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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維娜和嬰兒來到了我們的懷君島。他們乘坐一輛牛車,穿過東陸橋,來到了托爾山下。我從刮著大風的山頂朝下看,人們從鋪著毛皮大衣的車中抬出病弱的母親和殘疾的孩子,用一頂布轎將他們一路抬進圍墻。那天很冷,下著雪,刺骨嚴寒侵蝕著肺,凍裂了皮膚,諾維娜和襁褓中的嬰兒被帶進懷君島托爾山的山門時,她因此低聲抱怨。

就這樣,莫德雷德,德莫尼亞的王儲,進入了梅林的王國。

懷君島這個名字意為玻璃之島,盡管如此,它并不是一座真正的島嶼,而是一個高地海岬,突出伸向一片由濱海濕地、溪流和垂柳環繞的沼澤所組成的荒地,其上苔草蘆葦叢生。此處富足,盛產野禽、魚和黏土,從潮汐地邊緣的山丘上也可以輕易采到石灰巖。有時西風太強,洶涌潮水迅猛地淹過綠色的長形濕地,穿行其中的木制古道上,時有粗心的訪客溺水。地勢向西升高,那里是蘋果園和麥田的所在。蒼白的山丘于北面與濕地接壤,那里放牧著牛羊。這片豐饒土地的心臟,正是懷君島。

這里是梅林大人的土地,它被稱為阿瓦隆。他的父親與祖父都曾統治此處,由托爾山頂望去,視野所及的每一個農奴和奴隸都為梅林工作。這片土地及其產物困住了潮水,形成了內陸河谷中的豐沃土地,給了梅林財富,讓他能自由地做一名德魯伊。不列顛曾一度是德魯伊們的土地,但羅馬人奴役了他們,進而馴服其信教,所以如今,即使脫離羅馬人的統治已有兩代,仍只有寥寥數位舊教祭司留存?;酵秸紦瞬涣蓄?,包圍了舊教,猶如狂風驅動的巨浪飛濺于魔鬼橫行、蘆葦叢生的阿瓦隆。

阿瓦隆之島——懷君島——由多座綠草山丘組成,其上全無人工造物,除了最高最陡的托爾山。梅林的府邸建于山脊頂部,在府邸之下還散布著少數建筑。這些建筑由木圍墻保護,圍墻已是搖搖欲墜,正立在托爾山長滿青草的陡峭斜坡上,勉強排布成形,這是羅馬人到來之前舊日時光的殘留。一條小徑沿著古老的梯田,曲折盤旋通向頂峰,求醫問藥與找尋預言的旅客來到托爾山,就得被迫走那條小徑,這是為了阻擋邪靈侵蝕梅林的要塞。另有兩條小路筆直通往山下,一條向東,通往連接懷君島的陸橋;一條朝西,從??谥毕峦袪柹铰吹拇迓?,那里生活著漁民、獵人、織籃者和牧人。這些道路是去托爾山的必經之道,莫甘以不斷的祈禱和咒語保持它們不受惡魔侵襲。

朝西的路不僅通往村落,更通往懷君島的基督教神殿,所以莫甘也就對它特別上心。在羅馬統治期間,梅林的曾祖父讓基督徒進了島,自那以后,就沒法驅逐他們了。我們托爾的孩子被鼓勵去向修道士砸石塊,朝他們的木圍墻扔動物糞便,或是嘲笑那些穿過邪惡大門去朝拜一株荊棘樹的朝圣者。那株荊棘長在羅馬人建造的傲人石頭教堂旁邊,現今那教堂依舊主宰著基督教教眾。有一年,梅林把一株相似的荊棘弄來了托爾,我們都又唱又跳地鞠躬朝拜它,村子里的基督徒說,我們會被他們的上帝打倒,但什么也沒發生。最后,我們燒了我們的荊棘,把它的灰燼和豬食拌在了一起,但基督教的神還是沒有注意到我們?;酵絺冋f,他們的荊棘是有魔力的,一個外國人親眼見過基督徒的神被釘上一棵樹,并將荊棘帶來了懷君島。上帝啊,請原諒我,但在那久遠的過去中,我嘲笑這些故事。我那時一直不明白,荊棘和神被殺害有什么關系,可現在我懂了,但我還是可以告訴你,那神圣的荊棘——如果它還生長在懷君島的話——絕不是由亞利馬太的約瑟手杖上得來的[1]。我知道,因為在一個漆黑的冬夜,我被派去托爾山腳南邊,為梅林取一瓶圣泉中的清水,我看見基督修道士們種下一叢小荊棘灌木,以取代他們圍墻內死去的那一叢。神圣的荊棘老是死,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們朝它扔的那些牛糞,還是朝圣者們綁在這棵可憐樹上的過多布條。圣荊棘的修道士們反正是變富了,因朝圣者們慷慨贈送的禮物而腦滿腸肥。

懷君島的修道士們很高興諾維娜來到我們這里,因為現在他們就有理由爬上陡峭的小路,將他們的祈禱帶入梅林要塞的中心。諾維娜王妃仍是一個暴躁刻薄的基督徒,盡管圣母瑪麗亞沒能幫她生下孩子。她要求每天早晨允許修道士們進入房間。我不知道梅林是否會允許這樣的妥協,而妮慕絕對是因為莫甘同意了諾維娜的請求而對她懷恨在心。但是梅林那時并不在懷君島。我們有一年多沒見過我們的主人了,但就算沒有他,他那奇異要塞中的生活仍在繼續。

它真的很奇異。梅林是懷君島所有居民中最古怪的,為了取悅自己,他在身邊聚集了一群殘疾的、丑陋的、扭曲的、半瘋的生物。他的家族護衛隊長和指揮官名叫德魯依丹,是個侏儒。他站起來跟一個五歲小孩差不多高,然而充滿著成年戰士的怒火,每天都穿戴護腿、胸甲、頭盔和斗篷,佩帶武器。他抱怨著阻礙他的命運,并將仇恨都發泄在了唯一比他弱小的生靈身上:梅林隨意收養的孤兒們。德魯依丹幾乎瘋狂追求過每一個梅林的女孩,雖然當他試圖將妮慕拉上自己的床時,遭到了梅林憤怒的責打,渾身傷痛。梅林擊打他的腦袋,扯下他的耳朵,撕裂他的嘴唇,打瞎他的眼睛,孩子們和圍墻護衛們都歡呼叫好。德魯依丹統領的護衛非跛即瞎,要么就是瘋子,他們中有些人這三樣全占了,但沒有一個人像德魯依丹那么瘋狂。

妮慕,我的朋友和童年伙伴,是愛爾蘭人。愛爾蘭人屬于不列顛,但他們從未遭受羅馬的統治,因此覺得自己比被搶劫、被折磨、被奴役、被殖民的不列顛大陸人要優秀。如果不是因為撒克遜人過于可怖,我們大概會將愛爾蘭人視為諸神最糟糕的造物,不過我們還是時不時與之結盟,以對抗不列顛的其他部族。烏瑟某一次突襲了德米緹亞的一個愛爾蘭村落,那村落位于塞文海邊,妮慕就是在那次突襲中被擄來的。那場襲擊抓了十六名俘虜,他們全都要被送回德莫尼亞為奴,但他們乘坐的船在賽文海上遭遇了一場巨大風暴,船載著俘虜被風吹向了西面,最后在維爾島被找到,只有妮慕一人存活。她從海中走出,據說連身體都是干的。這是一個預兆,梅林宣稱,她蒙海神瑪納懷登的寵愛。雖然妮慕本人堅持,救了她的是棠,最強大的女神。梅林想要給她改名薇薇安,一個向瑪納懷登致敬的名字,但妮慕毫不理會,保留了自己的原名。妮慕幾乎總是能隨心所欲。她在梅林家的女仆中長大,充滿好奇心與自信。當她的第十三或十四個夏天過后,梅林將她召喚為自己的床伴,她去了,自始至終知道自己的命運就是成為他的愛人,然后成為整個懷君島第二重要的人。

