依依不舍地漸行漸遠。
劉秀望著鄧禹遠去的身影,回想著方才所說之事,心中陰霾一掃而盡。仔細揣摩著鄧禹對自己的評價,深感十三歲的少年便有此見識,日后必然成就非凡。長安!長安!劉秀不禁充滿了向往。大哥游學長安有了今日之勢,鄧禹如此人物亦要西學長安。長安啊長安!我劉秀去得了長安嗎?
劉良,字次伯,乃劉秀兄弟叔父。漢平帝時,舉為孝廉,任命為蕭縣縣令,治縣數載,政務清明。及其兄長劉欽病逝,劉良接過劉秀兄弟姐妹幾人,代為撫養,視若親出。居攝元年,王莽稱假皇帝。南陽安眾侯劉崇不滿劉氏天下為外姓所竊,起兵反莽,非但沒能復興漢室,反為王莽所誅殺,其族盡滅。自此王莽對劉氏宗親充滿警惕,然而初登大位,國家尚不安穩,若對劉氏處置牽涉太廣,只怕朝局愈發動蕩。故而對劉氏宗親或罷免,或監視,或征入朝為質。劉良在此窘境中,受同僚排擠詆毀,心灰意懶之際,索性掛印辭官,歸家閑居。及王莽正式登基君臨天下,廢漢國號,除了其親信劉歆一族越加榮耀之外,其余劉氏宗親皆被削除爵祿。諸多宗室子弟家道中落,生活艱辛。劉良家境雖然并不殷實,卻時常接濟族中子侄。
這日,劉良微恙,正在家中休養,有客人過府探望。來者三人,卻是來歙和劉祉、劉嘉兄弟。
來歙,字君叔,是劉秀姑姑之子,新野人士,與劉良常有來往,對其家中子侄也都十分熟稔,和劉秀最是親熱。
劉祉,字巨伯,乃是劉秀族兄舂陵康侯劉敞之子。劉敞父子同征入朝,卻正遇上南陽劉崇起兵反莽的時節,劉祉陰差陽錯,被御林軍鎖拿下獄。劉敞多方打點,才保劉祉獲釋。后來劉敞在京師郁郁而終,劉祉不得襲父爵,在長安的生活都幾乎成了問題,只得轉道回了舂陵祖宅,勉強度日。
劉嘉,字孝孫,乃劉祉叔父劉憲之子。自幼喪父,被劉秀父親收養,待其一視同仁,與伯升一起送往長安游學,與劉秀兄弟甚是親愛。學歸舂陵后,有意于來歙之妹,兩家本就有些親緣,來歙又生性豁達,遂親上加親,結為姻親,倒成了郎舅關系。
劉祉、劉嘉兄弟二人常受劉良接濟,聽聞劉良臥病休養,恰逢來歙正做客劉嘉府中,便一同前來探望。正當四人聊得興起,門外傳來劉秀聲音:“叔父可在家中?”
劉嘉聽到劉秀拜訪,起身掀起簾子,沖著劉秀笑道:“文叔,你來得倒巧。”
“是孝孫啊。”劉秀有段時間沒見到劉嘉,笑著問道,“叔父可在?”
“在的,君叔和巨伯也來了。可巧我們正談你,就聽到你的聲音。”
劉秀聽來歙也在,忙隨劉嘉進入堂屋,向叔父與表兄見禮。
“侄兒聽聞叔父染了風寒,便忙去山中采了一些甘草,為叔父驅寒。不知叔父可曾好些?”
劉良欣慰地看著劉秀:“秀兒快坐。我不過夜間受了些風,不礙事的,反而勞你們牽掛了。”
劉秀笑道:“叔父不必掛懷。侄兒入府拜見,一是探望叔父,二是向叔父辭行。”
劉良心中猛然一顫:“辭行?秀兒欲往何處?”
“侄兒多年來一直為了生計操持農務,以至于學業荒廢。為長遠計,侄兒欲往長安游學,求個前程。侄兒不在身邊陪伴左右,還望叔父保重好身體。”
劉良聽罷,久久沉默不語。現下世道不遂人愿,自己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又豈是真才實學能左右命運的?可又不忍心打破劉秀的一片熱忱和希望,更怕劉秀向來老實本分,若只身遠行,恐受人欺凌,故而甚是放心不下。
來歙瞧出劉良心思,勸解道:“舅父,文叔一心求學,此乃正道,你若是放心不下。那我就隨他走上一遭,也省得你在家擔驚受怕。”
劉祉、劉嘉也直勸:“是啊,叔父,族中親友多曾受業長安,文叔年紀還輕,若不明經頌理,求取功名,難道還要做一輩子農夫不成?”
