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亞瑟王三部曲(套裝共3冊)
- (英)伯納德·康威爾
- 6840字
- 2021-09-30 20:16:43
第一部 冬之子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塊名為不列顛的土地上,發(fā)生過這樣的故事。所有已逝或健在的圣徒中,最受主蒙恩的桑森主教曾說,有些回憶,應(yīng)隨那些骯臟墮落的人類一同深埋。因為,這些故事發(fā)生在那最后的時刻,發(fā)生在吾主耶穌基督以光芒驅(qū)散無邊黑暗之前;這些故事發(fā)生在被我們稱為“洛依格”——失落之地——的土地上,這片土地曾經(jīng)屬于我們,現(xiàn)在卻被我們的敵人稱為“英格蘭”。這是亞瑟的故事,他是戰(zhàn)神,是無冕之王,是上帝之?dāng)常瑫r也是——愿吾主耶穌和桑森主教原諒我——我所認識的最好的男人。我為他流下的眼淚何其之多。
今日天寒,山丘死寂蒼白,天上烏云密布。日暮之前,應(yīng)該就會下雪,但桑森定不會賜予我們爐火。這也好,圣人說,汝需禁欲。我已年老,但桑森——愿上帝保佑他長命百歲——比我更老。這讓我無法借口年邁去開啟柴火間。桑森總是會說,我們所受的苦難是對吾主的獻祭,吾主所遭受的苦難遠勝于我們所有人,所以我們這六位教友就應(yīng)在半夢半醒間顫抖。而明日,若井水凍結(jié),馬格文兄弟得沿著鏈子爬下,用石頭敲開冰,我們才可飲水。
然而,我們冬日里最大的煩惱并不是寒冷,而是結(jié)冰的道路讓伊格蓮無法探訪修道院。伊格蓮是我們的王后,是布洛奇維爾國王的妻子。她黝黑苗條,非常年輕,活潑得猶如冬日里的暖陽。她來此祈子,但與我交談的時間,倒比向圣母與圣子祈禱的時間還長。她之所以與我交談,是因為喜愛聽亞瑟的故事。上個夏天,我把自己記得的所有故事都告訴了她;當(dāng)我挖空記憶之后,她帶給我一堆羊皮紙、裝在角制瓶中的墨水,以及一束用作為筆的鵝毛。亞瑟的頭盔上就曾裝飾著鵝毛。這些翎毛不似其大也未如其白,但昨日,當(dāng)我迎著冬日天空高高舉起一束翎毛時,在既感光榮又覺愧疚的一瞬間,卻好像在那束羽毛下看見了他的臉。那一瞬間,龍與熊又一次咆哮于不列顛,讓異教徒膽戰(zhàn)心驚。但之后,我打了個噴嚏,發(fā)現(xiàn)自己握著的僅僅是一把沾著鵝屎、用來寫字幾乎都不夠格的羽毛。墨水也很糟,就只是燈油混著蘋果樹皮上弄來的樹膠。紙要好些,它們由羊皮制成,自羅馬人統(tǒng)治時期遺留至今,上面曾經(jīng)覆蓋著我們沒人能看懂的手跡,但伊格蓮的侍女們將它們刮得干凈潔白。桑森說,如果能把這么多羊皮做成鞋子就更好。但刮過的羊皮紙?zhí)。瑹o法用作縫補;另外,桑森也不敢冒犯伊格蓮,進而失去布洛奇維爾國王的友誼。這所修道院距離敵人的槍兵不過半天行程,如果沒有布洛奇維爾的戰(zhàn)士時刻嚴陣以待,即使我們那小小庫房也足以引誘敵人穿過黑溪,登上山丘,前來狄那拉克峽谷。然而我也知道,即使是為了布洛奇維爾的友誼,桑森也不可能同意讓德瓦教友為上帝之?dāng)硜喩鳌K砸粮裆徍臀蚁蜻@位圣人謊稱,我是在將吾主耶穌基督的福音翻譯為撒克遜語。這位被祝福的圣人不會說也看不懂?dāng)橙说恼Z言,所以我們應(yīng)當(dāng)能瞞著他,直到寫完這個故事。