但是對于這份殊榮,莫甘自然也全力爭取過。在梅林家中所有這些怪物里,莫甘是最怪誕的。諾維娜和莫德雷德成為她的被監護人時,她已是個度過三十個夏日的寡婦。這樣的任命順理成章,因為莫甘本人出身高貴——她是至尊王烏瑟與格溫內德的伊格蓮那三女一男私生子中最早出生的,她的弟弟是亞瑟。她既擁有如此血統與兄弟,那么懷抱野心的男子本該踏破了彼世之墻,去牽這位寡婦的手。然而,當莫甘還是一位年輕的新娘時,她被困在了一座著火的房子里,這場大火殺死了她的新婚丈夫,也將她燒成重傷。火焰帶走了她的左耳,熏瞎了左眼,烤焦了腦袋左半側的頭發,燒殘了左腿,燙彎了左臂。妮慕告訴我,莫甘全裸時,整個身體的左半側滿布皺褶,鮮紅扭曲,部分萎縮,部分增生,無一不可怕。就像是一枚爛蘋果,妮慕對我說,甚至比那更糟。莫甘是噩夢中的生物,但對梅林而言,她是位適合自己高貴廳堂的貴族小姐,他將她訓練成為自己的女預言家。他命令國王的一位金匠為她打造了一副面具,面具如同一個頭盔包裹著她被毀的頭顱,由上好的黃金薄片制成,雕飾著螺旋與龍的花紋,正面雕著角神色納諾思的形象,他是梅林的保護神。金面莫甘總是身著黑衣,干枯的左手戴著手套。她因治愈術及助產能力而著名。她也是我遇見過脾氣最大的女人。

瑟柏兒是莫甘的奴隸和隨從。她是個少見的大美人,擁有一頭淺金色的秀發。她是在一場突襲中被捕獲的撒克遜人,在充當了整整一季的營妓后,語無倫次地來到了懷君島。莫甘治愈了她的頭腦,但她依然是個瘋子,不是瘋狂,只是無可救藥的愚蠢。她會與任何男人上床,不是因為她想,而是因為她不敢不從,不論莫甘做什么都不能阻止她。她年復一年地生育,那些金發的孩子很少存活,活下來的也被梅林賣給了那些看中金發小孩的男人。他覺得瑟柏兒很有趣,雖然神祇在她的瘋狂中蕩然無存。

我喜歡瑟柏兒,因為我也是撒克遜人,瑟柏兒能用我的母語與我交談,所以在懷君島長大的我能同時說撒克遜語與不列顛人的語言。我本來會成為奴隸,但當我是個小孩,甚至比侏儒德魯依丹更矮的時候,一股突襲兵從瑟盧瑞亞來到了德莫尼亞北海岸,占領了我母親作為奴隸所生活的村莊。瑟盧瑞亞的甘德利亞斯國王率領了這次襲擊,我的母親——我覺得她長得有點像瑟柏兒——被強暴了,而我被帶去了死人坑。瑟盧瑞亞的德魯伊,坦納波斯,在那里獻祭了數十名俘虜,以感謝太陽神貝爾庇佑這場突襲掠得如此大量的戰利品。上帝啊,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晚上!火焰、尖叫、醉后的暴行、瘋狂的舞蹈,然后坦納波斯將我推入了滿布尖刺的黑暗深坑。我活下來,毫發無損,平靜地爬出死人坑,正如妮慕平靜地走出殺人海。梅林發現了我,稱我為貝爾之子。他為我取名德瓦,給了我一個家,讓我自由地長大。

托爾充斥著這樣的從諸神手中奪回的孩子。梅林相信我們很特別,能成長為新一批的德魯伊和女祭司,將會幫助他在已遭羅馬摧殘的不列顛上重建真正的傳統舊教,但他從沒有時間教導我們,所以我們大多數人還是成為了農民、漁夫或主婦。我在托爾時,似乎只有妮慕被諸神選中,成長為了一位女祭司。我那時最渴望成為一名戰士。

佩里諾挑起了我那樣的野心,他是梅林的生靈中最特別的。他曾是位國王,但撒克遜人奪去了他的土地與雙目,諸神奪去了他的頭腦。他本該被送往亡者之島,那里是危險瘋子們的去處,但梅林下令將他留在托爾,鎖在一圈逼仄的圍墻中,類似的圍墻是德魯依丹養豬用的。他渾身赤裸,蓄著垂至膝蓋的白色長發,空洞的眼眶帶著淚。他總是胡言亂語,向天地滔滔不絕地述說著自己的苦惱,梅林則會傾聽這瘋狂,從中挑出諸神旨意。每個人都害怕佩里諾,他完全瘋了,有著難以抑制的野性,有一次甚至火烤烹食了瑟柏兒的一個孩子。然而奇怪的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佩里諾喜歡我。我會從他豬圈的欄桿間隙中滑進去,他會愛撫著我,告訴我戰斗與野外捕獵的故事。在我看來,他從不是個瘋子,更未傷害過我或妮慕,也許就像梅林常說的,我們兩個孩子蒙貝爾的特別寵愛。

貝爾也許愛我們,但葛溫朵瓏恨我們。她是梅林的妻子,現在已經是個無牙老婦。如同莫甘一樣,她使用草藥和咒符的技巧一流,但自從她被一場疾病毀去容貌之后,梅林就將她拋棄了。這是我到托爾之前很久發生的事情,那個時期被人們稱為“災日”。那時梅林從北方回來,神情瘋狂,淚流滿面。但即使后來他恢復神志,也沒有重新接受葛溫朵瓏。他允許她住在牲口欄旁的一間小棚屋中,而她終日編構咒語,詛咒自己的丈夫,尖叫著辱罵我們其他人。她最恨德魯依丹。有時她會吐出一點火星攻擊他,追著德魯依丹穿過一座座棚屋。我們小孩子會在一旁煽風點火,尖叫著要那侏儒流血,但他總能逃脫。

這兒就是諾維娜帶著王儲莫德雷德來到的古怪之處,雖然我將其寫得似乎充滿恐怖,但事實上,這里是一處挺好的避難所。我們是享有特權的梅林大人的孩子們,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幾乎不干活兒,整日歡笑。懷君島,玻璃之島,是一處樂土。

諾維娜來時正值冬日,阿瓦隆的沼澤結冰反光。懷君島有一名木匠,名叫古勒登,他的妻子生下了一個與莫德雷德同樣年紀的男孩兒。古勒登為我們做了雪橇,讓我們可以一邊發著抖,一邊迎著風從托爾山積雪的山坡上滑下。古勒登的妻子蕊拉被指派為莫德雷德的奶媽。王子雖然腳有殘疾,但依舊在她的乳汁下茁壯成長。嚴寒漸逝,托爾山麓圣潔的春日將至,冬日的第一朵雪花蓮[2]在荊棘叢中綻放,值此時節,連諾維娜的身體都好了起來。王妃一直體弱,但莫甘和葛溫朵瓏予她草藥,修道士為其禱告,她似乎終于從產后虛弱中康復了。每周,信使都會將艾德林[3]的健康狀況通知他的祖父至尊王,每一條好消息都會換來一小片金子、一角食鹽或一瓶珍稀好酒作為獎賞,德魯依丹總會去偷那瓶酒。

我們等待梅林的歸來,但他并沒有來。少了他,托爾似乎空蕩蕩的,雖然我們的日常生活并無甚改變。貯藏室須滿,老鼠要殺,柴火和泉水得一天三次地運上山。梅林的抄寫員古多文保管著佃農們付款的賬本;管家海威管理著房產,以確保沒有人會欺詐離開的主人。古多文和海威都是神志清醒、頭腦冷靜、工作努力的人。妮慕告訴我,這讓梅林的收入增加,削弱了他的古怪神秘。古多文教會了我讀書寫字,我本不想學這種不那么“戰士”的技能,但妮慕堅持要我學。“你是個無父之人,”她告訴我,“必須憑借技能,自力更生。”