劉良微微一嘆,心道:爾等哪知我心中所困惑之事啊!許久才問:“此事告知你兄長了嗎?”
劉秀不忍看著劉良傷心,低頭答道:“待辭別叔父后便去。”
劉良依在榻上,考慮再三:“秀兒,自你父親離世后,我便將你兄弟幾人當作自己親兒一般。你性情忠厚沉穩,不似你大哥那般張揚,我對你也最為放心。既然你已決意如此,我也不攔你。我予你書信一封,薦于郡府,或可換得郡府薦書。長安達官顯貴云集,定要謹言慎行,莫要惹禍上身。來歙為人穩重,辦事干練。既然他愿意陪你同去,我自然是放心的。此去旅途勞苦,不似家中事事如意,還要多聽你表兄之言,莫要擅作主張,招惹是非。”
劉秀強忍淚水,跪倒在地:“秀兒牢記叔父叮嚀,定不讓叔父憂心。”
劉良起身扶起劉秀:“你等等。”說完轉入內堂。許久才出來,遞給劉秀一個包裹。“這里有書信一封,《尚書》三卷,大錢五貫。你莫要推辭,長安不似南陽,開支用度甚大,且學業豈是一朝一夕之事,料你定要逗留數年。你若要叔父放心,就都帶去。”
劉秀低著頭,不讓劉良看到自己滑落的淚水,接過包裹,一揖到地:“多謝叔父。”起身之際,輕輕拭去淚痕,唯恐劉良瞧見,心中更加難過。
劉祉拍了拍劉秀:“文叔,長安雖然繁華,但須牢記,南陽才是故鄉,若有不快之時,便想想家鄉父老兄弟,想想家中的油饃和板面,我在長安那幾年,每每心中苦痛之時,就是這樣過來的。”
劉嘉卻在旁邊笑道:“巨伯,你看你說的,文叔還未去長安,你就提這些傷心之事,莫掃了文叔興致。文叔,長安比南陽可要闊綽多了,僅一個東市就比宛城幾個集市合起來都大。南北藝人、四方商賈絡繹不絕,天下奇珍令人目不暇接,當真是賞心悅目。說不定相中哪家姑娘,自此安家長安,不舍得回南陽了。”
來歙忙打斷道:“孝孫你快快打住,文叔此去實為求學,哪似你整日只惦念玩樂。”
劉嘉不以為然,觍著臉笑道:“那也要勞逸結合,才有益學業。”
來歙懶得再去和他饒舌,轉與劉秀約好時日,又向劉良拜別:“舅父,你且在家中安心養病,我這便回新野收拾行裝,必護得文叔周全。”
“那便勞煩你了。”
劉秀也向劉良一拜:“叔父保重,侄兒去了,待我學業有成,再回鄉孝敬叔父。”說罷,與來歙一同離去。
劉秀拜別劉良,又辭謝來歙,轉身來到劉府上,正遇劉
同劉賜、朱佑、鄧晨射箭。劉
本就一身武藝,箭法更是了得。但見他一身勁裝,身姿挺拔,一張硬弓在其手中恍若無物,輕松張滿,宛如新月,箭若流星,連中靶心,引得旁人陣陣喝彩。劉秀遠遠地望著劉
的身影,心生羨慕。定了定心神,信步上前,與諸人見禮。
劉細瞧劉秀,見他眉宇間已無焦灼之氣,知其已從上次深談后的迷茫頹廢中解脫出來,和聲問道:“三弟幾日不見,諸事可還順心?”
劉秀笑答:“這幾日倒也無他事,只是盡心做完農活,還去了趟宛城賣了余糧。潁川來了幾家大商,糧價給得頗為豐厚,不枉我今年一季勞苦。”
劉見劉秀神情愉悅,知其心結打開,也為他高興。“那便好。叔父近日身體不適,我去探望時,他還不住念叨你,只是正值農忙時節,叔父怕耽誤你活計,也未讓我告訴于你。既然你已無他事,不妨去陪他老人家幾日。”
劉秀聽劉提及叔父,想起剛才分別時叔父難過之情,不由心中傷感,微微一頓,說道:“我正從叔父家中而來,巧遇表兄來歙,巨伯和孝孫兄弟倆也在。叔父今日氣色漸佳,已無大礙。”
“哦?君叔何時來的?也未曾聽說,那我這便去拜會。”
“大哥不必去了。我出來時,表兄已回新野了。”
劉有些失望,卻聽劉秀接著說道:“大哥,今日此來特向兄長辭行。我決意如你一般,游學長安,不再自甘平庸,定要有所長進。”
“長安?”眾人皆感意外。
劉心中卻十分歡喜,看來那日言語相激頗有成效。劉
心中雖喜,面上卻不動聲色:“既然有心學業,何處不能讀書?莫非僅是因為南陽偏隅,長安繁華之故嗎?”