我也必須向他說謊。我剛動筆在這張羊皮上書寫沒多久,桑森圣人就進了房間。他站在窗邊,凝視著暗淡天空,揉搓自己干癟的雙手。“我喜歡寒冷。”他說道,明知我不喜歡。
“我感覺很糟,”我禮貌回答,“尤其是這只斷手。”我失去了左手,寫字時,是用疙瘩不平的手腕假肢來固定羊皮的。
“所有的痛苦都是恩賜,提醒我們不忘吾主曾受難。”一如我所料,主教如此說道。接著,他靠上桌子,查看我的文章。“告訴我,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德瓦。”他命令道。
“我正在寫,”我撒謊,“圣子誕生的故事。”
他盯著羊皮,然后用骯臟的手指甲指著自己的名字。他能猜出幾個字母,自己的名字在羊皮紙上凸顯出來,就好比雪地上的渡鴉那么明顯。他像個頑童一般喋喋不休,用手指繞著我的一縷白發(fā)把玩。“圣子誕生之時,我可不在場,德瓦,但那確是我的名字。是不是在寫什么異端邪說,你這地獄雜碎?”
“大人。”我低聲下氣地說,被他扯著頭發(fā),低著頭,臉被迫貼近文稿。“在福音起始我寫了,只因為吾主耶穌基督的慈悲與其圣徒桑森的允許,”說到此,我將手指移至他的名字處,“我才得以寫下耶穌基督之善聞。”
他猛地拉我頭發(fā),扯下幾根,然后就走開了。“你是個撒克遜婊子生的,”他說,“撒克遜人都不值得信任。小心點,撒克遜人,別得罪我。”
“仁慈的主。”我對他說,但他并沒有留下來聽。曾經(jīng),他跪在我的面前,親吻我的寶劍;但如今,他是位圣徒,而我只是一名最凄慘的罪人,還是名凍壞了的罪人。墻外的日光冰涼、灰暗、充滿威脅,第一場雪即將落下。
亞瑟的故事開始時亦有雪。那是很久之前,至尊王烏瑟統(tǒng)治的最后一年。那一年,按照羅馬人的歷法,是他們建都后的1233年;但在不列顛,我們習(xí)慣以黑暗之年為始,來計算年月,也就是羅馬人在莫島戰(zhàn)勝德魯伊[1]的那一年,按此計算方法,亞瑟的故事始于420年;然而桑森——愿上帝保佑他——則是以吾主耶穌基督的誕生為始來紀年,在他的信仰中,吾主的誕生日之后再過480個冬天,才是亞瑟這故事開始之時。但不論你如何計算時間,這都已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塊名為不列顛的土地上發(fā)生之事,而我就在那里。
故事是這樣的。
故事始于一個嬰兒的誕生。
在一個嚴寒刺骨的夜晚,殘月之下,整個王國萬籟俱寂,銀裝素裹。
大廳中,諾維娜正在尖叫。
一直尖叫。