“我想成為一名戰士?!?/p>

“你會的,”她向我保證,“但除非你學會讀寫。”那時,她年輕的權威征服了我,我相信她并學習了文員的技能,直到很久之后才發現士兵根本不需要這些。

于是古多文教我字母,管家海威教我戰斗。他用一根單刺訓練我——就是鄉下人那種能把頭骨敲破的棍子,但可以模仿劍擊和槍刺。在被撒克遜人的斧頭砍掉一條腿之前,海威是烏瑟軍隊中的一位著名戰士。他訓練我,直到我的手臂變得強壯,能夠以揮舞單刺的速度使用一把重劍。海威說,大多數戰士憑借的是蠻力和酒勁,而不是技巧。他告訴我,我將面對因蜂蜜酒和麥芽酒頭暈眼花的家伙,他們唯一的才能就是吹噓自己能殺死一頭公牛,但懂得劍的九種刺法的清醒之人總能擊敗這類莽漢?!拔夷莻€時候醉了,”他承認,“就是撒克遜人歐克薩砍去我腿的時候?,F在快點,小子,再快點!你的劍必須讓他們眼花!再快!”他把我教得很好。第一批知道這事的是懷君島下村里修道士的兒子們,他們怨恨我們這些享有特權的托爾孩子,因為他們工作時我們無所事事;他們勞作時我們自由自在。為了報復,他們會追逐并試圖揍我們。一天,我帶著我的單刺去了村子,還打了三個基督教小孩。我一直比同齡人高,而且諸神讓我強壯如同公牛。我將我的勝利歸結于諸神之庇護,即使海威因此鞭打了我。他說享有特權的人絕不該欺負下等人,但我覺得他仍然挺高興,因為第二天他帶我去打獵,我用一支成人用的長槍殺死了人生中第一頭野豬。那是在康河旁一個霧氣蒙蒙的灌木叢里,我那時只經歷過十二個夏天。海威用野豬血涂抹我的臉,讓我戴著它的獠牙作為項鏈,然后帶尸體去了密特拉神殿,供所有那些崇拜戰神的老戰士享用。我沒有獲得參加盛宴的許可,但海威向我許諾,等我長出胡子,在戰場中殺死第一個撒克遜人后,他就會讓我加入密特拉教。

三年之后,我仍然夢想著殺死撒克遜人。也許有人會覺得很奇怪,我這樣一個有著撒克遜發色的撒克遜年輕人竟會如此熱誠地忠實于不列顛,但自幼年起,我就在不列顛人中長大,我的朋友、喜好、日常用語、故事、仇視之物和夢想都是不列顛人的。而且我的外貌也不是那么不尋常,羅馬人留給了不列顛各式各樣的陌生人。有一次瘋子佩里諾告訴我,有一對兄弟像木炭那么黑,但直到遇見亞瑟的努米底亞指揮官塞格拉莫之前,我一直以為佩里諾的話只不過是瘋狂的虛構傳奇。

隨著莫德雷德和他母親的到來,托爾變得擁擠,因為諾維娜不僅帶來了她的侍女,還帶來了一隊負責保衛艾德林的士兵。我們一間屋里要住四到五人,但除了妮慕和莫甘,沒人可以進入大廳的內室。那是梅林的房間,只允許妮慕獨自睡在那兒。諾維娜和她的宮廷侍從住在大廳,使之充斥著兩個火堆日夜燃燒產生的煙氣。大廳由二十根橡木柱支撐,以涂抹灰泥的板條為墻,茅草為頂。地板是覆蓋著燈芯草的土地,有時會著火,引發騷亂,直到火焰被撲滅。一面灰泥和板條構成的內墻將梅林的房間與大廳分隔開,墻上開了一扇木制小單門。我們知道,梅林總是在他房間中睡覺、研究、做夢。房間后是一座建造在托爾山山巔的木塔,無人知曉塔中情形,除了梅林、莫甘和妮慕,他們三人也不會透露。鄉下的人們能從數英里外看見梅林之塔,他們發誓說,里面塞滿了從先民之冢中得來的寶藏。

莫德雷德的護衛隊長是一名叫作萊加塞特的基督徒,高瘦,貪婪,擅長弓箭。清醒之時,他能于五十步之外射斷細枝,雖然他極少清醒。他教了我一些獨家技巧,但與男孩為伴很容易讓他不耐煩,他寧愿和他的手下賭博。不過他告訴了我莫德雷德王子死亡的真實情景,以及至尊王烏瑟為何因此而詛咒亞瑟。“不是亞瑟的錯。”萊加塞特往他的桌棋板上扔了一顆鵝卵石。所有的士兵都有桌棋板,有些由骨頭精制而成。“6!”他說道,而我正等著聽亞瑟的故事。

“看我的!”王子的一位護衛曼紐說道,擲出了他的石頭。石子骨碌碌地滾過桌棋板的邊線,停在了“1”上。他本需要兩點就能贏,而現在,卻只能一邊從板上收回鵝卵石,一邊罵罵咧咧。

萊加塞特讓曼紐去拿錢包來付賭輸的錢,然后告訴我,烏瑟是怎樣召喚亞瑟從阿莫里凱回來,幫助抵御一支深入我們腹地的撒克遜大軍。萊加塞特說,亞瑟帶來了他的戰士,但他那些著名的戰馬不能及時運來,他們也沒有時間找到足夠的船來運載士兵和馬匹。“他并不需要馬,”萊加塞特欽佩地說,“他已經把那些撒克遜人困在白馬丘。然而莫德雷德覺得自己能勝過亞瑟,他想要獨攬全部的功勞,你知道?!比R加塞特擦了擦鼻涕,然后看看周圍,確保沒人在聽。“莫德雷德那時喝醉了,”他壓低了聲音,“他的一半手下都光著身子胡言亂語,說他們能干掉十倍于自己的敵人。我們應該等亞瑟來,但王子命令我們沖鋒?!?/p>

“你當時在那里?”我懷抱年輕的好奇心,問道。

他點頭。“和莫德雷德在一起。天啊,撒克遜人真能打啊。他們包圍了我們,突然間我們就成了五十個正在死去或是立刻酒醒的不列顛人。我用最快的速度射箭,槍兵組成了盾墻,但他們的戰士用劍和斧頭突破了我方的防御。他們的戰鼓隆隆作響,巫師大聲咆哮,我以為自己死定了。箭用完了,我就用槍。我們活著的人還不到二十個,所有人都精疲力盡。龍旗被奪,莫德雷德漸漸失血死去,我們剩下的人都擠在一塊兒等死。正在這時,亞瑟的人來了。”他停頓了一下,然后悲傷地搖了搖頭,“吟游詩人會說,那天莫德雷德讓撒克遜人的鮮血染紅了土地,小子,但那不是莫德雷德,是亞瑟。他不停地殺啊殺啊,將龍旗奪了回來,干掉巫師,燒毀戰鼓,追逐著殘部直至黃昏,最后在月光下于愛德維懸石處殺死了他們的首領。那就是為什么撒克遜人如今那么小心翼翼,孩子,不是因為莫德雷德打敗了他們,而是他們以為亞瑟回到了不列顛?!?/p>

“但他沒有?!蔽谊幱舻卣f。

“至尊王不讓他回來。至尊王還在責怪他。”萊加塞特停頓一下,再次看了看周圍,以防止被偷聽?!爸磷鹜跤X得亞瑟想讓莫德雷德死,好自己稱王,但那不是真的。亞瑟不是那樣的人。”

“他是怎樣的人?”我問。

萊加塞特聳了聳肩,就好像表示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接著,在他回答前,他看見曼紐回來了。“不可說,孩子,”他警告我,“不可說?!?/p>

我們都聽過類似的故事,但萊加塞特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宣稱在白馬丘戰役現場的人。后來我判斷他根本就不在那里,只不過是隨口說個故事,來贏得無知易騙小男孩的欽佩,可他的描述夠真實。莫德雷德的確是一個醉酒的蠢貨,亞瑟的確是勝利者,但烏瑟還是將他遣回了海對岸。兩人都是烏瑟的兒子,但莫德雷德是受寵的王儲,亞瑟是自命不凡的私生子。然而,即使亞瑟被流放,每一個德莫尼亞人也還是相信,那個私生子是他們國家最大的希望;那個從海對岸來的年輕戰士,將從撒克遜人的手中救出我們,并奪回洛依格的失落之地。

