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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線曙光(3)

只可惜這次卻不太靈了,她笑得最甜的時候,楚留香連人帶馬都已到了兩三丈開外,只留了一小塊銀子下來。

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對他的印象太好。

老板娘咬著嘴唇,恨恨道:“原來又是個奔喪的,趕著去送死嗎?”

黃昏,黃昏后。道路愈來愈崎嶇,愈來愈難走,仿佛又進入山區。

天色忽然暗了下來。

林木漸漸茂密,連星光月色都看不見。

楚留香忽然發現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這條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點東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凈凈,現在他的肚子空得簡直就像是胡鐵花的口袋。

他并不是挨不得餓,就算兩三天不吃東西,也絕不會倒下去。

他只不過很不喜歡挨餓,他總覺得世上最可怕的兩件事,就是饑餓和寂寞。

現在就算原路退回也來不及了,這條路上唯一有東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小酒攤子。

從這里走回去至少也要一個半時辰。

楚留香嘆了口氣,已開始對那比石頭還硬的鹵牛肉懷念起來。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樹影,陰森森的山石,聽著遠處嗖嗖的風聲,冷清清的流水聲……他覺得自己實在倒霉透頂。

但最倒霉的人當然還不是他,艾虹就比他還要倒霉得多。

她已少了一條手,又被人綁架,也不知是誰綁走了她,更不知被綁到什么地方去了。

還有艾青。

艾青的遭遇也許更悲慘。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自己苦笑。

他忽然發現自己也是個“禍水”,對他好的女孩子很少有不倒霉的。

流水聲在風中聽來,就好像是那些女孩子的哀泣聲。

楚留香輕撫著馬鬃,喃喃道:“看樣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

他走到泉水旁,就看到小橋旁那小小人家。

小橋,流水,人家。

這本是幅很美、很有詩意的圖畫。

只可惜楚留香現在連一點詩意都沒有,此刻在他眼中看來,世上最美麗的圖畫也比不上一碗紅燒肉那么動人。

低低的竹籬上爬著一架紫藤花,昏黃的窗紙里還有燈光透出來。

屋頂上炊煙裊裊,風中除了花的香氣外,好像還有蔥花炒雞蛋的香氣,除了流水聲外,又多了一種聲音。

楚留香肚子叫的聲音。

他下了馬,硬著頭皮去敲門。

應門的是個又瘦又矮的小老頭子,先不開門,只是躲在門后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楚留香,那眼色就像是一只受了驚的兔子。

楚留香唱了個肥喏,賠笑道:“在下錯過宿頭,不知是否能在老丈處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當重重酬報。”

這句話,好像是他小時在一個說書先生嘴里聽到的,此刻居然說得很流利,而且看來仿佛很有效。

他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實在不錯。

這句話果然有效,因為門已開了。

這小老頭其實并不老,只有四十多歲,頭發都沒有了。

他叫卜擔夫,是個砍柴的樵夫,有時也打幾只野雞兔子換酒喝。

今天他剛巧打了幾只兔子,所以晚上在喝酒,他酒喝得慢,菜卻吃得快,所以又叫他的女人炒蛋加菜。

他笑著道:“也許就因為喝了酒,所以才有膽子去開門,否則三更半夜的,我怎么肯隨便就把陌生人放進來?”

楚留香只有聽著,只有點頭。

卜擔夫又笑道:“我這里雖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怕被人搶,卻有個漂亮女兒。”

楚留香開始有點笑不出了。

現在他什么都不怕,就只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酒,就喝得快了些。

酒一喝多,豪氣就來了。

卜擔夫臉已發白,大聲道:“鵑兒,快去把那半只兔子也拿來下酒。”

里面的屋子里就傳來帶著三分埋怨、七分抗議的聲音,道:“那半只兔子你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飯吃的嗎?”

卜擔夫笑罵道:“小氣鬼,也不怕客人聽了笑話,快端出來,也不必切了,我們就撕著吃。”

他又搖頭笑道:“我這女兒叫阿鵑,什么都好,就是沒見過世面,我真擔心她將來嫁不出。”

楚留香連頭都不敢點了,一聽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里還敢搭腔?