已是午夜。夜空澄霽,群星閃耀。大地冰封,有如鐵鑄,其上溪流亦被凍結(jié)。不祥的殘月陰沉地照耀著廣闊的西方大地,使其看似閃耀著蒼白冰冷的微光。已經(jīng)三天沒有下雪,但積雪未消,整個世界一片銀白,只有被風(fēng)吹落枝頭積雪的黑色樹木,還纏結(jié)著對抗荒涼的冬日大地。在這個清朗無風(fēng)的午夜,我們呼出的霧氣遲遲不散。大地看來死氣沉沉、一片寂靜,就好像是被太陽神貝勒諾斯所遺棄,隨意地拋在了幾個世界之間寒冷的無盡空虛中。這寒冷,是刺骨、死寂的嚴寒。長長的冰錐從卡丹城堡大廳的屋檐垂下。今天早些時候,在紛飛大雪中,至尊王的侍從艱難地將我們的王妃送來了這個屬于王者的至高處所。卡丹城堡是王室的基石所在,是國王登基之處,也是唯一一處,至尊王堅持自己的王儲應(yīng)當(dāng)出生的地方。
諾維娜再次尖叫起來。
我從沒有見過孩子的誕生,上帝保佑,愿將來也別目睹。我見過母馬下崽,看過小牛犢滑進這個世界,聽過分娩中母狗的輕聲牢騷,也見識過生產(chǎn)時母貓的痛苦翻滾,但我從沒有見過伴隨著女人尖叫的鮮血和黏液。諾維娜竭力壓抑,但尖叫依然可怖,女人們在事后這么說道。有時尖叫聲會突然停止,整個城堡中僅余下忽來的寂靜,這時至尊王就會從一蓬毛領(lǐng)中抬起他那偉大的頭顱,細細傾聽,就好像他正在一叢灌木中聽見了撒克遜人逼近。只不過他現(xiàn)在的聆聽充滿希望,希望突然的安靜意味著生產(chǎn)的瞬間,他的王國將再一次擁有繼承人。他就這么聽著,在這片凍結(jié)混亂的靜止中,能聽見他兒媳那尖銳可怕的喘息聲,有那么一次,僅僅只有一次,一聲可憐的嗚咽傳來,至尊王半轉(zhuǎn)過身像是要說些什么,但接著尖叫又起,他將頭埋回了厚實的皮毛中,在厚重毛領(lǐng)與兜帽形成的陰影下,只能看見他閃爍的雙眼。
“您不應(yīng)該站在壁壘這兒,陛下。”白德文主教說道。
烏瑟揮了揮戴著手套的手,就好像示意白德文可以到燃著火爐的屋里去,但他,至尊王烏瑟,不列顛的潘德拉貢,則不會離開。他想要站在卡丹城堡的壁壘上,如此便能一眼望越凍土,直至惡魔潛伏的空中。但白德文是對的,至尊王不應(yīng)該在如此艱難的夜晚成為守衛(wèi),抵抗惡魔。烏瑟已年老體衰,但王國的安全依舊系于他浮腫的身軀和遲鈍悲觀的頭腦。僅僅六個月前,他還精力充沛,但接著,嗣子去世的噩耗來臨了。莫德雷德,他最心愛的兒子,他由婚姻所得的唯一僅存的孩子,被撒克遜闊斧砍倒,在白馬丘山麓流血至死。死亡奪去了這個王國的儲君,而沒有繼承人的王國是被詛咒的王國。但今晚,如果上帝保佑,莫德雷德的遺孀將會產(chǎn)下烏瑟的繼承人。除非這孩子是個女孩,當(dāng)然,這所有的痛苦就白費了,王國也將滅亡。
烏瑟從覆蓋著冰霜的毛領(lǐng)中抬起了頭,呼出的氣體在皮毛上凝聚。“該做的都做了嗎,白德文?”烏瑟問。
“是的,陛下,全部。”白德文主教說。他是國王最信任的顧問,與諾維娜王妃一樣是基督徒。諾維娜拒絕從林第尼斯附近暖和的羅馬別墅搬出,她朝自己的公公大喊,除非他保證不讓舊神的女巫們靠近,否則她不會去卡丹城堡。她堅持要以基督教的方式分娩,而渴望繼承人的烏瑟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現(xiàn)在,白德文的神父們正在房中詠唱禱詞,就在圣水潑灑之處的旁邊,產(chǎn)床床頭掛著一個十字架,諾維娜的身體下放著另一個十字架。“我們正在向蒙福的圣母瑪利亞祈禱,”白德文解釋道,“她圣潔的身體沒有被任何肉欲玷污,就成為了基督的圣母,而且……”