那年的后半個冬天很溫暖。狼群在守護懷君島陸橋的土墻外時有蹤跡,但沒有一匹靠近托爾。不過一些小孩子做了狼符藏在德魯依丹的棚屋下,希望有一頭流著口水的好野獸跳過圍墻,把侏儒帶去做晚餐。狼符不管用,冬日漸逝,我們都開始為盛大的貝爾登春日慶典做準備,包括巨大的篝火堆和午夜盛宴,但這時另一個巨大的刺激事件降臨了托爾。

瑟盧瑞亞的甘德利亞斯來了。

白德文主教首先到達。他是烏瑟最信任的顧問,他的到達預示了即將發生的大事。諾維娜的侍從搬出了大廳,燈芯草覆蓋的地面鋪上了編織的地毯,這是個確實的明示,意味著將有大人物前來拜訪。我們都以為烏瑟本人要來,但在白德文到達后一周,在陸橋上出現的旗幟并不是烏瑟的龍旗,而是甘德利亞斯的狐貍旗。那是個晴朗的早晨,我看見騎士們在托爾山腳處下馬。風吹動他們的斗篷,扯起他們磨損的旗幟,我瞧見了上面那令我厭惡的狐貍面具,于是大喊抗議,做起了驅邪手勢。

“那是什么?”與我一同站在東崗臺的妮慕問道。

“那是甘德利亞斯的旗幟。”我回答,并看見了妮慕眼中的驚訝。甘德利亞斯是瑟盧瑞亞的國王,也是德莫尼亞不共戴天的仇敵——波伊斯的高菲迪特國王的盟友。

“你確定嗎?”妮慕問我。

“他害了我媽,”我說,“他的德魯伊把我扔進了死人坑?!蔽页瘒鷫ν獾氖畮讉€男人吐了口唾沫,托爾山對他們的馬匹來說太陡,他們正步行上山。就在那里,他們之中,有甘德利亞斯的德魯伊——坦納波斯,我的惡魔。他是個高大老人,蓄著編成辮的胡須,頂一頭白色長發,上半個腦袋剃光——這是德魯伊和基督教修道士都會留的發型。在半山腰,他將自己的斗篷扔至一旁,開始跳起防御舞蹈,以防梅林留下鬼神守衛大門??粗抢先嗽诙钙掠靡粭l腿顫顫巍巍地蹦跳,妮慕向風中吐了口唾沫,然后跑向梅林的房間。我跑著跟隨她,但她用力推開我,說我不會明白其中的危險。

“危險?”我問,但她已經離開??瓷先ニ坪鯖]有危險,因為白德文已經下令大敞陸門,現在則在托爾山頂上試圖將興奮的混亂局面組織成一場歡迎儀式。莫甘當日不在,出門去東丘的夢廟做講解,但托爾其余的人都趕來圍觀造訪者。德魯依丹和萊加塞特部署護衛,裸體的佩里諾對云吠叫,葛溫朵瓏向白德文主教吐出無牙詛咒,一群小孩子則攀爬搶奪著觀看來客的最佳位置。歡迎儀式本該莊嚴高貴,但路奈特——比妮慕小一歲的一個愛爾蘭棄兒——放出了一群德魯依丹的豬,結果第一個走過圍墻門的坦納波斯受到了狂暴號叫的歡迎。

光是小豬們的大恐慌還嚇不倒一位德魯伊。坦納波斯身著繡有野兔與新月的骯臟灰袍立于入口處,將雙手舉過他那剃過發的腦袋。他將手中月形尖端的手杖順著太陽于空中的行進方向旋轉了三次,然后沖著梅林之塔咆哮。一只小豬擦著他的腿跑過,在泥濘的圍墻門處爭奪一塊立足之處,隨后又迅速地沖下了山。坦納波斯再次咆哮,一動不動,檢視著托爾,尋找看不見的敵人。

有那么幾秒,除了旗幟獵獵以及跟隨德魯伊爬上山丘的戰士們的喘息聲,一片安靜。梅林的抄寫員站在我的身側,手上包著墨跡斑斑的布條,以抵御嚴寒,保護雙手。“那是誰?”他問。一聲驚聲哭號回應了坦納波斯的挑戰,引得抄寫員顫抖起來。尖叫聲來自大廳內里,我知道那是妮慕的聲音。

坦納波斯看上去很生氣。他如同狐貍般尖叫,摸著自己的下身,做著邪惡的手勢,然后單腳向大廳跳去。五步之后,他停下,再次號出他的挑戰,但這次大廳中沒有傳來尖叫回應。于是他將第二只腳放下,透過大門呼喚他的主人?!鞍踩?!”坦納波斯叫道,“來吧,國王陛下,來吧!”

“國王?”古多文問我。我告知他訪客為誰,然后問他為什么我們的敵人甘德利亞斯會來托爾。古多文撓了撓衣服底下的虱子,隨即聳肩道:“政治,孩子,政治?!?/p>

“告訴我。”我說。

古多文嘆了口氣,就好像這問題再次證明我已經蠢到無藥可救,他對待問題一貫如此反應,但仍給了我答案:“諾維娜適婚,莫德雷德是個需要保護的嬰孩,要保護一位王子,還有誰能比一位國王更合適呢?還有誰能比一位將成為德莫尼亞朋友的敵對國王更合適呢?這很簡單,孩子,你想一下就知道了,我就不用浪費時間回答你的問題了。”他朝我的耳朵輕吹了口氣作為懲罰。“注意,”他咯咯笑道,“他得暫時拋棄萊杜伊斯了?!?/p>

“萊杜伊斯?”我問。

“他的愛人,蠢小子。你以為有哪個國王會自個兒睡覺?不過一些人說,甘德利亞斯深愛萊杜伊斯,他甚至真的娶了她!他們說,他帶她去了陸蕪高地,讓他的德魯伊將他們結合,但我不相信他這么愚蠢。她不屬于王室。你今天不是該幫海威計算租金的嗎?”

我不理睬他的問題,看著甘德利亞斯和他的護衛小心翼翼地走過泥濘危險的入口。瑟盧瑞亞的國王是一個勻稱高挑的男子,大約三十歲。他的突襲軍隊抓我母親并將我扔進死人坑時,他還只是個年輕人,那個血腥黑暗的夜晚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但生活對他不薄,他還是很英俊。他留著黑色長發和分叉的胡須,發須中沒有一絲灰白。他身著狐毛斗篷、及膝皮靴、紅褐色束腰外衣,佩劍藏于紅色劍鞘之下。他的護衛們也身著相似服飾,清一色高個男子,挺拔凌駕于德魯依丹那一堆可憐巴巴的殘疾槍兵之上。瑟盧瑞亞人佩劍,無人攜帶長槍或盾,似是他們抱持和平之心前來的證據。

坦納波斯經過我時,我退縮了。他當年將我扔進死人坑時我不過是個嬰兒,這老人絕不可能會認出我這死里逃生之人。他曾試圖殺我,但失敗了。我本不需害怕他,但卻仍因那名德魯伊顫抖——他有著藍色眼睛、長鼻子和松垮下垂的嘴,當他拖步慢行于他的君主之前,掛在他柔軟白色長發發梢的小骨頭咔嗒碰撞作響。白德文主教步調一致地走在甘德利亞斯身邊,向他表示歡迎,說著托爾是如此有幸能迎來此次王室拜訪。兩名瑟盧瑞亞護衛帶著一個沉重的箱子,里面必是裝著給諾維娜的禮物。

使團走入大廳,消失于視野內。狐貍旗幟插進了門外的土地中,萊加塞特的手下就在那里禁止其余人入內。但我們這些從小在托爾長大的孩子自然懂得如何偷溜進梅林的大廳。我繞著南墻跑,攀上一個木頭堆,推開了一幅保護窗戶的皮質窗簾,然后爬下去,進入屋里,躲在一只收藏宴會服飾的柳條衣柜后。諾維娜的一個奴隸看見了我,一些甘德利亞斯的手下大概也看見了,但沒人在乎,沒人趕我。

