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順眼、事事忍耐、總是欲言又止的母親王儉繡并沒有讓日子變得更好，爭吵依舊，打罵依舊，對李大武的數落和擔憂依舊。

三年后，也就是李大武十六歲那一年的夏天，他終于在狂風暴雨中知道了真相。

因為是夏天，學堂放假，李大武早上起得比較晚，而讓他驚訝的是，竟然也沒有人來喊他。平時一般是他母親會過來喊他起床，要么就是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李衛武，登登登地跑進來，趴在他的床沿，使勁晃他，非把他晃醒不可。可今天，他走出房間，來到院子里的時候，竟然靜悄悄的，院子的大門敞開著，也沒有看到一個人影。正在他納悶的時候，鄰居魏叔叔從門口走過，往里面瞅了一眼，看到了正在發呆的李大武。

“大武呀，你怎么還在這里發呆呢，你家桑園那邊出事了。”

“什么？出事了？到底怎么啦？”李大武還是沒有十分地反應過來。

“我也不是特別清楚，正要趕過去呢，聽說是你爹和你娘在桑園那邊吵起來了。”

又來了，李大武心下想到，不禁感到一陣反感。

他快速地走出去，關好大門，和魏叔叔一起趕去了桑園。

還沒走近他家的養蠶作坊，就聽到了嚎哭聲，是李衛武和李純善在哭。他們一定是被嚇著了，李大武想，看來吵得不輕，說不定還打起來了。

果不其然，他看見他的母親癱坐在作坊前的空地上，雙手捂著臉，不停地抽噎著，肩膀一聳一聳的，連帶著上半身都抖動了起來。平時整潔的頭發此刻也變得凌亂，仿佛頂著一堆雜亂的稻草。有一絲血跡從指縫中滲了出來，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了蜿蜒的痕跡，落在了她白底藍花的衣裙上，于是，衣裙上開出了一朵大紅的花。

他的父親正坐在一邊，靠近作坊的門口，板著臉，似乎并沒有歉意。

一路上壓抑的情緒，確切的說，十幾年來壓抑的情緒，突然沖破了阻礙，噴薄而出。李大武只覺得體內有一股氣，有一個聲音，不受他的控制，像火山熔巖一樣，通過他的嘴竄了出來：

“啊！————”

歇斯底里的嘶吼，嗓子仿佛正在被撕裂，一只野獸正扭動著它龐大的身軀，要從他撕裂的嗓子里逃出來。不經意之間，鼻涕眼淚也一起流淌了出來，糊了他滿臉。

周圍的人似乎都被震住了，除了他的父親。

“喊什么喊！神經病哪！！”他會吼，他的父親也會吼，而且還比他有威懾力。

“誒，”旁邊的魏叔叔嘆了口氣，碰了碰李大武的胳膊，說，“快去把你娘扶起來吧，不能老是在地上坐著。”

李大武用袖子擦了擦臉，來到母親的旁邊，拉她起來。但母親沒有理會，“嗚嗚嗚”的哭聲依然從手掌內傳出來，像困獸喉嚨間的咕嚕聲。

再一拉，依然沒有拉動。

“阿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為什么不反抗！任由他這樣打你！”

李大武表面上問的是這次吵架的原因，實際上想著的是母親王儉繡為什么一直以來在這個家里低眉順眼、唯唯諾諾、受人欺負。

“為什么？！”父親李有禮突然哈哈哈地冷笑起來，插嘴道，“是呀，到底是為什么呢？當年我要娶的明明是你家小姐，怎么就變成你這個丫鬟了呢！”

這話一出口，眾人皆驚。王儉繡猛然抖動了一下。

這場鬧劇到底是如何收場的，李大武也不甚清楚，他只記得，當時母親發了瘋似的把所有圍觀的人都趕走，平時慢聲細語的她嗓子里似乎也住了一只野獸。

李大武明白，即使是此刻，母親也是要面子的，她不想讓家丑被外面的人知道。

回到家里，等母親終于平復下來，也不再哭泣了的時候，李大武試探著詢問真相。母親也終于不再隱瞞。

原來王儉繡當年嫁給李有禮，是代替她家小姐出嫁的。她家小姐是當時桃鄉有名的王家的千金，名叫王曉蓮，因為看不上李有禮，所以一直不同意李家的提親。但是她的父母卻覺得她過于挑剔，便單方面做主答應了李家的提親。王曉蓮從此郁郁寡歡，后來終于想到了一個主意，她和她的貼身丫鬟繡兒商量，讓她代嫁。繡兒一聽，嚇了一跳，不敢答應，覺得風險太大，萬一被抓住發現了，那遭殃的可是她繡兒，不光李家要找她麻煩，王家父母也要找她麻煩。可是王曉蓮一直不放棄這個想法，她對繡兒說：

“繡兒，我們倆一同長大，情同姐妹，你就忍心讓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嫁過去嗎？”

“繡兒，你就幫幫我吧。”

“繡兒，我不會虧待你的，我有好多私房錢，全都給你，怎么樣？”

“繡兒，我知道你家里缺錢，有了我給你的這筆錢之后，你就能幫家里解決困難了。”

王曉蓮說的時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確實，繡兒當時家里遇到了困難，她的爹娘一直在催著她，問她能不能想辦法從王家預支一些薪水，但是繡兒不好意思開口。

不知怎么，繡兒的爹娘也知道了王小姐想讓她代嫁的事情，立刻給繡兒寄了封家書，信中苦苦規勸繡兒為家庭大局著想，幫助家庭渡過難關。言辭懇切，讀之令人潸然淚下。

此情此景之下，答應代嫁，似乎是最正確的選擇，對得起小姐，對得起爹娘，對得起忠，對得起孝。只是對不起她自己，也對不起她的心上人魏大哥。

出嫁那天，繡兒穿著大紅的嫁衣，自己給自己蓋上了大紅蓋頭。被攙扶著走出房間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來，她的大名叫王儉繡。

代嫁這種事情當然會被發現。于是雞飛狗跳、上房揭瓦、剪不斷理還亂。

但又能怎樣呢？王家已經人去屋空，搬離了桃鄉。只是不知王家的老爺夫人發現了他們的女兒找人代嫁之后，是怎么樣的一種反應。

王儉繡就這樣成了李家的大夫人，忍辱負重的大夫人。

李大武聽完之后，久久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是該怪那個王小姐自私，還是該怪王儉繡愚蠢，還是該怪李有禮不近人情。

但是有一點他意識到了，那就是——

李大武是一只困獸。

他的母親王儉繡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