鄧晨也勸:“是啊,你大哥所言在理,讀書不在于去哪里讀,而在于用心去讀。你若只是憑一時沖動去往長安,還不如在家安心苦讀來得實在。”
劉賜也不住勸阻:“文叔,非是為兄貶低于你,荒廢學業數年,以你所知,未必能跟上進度。好高騖遠不如腳踏實地。你如想讀書,不若學于劉良叔父,待學業小成,再去長安為時未晚。”
劉秀沉默不語,自己反復斟酌才下決心,卻不被眾人看好,就連大哥也不甚贊同,失落之情油然而生,但想至自己已過加冠之年,不愿再過平淡無奇的生活。人或許都是這般,永遠不會滿足于自己所處的位置,都渴望探尋一番新的天地,或許離開了眼下衣食無憂的生活,自己會有嶄新的際遇,又或許會碰得頭破血流,最終依舊發現眼下的平淡才是自己真正所渴望的。但那又如何,自己經歷了,才會覺得可貴;失去了,才會學著珍惜。更何況陰麗華年已十三,若再不抓緊時間,奮發圖強,恐怕就算自己有機會衣錦還鄉,陰麗華也已嫁作他人婦。雖說目下不過是一廂情愿,陰麗華連劉秀何人都不識得,但只要經過了自己的一番努力,將來即便未能如愿,也已盡人事,總好過空留余恨,暗自傷神。經過這番激烈掙扎,劉秀倔強地說道:“多謝諸位善言,但秀心如磐石,絕不動搖。不瞞各位,前幾日秀偶遇一白衣少年,喚作鄧禹,年方十三,卻已才華橫溢。如此才俊也要去長安游學,秀學業不精,更要自強不息,迎難而上。”
“鄧禹?”劉奇道,“偉卿,這鄧禹可是新野鄧仲華?”
鄧晨一笑:“若是如此年紀,想必是他無疑了。此子自幼熟讀經史,不僅學識淵博,更是涉獵寬廣,實乃百年不遇的奇才。”
劉秀聽聞鄧晨之語,方知仲華賢弟竟如此了得,不禁為能有緣相識而備感慶幸,不由得對長安之行愈發向往。劉也為劉秀能結識這樣的人物而高興,若是劉秀能得鄧禹青睞,那此去長安,即使學業無成,也已是獲益匪淺。想到此處,劉
說道:“既然你意已決,那便由你西去。開支用度自有為兄擔負,你不必為此煩惱。世道險惡,人心不古,待為兄這幾日收完賬目,就陪你同去,也好有個照應。”
劉秀見劉不再阻攔,心中歡喜:“多謝大哥美意。秀雖然生活拮據,但好在這幾年也稍有些許積蓄,料想足夠長安數年用度。秀年幼時常得叔父與大哥周濟,如今已長大成人,若還一味靠大哥過活,還有何顏面可言?再者,秀此去一為求學,二也為自己有所歷練,若有大哥陪伴身旁,雖省去諸多麻煩,但秀卻失去獨當一面的機會。且家中片刻離不得大哥。秀家中那幾頃田地還有勞大哥尋人打理,莫等秀歸來之際,沃土變成荒野,那秀豈不斷了生計?來歙表兄已答應陪我同行,待安頓下來,我便修書由表兄帶回,以報平安。”
“既如此,那便隨你。此去長安,多與那鄧禹親近,此人絕非池中之物。家中諸事,你自不必掛心,在長安只須顧好自己。至于學業,若有所成自是最好,若進境緩慢,也莫過于自責。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何況你荒廢學業多年,根基不牢。”說罷,劉解下腰間長劍遞與劉秀。“此劍你帶在身邊,一者用來防身,二者以壯聲勢。大丈夫在世,自當仗劍行走天涯,即便不能創一世功業,也當橫行天下,笑傲江湖。”
劉秀接過長劍,向劉一拜:“秀謹記大哥教誨,定不負大哥所望。”
朱佑在旁笑道:“過兩日我亦要回復陽去,我便與你結伴而行,送你到宛城再走。”