諾維娜正坐在大廳中央的木椅上。孀居的王妃不是個美人:她滿月般的圓臉上長著浮腫的小眼睛和刻薄的嘴唇,皮膚也因童年疾病而坑坑洼洼,但這一切都不要緊。英雄娶公主,不是為了她們的容貌,而是為了她們的嫁妝所能帶來的權勢。然而,諾維娜還是為這次見面精心打扮過的。她的侍女們為她穿上了染成淡藍色的精美羊毛斗篷,斗篷長長垂至地面,圍著她的腳下展開;她們也將她的深色長發編起,一綹綹繞在頭上,以黑刺李花朵點綴裝飾;她的脖子上環繞著一副沉重的金項圈,手腕上佩戴了三枚金手鐲,胸口處垂掛一個樸素的木頭十字架。她明顯很緊張,心不在焉地用那只空著的手擺弄木十字架,而在她的另一條胳膊中,在布料精致的襁褓中,在用蜂巢膠體染成的稀有金色斗篷中,是德莫尼亞的王儲,莫德雷德王子。

甘德利亞斯幾乎連一眼都沒瞥諾維娜。他四肢攤開坐在正對她的椅子中,看上去百無聊賴。坦納波斯在柱子間跑來跑去,咕噥著咒語,吐著唾沫。當他靠近我躲藏的地方時,我壓低身體,直到他的氣味消失。兩團火焰在大廳兩端的火堆中噼啪作響,煙霧彌漫,繚繞于被熏黑的屋頂。妮慕不知所蹤。

酒、煙熏魚和燕麥餅被拿來招待客人,白德文主教向諾維娜解釋,瑟盧瑞亞的國王甘德利亞斯,正在進行一項與至尊王之間的和平任務,碰巧經過懷君島,認為出于禮儀應該來拜訪一下莫德雷德王子與他的母親。國王帶了些禮物給王子,白德文說。甘德利亞斯隨即漫不經心地揮手示意抬著禮物的人上前。兩名護衛抬著箱子來到諾維娜腳下,王妃沒有說話;禮物在她腳邊一件件擺開,她還是沒有說話。一塊上好的狼皮、兩塊水獺皮、一塊海貍皮毛和一塊鹿皮、一副小小的金項圈、幾枚胸針、一具鑲飾著銀柳紋圖案的角杯,還有一只有著精美壺嘴及花冠式把手的淺綠色羅馬式玻璃水壺??障渥颖荒瞄_了,有那么一瞬間,滿室尷尬沉默,無人知道該說些什么。甘德利亞斯隨意朝那些禮物做了個手勢,白德文主教滿臉愉悅,坦納波斯朝一根柱子咳出一口用以防御的唾沫,與此同時,諾維娜狐疑地看著國王那些老實說并不怎么慷慨的禮物。鹿皮大概能做成一副精致的手套;皮毛不錯,但諾維娜的柳木衣柜里有差不多二十塊更好的;她頸間的項圈也比腳旁的那副要重了四倍。甘德利亞斯的胸針只是薄薄的金片,角杯的邊緣還有破損,只有綠色的羅馬水壺才算是珍品。

白德文打破了這尷尬的靜默。“這些禮物太華麗了!珍稀而華貴。您真是太慷慨了,國王陛下?!?/p>

諾維娜順從地點頭同意。孩子哭了起來,奶媽蕊拉將他抱到柱子后的陰影中,露出一邊胸脯,讓他安靜下來。

“王儲還好嗎?”自進入大廳后,甘德利亞斯首次說話。

“上帝和圣人保佑,”諾維娜回答,“他很好。”

“他的左腳呢?”甘德利亞斯不怎么委婉地問,“好點了嗎?”

“他的腳不會妨礙他騎馬、揮劍或者坐上王座?!敝Z維娜堅定地答道。

“當然不會,當然不會?!备实吕麃喫惯呎f邊瞥向饑餓的嬰兒。他露出微笑,然后伸展他的修長手臂,環顧大廳。他未曾提及任何關于聯姻的事情,但這里本就不是說這些的場合。如果他想要娶諾維娜,他會去向烏瑟提親,而不是向諾維娜。這次拜訪只不過是讓他有機會能先看看他的新娘。他朝諾維娜投去了一絲冷漠的目光,然后重新環顧充滿陰影的大廳?!八?,這里就是梅林大人的老巢了,是吧?”甘德利亞斯說,“他在哪里?”

無人回答。坦納波斯在一塊地毯的邊緣底下摸索,我猜,他是在往大廳下的土地里埋咒符。事后,等瑟盧瑞亞使團離去,我搜索這一區域,發現一小塊雕刻成野豬的骨頭,隨即將其扔入了火中。藍色火焰騰起,兇猛地吐出火舌,妮慕說這件事我做對了。

“我們認為,梅林大人正旅居愛爾蘭?!卑椎挛闹鹘套罱K回答道,“或者是在北方荒野。”他含糊其詞地補充。

“或者已經死了?”甘德利亞斯說道。

“我祈禱這事不要發生?!敝鹘坛錆M熱情地說。

“是嗎?”甘德利亞斯在椅子上轉過身,盯著白德文蒼老的臉,“你認可梅林,主教?”

“他是位朋友,國王陛下。”白德文說。他是位莊重的胖男子,總是盡力權衡各個宗教。

“梅林大人是位德魯伊,主教,他恨基督徒?!备实吕麃喫蛊髨D激怒白德文。

“現在,不列顛生活著許多基督徒,”白德文說,“卻只有極少數的德魯伊。我認為,擁有真正信仰的我們,不需要害怕任何人和事。”

“你聽到了嗎,坦納波斯?”甘德利亞斯呼喚他的德魯伊,“主教不怕你?!?/p>

坦納波斯沒有回答。他在大廳四下探索,現在已來到了一面鬼墻之前,這面鬼墻守衛著通往梅林私室的大門。鬼墻的設置很簡單:只是在門的兩側各擺放了一個頭骨,只有德魯伊才能跨越它們隱形的壁壘,但即使是德魯伊,也會害怕梅林設下的鬼墻。

“您今晚會在此處休息嗎?”白德文主教問甘德利亞斯,試圖把話題從梅林身上引開。

“不?!备实吕麃喫勾直┑鼗卮鸩⒄酒鹕怼N乙詾樗鸵吡?,但他沒有。他的視線越過諾維娜,看向那扇由頭骨守衛的小黑門。坦納波斯就在那門前,渾身顫抖,好似一只獵犬,聞嗅著不在視線中的野豬?!伴T通往何處?”國王問。

“梅林大人的私室,國王陛下。”白德文說。

“密室?”甘德利亞斯貪婪地問道。

“寢室罷了,沒別的?!卑椎挛牟恍家活櫟卣f。

坦納波斯舉起他月形尖端的手杖,顫抖著將其指向鬼墻。甘德利亞斯國王看著他德魯伊的表演,一口干掉杯中酒,然后將角杯摔在地上?!耙苍S我還是應該在此過夜?!眹跽f道,“但先得帶我們去看看寢室?!彼麚]手,示意坦納波斯向前,德魯伊看來卻很不安。梅林是不列顛最偉大的德魯伊,連海對岸的愛爾蘭人都懼怕他,無人敢輕易打擾他的生活。然而這位偉大的人已數月未曾露面,有些人風傳莫德雷德王子的過世正是梅林力量衰弱的跡象。而坦納波斯同他主子一樣,勢必覬覦在此門之后的東西,因為隱藏在門后的秘密可能會讓坦納波斯變得如梅林本人一般博學強大?!按蜷_那扇門!”甘德利亞斯命令坦納波斯。

月杖的尾端顫抖著指向頭骨中的一只,猶猶豫豫地碰到了黃色頂骨。無事發生。坦納波斯朝頭骨吐口水,然后迅速以手杖擊翻頭骨并收回,就像是一個刺了眠蛇的人。再一次,仍無事發生,于是他朝著門上的木閂伸出空著的那只手。

接著,他在恐懼中停手。

一聲咆哮在煙霧彌漫的昏暗大廳中回響。一聲可怕的尖叫,像是個被折磨的女孩發出的,這恐怖的聲響讓德魯伊退卻。諾維娜在驚恐中大聲哭喊,畫著十字。小嬰兒莫德雷德哭號起來,不管蕊拉做什么都不能讓他安靜。甘德利亞斯先是因這噪聲而發火,咆哮漸輕時,他又大笑起來?!耙幻率?,”他對著氣氛緊張的大廳宣布,“不會害怕一個女孩兒的尖叫?!彼呦蜷T,完全無視了白德文主教搖著的手。主教本想在不碰到國王的情況下,阻止他的行動。

從鬼怪守衛著的門中傳來“吱呀”一聲,這細微聲響非常突然,以至于每個人都警惕地跳了起來。起初,我以為門在國王的顧問面前倒下了,然后我看見一支槍直直地刺穿了它。銀色的槍頭驕傲地立于被火熏黑的老舊橡木上,我試著想象,是怎樣的蠻力,足以用尖銳的鋼鐵穿透如此厚重的障礙?