“夠了!”烏瑟咆哮道。至尊王不是基督徒,也不喜歡任何人勸說他皈依。雖然他的確認同,基督教的神也許和舊教諸神一樣強大。今晚就是測試他忍受程度的時刻。
這是我為何在那里的原因。我是個快要成年的孩子,嘴上無毛的跑腿聽差,在卡丹城堡壁壘中國王的座椅旁伺候。我來自懷君島,梅林修筑于北境的城堡。我的任務(wù)是,如果國王下令,就去把莫甘和她的助手們帶來,她們就等在卡丹城堡西面斜坡山腳一個豬倌的骯臟柵舍里。諾維娜王妃也許希望基督的母親做她的接生婆,但若是新神失敗,烏瑟也準備好了與舊神同行。
基督教的神果然失敗了。諾維娜的尖叫次數(shù)越來越少,呻吟聲卻越來越絕望,直到最后,白德文的妻子艾倫走出房間,顫抖著跪在了至尊王的椅旁。艾倫說,這個孩子生不出來,她擔(dān)心母親也會死去。烏瑟揮揮手,直接忽略了最后一句:母親無足輕重,重要的只有孩子,而且只有男孩才重要。
“陛下……”艾倫緊張地開口,但烏瑟已經(jīng)沒在聽了。
他拍了拍我的頭。“去吧,孩子。”他說,于是我轉(zhuǎn)身跑離了他的影子,從壁壘上一躍而下,奔跑穿越了屋子之間月影斑駁的純白雪地。我經(jīng)過西門的守衛(wèi),滑倒在結(jié)了冰的西方斜道上。我在雪地上蜿蜒行進,被一根樹樁刮破了斗篷,重重地摔進滿負冰雪的荊棘叢中,但我什么都沒有感覺到,除了自己稚嫩肩膀上所負擔(dān)的王國命運。“莫甘夫人!”靠近柵舍時,我大叫道,“莫甘夫人!”
她一定正等著,柵舍的門即刻被猛地推開,她那戴著黃金面具的臉在月光下閃耀。“走!”她沖我尖叫,“走!”我轉(zhuǎn)過身,開始爬回小丘,身邊圍繞著一群正在雪中攀爬的梅林的孤兒。她們跑步時,隨身帶著的鍋子碰撞在一起,鏗鏘作響;斜坡過陡、變得危險時,她們又被迫把鍋子擲到前頭,自己在后面攀爬。莫甘慢慢地跟著,她的奴隸瑟柏兒攜帶著必要的咒符和草藥,伴隨于她身側(cè)。“點上火,德瓦!”莫甘吩咐我。
“火!”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跑進了門,“壁壘上的火!火!”
主教抗議莫甘的到來,但至尊王沖他的顧問發(fā)了火,主教立馬投向了舊教的懷抱。他下令神父和修士離開他們的臨時教堂,并帶上壁壘各處的火把,聚起一堆可燃物,拆下集中在要塞北墻內(nèi)小屋上的木板,添進火堆。火焰劈啪作響,在夜色中熊熊燃燒,煙霧在空中聚成一個華蓋,可以迷惑邪靈,讓它們遠離奄奄一息的王妃與孩子。我們小孩子則繞著壁壘跑,敲打著鍋子,好以這巨大的噪音讓邪靈混亂。“喊起來!”我命令那些來自懷君島的孩子們,而更多來自要塞棚屋的孩子為我們增添了吵鬧聲。守衛(wèi)用槍柄擊打著盾牌,神父們往幾個燃燒的柴堆里丟進了更多的木頭。我們尖叫著制造噪音向邪惡的幽靈挑戰(zhàn),它們正劃過夜晚,詛咒著諾維娜的分娩。