劉秀大喜,朱佑來舂陵有些時日,卻還真未見過幾次,此去長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鄉,若與朱佑同行,倒也能與他親近一番,遂將與來歙約定的時辰告知朱佑,便拜別兄長,回家收拾行囊去了。
三日后。
來歙早早來到新野西門。天色尚未大亮,幾顆寒星還在閃耀,朦朧的晨霧中,城門剛剛開啟。一只老鴉突然驚起,飛上城頭,兀自叫嚷個不停,引得門吏幾聲咒罵,隨即懶散地靠在墻上打起盹兒來。兩個老叟正拖著掃帚清掃街道,路邊的商鋪還未開業,門板的縫隙里透出一絲燈光。一個賣面的小攤倚在街角,雖還無人光顧,店家還是忙碌地張羅著。還未到深秋,可夜盡時的霧氣已經透著冰冷,看著熱氣騰騰的湯鍋,來歙不禁一哆嗦,走到面攤前,把行囊和防身的棍棒隨手放在桌上,叫了碗湯面。
熱乎乎的面食下了肚,人整個暖和起來。來歙心滿意足地喝著湯,思量著一路行程如何安排。正在此時,就聽身后有人招呼。
“讓表兄久等了,秀深感不安。”
來歙邊說不礙事,邊轉身過來。見劉秀正拱手行禮,朱佑與鄧晨站在一旁,笑瞇瞇地打著招呼。劉秀平日賣糧用的大車停在身后,一頭白嘴黑驢拴在車頭,吧唧吧唧地磨著嘴。
來歙笑著向朱佑、鄧晨點個頭,算打了招呼:“我原以為你會自舂陵而來,還一直望著城門外,未料你會從城中出來。”
“路途遙遠,若無個腳力也甚是不便,就與仲先昨日來了新野,在集市買了這頭犟驢。順道看了看二姐,昨夜就宿在姐夫家了。對了,仲先要回復陽去,正好和我們搭伴去宛城呢。”
“原來如此,你們可曾用飯?這店家面食尚可,暖暖身子也好趕路。”
劉秀答道:“我們已在姐夫家用過早飯。我等這便趁早起程吧。”
三人辭別了鄧晨,一路向北。
不覺出了新野地界,旭日東升,漸漸暖和起來。秋色宜人,三人邊走邊賞,興致正濃。遠遠瞧見幾個鹽吏從前方奔來,神色頗是慌張。
來歙遠遠問道:“幾位公人,何事如此慌張?”
“莫問了,快跑吧。前面有狂徒遮道。我等運鹽歸來,鹽包都失落了。我勸爾等也莫前去,免得傷了性命。”
劉秀心中一緊,望向來歙,還未開口,就聽來歙又問:“敢問公人,有多少強人?”
“約莫二三十人,明晃晃的大刀片子甚是嚇人,你們也莫要逞強,速速離去吧。”說罷,頭也不回,氣喘吁吁逃命而去。
劉秀哪見過這等陣勢,有點不知所措。朱佑緊了緊腰帶,拔出佩刀,拍了拍劉秀肩膀:“文叔莫慌,好歹我與君叔習武多年,二三十賊人還不放在眼里。那些匪人多是欺軟怕硬,且看我與君叔殺散他們。”
來歙也提起木棍,安慰道:“仲先所言不假,你莫要緊張,且在我二人身后,留神便是。”
劉秀聽二人如此一說,也激起了心中豪氣,拔劍在手,說道:“表兄與仲先莫要顧我,我與你們同去。看那些小賊能奈我等如何。”
轉過一道路口,三人遠遠瞧見一群賊人圍作一團,卻與一名皂吏正在廝斗。
但見那人虎背熊腰,一身氣力,白面長須,怒瞪雙目,赤手空拳對陣群賊,毫無懼意,數名小賊倒在腳下,也不知生死如何。其余賊人見他勇猛,雖然持有兵刃,亦不敢上前半步,只是將他團團困在中央,遠隔數步對峙起來。
三人見狀,高呼“殺賊”,沖將過來。
群賊正專心找尋那人破綻,忽聞背后有人殺了過來,頓時慌了手腳,也未敢細瞧究竟來了多少援手,匆匆撿起散落的鹽包,連倒地的同伴都顧及不得,四散逃去。
那官吏見賊人退去,松了口氣。向劉秀三人拱了拱手:“多謝諸位義士仗義出手,否則怕還要耽擱些光景,誤了歸期。”