長槍的突然出現讓甘德利亞斯停下來,但他的驕傲受到了威脅,他不能在手下戰士們面前退縮。他做了個抵抗邪惡的手勢,朝槍頭吐口水,然后走到門前,抬起門閂,推開門。

可一瞬間,他就一臉驚恐地退了出來。我看到了他眼中赤裸裸的恐懼。他又面向敞開的門后退一步,然后我聽見妮慕哀慟的哭號,看見她走入大廳。坦納波斯急迫地揮舞著他的法杖,白德文在祈禱,嬰兒在哭泣,諾維娜從她的椅上站起,貌似極度痛苦。

我的朋友妮慕由門中走來,看著她,連我都不禁開始顫抖。鮮血從她的頭發上滴落,流淌過她小小的胸部,直至大腿,染紅了她蒼白瘦弱、一絲不掛的身體。她的頭頂上戴著一副死人面具,一個被獻祭之人的黝黑臉皮就這樣覆蓋在她自己面龐的上方,由纏繞在細細脖頸上的死人手臂皮固定住,像是一具構造繁亂的頭盔。面具看上去異??植溃橹菽降哪_步顫抖,就好像自己有了生命,跟隨著她向瑟盧瑞亞國王走來,死人干癟泛黃的身體皮膚則松垮地掛在她的背后。妮慕磕磕絆絆地邁著不規律的碎步,血紅的臉上只看得見眼白,她抽搐著走來,大聲喊著比士兵的粗口更不堪的詛咒濫罵,雙手各持一條毒蛇。深色的蛇體反射著微光,搖擺的蛇頭向國王刺探。

甘德利亞斯直往后退,做出了抵御惡魔的手勢,但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是個男人,是位國王,是名戰士,于是將手搭在了自己的劍柄上。正在那時,妮慕猛地搖晃著腦袋,死人面具順著她腦后滑下去,露出了她高聳的盤發,我們這才看見,那不是她的頭發,而是一只蝙蝠,正突然展開它黑色褶皺的翅膀,張大鮮紅的嘴向甘德利亞斯咆哮。

蝙蝠嚇得諾維娜尖叫著跑去抱自己的孩子,我們其他人則驚懼地盯著陷在妮慕發中的那只生物。它抽搐著拍打翅膀,試圖飛起,尖叫掙扎。毒蛇扭動,瞬間大廳空無一人了。諾維娜第一個跑出去,坦納波斯緊隨其后,接著是其余人,包括國王;所有人都沖著東門的晨光跑去。

妮慕一動不動地站著,任憑他們逃走,然后眼珠轉回來,眨了眨眼。她走向火堆,隨手將兩條蛇扔進了火里。蛇在火中嘶嘶吐芯,翻轉抽打,被燒得滋滋作響地死去。她釋放了蝙蝠,蝙蝠飛上房椽。接著她解下了纏繞于頭頸處的死人面具,將其卷成一捆,然后撿起甘德利亞斯帶來禮物中的精美羅馬水壺。她盯著水壺看了幾秒鐘,最后扭動瘦小的身體,將這寶物猛擲向一根橡木柱。水壺砸在柱上,碎成一地淺綠殘片?!暗峦撸俊彼蝗淮蚱屏穗S后的寂靜,“我知道你在這里?!?/p>

“妮慕?”我緊張地說,從柳木衣柜后站起身。我嚇壞了。蛇的脂肪在火中被燒得滋滋作響,蝙蝠在房頂處發出沙沙聲。

妮慕沖我微笑。“我需要水,德瓦?!彼f。

“水?”我愚蠢地問。

“洗掉身上的雞血。”妮慕解釋說。

“雞?”

“水,”她重復道,“門邊有一個罐子。盛點來。”

“那里?”我驚訝地問,因為她的手勢似乎在示意我將水送進梅林的房間。

“不行嗎?”她走進還刺著巨大獵豬槍的門,我拎著沉重的水罐跟了進去,看見她站在一面打磨平整的銅鏡前,任銅鏡反射出赤裸的身體。她毫不窘迫,也許是因為我們兒時皆不著一縷地奔跑嬉戲,但我卻意識到,我們兩人不再是孩子了,我有些不自在起來。

“這里嗎?”我問。

妮慕點點頭。我放下水罐,向門外退去?!傲粝??!彼f,“請留下來。關上門?!?/p>

我必須將長槍從門中撬出,才能關上門。我并不打算問她是怎樣將槍頭刺透橡木的,因為她看上去心情不佳。于是我一言不發地弄出了武器,她也將鮮血從白膚上洗去,將自己裹進一條黑色的斗篷中?!斑^來?!弊鐾赀@一切后,她如此說道。我順從地走到一張床前,這顯然就是她晚上睡覺的地方——一塊堆滿毛皮和羊毛毯的低矮木平臺。發霉的深色床帳由上方垂下,遮蓋著床,我在床上坐下,

在床帳的陰影中將她擁入懷里。透過柔軟的羊毛斗篷,我能感受到她的肋骨。她在哭泣。我不知那是為了什么,只能笨拙地抱著她,盯視著梅林的房間。

這是一個離奇的地方。一大堆的木柜和柳條籃堆放著,形成了隱蔽的角落和走道,一群皮包骨頭的貓高視闊步,穿行其中。有些地方的箱子堆已經倒了,就好像是某人想要拿下面箱子里的東西,又懶得移開上面的,所以直接弄翻了一整堆。房中處處布滿灰塵,我懷疑地上的燈芯草墊已經多年沒換過了,不過大部分的地面都鋪著疏于打理而損壞腐敗的地毯和毛毯。房間里充斥著無法抵御的惡臭,灰塵、貓尿、濕氣、腐爛物和霉菌混合成的氣味中,摻雜著一絲淡淡的芳香——來自掛在橫梁上的草藥。門的一側立著一張桌子,上面堆著卷曲破碎的羊皮紙。桌子上方有一個蒙塵的木架,放滿了動物頭骨,等到眼睛適應了這里的陰森后,我發現那些頭骨中有兩個屬于人類。褪色的盾牌靠在一口巨大的黏土鍋上,鍋里插著一捆布滿蛛網的長槍。一把劍掛在墻上。一個冒著煙的火盆立在一堆灰色的余燼中,它的旁邊就是那面巨大的銅鏡。銅鏡上方極其詭異地掛著一個基督教的十字架,基督徒們死去的神以扭曲的造型被釘在它的橫臂上。十字架上松散地覆蓋著槲寄生,這是為了預防它與生俱來的邪惡。一團糾結的鹿角自屋梁垂下,另外還掛有幾串干燥的槲寄生和一群晃蕩的歇息中的蝙蝠,它們的排泄物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個個小堆。房間里有蝙蝠本是最可怕的惡兆,但我猜想,像梅林和妮慕這么強大的人無須擔憂這種小威脅。第二張桌子上擠滿了碗、臼、杵、一架金屬天平、燒瓶和用蠟封口的壺。后來我才知道,那些壺中裝著從被謀殺之人的墳墓上收集來的露珠、碾碎的頭骨粉末以及浸泡著顛茄、曼德拉草與曼陀羅花的液體。桌子旁有一個古怪的石甕,里面雜亂地堆著鷹石、仙子石、精靈石、蛇石和女巫石,跟羽毛、貝殼、松果等混在一起。我從沒見過如此擁擠、如此惡心又如此迷人的房間。我猜想,隔壁的房間——梅林之塔——是否也如此奇妙無比?