莫甘、瑟柏兒、妮慕和一個小女孩走入大廳。諾維娜在尖叫,不知是為了抗議梅林的女人們的到來,還是因為頑固的孩子正將她的身體一撕為二。當(dāng)莫甘趕走基督徒侍從時,尖叫聲更響了。她將兩個十字架扔到雪中,將一把艾蒿——女人草藥——扔進火里。妮慕后來告訴我,她們在潮濕的床上放了鐵礦石,以趕走已嵌入其中的邪靈;還在因劇痛打滾的女人的頭周圍放了七塊鷹石,以便從諸神處帶來善靈。
莫甘的奴隸瑟柏兒在大廳門楣上放了一根樺樹樹枝,并在痛苦翻滾的王妃身體上方揮舞著另一根。妮慕蹲在門欄處溲溺,讓邪惡的妖精遠離大廳,然后她盛了一點自己的尿液,用稻草灑在諾維娜的床上,以進一步防止孩子的靈魂在出生的瞬間被盜走。莫甘的黃金面具在火光中閃亮,她挪開諾維娜的雙手,將一塊稀有琥珀咒符放置在王妃的雙乳間。那個小女孩,梅林拾來的棄嬰,在床腳恐懼地等待著。
新生起的火焰釋放出濃煙,模糊了夜星。卡丹城堡山麓樹林中的野獸蘇醒,沖著上方爆出的噪音號叫;至尊王烏瑟抬眼看向漸沉的月亮,但愿自己找來莫甘時還不遲。莫甘是烏瑟的親女兒,是他與格溫內(nèi)德的伊格蓮所生下的四名私生子中年紀最大的。毫無疑問,烏瑟更希望梅林在這里,但是梅林已經(jīng)離開數(shù)月,不知去向何處,有時我們會覺得,他似乎是永遠地離去了。莫甘從梅林處習(xí)得技藝,就必須在這個寒冷的夜里替代他的位置,而我們則在今晚敲打鍋子,大聲喊叫,直到嘶啞,直至將惡毒的魔鬼趕離卡丹城堡。連烏瑟也加入進來制造噪音,雖然他拐杖擊打壁壘邊沿的聲音相當(dāng)微弱。白德文主教雙膝跪地祈禱,他的妻子被趕出了分娩室,流淚悲嘆,呼喚著基督教的上帝,祈求著主寬恕那些異教徒女巫。
但巫術(shù)起作用了,孩子活著生下來了。
在生產(chǎn)那一刻,諾維娜發(fā)出了比之前都要可怕的尖叫。那是受折磨的動物的慘叫,一聲讓整個夜晚啜泣的慟哭。妮慕后來告訴我,是莫甘造成的這一記劇痛,她把手伸進了產(chǎn)道,粗暴地將孩子強行拽來了這個世界。那一刻,母親受到折磨,孩子滿身鮮血。妮慕將臍帶打結(jié)咬斷,莫甘則沖那個驚恐的女孩大吼,叫她過來抱起嬰兒。嬰兒必須由一個處女最先抱起,這點很重要,這也是女孩會被帶來大廳的原因,但她太害怕了,不肯靠近沾滿鮮血的稻草。諾維娜喘著氣,血跡斑斑的新生兒則像死胎那樣躺著。“抱起來!”莫甘大吼道,但那個女孩子哭著跑了。于是妮慕從床上抱起了嬰兒,清潔了他的嘴巴,好讓他能吸進第一口空氣。
滿是兇兆。光暈籠罩的月亮正在虧缺,處女則逃離了嬰兒,大哭出聲。烏瑟聽見了吵鬧,我看見他閉上了雙眼,向諸神祈禱是個男孩。
“要我進去嗎?”白德文主教遲疑地問道。
“去!”烏瑟厲聲說道,主教急急忙忙地爬下木梯,提著長袍,踩著已被踐踏過的雪地跑去大廳的門口。他在那里站了幾秒鐘,然后揮舞著雙手跑回了壁壘。
“好消息,陛下,好消息!”白德文一邊叫著,一邊笨拙地爬上梯子,“最好的消息!”
“一個男孩。”烏瑟輕聲呼出這四個字,期待著。
“一個男孩!”白德文確認道,“一個健康的男孩!”