劉秀不禁贊道:“官人當真好武藝,獨戰群賊,面不改色,真真了得。我三人也未幫上什么忙,官人不必言謝。敢問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在下南陽冠軍人士,名喚賈復,字君文。現為縣府掾吏,受老爺派遣,與諸吏迎鹽河東。不料遭遇賊人,在下還當速回縣府,省得那幾個軟骨頭在老爺面前中傷于我。今日有勞各位援手,容賈某改日答謝,就此告辭。”說罷,背起身邊鹽包,大步離去。那鹽包稍一打量,便知足有百十斤重,在他手中卻恍若無物,轉眼就看不到背影了。
別了賈復,未過多久,便到了宛城。宛城乃南陽首縣,城墻高大,街市繁華,人口眾多。遠非新野、舂陵可比。三人在城內用了午飯,稍憩片刻,劉秀、來歙辭了朱佑,自行往長安而去。
劉秀頭一次離家這么遠,事事覺得有趣。看不盡的湖光山色,問不盡的南北奇聞。來歙一一指點解答,聽得劉秀興致盎然。正聊著,遠遠望見山坡下的野地里,一大群衣衫襤褸之人埋頭采摘著什么。旁邊支起一口大鍋,下面架著柴火,熱氣騰騰不知煮著什么。
劉秀奇道:“表兄,我見那山下野草叢生,定無甚莊稼生長。那些人低身尋找,難道是采藥山民?這么多人,再多的藥草也早該被采干挖盡了吧。”
來歙細細一瞧:“那些可不是什么藥農。如此落魄,怕是遭災的流民,無糧可食,只得刨些個野菜草根果腹。”
“近些年倒還算得風調雨順,何來如此多的災民?”
“你久居南陽,對東方之事有所不知。去年齊地、東海鬧了蝗災,官府不加撫慰賑濟,任災民自生自滅。許多人流離失所,四處逃荒。不少人為了活命,落草為寇。你我先前遇到的那伙賊人,多半就是由此而來。聽聞齊地不少強人占山為王,頗具勢力。瑯邪有喚呂母者,家境殷實,資產數百萬。因與官府結仇,傾盡家財,結交少年英豪,相聚百人,殺官復仇,流亡海中。不少流民投奔呂母,眾至數千,攻破城池,就連官軍都無可奈何。”
劉秀聽聞,心中暗道:“難怪大哥言天下將變。官府視百姓為草芥,百姓自然視官府為仇讎。”
來歙見劉秀半晌不語,催促道:“我二人還是速速離去。流民與強盜有時往往只有一線之隔,餓急眼了,什么事端都做得出來。他們人多勢眾,我們還是避開為妙。”
就這樣行了幾日之后,二人已入關中地界,官道上漸漸人多了起來,不時能看到來自四方的車馬、游學的士子,還有不少攜家帶口往長安討活計的青年。
正走著,路遇一書生斜坐道邊,靠著一棵老樹,滿頭大汗,一臉焦慮。見劉秀二人走過,忙喚道:“兩位兄臺留步。”
劉秀停了下來,問道:“足下何事喚我?”
那人整理一番被汗水浸透的衣帽,拱了拱手:“這位小哥,在下不慎扭傷了腳踝,見二位兄臺路過,可否載我一程?”
劉秀聽罷說道:“我二人亦要去往長安,正與你同路。”伸手將那書生扶將起來,坐到車上,再把他行李也一并載上。
那人疼得齜牙咧嘴,好不容易坐穩當,向劉秀一拜:“多謝小哥仁厚。在下彊華,敢問二位如何稱呼?”
劉秀兩人自我介紹,問道:“彊兄可是去長安求學?”
“正是,劉兄去長安何干?”
“我亦是求學長安,正好與彊兄做伴。”
彊華笑道:“那當真是天意如此,使你我二人相遇。因果循環,茫茫中自有定數。”
劉秀聽他這都能扯出些“大道”來,不由得呵呵一樂,一路東聊西扯,倒也熱鬧不少,不覺已依稀可見長安巍峨的城樓。劉秀心中感慨萬千:“長安,我劉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