妮慕不再哭泣,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的臂彎中。她一定察覺到了我對這房間的疑問與反感?!八麖牟蝗訓|西?!彼Ь氲卣f,“從不?!蔽乙谎圆话l,只是輕撫安慰她。她疲憊地躺了一會兒,但當我的手掀開她小小胸膛之上的斗篷時,她憤怒地扭身離開?!叭绻鞘悄阆胍?,”她說,“去找瑟柏兒?!彼o了身上的斗篷,爬下床,走向梅林放滿工具的桌子。

我結結巴巴地說著一些尷尬的道歉話。

“這不重要?!彼焕頃业牡狼浮N覀兡苈犚娡忸^托爾山上的說話聲以及隔壁大廳中更多人的話語聲,但沒有人打擾我們。妮慕在桌上的碗、盆、勺中搜尋,找到了她所需要之物。那是一柄黑石小刀,刀刃有著白色邊沿,薄骨制成。她走回發霉的床,跪在床底平臺邊,好與我視線平行。她的斗篷已滑落,我緊張地注意到了她陰影下的赤裸身體,但她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除了回應那視線,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許久未言,在一片死寂中,我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她似乎在做出某個決定,一個不吉的決定,這決定甚至能從此打亂一條生命的平衡。所以我等著,心懷懼意,無法改變自己現在這尷尬的處境。她的黑發很亂,圍繞著她的尖臉。妮慕既不漂亮也不難看,但她的臉擁有一種尖銳的生命力,并不需要傳統意義上的美麗。她的前額又寬又高,眼睛深邃犀利,鼻子尖挺,嘴巴寬下巴窄。她是我所認識的最聰明的女人,但在她還是個孩子時,她就因著這與生俱來的聰明而心懷感傷。她知道太多了。她生而知之,或者諸神救起溺水的她時,就將那些知識一同賜予了她。孩提時的她,總是滿嘴胡話,調皮搗蛋,但如今失去了梅林的引導,她瘦弱的肩膀被迫擔起了他的職責。妮慕在改變。當然,我也在改變,不過我的改變可想而知: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孩兒變成一個高個兒年輕男人。妮慕則從孩童轉變成了手握大權之人。這權力來自她的夢,她與梅林分享的夢,對于這夢想,她絕不會妥協,而梅林卻會。妮慕要么擁有一切,要么寧愿一無所有。她寧愿整個世界在無神的冰冷中死去,也不愿意讓步一分,不愿容忍那些企圖削弱她的憧憬——忠誠于不列顛本土諸神的完美不列顛——的人。而現在,我知道,跪在我面前的她,正在判斷我是否有價值成為這個炙熱夢想的一部分。

她做出了決定,向我靠近?!白笫稚斐鰜??!彼f。

我伸手。

她用左手將我的手掌朝上握住,然后念出了一個咒語。我聽出其中提到了戰神卡姆洛斯,萊爾之子、妮慕的主神——海神瑪納懷登,屠殺之神安戈洛納,以及曙光女神“黃金”阿蘭羅德,但大部分的名字和詞語都很陌生。我聽著妮慕催眠般的語調,變得平靜舒適,完全不在意她說了什么或做了什么,直到她突然在我的手掌上用刀劃開一個橫口。我驚訝地叫出來,她示意我噤聲。刀傷在我的手上形成細細的一條直線,片刻后涌出血液。

她用相同的方式割開了自己的左手掌,然后將傷口與我的重疊,手指與我無力的五指相握。她扔下小刀,拉起自己斗篷的一角,將兩只受傷的手緊緊包裹在一起。“德瓦,”她溫柔地說,“若你我手中傷痕尚存,你我就為一體。同意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知道這事關重大,這不是童年游戲,而是此生此世,甚至下一世都會約束我的誓言。有一刻,我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感到了恐懼,然后,我點了點頭,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同意?!蔽艺f。

“只要你手中有傷痕,德瓦?!彼f,“你的生命就是我的。只要我手中有傷痕,我的生命就是你的。你明白嗎?”

“明白?!蔽一卮鸬?,手心微微跳動。在我發熱腫脹、鮮血淋漓的手掌中,她的左手握來纖細冰涼。

“有一天,德瓦,”妮慕說,“我會召喚你,若你不來,那條傷痕就會在諸神面前將你標注為虛偽的友人,一名叛徒和敵人。”

“是。”我回答。

她一言不發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爬過皮毛與毯子,蜷進我的懷中。我們躺在那里,彼此左手依然緊握,這姿勢有點尷尬,但我們還是盡量讓自己舒服地躺著,一動不動。屋外傳來話音,黑暗大屋中飄蕩著灰塵,蝙蝠于其中休憩,貓兒在這里獵食。天很冷,但妮慕拉過一條毛毯蓋住我倆,隨后就睡著了。她身體小小的重量壓麻了我的右手臂。我清醒地躺著,敬畏且困惑于那把小刀對我們之間關系的影響。

她在半夜三四點時醒來。“甘德利亞斯離開了?!彼龓е庹f道。她如何得知此事,我不知道。她解開了仍舊包裹著我們左手的斗篷,離開我的懷抱,從凌亂的毛毯中坐起。血液已經凝結,雙手分開時,傷口的結痂因扯破而疼痛。妮慕走向一捆長槍,捧起一把蛛網,胡亂抹在了我流血的手掌上?!昂芸炀蜁?。”她隨意說著,把自己割傷的手用碎布包了包,然后找來了一些面包和奶酪?!梆I了嗎?”她問。

“一直如此。”

我們分享了食物。面包干硬,奶酪被老鼠啃過。至少妮慕覺得是老鼠?!耙苍S是蝙蝠啃的,”她說,“蝙蝠吃奶酪嗎?”

“我不知道?!蔽要q豫了一下,“那只蝙蝠受過馴嗎?”我指的是她之前綁在發間的那只動物。我以前當然見過這類東西,但梅林從不會討論它們,他的助手也不會,但我想,讓我們手掌流血的這奇怪儀式大概能讓我聽見妮慕的秘密。

的確如此。她搖著頭說:“這只是個嚇唬傻瓜們的老把戲?!彼Z氣輕蔑?!懊妨纸涛业摹T隍鸬哪_上綁上帶子,就像獵鷹的腳帶,然后把帶子和自己的頭發綁在一起?!彼檬謸徇^自己的黑發,笑了起來:“連坦納波斯都被嚇到了!不可思議吧!他還是個德魯伊呢!”

我不覺得可笑。我想要相信她的魔法,而不是將其解釋為用獵鷹腳帶玩的騙局。“那蛇呢?”我問。

“他把它們養在一個籃子里。我得喂它們?!彼蛄藗€哆嗦,看出了我的失望:“怎么了?”

“全都是騙人的?”

