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那年，李大武傍晚從學堂回來。

他很開心，因為他的作文受到了學堂先生的表揚，不僅字跡端莊，而且內容充實，文筆優美。學堂先生將他的作文當作范文，在課堂上朗讀了一番，讀的他心里美滋滋的。

剛進家門，他看見李衛武一個人站在父親的打鐵房，背對著他，應該是在擺弄著打鐵工具。兒時的他們對父親和父親的職業充滿了敬畏，也充滿了好奇心，因而總是時不時地想往打鐵房跑，摸摸打鐵工具，碰碰那些鐵器半成品，似乎自己也能在這種觸摸中感受到一種成就感。

出于一種還沒有泯滅的對惡作劇的喜好，李大武突然打算逗逗李衛武。只見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來到李衛武的身后，正打算發出“嗬”聲，說“你在干嗎？”，可是這話還沒說出口，他自己倒是被嚇了一跳，因為他的父親李有禮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吼了他一聲：

“你要干什么？！”

這一吼，不僅把李大武嚇得一哆嗦，禁不住往旁邊一趔趄，同時也把李衛武嚇到了，他手一松，手中拿的打鐵手錘往下掉去，砸到了腳，他隨即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這嚎叫，驚起了不遠處棲息在樹上的幾只小鳥，它們拍打著翅膀，逃也似的飛走了。

接下來，最主要的事情當然是看看李衛武的腳有沒有受傷。還好，因為鞋子比較厚，幫著抵擋了一些沖力，腳上青了一塊，稍微有點腫。李有禮給他涂了一些藥膏，然后又哄了哄，李衛武便不再嚎叫，只是還會哼唧幾聲，以示委屈。

這個過程中，李有禮并沒有看李大武一眼。這讓李大武覺得有些心慌，頗有點暴風雨前的寧靜的感覺。

果然，在李大武沒有防備之際，肚子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腳。他條件反射地捂住肚子，癱坐在地上。

癱坐在地上的那一刻，李大武想到，他還沒把作文被表揚的事情告訴他們呢。

不過，似乎也沒有必要講了。

不疼，一點都不疼。地上的草叢像墊子一樣，軟軟的，坐上去還挺舒服。

“整天不好好學習，就知道嚇唬你弟弟！”父親的聲音傳來。是在對我說話嗎？李大武想，哦，好像是的。可是，他貌似不是被我嚇著的吧，倒更像是被您嚇到的呢。

算了，有時候和大人好像沒辦法講道理。講不通的。

他仰面躺倒在那片草叢上，抬頭，看天，不想說話。暮色漸臨，萬物開始朦朧起來。

母親的聲音從屋內傳來，吃晚飯了。

今天，鄰居魏叔叔過來串門，晚上便留在這里吃晚飯。父親熱情地招呼他吃菜。魏叔叔似乎知道下午院子里發生的事兒，對李有禮說：

“別光招呼我吃，你看大武碗里都沒什么菜，多給他夾點。”邊說邊用公筷夾了一大塊紅燒肉到大武的碗里。大武忙不迭地說“謝謝”。

“嗨，自家孩子，夾什么菜，要吃的話他自己會夾的。來來來，我們吃。”李有禮完全是一副東道主的神態。

“不是，你們下午......”

“嗨呀，這有啥，小孩子家家，不記仇的，下午說了他什么，晚上就忘了。”李有禮豪爽地說道，拿起酒盅，和魏叔叔碰了碰杯。

李大武夾起那塊紅燒肉，咬了一口，默默地咀嚼著。有點膩。

晚飯之后，李大武獨自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胡亂畫著。父親送魏叔叔出門，在大門外又絮叨了起來，隱約能聽到他們的寒暄聲和大笑聲。剛剛從屋子里出來的時候，迎面遇到了母親，迎到了她那欲言又止的、擔憂的目光，李大武突然心中一陣煩悶，迅速移走目光，一股腦地沖了出來。以前，母親的欲言又止讓他心疼和擔心，但現在這一刻，母親那欲言又止的神態更多的是讓他煩悶和抓狂。

深藍色的夜空中，點點星輝，每一顆星子都和李大武同時眨眼。

院子里，晚餐后的酒香和菜香融合在一起，此起彼伏地彌漫著。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飛快地從不知什么地方跑出來，并伴隨著“哇——”“哦——”“哈——”的感嘆聲。李大武立刻知道，是他的那個弟弟李衛武。正在想“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名堂”的時候，小衛武已經跑到了李大武旁邊，手里揚著個白色的東西。定睛一看，原來是他的作文，在學堂里被先生夸贊的作文。李大武剛剛吃飯前把作文放在了他房間的桌子上，現在被李衛武翻了出來。

“我的作文，還給我！”李大武喊道，但是聲音并不大，他有意壓低了聲音。

“就不給！我發現的，就是我的，哼！”李衛武邊說邊將作文舉得更高了，還揮舞了幾下，頗有點挑釁的姿態。

真是太欠揍了，李大武想。

“看你剛才跑的挺有勁的呀，怎么，腳這么快就不疼了？”

“誰說不疼了，疼，”李衛武把舉著的手放下來，雙手叉腰，那張作文紙在被弄皺的瞬間發出了嘩嘩的聲音，“但是我是小男子漢，不怕疼，哼！”

“嗨喲，可真厲害。”李大武敷衍著說，目光卻鎖定了他腰間的作文紙，想要就勢把它搶過來。

不料李衛武的反應很快，立刻又把手揚了起來。李大武搶了個空。

“你到底拿我的作文干什么？是不是只要是我的東西你都要搶啊？！”李大武吼道。突然騰地站了起來，一把奪過那張作文紙。刺啦一聲，作文紙被撕成了兩半，一半在李大武手里，另一半依然被攥在李衛武的手中。

剛剛不知什么時候來到院子里旁觀的李純善小姑娘被嚇著了，“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李衛武這時也反應過來，也“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大武哥欺負我——”

父親李有禮送完客人，從門口走進來。“干什么呢你們？！”

這一聲吼威力巨大，兩處哭聲同時戛然而止。

李有禮走近，看了看他們三個：李衛武和李純善還在抽抽搭搭；而李大武手中攥著一張紙，橫眉冷對，一副生人勿近的神態。

“怎么，是不是又是你在惹事？下午還沒受到教訓是嗎？這是什么？”說著，分別從衛武和大武手中拿過那兩張紙，展開，就著門口的燈光看了起來。

李大武一個沖動，上前從父親手中抓過那兩半張紙，三下五除二，將它們撕了個粉碎，然后手一揮，紙片紛紛揚揚地飄落，恍若漫天的雪花。

然后，他又跑開了，任憑背后是怎樣的一片狼藉。