當(dāng)時,我正蜷縮在至尊王之側(cè),看見了他仰望天空的眼中閃爍的淚光。“一名王儲。”烏瑟的聲調(diào)如此驚訝,就好像他實已不指望諸神會垂青于他。他用戴著皮毛手套的手擦拭淚水。“王國安全了,白德文。”他說。
“上帝保佑,陛下,安全了。”白德文應(yīng)道。
“一個男孩。”烏瑟說,龐大的身軀突然因一陣劇烈的咳嗽而扭曲變形,他氣喘吁吁。“一個男孩。”氣息平穩(wěn)后,他重復(fù)道。
稍后,莫甘來了。她爬上梯子,結(jié)實的身體拜倒在至尊王面前。她的黃金面具閃耀著,掩蓋了其下的恐怖。烏瑟用手杖碰了碰她的肩膀。“起身,莫甘。”他笨拙地在自己的長袍中摸索,找出了一枚黃金胸針,要獎勵給莫甘。
但莫甘不肯收。“那男孩,”她說出惡兆,“是瘸的。他的一只腳是變形的。”
一名瘸腿的王子是這個寒夜最壞的預(yù)兆,我看見白德文畫了個十字。
“多糟?”烏瑟問。
“就只是腳,”莫甘用刺耳的聲音說道,“腿沒事,陛下,但王子永遠不能跑步。”
烏瑟在他厚厚包裹的毛皮斗篷中咯咯輕笑。“國王不跑步,莫甘。”他說,“他們走路,他們統(tǒng)治,他們騎馬,他們獎勵忠實的好仆人。拿著這黃金。”他將胸針再次遞給她。那是一塊厚實的黃金,精美地鑄造為烏瑟的護身符形狀——一條龍。
但莫甘還是不肯接受它。“而且這個男孩是諾維娜懷上的最后一個孩子了,陛下。”她警告烏瑟,“我們燒了胎衣,一點聲音都沒有。”胎衣總是被放進火中,燃燒時的噼啪聲將會預(yù)言那母親還能再生多少孩子。“我什么也沒聽見,”莫甘說,“沒有聲音。”
“沒有聲音是諸神的旨意。”烏瑟生氣地說。“吾兒已死,”他變得陰郁,“那誰又能再給諾維娜一個適合成為國王的孩子呢?”
莫甘沉默了。“您,陛下?”她最后說道。
聽到這個主意,烏瑟輕笑起來,然后轉(zhuǎn)為大笑,最后變成一陣痛苦的咳嗽,肺部的疼痛讓他彎下了腰。咳嗽最終平復(fù),他搖頭,以顫抖的聲音說:“諾維娜僅有的職責(zé)就是生下一名男孩,莫甘,她已完成。我們的職責(zé)是保護他。”
“用德莫尼亞的全部力量。”白德文急切地補充。
“新生兒很容易死。”莫甘以她冷酷的聲音警告兩個男人。
“這個不會,”烏瑟猛地出聲,“這個不會。他會交由你照顧,莫甘,去懷君島,用你所有的技藝確保他活著。把這胸針拿去。”
莫甘最終接受了龍形胸針。那殘疾的嬰兒還在哭泣,他的母親也在幽咽,但卡丹城堡壁壘的周圍,敲鍋人與看火人正在歡慶王國再一次有了繼承人。德莫尼亞有了一位王儲,王儲的降生意味著盛大的宴會和慷慨的禮物。沾著血的產(chǎn)床稻草被從屋里拿出,扔進了火堆,火焰高高躥起,熾烈明亮。一個嬰兒誕生了,他現(xiàn)在只需要一個名字,而這個名字毋庸置疑。毋庸置疑。烏瑟從椅子中站起身,龐大堅韌的身軀立于卡丹高堡的城墻之上,他宣布了新生孫兒的名字,他繼承人的名字,這個王國王儲的名字。這個于冬日出生的孩子將以其父命名。
他將被稱為莫德雷德。
[1] 古代不列顛人與高盧人的一種宗教。德魯伊宗教崇敬自然之力,橡果是他們的圣物。本書也以“德魯伊”直接指代德魯伊教徒。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