一個布衣粗裙、不著脂粉的少女,已端了個菜碗走出來,低著頭,噘著嘴,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擱,扭頭就走。

楚留香雖然不敢多看,還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卜擔夫并沒有吹牛,他的女兒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長長的頭發,大大的眼睛,只不過臉色好像特別蒼白。

害羞的女孩子大多是這樣子的。

她既不敢見人,當然也就見不到陽光。

楚留香轉過頭,才發現卜擔夫也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眼睛里仿佛帶著種不懷好意的微笑,笑問道:“你看我這女兒怎么樣?”

人家既已問了出來,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愛一定能嫁得出去。”

卜擔夫道:“若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楚留香又不敢搭腔了,只恨自己為什么要多話。

卜擔夫大笑,道:“看來你倒是老實人,不像別的小伙子那么油嘴滑舌,來,我敬你一杯,這年頭像你這么老實的小伙子已不多了。”

卜擔夫醉了。

一個人若敢跟楚留香拼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來你倒是個老實人……這年頭像你這么老實的小伙子已不多。”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他有時被人稱作大俠,有時被人看作強盜,有時被人看作君子,有時被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個“老實人”,這倒還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實’,一定會嚇得跳起來三丈高。”

楚留香微笑著,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上。

這種人家當然不會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將就一夜。無論如何,這地方總有個屋頂,總比睡在露天里好。

他若知道在這里會遇到什么事,寧可睡在陰溝也不愿睡在這里了。

夜已深,四下靜得很。

深山里那種總帶著幾分凄涼的靜寂,絕不是紅塵中人能想得到的。

雖然有風在吹,吹得樹葉嗖嗖地響,但也只不過使得這寂靜更平添幾分蕭索之意。

白天經過了那么多事,在這么一個又凄涼又蕭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里的草堆上面。

你叫楚留香怎么睡得著?

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聽那說書先生說起的故事:“一個年輕的舉人上京趕考,路上錯過宿頭,投宿到深山里一處人家,年邁的主人慈祥而好客,還有個美麗的女兒。

“主人看這少年學子年輕有為,就要將女兒嫁給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當夜就成了親。

“第二天早上他才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墳堆里,身旁的新娘子已變成一堆枯骨,卻仍將他送的聘禮的玉鐲戴在腕上。”

楚留香一直覺得這故事很有趣,現在忽然覺得不太有趣了。

風還在吹,木葉還在嗖嗖地響。

如此深山,怎么會有這么樣一戶人家?

“明天早上,我醒來時,會不會也是躺在一片墳堆里?”

當然不會,那只不過是個荒誕不經的故事。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為了什么,背脊上還覺得有點涼颼颼的。

幸好卜擔夫沒有勉強要將女兒嫁給他,否則他此刻只怕已要落荒而逃了。

風更大,吹得門“吱吱”發響。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蒼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鵑姑娘的臉。

楚留香悄悄站起來,悄悄推開門,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氣。

他一推開門,就看到了這一生永遠也無法忘懷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遠沒有推開過這扇門。

星光朦朧,月色蒼白。

那位阿鵑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靜靜地梳著頭。

少女們誰不愛美,就算在半夜里爬起來梳頭,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

但這阿鵑姑娘梳頭的法子卻很特別。

她將自己的頭拿了下來,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梳著。

月光照著她蒼白的臉,蒼白的手。頭在桌上。人沒有頭。

楚留香全身冰冷,從手指冷到腳趾。他這一生從來也沒有遇見到如此詭秘、如此可怕的事。

這種事本來只有在最荒誕的故事里才會發生的。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親眼看到。

阿鵑姑娘的頭突然轉了過來——用她的手將她的頭轉了面對著楚留香,冷冰冰地看著楚留香。

“你敢偷看?”

四下沒有別人,這聲音的確是從桌上的人頭嘴里說出來的。

楚留香膽子一向很大,一向不信邪,無論遇著多可怕的事,他的腿都不會發軟。

但現在他的腿已有點發軟了。他想往后退,剛退了一步,黑暗中突然有條黑影躥了出來。

一條黑狗。這條狗竟躥到桌子上,竟一口咬住了桌上的人頭。

人頭竟已被狗銜走,還在呼叫:“救救我……救救我……”

卜阿鵑已沒有頭。沒有頭的人居然也在哀呼:“還我的頭來……還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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