她蹙額無語良久。我本以為她不會回答,但她最終還是解釋了,我一面聆聽,一面明白了這些正是梅林教她的。魔法,她解釋,在諸神與世人生命交織的片刻發生,但如此的片刻并不受世人操縱?!拔也荒艽騻€響指,就讓房間中充斥迷霧,”她說,“但我曾經目睹如此景象。我不能讓死者復生,但梅林說他曾見過那般神跡。我不能召喚一道閃電擊殺甘德利亞斯——雖然我希望自己可以——因為只有諸神能做到。但是,曾幾何時,我們能夠做到這些事情,我們曾與神共處,取悅他們,并得以使用他們的力量維系他們理想中的不列顛。我們奉他們的命令行事,但你要明白,他們的命令也是我們的渴望。”她雙手緊扣以表達自己,卻因為壓到了左手心的割傷而疼痛退縮。“但羅馬人來了,”她說,“他們打破了這契約?!?/p>

“但為什么?”我不耐煩地打斷,這些話我已經聽夠了。梅林總是告訴我們羅馬人是如何破壞不列顛與其神祇之間的聯系,但他從未解釋,如果諸神有如此大的力量,為何還會發生這種事情?“為什么我們沒有戰勝羅馬人?”我問妮慕。

“因為諸神不意如此。有些神很邪惡,德瓦。而且,諸神對我們沒有義務,我們只對他們有義務。也許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很好笑?又或者我們的祖先打破了契約,所以諸神送來羅馬人施以懲戒?我們不知道,但我們的確知道羅馬人已經離開,梅林說現在有一個機會,就只有這一個機會,來修復不列顛?!彼玫统辆o張的語調說道,“我們必須重建舊不列顛,真正的不列顛,諸神與世人的樂土,而若我們做到了,德瓦,若我們做到了,那我們就將再一次擁有諸神的力量。”

我想要相信她。我想要相信,我們受生老病死折磨的短暫人生,可以因擁有偉大力量的超自然生物的好意而被賦予新的希望。“但你卻必須用欺騙的方式去做?”我毫不掩飾自己的幻滅。

“哦,德瓦?!蹦菽降募绨蚩辶讼聛??!昂煤孟胂?,不是每個人都能感受到諸神的存在,所以能夠感受到的人有特殊的使命。如果我示弱,如果我顯示出一瞬間的動搖,那么想要相信的人還有什么希望可言呢?那些不是騙術,那些是……”她語音一頓,想要找到合適的詞語,“……標志。正如烏瑟的王冠、頸環、旗幟和卡丹城堡的那塊石頭。那些東西告訴我們烏瑟是至尊王,我們也以此尊他;而當梅林行于他的追隨者之間時,他也必須佩戴他的標志,那告訴人們他與諸神交流,人們因此畏他?!彼钢潜粯尨塘训拈T?!爱斘也匠瞿巧乳T,一絲不掛,在一副死人的皮囊下藏著兩條蛇和一只蝙蝠時,我是要對抗一位國王、他的德魯伊和他的戰士們。一個女孩兒,德瓦,對抗一位國王、一名德魯伊和王室衛兵。誰贏了?”

“你?!?/p>

“所以這騙局成功了,但不是我的力量使之生效的。是諸神的力量,我必須得相信,是他們的力量讓那生效的。德瓦,既然要相信,你就得全身心地相信?!彼丝痰恼Z氣帶著一股少有的熱情,“每一日的每一分,每一夜的每一刻,你必須對諸神敞開心懷,如果你這么做了,他們就將降臨。當然,他們不是有求必應,但如果你從不請求,那他們就永不會回應。當他們真的回應時,德瓦,哦,當他們回應時,那感覺太神奇也太惶恐了,就好像有翅膀將你高舉向榮耀?!彼f話時雙眼發光。我從未聽過她說這些事情。不久前,她還是個孩子,但如今她已與梅林同床共枕,接納了他的教導與力量,我對此心懷怨恨。我又嫉妒又生氣,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她正與我愈行愈遠,而我無力阻止。

“我對諸神敞開心胸,”我忿忿地說,“我相信他們,我想得到他們的幫助。”她用包扎過的手碰了碰我的臉:“你將會成為一名戰士,德瓦,你就像梅林之塔一般四四方方堅定正直,你的心中沒有一絲瘋狂,絲毫沒有;甚至連一點蠻橫貪婪的影子都沒有。你以為,我想要追隨梅林嗎?”

“當然,”我受傷地說,“我知道你想要的!”自然,就我而言,是為了她并不全然屬于我而受傷。

她深吸一口氣,凝視著陰影中的房頂,兩只鴿子從排氣孔中飛進來,正沿著一道屋椽漫步?!坝袝r,”她說,“我想結婚也挺好的,生些孩子,看著他們長大,自己慢慢變老,然后死掉,但所有這些,德瓦——”她又看向我。“我只會有最后的死亡。我不敢想象接下來會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不敢想象承受‘智者三傷’之苦,但我卻必須。必須如此!”

“什么三傷?”我從未聽過這說法。

“體膚之傷,”妮慕解釋,“尊嚴之傷,”說到這,她摸了摸自己的兩腿之間。“以及神智之傷,就是瘋狂?!彼nD了一下,臉上露出一陣驚恐:“梅林已經歷了所有這三傷,這就是他能成為如此睿智之人的原因。莫甘所遭受的體膚之傷最嚴重,超越了任何人的想象,但她并沒有遭受另外兩傷,因此她也永遠不可能真正屬于諸神。我還沒有經歷過任何一次傷害,但我將會的。我必須經歷!”她激動地說?!拔冶仨毥洑v,因為我被選中了。”

“為什么不是我被選中?”我問。

她搖搖頭?!澳悴幻靼?,德瓦。沒人選中我,除了我自己。你必須為自己做出選擇。在這里的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都可能發生。這就是梅林收養棄兒的原因,因為他相信孤兒可能具有特殊的力量,但其中只有極少數孩子擁有?!?/p>

“而你有?!?/p>

“我在何處都能見知諸神,”妮慕簡短地說,“他們也能看見我。”

“我從未見過一個神。”我固執地說。

對于我的憤恨,她只是笑笑?!澳銜?,”她說,“這樣想象一下,德瓦,不列顛就好像是被薄霧的綁帶捆在一起,這里那里都只有細細幾線,正在飄移散開,灰飛煙滅。但這幾線正是諸神,若我們能找到他們,取悅他們,讓這塊土地重歸他們的懷抱,那這些線就會變粗,聚攏,匯成一片龐大美妙的霧,覆蓋這整片土地,保護我們不受外敵侵犯。因而我們居住于此,在托爾山。梅林知道諸神愛這個地方,這里的‘神圣迷霧’很濃厚,我們的任務則是傳播它。”

“這就是梅林正在做的事情?”

“此時此刻,德瓦,梅林正在睡覺。我也必須睡了。你不是有活兒要去做嗎?”

“要去計算租金?!蔽覍擂蔚卣f。下級倉庫堆滿了熏魚、熏鰻、一罐罐的鹽、柳條籃子、編織布匹、許多鉛塊、一桶桶木炭,甚至有極少的琥珀和黑玉碎片。那些是在貝爾登時應支付的冬季租金,海威必須得一一鑒別,記錄進賬簿,然后將其分成兩份——梅林的份額與上繳給至尊王手下稅官的部分。

“那就去算吧。”妮慕說道,就好像我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她探身過來,像姐妹一般親了親我?!叭グ伞!彼f,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梅林的房間,去面對已回到大廳中的諾維娜侍從們那些厭惡好奇的盯視。

春分到了?;酵絺儜c祝著他們神的死亡盛宴,而我們為貝爾登慶典燃起大火。我們的火焰向著黑暗咆哮,帶給這個復蘇的世界以新生命。東方已現第一批撒克遜入侵者的身影,但他們沒人接近懷君島。我們也再沒見過瑟盧瑞亞的甘德利亞斯。抄寫員古多文猜測聯姻的計劃失敗了,并陰沉地預測我們與北方王國之間會有一場新的戰爭。

梅林沒有回來,我們也沒聽說他的任何消息。

王儲莫德雷德的乳牙長出來了。第一顆出現在他的下牙齦,是長壽的好兆頭。莫德雷德用新牙將奶媽蕊拉的乳頭咬出了血,但她還是繼續喂他,好讓自己的胖兒子吸母乳時還能吸到王子咬出的鮮血。隨著白天越來越長,妮慕的心情也漸漸歡快了起來。我倆手中的傷疤已由粉色變為白色,再轉至隱約的線痕。妮慕再也沒有提起它們。

至尊王在卡丹城堡住了一周,王儲被帶去給祖父過目。烏瑟一定挺滿意他看到的情形,春季的預兆也一定都很好,因為貝爾登慶典三周后,我們聽說,王國的未來、諾維娜的未來和莫德雷德的未來都將在一次高階會議中決定,不列顛已超過六十年未曾舉辦這樣的會議了。

那時正值春日,綠葉蔥郁,生機勃勃的土地上充滿著美好的希冀。


[1] 傳說中,約瑟把耶穌荊棘冠冕的一部分帶到了英國。

[2] 又名雪滴花,一般早春萌發。

[3] Edling,盎格魯撒克遜語,威爾士王位繼承人的頭銜,等同王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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